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難者
七個來自遠方的故事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31 18:18
那天清晨,我終於發現了。長期以來,我一直想像著這一刻的到來。我不知道這件事會怎樣發生,只能在擔驚受怕中等待著它。
四十多年來,我每天早晨都去海裡沐浴。我總在黎明時分出發。在這樣的緯度,黎明幾乎都在同一時刻到來,不隨季節而變。我裹著藍白色的纏腰長裙出門。家門前的海灘上岩石嶙峋。走過大約五十公尺後,才能到達克里克皮拉特灣,我們這裡也是以這片海灘為名。來到水邊時,太陽剛剛露出水平面。棕櫚樹和周圍所有的植物在慢慢地向天空伸展,雲彩(如果有)整夜追隨著月亮,疲累得躺在水平線上,曬著溫暖的陽光。我鬆開長裙,任由它滑落到沙灘上,然後赤身走向水裡。就在此時,我看到了她。
她背對著我,望著大海。她比我稍矮,肩膀寬闊,張著手臂。我嚇得倒退了幾步。由於逆光的關係,我無法辨認她的膚色,只能看到發光的地平線上有一個黑影。最初的驚嚇過後,我也來到了海水深處,慢慢地靠近她,為了一睹她的芳容,我甚至走到了她前面。她的形象慢慢地變清晰,我這才意識到這只是一座雕像。起初對超自然的恐慌,轉而成了一種更人性的恐懼,這種恐懼更理性,卻有增無減。請允許我斗膽地說一句,她真美!她彎著手肘,雙手合十,緊扣手指作祈禱狀。她的頭部磨損得不輕。不過,從尖頂的發飾,扁平的鼻子和杏色的大眼睛這些特點就能認出這個經典形象。沒錯,這正是濕婆神,不過她是一位親民的神,只是用來滿足人們的迷信而已。由於材質限制,雕塑家顯然並沒有太多餘地來刻畫細節。這種灰色熔岩來自島上的土地。我寧願它是木頭、金屬,或是塑膠的,隨便什麼都好。但它是用熔岩做成的,散發著我們島上的氣息,可樣子既古怪又難看,讓人心生厭惡,因而又削弱了這種氣息。
太陽很快升起了。我仍在打量著這位深夜造訪的印度神靈。此時,整個海灘都已經亮了。往南望去,浪花激起的泡沫向著海難者海角飛去。陸地上的樹影化作雕刻家,精心雕琢著青蔥的植被。其中可能隱藏著不老實的眼睛。我該重新穿上長裙回家了。更衣時,我凍得渾身顫抖,彷彿置身於南半球的冬日,聽憑來自南極的冷風呼嘯。可是我還沒全完濕透呢。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這是我的父親在六十年代為我建造的。那時候,我才十歲。父親真是高瞻遠矚。這座平房是單層樓,窗戶總是開得很大。每間房間都通風,在酷暑中也能覓得一絲清涼。隨著風向的變化,房間裡時而瀰漫著浪花的清香,時而又充滿著陸地上花粉的味道。周圍的一切都不甘平靜:海水擊打著堤岸,太陽常年炙烤著我們,天氣炎熱而潮濕。但在這樣的地理環境中,一切自然力量相抗相消,寧靜而祥和,沒有其他地方可以相比。我得加上「曾經」二字,因為從此以後,「它」來到了這裡。
我們家的廚房是全開放的,從客廳和露臺都能進去。我來到廚房,回味著海浴的興奮,獨自飲上一杯咖啡。接著,我把丈夫喚醒吃早餐。他是法國人,在歐巴涅出生。他的整個童年都是在地中海的海灣上度過的,但對於島嶼,他一無所知。
那一天的記憶歷久彌新,我第一次親身體會到這塊土地是屬於我們的。我父親備好了汽車——一輛巨大的西姆卡凡爾賽,配著鍍鉻的翼子板和藍色的皮座椅。他讓我和兄弟姐妹一起在車裡爬。這是個大日子:我們終於要環遊整個島了。車子一路駛向正北方,穿過了蘆葦田裡蜿蜒曲折的小路。從海角到海灣,我們在一天裡走遍了所有地方。晚上,我們回到了家,途中沒有走過回頭路。從此以後,這些數據不再是謎了:我們住在四周環水的封閉環境裡。從那天起,每當我們看著大海和我們的島,總是有股深深的愛恨交纏在一起的感覺,並無休無止。
