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爾皮耶羅營地 - 七個來自遠方的故事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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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爾皮耶羅營地

七個來自遠方的故事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31 18:18

  在阿爾卑斯山區,多洛米蒂高地上的登山運動與其他地方都不同,這是義大利人和奧地利人爭執不休的話題。奧地利人為登山注入了活力與勇敢:在懸崖峭壁上,隨處可見寬闊的垂直跑道。義大利人也熱衷於登山,但他們在艱險中融入了一份優雅,一份生活情趣和一份在多洛米蒂才能感受到的幸福。一走進這片遠離塵囂的山區,玉米粥和義大利燴飯的香味就撲面而來。噴香的茄汁煙肉義大利麵伴著歡叫聲上了桌,這木桌前一秒還看似來自蒂羅爾,後一秒就充滿了義大利島的風情。這裡既有最優秀的登山運動員,也有普通的遊客。運動員奮力地攀登,征服了空虛,歷經千辛萬苦甚至暴雨的侵襲才到達此地。遊客們多是到了停車場就停了下來。他們穿著在科爾蒂納丹佩佐購買的昂貴的皮大衣,雖然只走了五十公尺,可氣喘吁吁地說起這段旅程來,卻比人高馬大的登山者更引人入勝。
  這種行為並無傷大雅,運動員們倒似乎很希望居於優雅者的榜首。在一塊岩石後,經過最後一個彎道才能看到營地的地方,我不止一次看到筋疲力盡的登山者,他們鬍子拉碴,雙手乾裂,在這裡停留片刻,放下背包,從包中取出梳子和鏡子,在進入營地前把頭髮梳理乾淨。
  在多洛米蒂,最偉大的事情莫過於從一個營地出發併成功歸來。不管在出發和歸來之間經過了多少煎熬,這都是從一種幸福通往另一種幸福的旅程。不少法國人難以理解當地的這種精神,仍固執地將勇氣與嚴厲、認真與悲傷、意願與絕望混為一談。他們有意或無意地堅信著「勇登高峰,為國爭光」這條不幸的格言。這時而會引發一些小災小難,很難說悲劇還是鬧劇,我今天想起的這件事就是如此。
  那年,我和一個朋友在帕蘇法爾薩里格地區登山。走了一個星期後,我們決定下山回山谷裡寄一封信,再買些糧食。辦妥這些事後,要再爬上山回到高地的營地已經太晚,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留在買糧食的村莊裡過夜。冬天裡,村莊是一個滑雪站,夏天裡,雖有幾家旅館一直都開著,但住客寥寥。我們吃晚餐的餐廳不怎麼樣,除了一位老先生獨自一人在窗邊喝湯,幾乎空無一人。老闆把我們安排在他的鄰桌,我們沒敢拒絕。
  這個人身材不高,卻有著運動員的身型,一看便知身體狀況極佳。他鬍子灰白,不像有蓄鬍習慣,倒像是疏於打理。與這個細節同樣讓人驚訝的,是他考究的穿著。老實說,要找到這身行頭還真得花一番工夫,這是一套三十年代的登山裝備,真材實料。寬大的格子襯衫,帶安全鉤的套衫,用鞋帶繫到膝蓋下的褲子,提花襪子,以及油光鋥亮的「超級嚮導」牌皮鞋,他什麼都有。要是讓他站在霞慕尼的阿爾卑斯博物館中央,所有人都會把他當成模特兒,代表「首次穿越惡魔峰後的阿爾芒·查萊[10]」。我們穿著戈爾特斯布料的衝鋒衣和極地毛皮大衣,覺得摩登又平常。他對我們好奇的目光回了一個鄙視的眼神。至少在意識到他只是單純地生氣前,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他憤憤地吃著飯,切起麵包來像是在勒死一隻無力抵抗的動物,好像對眼前的一切都無法忍受。如果他覺得有的肉燒得不好,便用氣勢洶洶的手勢讓服務員把肉退回去。我們聽著他低聲謾罵,他則緊張兮兮地撥弄著掛在脖子上的鑰匙串,脖子上還繫了一根登山繩。
