衣櫥
七個來自遠方的故事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31 18:18
瑞塔向我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在亞洲,更確切地說,是在可倫坡。我們坐在加勒菲斯酒店的酒吧裡。
我通常記不得事情的細節。但這次,當時的情形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因為這是一件蠢事。那天,我在酒店泳池裡隨意游泳,擦到了一位正在梯子口掙扎的健壯的女士,似乎把她抓傷了。她不顧我的道歉,到接待處投訴了我。她浮上水面時那惡狠狠的眼神,明擺著如果這座島如今還是殖民地,我就該嚐到鞭子甚至是鋼絲繩的滋味了。不過,泳池裡的這些英國女人並非加勒菲斯作為殖民地唯一的遺產。在這裡,一切都散發著大英帝國的味道:侍者裹著頭巾,赤著足在路上走;風扇與濕熱的空氣在長廊裡搏鬥;迷你的草坪泛出鮮亮的綠,嬌弱的孩童趴在地上,用生鏽的剪刀修剪著草坪。儘管如此,瑞塔仍然喜歡加勒菲斯,我也一樣。我們幾乎每晚都在加勒菲斯相約。身處遙遠的異鄉,我們這些情非得已的單身漢不得不保留這樣的約會習慣。
五點左右,我就到了。瑞塔過了一會兒才來。從斯里蘭卡的西岸望出去,黃昏真是妙不可言。由加勒菲斯望出去,我們看見太陽消失在紫色的大海中,大海似乎把鮮花簇擁的酒店露臺拉得很長。這天夜裡,空中布滿了綿長的雲彩,被最後幾抹餘暉染成了金色。雲彩給餘暉抹上了一絲神祕的肅穆。瑞塔遲到了,他臉色蒼白,一到大廳就點了杯威士忌。他剛坐下,服務員就衝我們走來,把酒杯送到了他的面前。如此匆忙實屬少見。這裡的氣候被地理學家稱為「棕色亞洲」,不僅指氣候,也指精神氛圍。它是暴躁的反義詞,讓人精神不振,讓最煩躁的人變得安寧甚至昏昏欲睡。我的工作也能解釋這種讓人解甲歸田的氛圍:我在領事館負責發放簽證,按照指令盡可能減少發放量。從某種意義上說,懶散是我服從命令的最嚴格的方式。
而瑞塔做的該更多一些。他在聯合國工作,若島上發生了血腥衝突,他得負責安撫難民。每當北部地區發生了軍事襲擊或首都遭襲,他都忙得不可開交。見他如此魂不守舍,我還以為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反抗行動,而我還懵然不知。但他吞下了一大口威士忌,把我帶向了另一個方向。
「您見過拉瓦爾嗎?」他問我。
「您的管家?」
「僕人」給人的感覺有些過於「非洲」;按照島上的慣例,在外國人家裡做家務、熨衣服的窮人們有個既復古又浮誇的名號——「管家」。
「我想我去年見過他,去您家吃晚飯的那次。」
那時候,瑞塔剛來到這裡,開始籌辦一系列傳統的宴請。這種宴會一般很快就會結束,隨之而來的是更為輕鬆的常規活動,就像我們在加勒菲斯里喝的開胃酒。
「沒錯,就是他,我沒有換過管家。」
瑞塔和大多數在島上獨居的外國人一樣,更喜歡僱男人,從而避免單身漢僱用當地女性的某些尷尬。拉瓦爾是紅十字會的廚師推薦的。
「那麼,這位拉瓦爾做得怎麼樣呢?」我擠出一個和善的微笑,問道。
別人再激動,也是別人的事。在他面前表現得冷靜自若並不難。
「看您的臉色,」我補充道,「他一定在您的生活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瑞塔嚴肅地搖了搖頭。
「軒然大波……也可以這麼說,八九不離十吧。」
我驚訝地打量了他一會兒。我從未見到過他臉上如此痛苦的表情。瑞塔比我年長。他早已年過五旬,心甘情願地成為了一位溫和的懷疑論者。他的超脫,他的諷刺,他在談笑間顯露出的儒雅,頗具蒙田的風範,讓我心生欣賞。瑞塔在結束了商業生涯後才進入聯合國,時間並不長。儘管我們日日閒聊,我對其他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告訴我他離過兩次婚。他的孩子們在歐洲和美國學習,他們通過書信聯繫。
