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倫索馬奎斯的婚約
七個來自遠方的故事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31 18:18
已經三次了,我打開了房門又合上。要是你看到我進進出出,出出進進,像瘋子一樣地確保一切都已準備妥當,準會笑話我的。我一會兒覺得牆上的捻角羚皮掛歪了,一會兒又覺得大塊的紅色地板被汙漬弄髒了……其實並沒有。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著你的到來。
屋子建在小山丘上,到車庫得往下走上幾公尺。兩塊粗糙的巨石好像絳紫色的巨獸,有著非洲的色彩,縫隙間擠出一條小徑。因為夜裡的暴風雨,今天早晨小道上瀰漫著濕潤的腐木味道。紅色的泥土還沒有乾,它的表面被雨滴砸出了一個個小坑。周邊的草原上,青草生出鮮活的綠,與晨空的藍遙相呼應。這時候,從我們家(我們的家……!)能看到大海。海平線下,城市的輪廓遠遠地呈現在眼前,有大樓也有矮房。不過再過一個小時,當太陽就位,在人們頭頂上一動不動的時候,光明就會用它的炙熱覆蓋一切。
我顫抖著登上了荒原路華,或許因為車座有點冷,也因為我遠遠地看到了市區,我想你可能已經到了。
你是否與今晨的我一樣,也常常會想到第一次到那裡的情景?我們搭貨船從德班港來到這裡,我們在甲板上也看到了海平面上的這個城市,只不過是從海上。我們不敢揭開她的面紗,因為她的名字是我們長久以來的夢想:那時候,她不叫馬普托。她還保留著葡萄牙人在殖民期間給她取的名字:洛倫索馬奎斯。這兩個詞連在一起,讓我們不由得期待起文學作品中羅倫佐大帝與菲米娜·馬爾蓋茲的聯姻。我們兩人都熱愛著佛羅倫斯和瓦萊里·拉爾波。這場穿越非洲南部的旅行歷時彌久,似乎帶著我們走向那個命中注定的終點……
四十年過去了。那時候,我們二十歲。
啟程前,我們在歐洲完成了這個過時的儀式,它不是聖禮,但這絲毫不影響它在我們心中的意義,這是永恆的承諾:我們訂婚了。在沾著貨船油汙的舷牆上,我緊握著你那纖細的手,幸福地感受著我送給你的戒指。戒指上嵌著一顆鑽石,囊中羞澀的學生買不起大顆的鑽石,但它堅若磐石,閃若星辰,永遠不朽,一如我們的愛情。
幸運的是,荒原路華刺耳的引擎聲把我從痴痴的感動中拉了回來,完成了它的使命。我想都沒想就打開了雨刷,擋風玻璃上抹上了一層又厚又黏的塵土。我得下車去擦窗。最後,我一下子用左臂加了速。對了,你記得嗎?在莫三比克,車子是靠左行駛的。受英國的影響……十九世紀末,要不是麥克馬洪(我們的麥克馬洪!)出面調停,把一大塊地劃給了葡萄牙人,洛倫索馬奎斯就該落到英國人手裡了……這一切我們都讀過。從那時起,當地的啤酒以他為名,也就是著名的「麥克馬洪」,人稱「MM」,讀作「雙M」,這個名字在全國流傳甚廣。
經過一條坑坑窪窪的小路後,我走上了大路,這條路通往山巒連綿的瑞士王國。這裡距邊境只有三公里,但因為沒完沒了的工程,邊境關閉了。四十年前,我們曾一起走過那裡,你喜歡在灑滿陽光的山嶺裡爬山。葡萄牙殖民期間,這片地區幾乎沒什麼變化:莫三比克地域廣闊,因此並不是每一寸土地都是耕地。即便只是路過,這裡也總有些許荒野的味道,富饒而狂野,一派渾然天成。沿途中,路邊的叢林寧靜祥和,但細細看來,還是能夠發現四十年來,這個國家經歷過的所有悲劇的痕跡。我要帶你來看廢棄的葡萄牙大農場:房屋周圍的金屬圓柱長廊鏽跡斑斑,植被觀賞區種植著葉子花、茉莉和紫藤。它重歸野性,打破了阿拉伯式花型。曾幾何時,我們所見的一切都井然有序。高貴的殖民者家庭來自信仰堅定、血統純正的白人,他們管理著各個大莊園。而黑人似乎已聽天由命,接受了奴僕甚至役畜的身分。正是在這裡,你發現僅一字之差,「土著人」就成了「卑賤之人」[11]。
後來,殖民者走了,留下了一場血腥暴力的內戰。羅得西亞人和南非人先後在叢林間不遺餘力地煽風點火,但這次,麥克馬洪不在了,沒有人再能快刀斬亂麻。恐怖時期持續了十五年。「我們的」道路記錄著這些點點滴滴。通往馬普托的路上,「我們的」道路橫穿一條經常被轟炸的鐵路,那裡,你會看到有部火車在鱷魚橫行的河裡呼呼大睡。
想著這些,我經過了最後幾個通往高速公路的彎道。這條南非人造的「公路」直通約翰尼斯堡。馬普托重歸和平之後,再次成為了德蘭士瓦的天然市場,進口礦石、煤炭和光頭的布爾人。莫三比克人不惜遠上內爾斯普雷特,來到頗具美國特色的「銷品茂」裡購物。高度現代化的高速公路邊,收費站已實現了信用卡付費,但在路上行走的女人卻身著長袍,頭頂竹簍。