  他的煩躁不安讓空蕩的大廳的氣氛凝重起來。老闆和服務員戰戰兢兢地站在吧臺後,就像落荒而逃的鬥牛士躲在柵欄後。我們怕他聽見我們的話,所以什麼都不敢說。他不斷地重複著一些話,聽上去像法語。我們明白了老闆的意圖,她發現我們是同鄉,因此把我們安排在那人邊上,多半是為了讓我們勸他冷靜點。兩杯阿斯蒂葡萄酒下肚後,我們放鬆了下來,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們的回憶,我們想起了白天的行程,困難重重的下坡路,還有最終並未降臨的暴風雨。當鄰桌的男人湊過來時,我們早已忘了他的存在。
  「聽起來你們是法國人?」
  他的壞心情讓他的問題顯得十分粗魯,甚至有點侮辱性。
  「沒錯,你想怎樣?」
  我的同伴素來性情溫和,當他用同樣的口氣回覆對方時,我感到非常意外。這分明就是想給他一拳的表情。這個主意真不錯,那人後來的語氣友好多了。
  「我聽到你們在說薩斯波爾圖,嗯,是這樣的,我想請教一下,米開羅佐路現在是不是能通行。」
  薩斯波爾圖是座很好攀登的山。各個坡面都修建了不少登山路線。米開羅佐是其中一條經典路線,現在不怎麼流行了。在這條路線中,有一長段凶險的道路,雖然深受前人們喜愛,但現代登山者卻儘量避免。我們攀登的路線就離那裡不遠。
  「那裡的路況非常好,」我答道,「現在山裡的路況都不錯。」
  那人點了點頭。他看起來總是心情鬱悶。但鑑於他的火氣不是衝著我們的,我大膽地問了他一個問題。
  「您在這裡很久了嗎?」
  他狐疑地看著我。提問前,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是否過於魯莽。看來我觸動到了他心中最敏感的點。
  「我明天就回去了。」他肯定了我的問題,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太遺憾了,」我的同伴說道,「您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
  「嗯,」那人苦笑道,「我們是前天到這裡的。」
  這個話題似乎喚起了他的不快。謹慎起見,我覺得該換個話題。
  「您已經走過米開羅佐路了?」我問道。
  「沒錯,親愛的先生。我在一九五九年就走過這條線路。您大概還沒出生呢。在那個時代,這是一條公認的凶險之路。」
  「它一直都很凶險。」
  「謝謝,您氣量真大。」
  他細薄的唇邊浮起了微笑,第一次顯得自然甚至有點溫和了。
  「那時候,我的身體狀況還非常好。毫不誇張地說,高山協會的管理人員對我寄予厚望。我被提名參加一項全國範圍內的喜馬拉雅山探險。最後,我們就不說了……」
  他用手指掐著精靈形的小鹽罐,同樣的鹽罐桌上有好幾個。
  「我已經有三十二年沒登山了。」
  「因為意外?」
  「可以這麼說,」他苦笑著說,「不過這是個經常發生的意外。人們稱之為婚姻。」
  我們正忙著吃肋排,沒空搭理他。反正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但是那人已經打開了話匣,不需要我們的回應。
  「我太太當時正在攻讀考古學。她不常登山,只是想學些相關的東西。我相信她。我們作過幾次徒步旅行和短途登山。有時候,我居然相信她真的會愛上登山。」
  他抬了抬手臂。指間的麵包乾發出了骨折般的聲音。
  「我們的兒子出生後,她以此為藉口,哪裡都不去了。後來我們又有了幾個孩子,情況也沒有好轉。」
  「你們有幾個孩子?」
  「三個,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敢打賭,他們比您還要大。我的女兒是年紀最小的,她也有二十六歲了。」