「或許您可以再多說些……」
瑞塔又點了兩杯酒,才似回過神來。他坐在柳編的大沙發上,挺起身來,聲音重新變得清晰而明確。
「你知道,拉瓦爾是個怪異的傢伙。他讓我想起了伊斯法罕的阿吉巴巴:總是滿肚子陰謀詭計,但又面帶笑容,讓人心生好感。你沒辦法相信他,可要是他騙了你,你又沒辦法怪罪他。」
「和我家的拉維一模一樣。」
「他英文說得不錯,」瑞塔似乎沒聽到我的話,接著說,「我們聊得很多。我找不到的東西,他總會想辦法幫我弄到。談起政事來,他的見解總是很獨到。」
東方社會的遊戲規則中充斥著種種算計,地下組織,以及讓外國人沉溺於享樂的陰謀詭計。這個國家也無法免俗。這裡的一切都難以捉摸,從它的書面文字就可見一斑。要不是一輛被投彈的車爆炸了,用具體的血腥的方式解開了這些高難度方程,這種神祕的低燒本無傷大雅。
「他太平麼?」瑞塔彷彿在問自己,「是的,但他可能有巨大的暴力傾向,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一天,我看到他在用一把生鏽的刀砍雞的脖子,屠宰過程整整持續了一刻鐘。他中途停下來去接了個電話,那可憐的畜生還沒斷氣呢。」
「他來自沿海還是內陸?」我問道,心中有幾分好奇,但主要是為了提醒瑞塔我的存在。
「內陸。他的母親在高原上採茶。他不認識他的父親。七歲時,他被送到住在康迪的叔叔家裡,不久以後搬到了這裡。」
「所以,他對政治有種天然的沉迷?」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在首都,大部分年輕人都會參與抵抗北部叛亂和政府的內戰,或多或少,儘管通常是被逼無奈。但我的問題卻引起了瑞塔內心的頓悟。他定定地看著我,似乎這才重新注意到我的存在,讓我感到很不舒服。猶豫再三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我見他向前傾了傾身子,離我近一些,又左顧右盼了一番。終於,他進入了故事裡最重要的部分。
「我得先跟你說幾件非常私人的事情。」他開了口。
我做了個手勢,表示願意傾聽他的祕密,並替他保密。
「是這樣的,」他不知是看著我的杯子還是我的手指,說道,「我出生在戰爭年代。我的父親在四十三歲時被逮捕了,當時我才兩歲。」
他面無表情地說著,像在做筆錄。
「他幾乎待遍了法國所有的監獄,最後被流放到德國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在那裡待了近兩年。」
大廳裡,燈泡亮著微弱的光,周圍團聚著飛蛾,在人們臉上蒙上了一層綠色的磷光,瑞塔的臉色更顯蒼白了。
「他為什麼被逮捕?」
我一問完就後悔了,擔心瑞塔認為這是在粗魯地詢問他是不是猶太人。
「他曾是抵抗運動的一員,」瑞塔自然地答道,看來他沒有怪罪我的唐突,「有人不堪酷刑把他供了出來。但沒什麼要緊的,重點不在這裡。」
「那重點是什麼呢?」有時候我並不喜歡別人的祕密,因為有些祕密留不下美好的回憶。他的一腔熱情成了我的負擔,讓我感到侷促不安,背上的襯衫都濕透了。
「重點是他活了下來。他又活了十年。但在他內心深處,有些東西已摔得粉碎。十月的一天夜裡,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上吊了。」
一群梳妝齊整、噴了香水的英國商人進來用餐,從我們面前走過,雖然吵鬧卻恰到好處地分散了我們的注意力。
「我幾乎馬上就得開始工作,來幫助母親。十五歲時,我進了一家油漆公司打工。後來,公司被一家大型化工公司收購了。我留在了新的公司,一路往上爬。在這樣的公司裡,只要堅持就夠了,人們都是單打獨鬥的。」他比劃著翻一本巨大的書,看樣子打算跳過不少情節。