有時候,這座水牢讓我們感到窒息。當我們想要旅行,離開小島,或融入其他文化的時候,我們怨恨大海讓我們與世隔絕。這樣的想法人人都有過。但也有一些時候,我們把大海看作保護我們免受外界災禍的屏障。每個人都曾在這兩種態度中搖擺不定,度過了很長時間,接著,搖擺的頻率越來越低,直到有一天停了下來。遠行的人們回到了故土。留在故鄉的人們感謝著上蒼。二十年過去了,這就是我所得到的幸福。那天早晨,我的幸福被摔得粉碎。
我丈夫走進了廚房,我沒有聽見。他進來時,我站在靠近海灣的那頭,手臂耷拉著,目光迷失在海浪之中。他親我的時候,我嚇得跳了起來。
埃里克是個溫柔的男人。我們結婚已經二十五年多了,孩子們都在國外讀書。他是唯一一個不用我說話就能理解我的人。更確切地說,他懂我。我的感受,我的憂慮,我的願望,他都能猜到,但我相信他對現實的看法與我不同。二十歲時,他曾打算遊遍世界。對他而言,這座島只是廣大世界的一部分。他遍遊四大洋,與愛情不期而遇——他遇到了我。於是他留在了島上並在此立業。事實上,他有可能生活在世界的任一個角落,而我,只屬於這裡。早在十五世紀,我的家人就來到了這裡。我的祖先來自各個地方:法國、英國、荷蘭,以及波羅的海。但確定他們身分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們住在島上的區域。對於住在西海岸的人來說,東部或內陸高原的居民完全是外國人。
埃里克很快察覺到我有些不對勁。平日裡,我每天早上都活力滿滿,此時卻如癱瘓了一般,甚至連告訴他發生了什麼的力氣都沒有,只說了句:「去海灣吧。」他套上短褲就走了。
不管我們作了什麼決定,要在今天開展任何行動都為時已晚。我來到客廳坐下,轉過身背對著大海。這時,埃里克回來了。
「他們什麼時候乾的?」他問道。
他看起來很生氣。和往常一樣,我感到某種誤解正在我們之間微妙地滋生。儘管我們說的是同一件事,但我確信這件事對我們兩人的意義並不一樣。對他而言,雕像的出現意味著鄰里矛盾或景觀保護,這樣的事情也可能在天藍海岸或其他地方發生。但他是否明白,對我而言這就意味著世界末日?
更準確地說,我該稱之為「終極末日」。事實上,如果要給我自己甚至我的祖先在島上的生活做個總結,那就是持續不斷的衰退之感,有限的空間必然會導致這樣的結果。隨著歷史的推移,小島漸漸被填滿,居民越來越多,一切終結的時刻也越來越近。從內陸遷來的人們對此難以理解。於我們而言,空間意味著自然、財富和生命。滿溢則意味著一切事物的耗竭、窮困和死亡。
「我看得很真切,」埃里克端著兩杯咖啡來到了客廳,「它就被放在沙灘上。」
我馬上明白了他想做什麼。我們的想法一樣,但思考方式卻完全不同。
「你覺得它重嗎?」我問他。
「不重,這是浮石。兩個人搬絕對沒問題。」
「我們晚上出動?」
他衝我笑了笑。我起身坐到他的身邊,用手臂環住他的脖子。我們不再年輕了,甚至可以說已經老了。我們的愛情中有一絲近乎痛苦的味道,卻比年輕時更加美好。我們彼此間分享的不僅僅是健康、美貌與力量,還有上了年紀的種種不便,對時光飛逝的惶恐,以及或喜或悲的回憶,這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在這座島上,有一個神話對我們至關重要,那就是保爾和薇吉尼的故事。人們絕不可能墜入愛河卻沒有想到他們。即使有心忘卻,離家幾十步之遙的紀念碑也會讓人重拾記憶。在颶風時節,每一個暴風雨肆虐的夜裡,我都會緊緊地抱住埃里克。房間裡到處劈啪作響,狂風呼嘯著穿堂而過,棕櫚樹被連根拔起,擊打著地面。我想像著自己就是薇吉尼,和保爾一起在船上,擁有著與他們一樣的感受。在這場記憶中的暴風雨中,一切都是那麼劇烈。死亡的恐懼,海浪的苦澀,來自陸地的辛香——所有的味道在他處都找不到。這裡的白人都是海難的後人。