  我的嘴裡塞滿了食物,手上拿著酒杯,只能默默地表示同意:我今年二十五歲,我的同伴比我還小兩歲。
  「剛開始,我相信我們可以共同旅行,各自滿足一部分興趣:比如在海邊半個月,在山上半個月。我們去了兩次阿爾卑斯山,但我根本無法遠離嬰兒車。更何況,我能幹什麼?又和誰一起去?最後,我寧願在海邊的長凳上度過所有的假期。至少我的腳下沒有山峰在嘲笑著我。後來,我開始從事管理。我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上級眼中的好員工,直到去年退休。我的資產負債表上幾乎全都是進帳,除了其中一行是欠款:三十二年來,我從未踏足山上。」
  我終於理解了他的行頭為何如此專業。從襪子到登山褲,一切都已經過時了,因為它們來自那個年代。他的褲腰看上去有些緊了,最後一顆鈕釦沒能扣上。
  「但是今年,大回歸的日子終於到來了!」他高呼著,像是打了一場悲壯的勝仗。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還想再倒一杯,但他的酒壺和我們的都空了。於是他叫來了服務員。
  「再給我們來一瓶。嗯,比如巴多利諾。你們喜歡喝巴多利諾嗎?他們喜歡。好了,來一瓶酒,三個杯子。讓我們慶祝一下我重返山上的大日子。」
  他的語氣很歡快,可說的話裡卻迴盪著某種悲劇的味道,我們有點害怕接下來他要說的事情。
  「我叫羅傑·桑,」他接著說,「請記住這名字:整整三十二年中,這個男人一直想要重返山上,但以後他再也不會上山了。」
  我和我的朋友對視了一下,兩人的眼中都是不安:大事不妙了。
  「今年,終於,所有的事情串到了一起。我們的小兒子去年結婚了,和一個我不怎麼喜歡的女孩。但她很喜歡運動,多洛米蒂之行讓她喜出望外。趁著他們還沒生孩子,得好好把握這個機會。他是我太太最疼愛的孩子,因此她同意了這次行程,當然是帶著犧牲精神的。我的女兒也答應與我們同行,很早以前,我就贏得了她對我事業的支持,她甚至在卡朗格峽灣參加了登山入門訓練。但她並不是最有天賦的,而且她有哮喘。我的大兒子在工作上遇到了些麻煩,因此他獨自一人留在我們在南特的家裡。」
  服務員拿來了巴多利諾。他戰戰兢兢地伺候著這位陰晴不定的客人品酒,臂彎裡掛著餐巾。客人的讚譽讓他非常寬慰,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
  「為了我們的探險而乾杯。」我們慷慨的鄰座說道。
  我們一邊碰杯,一邊談論著這酒的品質,很高興能藉此打岔。但他又繼續說起了故事。
  「就這樣,我們出發了:我的太太,女兒,我的小兒子,還有我的兒媳婦。所有人都對領隊的權威堅信不疑。」
  他舉起了酒杯。
  「這個領隊就是我!」
  兩位新的客人進來了,他們坐得離我們遠遠的。
  「我給他們買了整套裝備,和我的一模一樣。我對現在的塑膠布料一點都不放心。至於現在的衣服,多有冒犯請原諒,我真的覺得品味太差。對我來說,只有傳統的才是安全和品質的保障。」
  我想像著他們五人一行穿著僵硬的皮鞋,帶著木頭冰鎬,想必能贏得日本遊客的追捧。我不敢問他現在哪裡還有賣這樣的裝備。
  「多洛米蒂給我留下了不少珍貴的回憶。我記得我們為入門者開拓了第一條路線,目的地是德爾皮耶爾營地。你們一定知道德爾皮耶爾營地吧?」
  我們兩人都搖了搖頭。
  「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的臉上露出了譴責的冷笑。
  我這才發現這傢伙實在令人擔憂。但為時已晚,要逃開已經來不及了。
  「德爾皮耶爾,這是一個真正的營地。若要開車去高山上的酒店裡吃份義大利麵,在那裡找不到一家這樣的酒店。山區又不是旅遊區,真是的!我也是這麼跟我的小團隊說的,而且重申了好幾遍。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營地應得的待遇。要到達營地,必須經過幾個小時的努力。但到達營地後多爽啊,對吧?」