「八年前,我的母親去世了,當時我剛結束了第二段婚姻。幾個月前,我被董事會提名為董事長,登上了事業頂峰。簡而言之,我成了歐洲最大石化集團的頭兒。我的孩子們進了大學。這一切平淡無奇,為我步入五十歲的中年危機作著準備……」
他笑了,我也藉機跟他一起笑,就像觀眾在兩段音樂之間清了清喉嚨。
「事情發生在我父母的公寓裡。我正在清理房間準備把它賣了。忽然間,我在壁櫥深處發現了我父親從集中營裡帶回來的所有東西。」
「被流放的人還能帶回來些什麼呢?」
「很多啊,您想想看。首先,他的書信。」
「您是說,他收到了信?在布痕瓦爾德!」
「啊,您也不知道?我後來打聽了一下,發現在某些情況下,流放者是可以寫信和收信的。當然信件都受到嚴格的控制。納粹分子列印了一些特殊的模板。必須用鉛筆書寫,語言得是德語。信裡只能包含最普通的內容,例如『我很好,身體健康』之類。但在大多數的信裡,前兩行以後的字跡就變形了,看不清寫了什麼,彷彿父親在說:我累了。請您相信,這是最讓人揪心的。接著,信被塞進了信封。信封上貼著希特勒頭像的郵票,蓋著圓形的郵戳,看起來和世界上任何一家郵局寄出來的信別無二致,除了它來自一個特別的地方:威瑪—布痕瓦爾德集中營……隨後,父親收到了母親的回信,不,是幾封回信。在恐怖歲月裡,他一直把信藏在口袋裡。不管在睡覺時,流汗時,還是冷得發抖的時候,這些信從未離身,最後成了一片片小塊,又皺又脆,滿是汙漬。但他把這些信都帶回來了。」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我們這裡看不見月亮,卻見月色將纖細的灰色地平線襯得格外清晰;銀色的風帆散落了一地,宛若從纖薄的天空上裁下的小碎屑。漁民們紛紛出來放置魚籠。
「我還發現了其他小東西:各種票券——有電話券,護理券,還有飯票。父親把這些可憐的小東西視若珍寶,悉心保存著,藏在他的條紋制服裡。褲子早該破舊不堪,但我發現在又臭又髒的上衣的胸口位置,縫了一個代表政治犯的紅色三角,和一根標著數字的帶子,與他手腕上的刺青一樣。」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您這些?」
「從來沒有。這些年,我一心奔著安逸的生活和物質財富,忙得根本無暇去想這些。我的生活中沒有過去,您明白嗎?直到那時候,我才開始閱讀有關二十世紀那些悲劇的書籍。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才意識到政治並不是一場諷刺的運動,三不五時地有些大同小異的派系圍繞在投票箱邊針鋒相對。您可能覺得為時已晚,但有些人一輩子都意識不到這點。無論如何,我在五十歲的時候發現了這段歷史是一場悲劇,我必須承擔起我該承擔的。」
「用什麼方式呢?」
「這就是問題所在,」這回,他看著我,喊道,「把歷史銘記於心,固然不錯,但對我來說,紀念儀式、博物館、紀念物不夠,遠遠不夠。因為在我看來,這些東西並沒有帶來任何結果。昨日的悲劇沒能讓我們避免今時的悲劇。如果歷史不能為現在和將來帶來啟示,銘記歷史又有何意義。」
「所以您成為了人道主義者?」我歡快地說道,很高興這個話題可以結束了。
瑞塔立時沉下了臉。
「哦!」他羞愧地脫口而口,「人道主義,您看……我不敢說這是不是準確的說法。我們把集中營的紀念物收藏起來,但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難道把一些被子帶到奧斯維辛就能解決問題嗎?我想要的是從根本上剷除邪惡……為和平而戰,打倒野蠻文化,解救被獨裁統治欺壓的人們……我必須承認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問題是要實現這一工程得有錢。我承認一切都不盡人如意。我最終選擇了聯合國,因為這個組織的理想似乎和我所追求的最為契合。聯合國的初衷就是給野蠻文化帶來公平。可當我發現他們讓我為受害者做了些什麼……我同意您的說法。這大約只能稱為您口中的人道主義。唉。重要的是,我們所做的,比起驅使我們這樣做的原因來說還遠遠不夠,不是麼?」