從我們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起,一切都順利多了。我從未想到竟有如此漫長的一天。我們在露臺上共進午餐,我靜心寧神地做了一道複雜的咖哩料理。
中午過後,海灣裡就開始有人了,和往常一樣。附近沒有別的村鎮,從其他地方過來要走幾公里的路。我們這裡與世隔絕。
在我的記憶中,這裡曾是一片荒蕪。父親帶我們來到這裡的時候,三不五時地有其他克里奧爾家庭也想在此定居。我們對他們並不陌生。這幾位先生脫下帽子,相互交談了幾句,扯了扯他們的背心,然後各自帶著孩子們到海灘的另一頭定居了。
我們家族的地產在數公里之外。父母去世後,我的姐姐繼承了遺產。房子很大,由圓柱支撐著。我的姐夫是個打獵好手,他的戰利品和收藏的彈藥都放在山洞裡。因此必須裝上鐵門,設置警報器。我們小時候,家裡的房門從來不關。去沙灘時,我們會把從廚師到傭人的每個人都帶上,空留一座房子。而如今,公園的面積越來越小,幾乎要消失了。曾幾何時,我們住在鄉間,可如今我們的房子已被城市團團包圍。
提到過去的殖民時期,要怎麼樣才能不當個可惡的懷舊者?當時的社會難以描述清楚,它擁有極高的文明程度,但卻建立在暴力的奴隸制上。高風雅節與野蠻粗俗共存,嚴格的等級制度與平均主義同在,雖受限於成千條不可踰越的法律習俗,卻比如今的社會更加自由。後來,另一個社會誕生了,舊社會就此變得不可理喻。
在我們最小的孩子出生後,我曾打算用《飄》的寫作手法寫一部小說,描繪這個沒落的時代。可我才寫了百來頁就停筆了。這些文字一直躺在抽屜裡。對我來說,寫作並不是唯一的困難。真正困難的是要重新提起這個世界,談論過去。因為我們脫離過去的程度,遠不及那個時代消逝的速度。我所說的「我們」,指的是和我一樣在這裡出生的人們。我仍偷偷地認為自己永遠屬於那個世界。我們盡可能地改造著世界。我們被困在層層房產之中,砌起了高高的圍牆,然後往鄉下躲,一直逃到海灘,直到最後被大海攔住。於是我們在這座孤零零的房子裡定居了下來,面朝著大海。只有當目光定在海岸線上時,我們才能奢侈地幻想著這座島並沒有變。接著,有一天清晨,我們被拉回了現實……
我丈夫雖已退休,卻沒有閒著,他繼續經營著一家航海電子設備公司,為划船的遊人提供服務。辦公室在首都入口處。那天他去那裡開會,便留下了我一個人。我沒有留在家裡胡思亂想,而是去了幾公里之外的一家大酒店吃午餐,做美髮。酒店裡的住客並不了解這座島,通過酒店才略知一二。這裡設施齊全,根本不需要走出去。從按摩店到圖書館,到你能想像到的所有運動項目,這裡都有。從前,我有時會和遊客聊天,可現在卻不願再和他們搭話,他們什麼都不懂。如果只是對這座島一無所知也就罷了,但他們對旅行指南裡說的深信不疑,半點好奇也沒有。「各民族和諧共處」這樣的陳腔濫調從他們的口中吐出來,也就毫無意外了。對我們來說,要承認自己屬於古老的種植園主階級是一件不無痛苦的事情,但他們卻昂起頭,理所當然地喊道:「啊,沒錯,就是這千分之二的人口緊緊抓著他們的特權不肯放。」沒有問你們是不是還有奴隸已經很仁慈了。
他們不經任何法律程序就給這個體制判了罪,在他們眼中,我們就代表著這個體制。這些酒店裡的體制與我們在自治領時期的生活如出一轍,但他們對此卻似乎毫不介意。白人身居領導高位;非洲人穿著工作服打掃房間;印度人微笑著提供服務;中國人在廚房裡忙碌。土著人不得進入沙灘。只有少數漁民在辦理了嚴格的註冊手續後,才能駕著傳統小舟在陽傘前閒逛,在碧藍的海景上添上幾道色彩斑斕的風景線。
當天,我要是在酒店裡攔下一個遊客,告訴他我們打算做什麼,他一定會氣憤得跳腳。對於我們這些遭受過真正海難的島民而言,沒有比在此待了沒多久的保爾和維吉尼們更差勁的對手了。