  他給我們倒滿了酒,激動地喝著自己杯裡的酒。我懷疑他已經喝醉了。不管怎樣,他繼續講起了故事,嗓門比剛才更大:
  「早上五點出發!四點就要起床。當然,他們都拖拖拉拉的。但我不斷地說著:『在山裡,每個人都起得很早。』也許我的口氣不太好,但要帶領一個團隊,必須讓隊員服從你。你們同意嗎?」
  我們平時只按自己的心意和節奏做事,因此這些想法聽起來有點古怪,不過我們還是表示了贊同。
  「背包在前一天晚上就整理好了。重量都用測力機控制好了,男的十六公斤,女的十四公斤。」
  我忍不住發出噓聲。
  「你們這是組隊去珠穆朗瑪峰還是怎麼樣?」
  「我們要去德爾皮耶羅,但接下來,我們還要花三天時間繞山環行。我可不想他們受寒淋雨,也不想拿他們的安全開玩笑。於是我確認了一下我們可能需要的東西是否齊全:雨衣,羽絨服,防滑鉤……」
  「防滑鉤!但這裡沒有冰啊。」
  多洛米蒂的山都不高,夏天裡是一片綠意盎然的景象,有牧場、森林和光禿禿的山石。
  「誰知道呢。說不定忽然就下雪了。」
  他振振有詞地說。我慚愧地低下了頭。
  「除此之外,每個人還帶了五升水,裝在水袋裡。」
  我不敢再說什麼,竟然是:五升!
  「剛開始他們走得很順,」桑接下去說,「我們從山腳開始登山。接著,太陽升起來了。景色極為壯觀。我向他們解釋著這裡的一切:鮮花,山峰,還有各種動物。總之我想和他們分享來到這裡的幸福。可是快到十點的時候,這氣氛不幸被我的媳婦破壞了,她問我能不能少說兩句,讓他們安靜點。我忍住了沒說什麼。」
  我內心非常理解他的媳婦,但我忍著沒有告訴他。
  「中午到了,我們停下來吃午飯。天氣炎熱異常,但我們已經到了高處,沒有樹蔭可以遮陽。這可不是我的錯。我們的菜單是:重油的油泡沙丁魚。女士們顯然並不喜歡這道菜。但我堅持要求他們吃這道菜。登山會消耗大量的能量,因此必須攝取高卡路里的食物,這是常識。我為他們提供了一些小小的服務:用瑞士刀打開了罐頭,把餐巾分給大家,最重要的是,還試著講了幾個有趣的故事逗他們笑。」
  儘管他很不情願承認,我們還是覺得氣氛變得沉重起來。聽到下面這段的時候,我們也不覺得驚訝。
  「我女兒忽然站了起來,她急急忙忙地跑到一塊石頭後面開始嘔吐。她嫂子便替她說話,說該回去了。好在我女兒反對說不用回去,一切都好,她可以繼續上路。我知道她這麼說是為了我,這讓我感動不已。最後,我把她的包也背到自己身上,我們重新上路了。」
  此時,夜色已晚。我看到我的同伴在打哈欠,我也感到幾天來的疲倦一下子侵襲而來。但和我們說話的這位朋友對待我們,也像對待他的家人一樣,毫不留情。他沒有停下敘述。
  「我們在小路上的時候,一切正常。我太太喊著腿痛,但她多年來一直這麼說,我和平常一樣,耐心地聽著她抱怨。過了一會兒,天啊,足跡變得模糊起來,我們又必須爬一段滿是坍塌物的陡坡。我讓他們拿出冰鎬,把他們繫在一根安全繩上。」
  「繫在一根安全繩上!在坍塌物堆裡?」
  「為什麼不行?這是經典的技術,通過了重重證明。而且要不是我女兒在坡道當中突發哮喘,什麼問題都不會有。我從包裡拿出了喘樂寧噴霧。她吸了三口後好多了。這本不是什麼大狀況。要不是我兒子也攪和進來,就不會有那些後果。他打算站到他妹妹和老婆那邊,說他也覺得應該打道回府。」
  「其實,這可能是有道理的呢。」
  「當然不是。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他的腳上磨出了水泡,又不願和別人一樣貼上易理妥。但無論如何,已經太晚了:我們離營地比離出發口更近。此時回去太痛苦了。我告訴他,到達目的地後大家都能好好養傷,現在我們除了繼續前進沒有其他選擇。這時候,他老婆忽然衝到了我跟前。你們知道她跟我說了什麼嗎?」