他停頓了一小會兒,面露愧色。這次,我非常理解他:「我又何嘗不是呢。曾經,我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忙些什麼,這感覺真不怎麼樣。我當初選擇從事外交的時候,腦中也有不少偉大的想法。」
「抱歉,這番懺悔有些冗長。但要說到今天的事情,我必須向您解釋這一切。事情是這樣的:我覺得應該保存我父親被流放的一件紀念物。我選擇了在我看來最恐怖、最觸目驚心的一件:他的條紋囚服。我不管到哪裡都把它帶在身邊。對我來說,這代表著最大的恐怖。」
「我明白,」我說道,「總之,是為了象徵恐怖的反面。」
「這是一種儀式性行為,一種讓我覺得荒謬的迷信。但我告訴自己,只要這個怪獸被關在那裡,它就會被抵消。當然,世間有各式各樣的苦難,但第三帝國大肆製造的恐怖達到了頂峰,沒有其他苦難能與之相比。危險無時不在。我們沒有消滅危險,這也是不可能的。我們最多只能對危險保持警戒。」
「您本可以把它放在箱子裡,不再去管它的。」
「不,我需要感受到它在我身邊,在盒子裡由我守護著。」
「潘多拉的盒子,」我補充道,「不想因為無謂的事而喪失了機會。」
他寬容地笑了笑,讓我感激不盡。接著,他一下子直起身子,用一種響亮而堅定的語氣問我:「您晚餐想吃些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
我們在同一家餐廳裡聊天已經三四次了。這裡氣氛活躍,舞女為孤獨的人們帶來了歡樂。今晚,這裡氣氛輕浮,實在不適合談論這樣嚴肅的話題,因此我才感到猶豫。
「去對面的中國餐館吧。」瑞塔向我建議。
這句簡單的提議打消了我的猶豫,我欣然接受了。我們顯然還未深入瑞塔想說的故事,這位拉瓦爾在故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深深勾起了我的興趣。
加勒菲斯的大門前有塊長條的空地,緊鄰海邊。整個沙灘上最顯眼的莫過於石頭護欄:防波堤被海鹽染成了黑色,上面滿是一簇簇的貝殼。退潮時,沙子都被吹到了岸上栽種的樹幹上。每天夜裡或是週末,城裡的居民都會聚集在這裡放風箏,輕柔的海風把風箏吹到讓人難以置信的高度。一走出酒店門口,海邊的人群就向我們迎面擁來。爆米花和冰淇淋商販把小拖車停得到處都是,過往的大多是年輕人,他們成群結隊地相互嬉鬧著。清新的微風伴著海水的酸澀,摻雜著廣藿香和烤魚的怪味。人群非常嘈雜,於是我們不再說話,按照自己的路——來到了轉角處,橙黃色的「皇鸛」招牌赫然在目。
不出我所料,我們剛在瓷碗前坐定,瑞塔就繼續開始講故事了,就像從未停下來過。
「昨天早上,」他什麼開場白都沒有就開始說了,「我接待了一位國際紅十字委員會的代表。他來和我商討下個月即將在日內瓦發布的一份報告。內容是關於該國戰爭的詳細調查。您知道這份文件麼?」
「不知道。大使館有專人負責人道主義的問題。」
「這個瑞士人同意給我留一份副本。我在辦公室一口氣讀完了這份文件。裡面什麼都有,著實讓人不忍直視。文件詳細描述了政府的鎮壓,叛亂犯在牢獄中的狀況,對平民的掠奪、酷刑……還有一張圖表完整地記錄了游擊隊種種侵犯人權的罪行。反叛者沉迷於死亡和犧牲;他們煽動年輕人成為盲目的戰士,只想著發動自殺性襲擊。」
「這些我似乎早有耳聞。」
「但沒有這麼清楚。沒有這麼多恐怖的細節。不管怎樣,我被震撼了。入了這一行後,我還從未面對過像二戰這麼慘絕人寰的悲劇。我見過不少苦難,但沒有一件能和我父親所經受的相比,至於為什麼,那不重要。」
肥膩的春捲端到了我們面前,我餓得飢腸轆轆,不顧春捲的酸餿味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而瑞塔卻像根本沒意識到這些物質食糧的出現。