快到五點時,我在車上碰到了一群印度人,他們洗完澡從海灘回到了內陸。當我回到家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海灘上的黃昏遠近聞名,也的確美得名副其實。可我卻很討厭這樣的景色。我對黎明的愛有多少,對黃昏的厭惡就有多少。黎明時分,冰霜皚皚,預示著新一天的希望,太陽在海中經過了一夜的濯洗,彷彿更顯純潔。可黃昏卻像一場恐怖的悲劇。我討厭紅色。我們家沒有一朵花是紅色的,連木槿都不是。太陽下山時,我去沐浴更衣了。這時候,我丈夫回來了。他脫下工作服,為我們即將執行的任務換上了合適的裝束:黑色牛仔褲,深色T恤和籃球鞋。
「我查過農曆了。」他隔著浴室的門對我喊道。
他的音調聽起來精神煥發。
「怎麼樣?」
「凌晨兩點之前,天都是暗的。」
「太完美了!」
我們即將開始長久以來的第一次犯罪。以島上如今的情況,恐怕我們即將犯下的罪行是對白人最嚴重的違逆。儘管如此,也可能正因此,埃里克高興得很。我喜歡他身上的這種能量,勇氣和激情。他有著島民的縝密心思,也有著至純至真的力量,只有是非觀念非常簡單的人才會有這種力量。
我們吃著簡單的晚餐,不時把目光投向海灣。海上風平浪靜,為我們的任務提供了不少便利。埃里克正在看電視新聞頭條。小島的總統——一個頗具英國派頭的印度人正在國家中心開會。他前面擠著一大群人,其中紗麗上的紅色斑跡格外顯眼。我讓他換了頻道。因為紅色。
十點了,埃里克把四輪驅動車開了出來。要在夜間行駛,這輛車並不是最隱祕的。但我們必須在車子擱淺之前開到離海灘最近的地方。埃里克一路向前,成功駛到了離水邊五十公尺左右。我們在黑暗中等了一會兒,以確定沒有看到可疑的身影。晚上,常有情侶或酒鬼在沙灘上。而這一晚,什麼動靜都沒有。
於是我們脫下鞋子,捲起褲腳,在水中徑直往雕像走去。海水溫暖而平靜。一片黑暗中,濕婆神比白日裡更觸目驚心,也更顯高大了。有那麼一瞬間,我懷疑我們能不能把它抬起來,而埃里克卻已然抓住了它的手臂。不費吹灰之力,雕像就倒了下來,不一會兒便橫在水中,像樹幹,又像屍體。
「抓住它的腳。」埃里克跟我說。
這塊熔岩石重量不輕,不過也沒有我擔心的那麼重。可我們還是得停下好多次才能把它搬上車。我們在鬆軟的沙子裡走得踉踉蹌蹌的。埃里克已經撤走了車子的後座,騰出了足夠的空間讓雕像平躺在車裡。
「別浪費時間了,快走吧。」埃里克氣喘吁吁地說道。
上車後,我們都沒有說話。因為這位沉默的神靈的到來,我們選擇了內側的道路。出門之後,我們首先穿過了一片明顯荒廢了的甘蔗田。我三不五時地瞄著埃里克。他總是緊閉著雙唇,收緊著下巴。每當他感到危險即將降臨時,就會做出這種像小公牛似的反射動作。
我們來到了這個在海邊小道和主幹道的十字路口發展起來的大村鎮,此時,第一個麻煩出現了。在我童年時期,勞作的人們經常拜訪的只有一座小教堂、一家賣朗姆酒的小酒吧和一家輪胎硫化廠。
現在,這裡已經成了印度城。馬路兩側,兩三層高的房子一幢接著一幢。這裡是貧民區,磚石結構的房子亂得不堪入目。有的牆刷著刺眼的顏色,有的用浴室地磚鋪就,還有的什麼裝飾都沒有。屋頂上無一例外地豎著一根根鋼筋,像豎起的頭髮。這是為了將來更多孩子的到來做準備的。
我們每次來到這裡都會中招:當我們家早已一片漆黑,荒無人煙的時候,這座村裡還是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彷彿這裡的活動日夜不休。從不休息或許是印度人最主要的品質之一。我們不管時間,在喧鬧的人群中卸下了貨。
建築物上的霓虹燈照亮了在村裡行駛的汽車。我們忘記把濕婆神遮蓋起來。要是不幸被迫停車,路人只要往車裡瞄一眼,就能看到這具雕像。幸運的是,我們順利穿過了村莊。雖然晚上並不熱,但在最後一盞路燈的燈光下,我看到埃里克的額上已沁出了汗珠。