此後的景緻就乏善可陳了。港灣的另一頭,單調的海岸盡收眼底,綿延直至伊尼亞卡島。海岸後面有一大片大象保護區,這一隅之地曾是戰亂時期的布雷重災區,時至今日,如果人們遠離了道路,仍是十分危險的。
「如果人們遠離了道路」。真奇怪,一個人的心緒竟可以緊緊圍繞著一句話。我一遍又一遍咀嚼著這句話,直到來到市區的大門前。我思考著自己曾經走過的彎路,四十年來,我偏離了腳下的這條路線。一九六三年,我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提琴手,一個技術精湛的模仿者。養育我長大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儘管他們背井離鄉,從俄羅斯穿越了戰火瀰漫的歐洲。而你,是個土生土長的法國女孩,你似乎總能看到別人的優點,也許因為你學的是文科。
你從未走出過書海,正因此你有了一種在當時的我看來高人一等的成熟。當你談論愛情的時候,不計其數的書頁讓你閱歷滿滿。音樂非你所長,但你卻給我帶來了決定性的影響。或許是你的嚴苛拯救了我。你擁有如此強大的精神力量,不僅給我掌聲,也讓我察覺到自己的弱點與侷限,讓我拒絕所有不求進取的藉口:你是第一個這樣的人。因為你,我才沒有偏離我的道路。我一路從費城到墨爾本,途經伯恩和法蘭克福,最終到達了巴黎。我在最大的劇院中開始了獨奏的生涯。我並未成名,也不富有,但我能夠以我的藝術為生,並為此獻出我的所有。
去年,我給你寄了一套我的唱片,從你的回信中,我得知你早已隨發行時間買齊了一整套唱片,那是何等的幸福。你關心著我的進步,正如我也從未錯過你的成長,你的每一本書我都讀過。
我被荒原路華的轟鳴聲吵得頭昏腦脹,連進了城都沒有立刻意識到。馬普托只有從海上看才是美麗的。不用說,我不喜歡這樣從城市內部靠近她,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不喜歡背面走近她。海灣小支流上架著漁民們窄小的浮橋,如果沒有人三不五時地橫穿這些浮橋,馬普托市郊就像所有第三世界的城市一樣,只是一個垃圾場,一種傳染病。矮房堆中混雜著非洲小屋,車庫的三角楣飾,工作室和舊倉庫的外牆,爭搶著面目全非的鄉村之地。乾裂的香蕉樹擺動著綠色的枝葉請求幫助。但我們清楚地感受到,它們的頹敗已定。越往前走,建築物越高。在市中心的上城,筆直而美麗的大道兩旁種著金鳳花或刺槐樹。漂亮的殖民區前,綠化彷彿在人行道兩邊向人們敬禮。這就是偉大的葡萄牙時代的馬普托,也是我們第一次旅行時的馬普托。
毛澤東大道到了,我想我該給你稍微解釋一下路名……回到這裡定居的時候,我以為政府放棄了馬列主義,就會把這些路名改掉。我錯誤估計了這裡的人民對身分的極度渴求。
在這個動蕩不安又長期遭受奴役的國度,莫三比克人極渴望能夠鑄起一種民族意識,他們懷著悲憫之心,保存著所有能被載入史冊的點點滴滴。這裡有龐巴爾侯爵路,向葡萄牙人致敬;恩克魯瑪大道,紀念非洲獨立運動的英雄;愛德華·孟德蘭大道,緬懷莫三比克解放陣線之父,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歷史人物一個不缺。然而,作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好學生,自由主義在這個國家隨處可見:於是卡爾·馬克思大道上擠滿了豐田車。至於美國人,他們的文化中心位於毛澤東大道與金日成大道的十字路口。
這座城市切切實實地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地圖上,道路各成直角,表面看來涇渭分明,但城市裡的建築卻是一盤大雜燴,同時見證了往昔的過錯與希望。如今,全世界都在這裡投資:我要帶你看中國造的摩天大樓,樓頂的簷角像寶塔一樣往上翹……這座城市蓬勃地發展著,顯而易見。
我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成為了新時代的一部分,我沒有想到,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正是確定全國停戰重歸和平的那一天。這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因為指引著我來到這裡的是另一種和平的歷程,更個人也更深刻。我的孩子都已經長大了,你知道,我已經當過兩次爺爺了。小提琴越來越不聽使喚了,因為我的手指因風濕而變得麻木。老實說,我覺得解脫了。妻子還留在我身邊,但那只是出於習慣,為了避免麻煩。是時候了,我們終於承認了我們從不曾相愛。於是有一天,我決定離開。