「那天下午,」他接著說,「我沒有去辦公室。我需要安靜地待在家裡整理思緒。拉瓦爾也在家。我通常獨自工作,我想他也沒什麼事情做。我的出現打擾了他。他開始開展一項吵鬧的工作。我聽到他用吸塵器猛敲房門。快到四點時,我讓他去泡茶,我忽然想到讓他泡兩杯茶。在他和我一起喝茶的時候,我就能獲得片刻安靜了。」
也許我太想參與討論了。我示意服務員換盤,儘管瑞塔的菜幾乎沒動過。但瑞塔顯然已經打開了話匣,我只能讓他說完。
「正式地說,拉瓦爾和反叛者當然八竿子打不著。但事實上,他卻和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他甚或會為了他們的利益來監視我。於是,我問他能不能證實我讀到的那些;比如,在被游擊隊控制的北方地區,是否真有花園為了信奉死亡崇拜的孩子所建,花園裡掛著殉難的反抗者的照片。他們大多很年輕,友好,面帶微笑。通常,在人群密集處引爆炸彈時,他們被炸得粉身碎骨。他證實了我的疑問,並進一步告訴我,在這些怪異的遊樂園裡,鞦韆被做成了衝鋒槍的樣子,彈殼變成了滑滑梯。我還和他說起了黑色突擊隊訓練有素地殺戮,犯下了野蠻罪行。他告訴我,這不是野蠻而是戰爭,是一場正義之戰,使用極端手段也是正當的。
「拉瓦爾從沒有如此清晰地表明自己是反抗者,但那天下午,他決心向我挑釁。我們談到囚犯時,他用同樣的論據來為酷刑和隨意的處決辯白。我試著提出同理心的老道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諸如此類。他看著我冷笑,一副裝傻的樣子(但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閃著光)。他說:『其實,那些反抗者哪怕淪為階下囚,也不把他們將要承受的放在眼裡,因為他們有膠囊。』
「『什麼膠囊?』我問他。
「『氰化物膠囊,掛在脖子上的。他們每人都帶著一顆,從一家小連鎖店拿貨。一旦被囚禁,他們就咬碎膠囊,然後就一了百了了:他們死了。哎呀!哎呀!你們為什麼不准他們對囚犯做他們想做的呢?』我嚴肅地看著他:『是活著的囚犯,拉瓦爾。』他只是聳了聳肩,彷彿別人做的蠢事無可奈何。」
第二道菜瑞塔也一碰沒碰,我覺得我得好心地說上幾句,讓他停下來吃點東西。
「您家的拉瓦爾這麼堂而皇之地幫反叛者說話,也太膽大包天了。在我們這大城市,警察的耳目無處不在。他可能要為此付出代價。」
「他平時謹慎多了,不過他很明白不管我怎麼想,也絕不會揭發他。而且他膽子大得有點過分了。我問他能否接受把自己的孩子送去死亡預備營,他看著我露出了諷刺的微笑,彷彿在說:『您說呢。』他的出言不遜把我惹惱了,我罵了他,我想這時候他害怕了。不是因為警察,也不是因為我的觀點,只是因為看到我生氣了擔心丟了飯碗。」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和狂熱分子談論這些。一點用都沒有。」
「您不明白,」瑞塔大喊道,他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驚得我手中的飯糰都掉了。「我並不是針對他,而是說給自己聽,我自己一個人而已。我需要向別人喊出心中所想。於是我全跟他說了。」
他冷笑了一下,悽慘的淺淺一笑,彷彿病人在瀕死之際喊出一句:「我痊癒了。」
「沒錯,全說了。我跟他說了野蠻文化的連鎖反應。我問他是不是沒有看到採取犯罪的方式來對抗國家,以及盲目以暴制暴的危險性,如果明天是他的反叛者朋友們掌權,會發生什麼?到了和平年代,他們在戰爭中實行的集權制必將占據極大比例,他們還不如被他們取代的人。」
瑞塔停下來,往氣得冒煙的喉嚨裡灌了點中國啤酒。