汽車發動時車況不錯,但到了主幹道卻發出了可怕的聲音。這條路環繞著整個島,故而被當地人稱為環城公路。我們一路穿過了其他村鎮,都沒有減速。離開其中一個村之前,我們經過了一座宏偉的混凝土建築,這座建築呈平行六面體,被藍色的霓虹燈照耀著,頂上豎著一個巨大的十字。這是一座叫作「末日兄弟」的路德式教堂。我和埃里克相視一笑。我們兩人經常拿這座教堂開玩笑。我告訴他,如果這個橫跨三個世紀的天堂面臨終結,我們這些「末日兄弟」——先驅者的傳世後人,才是名正言順的終結者。
這樣的世界觀與基督教背道而馳,沒少遭到埃里克的嘲笑。「對你來說,」他說道,「土地是永恆的,天堂卻有盡頭。」他說得一點沒錯。我們甚至能夠給出一個完美的比喻:在天堂裡,我們犯下的不是原罪,而是另一樁被我稱為「奴隸制」的罪行。如果保爾和薇吉尼不曾犯下這樁罪行,統治這座島的璀璨白人社會也就不會誕生了。要把我們的海難與創世紀相提並論,有一點必須搞清楚:造物主安置在這座島上的並不是男人和女人兩個生命,而是三個。奴隸就是這第三個生命。和諧、和平、繁榮——這些黃金時代的代名詞背後,掩藏著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陰暗面有增無減,它與光明的抗衡從未停歇。奴性的社會總是包含著兩面:一面是母性、家庭與溫厚,來自於乳母、爐灶和管家;另一面則是暴力和危險,來自於逃亡的奴隸、血腥的叛亂以及國際社會的制裁。我們最終用自由勞動取代了奴隸制,但勞動者的悲慘命運未曾改變。在我們的招攬下,中國人、馬來人和印度比哈爾人紛至沓來,他們終將取代其他所有的人。生活重新煥發出了更美麗的光彩。
我出生的時候,正值盛世晚期。我們坐著小篷車在不同的地方跑來跑去;當時的我們青春飛揚,無憂無慮,生活富裕,容顏姣好,而且是白人。我們是這裡的主人。在我們統治的這片土地上,每個人各居其位,種族之間互不相混。對我們而言,走出了自己的土地,一切都是子虛烏有。沒有人在意印度人是在田野裡或是在村鎮裡。他們自有屬於他們的地方,正如牛欄於母牛,箱子於工具,穀倉於糧食。
每一次他們為了爭取權利而站到一起,我們就多讓出一些空間。這就像有的人硬擠到了座位上,一句話都沒和安坐在旁邊的人說。印度人口越來越多,我們隨之成了可笑的少數派,也越來越不想見到他們。就這樣,我們對他們視而不見,從而剝奪了他們真正的存在感。在我們的世界裡,存在感是唯一重要的東西。
埃里克什麼都沒說,但我猜到了他要帶我們去哪裡。他是法國人,卻有著各國的血統,他是摩爾人和加泰隆尼亞人的後人,也是巴斯克人和來自布列塔尼的航海者的後人。因此他對其他種族沒有任何偏見,甚至還頗有興趣。在他公司裡,有印度人,有中國人,還有各個非洲國家的人,其中來自桑吉巴島的穆斯林居多。在我們島上,貴族階級面對奴隸階級,總是懷著既恐懼又鄙視的複雜情緒,言行雖不失禮貌,卻冷若冰霜。而埃里克與員工的關係卻不是如此。他能夠聆聽他們的心聲,為他們的趣事而歡笑,為他們的哀傷而悲痛,並且參加他們的各種儀式。他對他們的信仰、歷史和語言都有著濃厚的興趣。但他從來不叫上我,因為他明白這些事情,我做不到。而我對他的這份痴迷充分包容,誰會對一個迷戀玩具的孩子不依不饒呢。況且埃里克慢慢地回到了我的立場。島上的種族關係更加緊張,尤其在印度人奪取政權後,所有的白人隨之被貼上了同一個標籤:前奴隸制的擁護者。埃里克吃了不少苦頭。他逐漸和我站到了統一戰線,也開始尋求隔離與獨立。他從前不喜歡我們的房子,覺得它離生活太遠,離植物和大海太近,但現在也開始欣賞這裡了。他因工作外出的時間越來越少,只有在家裡才覺得舒服。