  巴多利諾開始讓我覺得頭痛,我沒有搖頭。
  「不知道。」我輕聲說道,身體沒怎麼動。
  「她轉身對她老公撒嬌道:『怎麼,親愛的,你還不明白?我們回不去了,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隱忍至此,但這句話讓我怒不可遏。我拿出了地圖,儘管這是張一九五一年的舊地圖,但也有參考價值!我一板一眼向他們解釋,我們走的路沒錯,如果我們不再放慢速度,只要再走半個小時就能到了。說完我就拉著安全繩重新上路了,他們不得不離開了這不足為奇的碎石道。」
  不知為何,此時我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對了,」我問道,「您的太太和孩子現在在哪裡呢?他們沒有跟您一起吃飯嗎?」
  「不,他們在酒店裡。他們在睡覺。好吧,我希望……」
  「你們是怎麼回來的?」
  「您別著急。請聽我說完。」
  我本想讓他儘快講完,但卻沒有成功,我們只能勉強地等著故事的後續。經過了碎石道後,他們一路頂著強烈的陽光,來到一座綿長的山谷,谷間有一條急流。桑太太踉踉蹌蹌地走在前面,途中摔倒了三次。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膝蓋還流著血。她的兒子走在她身後,他的情況並沒有好轉,由他的太太在側扶著。可憐的哮喘病人精疲力竭地跟在隊伍最後,她的父親高唱著進行曲逼著她前進。
  「要是同行的人處於這種狀態,我一定會尋求援助的。」我的同伴藉著酒勁若有所思地說道。
  「別說了,這一點用都沒有!您有您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我們不用交換意見。無論如何,事已至此,無法挽回了。」
  「那麼,你們還是繼續走下去囉?」我用一種隨和的口氣問道,一邊向我的朋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再反駁了。
  「真是禍不單行,相信我。總有人會停下來,而且要說服他們重新上路,一次比一次難。最後,我只好使出了瀑布那招。這幾乎是我的最後一張牌了。」
  「瀑布那招?」
  「別告訴我你們不知道!當您面對一群懶懶散散的人,特別是小孩子的時候,您就從沒有歡快地大喊一聲:『哦,太棒了!我這會兒想起來我們馬上就要到瀑布了。我們可以在涼爽的水裡游泳啦』?我藉著描述清水,已經成功地拖延了一個小時。如果大家覺得非常熱,這招就能成功。」
  「那裡真有瀑布嗎?」
  「當然沒有。這下我玩大了。」
  「那聽了瀑布的說法,他們在最後半個小時裡上路了嗎?」
  「要到達德爾皮耶羅營地,半個小時不夠。實際情況是還要走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
  這個懸念讓我們成了他的支持者。我們身處道路的一邊,在精神上鼓勵著這些素未謀面的人。
  「他們到了嗎?」
  但我們的這位先生還是繼續著他自己的說辭。結果對他來說沒有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結果發生的過程。當日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中播放,這條苦路的每一站都讓他苦不堪言。
  「瀑布,」他沉思著搖了搖頭,「那是個錯誤。你們能想到,我的媳婦在知道實情的時候跳了起來!她走到路中間停下來,往我們將要行進的方向跨了一大步,指出了地平線。這條坡道和其他的並沒有兩樣。那裡沒有大塊的岩石,也沒有高低不平的地面。沒有什麼東西會擋住瀑布。他們又熱又渴,但他們的眼睛沒有問題。等她說完,我把他們當傻瓜已成了不爭的事實。她取出手機,挑釁地看了我一眼說:『現在,夠了!我這就打電話求援。』」