「我們的討論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如果這可以稱為討論的話,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在說。可憐的拉瓦爾看到我當時的狀態,只是靜靜地聽著,表現出含糊的尊重,卻又不堪重負、不勝耐煩。但我什麼都不管了。我氣瘋了。
「我繼續憤憤不平地進行著我的全球之旅。我列出各個地方的實例,從紅色高棉到塔利班,從庫德工人黨到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戰線。我不確定這些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但我固執地想要說下去。我試圖向他說明,在那些想要掌權的人獲得權力之前,應該判斷一下他們的意圖。最後,也是必然的,我把這一切又繞回了歐洲。我和他談起了第三帝國,集中營,以及希特勒在戰前宣言中提到的殲滅戰。忽然間,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太可笑了。為了不徹底失態,我『啪』的一聲關上門離開了房間。」
瑞塔講故事的時候,一位我認識的加拿大外交官和幾位朋友在餐桌前起身,親切地和我們打了個招呼。這個小插曲正合時宜,我藉此結了帳。瑞塔則藉機扒了幾口辣醬牛肉。他顯然需要補充體力。
「出門後,我沒有停止思考。我忽然想起去年我在路上遇到拉瓦爾時,他身邊有個七歲的孩子,長得出奇的漂亮。他有著古銅般的深色皮膚,黑色的臉上閃著兩顆綠寶石般的眼睛,睫毛細細長長的。拉瓦爾向我介紹說這是他的兒子,後來我常向他打聽那孩子的消息。他一直跟我說孩子很好,直到六個月後,他忽然嚴肅卻又異常冷漠地向我宣布,孩子死了。現在我能肯定那孩子是為了反抗事業殉難了。我再次想起了他那雙無辜得讓人動容的綠色眼睛,我想它們現在一定充滿了可怕的仇恨,在北方的某個地方,除非已經被炸彈撕得粉碎……」
趁著瑞塔傷懷之際,我結完便宜的帳單,把他拉了出去。一來到路上,我們都默不作聲,往我們的住所走了幾步。小商販們已疊起了推車。灰濛濛的道路上瀰漫著讓人心曠神怡的清爽氣息。滿是灰塵的柏油路上撒滿了薯條包裝盒和木棍。
「我發火後,拉瓦爾想必真的擔心起他的工作來了,」瑞塔邊說邊深深地吸了一口菸,「快到四點時,我離開家到城裡去赴約,他正加倍賣力地擦洗著房間。他意志堅定地想要取悅我。可惜我的房間並不大,而且您知道,我單身一人。全職僱工沒什麼表現機會。一切都乾乾淨淨,整潔有序。拉瓦爾拚命地想要好好表現彌補過失。至少,我想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
三隻禿毛狗一起走過,在這條月光點亮的空無人煙的道路上,我們甚至想要和它們打招呼。
「沒過多久,我回到了家,拉瓦爾已經走了。我又沖了個澡,這已經是當天的第四次了,但這裡潮濕成這樣……然後我找了套乾淨的衣服,準備來和您喝一杯。我打開了衣櫥。所有衣服都整齊地掛在衣架上,和往常一樣。我一件一件抓著上衣的肩部,想要找我的米色帆布短袖上衣。」
我們停了下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瑞塔定住了。反正當我轉向他時,他面無血色。
「這時候,我才看到了它。它安然無恙地在那裡,在我的亞麻西裝和一件用布罩套著的禮服中間。我從沒見過它這麼皺,被揉成一團扔在那裡,雖然存放起來了,卻毫不用心,甚至是帶著仇恨的。拉瓦爾把它從我的手提箱中拿了出來,清洗,熨燙。而此時,它在衣架上伸展開來,就好像被人的手臂撐開了,上面還有藍灰相間的條紋。拉瓦爾甚至在上面重新縫上了黑色三角,以及集中營的號碼。」布痕瓦爾德囚衣準備好了。這是給我的,也是給所有人的。恐怖從盒子裡釋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