這不再是一次尋常的旅行,而是一種回歸。我無意深究原因,但證據確鑿:我從未踏足的這座城市一直等待著我。我覺得這裡是我的家,我買下了這棟山間小屋,彷彿冥冥之中它注定屬於我。
我來到獨立廣場的時候,只有十點。我決定停下荒原路華,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笨重的廊柱風格的市政廳地占據著廣場,它是這座高海拔城市的敏感地帶。出來後,我們可以沿著濱海大道走走,路的兩邊都種著椰子樹,以前我們常在這條漫長的海邊小路上散步。街區的變化是最大的:遍地都是奢華的別墅以及視野絕佳的海景酒店。曼德拉在此有一處住所,他與薩莫拉·馬謝爾的遺孀在這裡共度了不少時日。我要帶你去航海俱樂部,你來過這裡,時光的流逝並未讓它失去往昔的魅力。
從市政廳出來後,我走了另一條通往內部的路,沿途經過了一棟關著門的老樓——如今的法國文化中心。我穿過了公共花園,裡面有飲水噴泉,還有歐式公園的小徑。高大的棕櫚樹灑下一地的樹蔭,甚至是黑影。接著我沿著港口來到了老城區。馬普托儘管有著龐大而成熟的身軀,卻保留著與生俱來的雛形,沒有人費心破壞這座拜薩老城,也沒有人費神修葺。踏著坑坑窪窪的人行道走過四條馬路,便能看到最主要的商行,它的三角楣飾由藍色彩釉瓷磚鋪就,老舊的陽臺則是廊柱風格。三不五時地,路上會出現形形色色的人,無甚讓人意外的,有空想家,也有苦役犯;有傳教士,也有淘金者,他們都想要來這裡發財致富,但對他們來說,這個國家太大了。
遠遠地,我從船塢的缺口處一眼就看到大海染上了淤泥的顏色。前幾天的雨,讓大地的綠,海水的紅都愈加明顯了。
六月二十四日,我終於到了這裡,港口和泊船站都開放了,我們的所有願望都在此實現了。在泊船站的臺階上,在葡萄牙帝國統治下的瓦片屋簷下,我們分開了,至今已有四十年。我很難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說真的,時至今日,我覺得我們突然的決定是一種瘋狂的行為,當時作出這一荒謬行為的心路歷程很難追溯。我想得越多,越覺得我們的想法來自一種我自認為屬於青春的浪漫主義,一種我無法找回的青春情懷。是否我們的愛情已濃到飽和,再也無法像此刻一樣完美?這是發自內心的想法,是藉口,還是瘋狂的賭注?事實是,在那一天,我們決定各過各的生活。
你不願成為我事業上的牽絆,哪怕一點點,你堅信,那是我命中注定的事業。「我不想把你鎖在鐵屋裡」,你優雅地對我說。而我也不願我的努力、我的犧牲、我的缺席,剝奪了你得到完整的愛的權利,這是你應得的。
這有些可笑。或許這將是個錯誤的決定。但我們確實做出了這個決定,讓人痛徹心扉而又悲壯的決定。我陪你上了站臺;你在木質車廂中安頓下來,我幫你把皮箱搬上了你頭上的行李架。我們彼此擁吻著,久久不願分開,這是最後一次吻別。接著,我再次走下了站臺。你穿著藍色長裙,在穿著灰色破衣遠赴德蘭士瓦打工的礦工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我看著火車離去。接著,我在城市中漫步,出奇的平靜,心中空空如也,不知自己該不該重新獲得幸福。你我都不願主動提及那日的分離,就此打破幻想,我們各自過著自己的日子。
在站臺那邊的一扇旋轉門後,港務監督長辦公室的門開著。這會兒,我向芒果樹的樹蔭走去。一個人也沒有。聽說乘客並不一定會下船。我不知道自己該期望這一切慢慢淡去,還是快點過去。我們已經等了這麼久,或許現在也不該著急。當我再次回到這裡,你在我身邊,但卻在夢中。我有種感覺,這間屋子是我們一起買下的,雖然你從沒見過它。多年以後,我才敢開始追尋你的足跡,探尋你的蹤跡,給你寫信。於是我收到了這封難以置信的回覆。在盛夏酷暑的時節,我顫抖著讀完了你的回信。你在信裡說:你的丈夫走了,你的孩子長大了,你渴望與我再次相會……這就是你我從未離開過對方的最好證據,經過了如此漫長的婚約,或許這是我們考慮重聚的時候了。
船塢是直線型的,我走向船舷,遠遠地看到一艘大型客輪的棧橋上圍著很多人。我一動都不敢動,但有一小波人向我走來了。青灰色的雲層下,驕陽似火,在海灣的另一邊,海岸線因炎熱而顫抖著。在那些向我走來的人影中,有一個與眾不同。她穿著藍色的長裙。她向我做了個手勢。她就是你。
你芳齡二十,我與你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