但畢竟他曾與印度人頻繁交往過一段時間,對於印度的民俗和當地文化中的聖地如數家珍。我想我們此時正朝著其中某個聖地駛去。
我們離開了環城公路,改道向內陸行駛。在島上的這塊區域,幾乎一個村子都沒有。沒有了月光,外面一片漆黑。通過引擎的情況,我想我們正在攀爬一段長坡。埃里克帶我來到了這個我不甚熟悉的內陸地區,這裡樹木叢生,山巒連綿。在貴族階級的眼中,只有寥寥幾個選擇是體面的:海邊或者湖邊,或許再加上首都的高地。內陸的小山因為不適合耕作而被廢棄,任由原生森林生長。從前,逃亡的奴隸便以此為廬。亞裔移民來到了這裡,他們似乎對各種宗教視若無睹。
即使在彈丸之地,各種宗教習慣也都得到了官方認可。但那些隱祕的神廟並沒有就此銷聲匿跡。其中以印度人為甚,神廟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我猜想,只有在這裡他們才願意訴說內心深處的祝願。比起杵在馬路邊人人可見的水泥教堂,在這裡才能尋求到更原始、更有力的幫助。
我這才想起十五年前,埃里克深深地迷戀著印度文化,他曾帶我去過其中一個聖地。樹幹代替了柱子,高出地面二十來公尺,緊密地排列在一起,樹冠如蓋,幾乎透不進一絲陽光。空地上四處都是印度神像,像一場展覽。
這些年來,印度人開始把神廟建在海邊甚至海裡,也許是為了在一個更安靜的環境裡找到這些天然的裝飾。又或許是想證明島上沒有一個地方是他們無法踏足的。一開始,他們悄悄地在沙灘上豎起一具雕像,就像我們家那裡一樣。緊接著,其他雕像也出現了,於是海灘一點點地變成了一座神廟,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為了在離神靈更近的地方生活或是死亡,老人、病患與苦行僧都在附近海域安家置業。販售恰巴提的小販為了碰運氣,住進了周圍的小木屋裡。沒過多久,這片荒地就和恆河兩岸別無二致了。我有個表妹住在南海岸邊,她的房子就成了這樣的朝聖之地。
我表妹最終搬去了歐洲。但她比我年輕得多。我沒有她那樣的心理素質和精神力量。
車子爬坡時發出隆隆的響聲。此刻,埃里克正靜靜地思考著些什麼呢?肯定不會是這些抽象的問題。他是個實用主義者,喜歡細節。在他看來,整個公司的成敗就在於細節。而此時,他想到了一個細節。
「你到後面去把它遮起來。車廂裡有一條舊毛毯,在左邊的座位下面。」
於是我從座位間擠過去找毯子。在手電筒的燈光下,我看到那具雕像仰臥著,臉上露出謎一般的微笑。我這才意識到危險的存在。如今,島上的各個社群都懷著濃濃的敵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會引火上身。試想,一個人在偷盜(沒錯,這顯然是一種偷盜行為,除非記者們更喜歡稱之為「褻瀆」)印度神像的時候被逮了個正著,而此人又代表著最古老的種植園主家族,這一定會被稱為驚世駭俗的醜聞。如果這件事被人有心加以挖掘,可能會引發種種過激的報復,給搶劫甚至犯罪都冠上正義的名頭。
巡警攔下我們時,我已經遮住雕像,回到座位上了。
兩名巡警一老一少。首先向我們走來的是老巡警。他的臉上有皺紋,門牙的縫隙很明顯。他說話矯揉造作,一看便是個很重視舊制的人,唯唯諾諾的樣子就像僕人看到了主子。
「女士,先生,你們好。請出示車輛的證件,還有你們本人的證件,請。」
埃里克費力地抽著夾在遮陽板裡的文件。這時候,巡警往駕駛座瞟了一眼。毫無疑問,我忘記帶護照了。對我來說,隨身攜帶身分證件是件難以想像的事。我們家族很早就在此定居,聲名顯赫,從小至今,不管我到哪裡,別人都認識我,我已經習慣了。這甚至是一種象徵,讓我感覺像在自己家一樣。在其他地方,我需要和別人一樣,拿出所謂的身分證件來證明我的存在。而在這裡,我就是我,像大海、蔗田或山丘一樣自然。可是時代變了,我犯錯了。