  「他們派了直升機過來。」我的朋友總結說。他和我一樣有些失望,但又舒了口氣,不管怎樣這個故事終究結束了。
  「並沒有。手機沒信號。」
  我們齊聲喊道:「天啊!」聲音響得讓周圍正在吃飯的客人都停了下來。他倒了杯酒一飲而盡,他得給自己鼓點勁。我們沒有催促他,等著他重新開口。
  「所有人都坐在了地上。我兒子脫下鞋子,看著兩個腳後跟上流血的水泡,它們大得跟乒乓球一樣。我太太在膝蓋上塗著紅藥水。我女兒大口大口地吸著支氣管擴張藥。而此時,我媳婦正擺弄著手機,試著能不能收到一點點信號。」
  「那您呢?」
  「我?或許你們覺得有點傻,但我在看風景。遠處灰色的山巒高低起伏,山上的牧場如此青蔥,如珍貴的毛皮一樣閃閃發亮,當天空看到我們為了它而登山時,也變得不一樣了。我想我沒有錯。儘管多年沒有踏足這些地方,我對它們的愛卻一如往日。我做的沒錯,我從未遺忘,也從未拋棄它們。」
  「但你們不可能一直這樣等下去,總要作出決定的。」
  「沒錯。我們開了個家庭會議,或者稱之為戰爭會議更恰當。我成了眾矢之的。他們令我坐下,只用肯定或否定來作答。我們離營地近嗎?近。我確定嗎?確定。我們有沒有可能走錯了路?沒有。營地有沒有醫療設備?有。甚至還有關於吃飯、睡覺、通訊等等問題。如有必要,我們一到那裡就可以叫直升機下山……他們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我太太說:『羅傑,我們相信你。你是個有經驗的登山者。我們繼續走吧。』」
  說到這裡,桑的聲音顫抖起來。我們能夠感受到這一刻對他的觸動之大。在經過了無休無止的短兵相接後,他終於與家人和解了。
  「於是我們重新上路了。沒有人再敢多說一句。每個人都默默地忍受著各自的痛苦。我承認我很佩服他們,還有我很高興……終於,我們來到了最後一座小山崖腳下。山崖後面就是營地了。儘管已經過去了很久,快三十五年了,我仍然對到達這裡的情景記憶猶新。年輕時,我曾經兩度走過這條路線,每一次都被這塊腎狀岩石深深折服,不僅因為它美麗,也因為它預示著後面隱藏著的,是德爾皮耶羅營地。」
  當他誇張地讀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下唇顫抖起來,開始抽泣了。
  「我們就快要到了。他們做到了!我為他們感到驕傲。那些痛苦很快就會被拋諸腦後。重要的是他們信任我,而我也沒有辜負他們的信任。一切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說到這,他的臉開始抽搐,他的身體不堪悲痛的打擊而搖晃起來,淚水奪眶而出,一顆一顆地落下來。他抓起餐巾摀住了臉。然後,他跳起來,往洗手間的方向衝過去。我們覺得很不自在,想在他回來之前開溜。但帳單遲遲未來,直到他回來的時候我們還在等著。他洗了臉,梳理了頭髮。
  「抱歉,」他的聲音恢復了平靜,「我的故事讓你們聽煩了。我得去找我的家人了。好吧,是剩下的家人。」
  他的眼睛又開始抽動,但他忍住了。讓我們好奇的是,這個故事並不完整,要理解整個故事還缺了最後一個細節。
  「營地上發生了什麼?他們接受治療了嗎?你們找到住宿了嗎……?」
  桑垂下了眼睛。接著,他狠狠地擦了擦嘴,把餐巾扔在桌子上。
  「記得,」他罵罵咧咧地說,「如果你們想帶人去那裡……」
  「德爾皮耶羅營地在十八年前就關了。那裡除了一片廢墟,什麼都沒有。」
  說完這句話,他就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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