埃里克早已想到了一切。他把我們兩人的護照從襯衫口袋裡取了出來。巡警查看著我們的護照,輕輕地點頭致意。他知道我娘家的姓氏,因此欠了欠身。不幸的是,此時年輕的巡警毫不留情地發話了。他繞了車子走了一圈,用手電筒照著窗子裡面。他用印地語和他同事說了幾句。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意識到自己的大腦其實一片空白。我想的不是路上的巡警,自從破壞分子把鄉下洗劫一空後,這條路上的警察越來越多了。也不是大半夜出現在這離家那麼遠的地方,是否該給個解釋。我只知道,我們此時已入虎口。
「請問你們要去哪裡?」老巡警問道。因為年輕巡警的咄咄逼人,他原本權威的口氣緩和了不少。
我們該怎麼回答呢?我看了看埃里克,見他鎮定自若的樣子,我的心中湧起了一片柔情。看來他對這一切早有準備。
「這裡附近有座教堂,您認識嗎?」
「不認識。」
「也難怪,找起來的確得費一番工夫。說真的,它建在森林深處一座陡峭的山頭上。我們走了整整半個小時才走到那裡。」
警察張嘴呼著氣。他的嘴唇被兩顆門牙抬起,看上去像隻溫順的兔子。
「這座教堂有一種無與倫比的神力。」埃里克接著說,「據說它能治療女性疾病。但是必須在晚上月亮出來之前到這裡祈禱。」
巡警看了我一眼,識趣地不再多問了。
「我明白了。」他緩緩地眨了眨眼。
埃里克真是個天才!我真想給他一個擁抱,但年輕巡警卻讓我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他再次向我們走來,他蠻不講理的樣子肯定和島上的新風氣有關係。他質問我們:
「你們運的是什麼,在後座上?」
這一刻終於到來了。我感到汗水浸濕了我的背脊。我們將會聲名狼藉,我的家人或者說剩下的家人永遠不會原諒我了。我想像著審訊過程,媒體的報導和他人的怨恨。
埃里克也顯得有些慌亂。但這是個完美的伎倆。
「沒什麼。」他含含糊糊地答道。
「什麼,沒什麼?毯子下明明有個大傢伙。」
埃里克轉過身檢查著車廂,樣子再自然不過。
「那些傢伙還留下了什麼?」他咕噥著。
接著,他微笑著向警察們解釋說:
「您知道,這是我公司的車。比起我們自己的車,我更喜歡這部,因為它是四驅的。這路坑坑窪窪的,要爬到那麼高才能到教堂……」
「你們不知道這輛車裡裝的是什麼?」年輕警察用鄙視又諷刺的語氣暗示著什麼。
「沒錯,我這個老闆一定當得太隨和了。實際上,如果我手下的人有需要,我經常把自己的車借給他們。我估計他們在接私活,但無所謂。只要他們把該做的事做好就成了。」
「您的公司是造什麼的?」年長的警官問道。
「我們不造什麼,只是進出口。我們做的是航海用的電子產品,比如聲納、導航儀、無線電之類。」
「我有個侄子也在裡面工作,我小妹的兒子。他叫庫瑪。」
「您可以打開後車箱了。」年輕警官不耐煩地尖叫起來。
「庫瑪……您等等,我們組裡的確有過一個叫庫瑪的。您知道,我僱了不少印度人,我有時候會搞錯他們的名字。是不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
「不,我想那不是他。我說的庫瑪還是個小夥子。」
警察一邊說話,一邊草草地檢查著我們的證件。他笑著把證件遞給了埃里克。
「謝謝您讓我們離開。我們要想看到月亮出來,可拖延不起。」
「後車箱……」
「你們走吧。」老警察打斷了他同事的話,他伸出手像要把他攔住一樣。
年輕警察很生氣,但礙於等級制度,他沒有違抗前輩的決定。沒想到我們的談話在還未進一步激化之前就順利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都沉默不語。行駛了一公里左右之後,埃里克把車停在路邊,把額頭靠在方向盤上,深深地吐了口氣。
「剛才你太棒了。」我對他說。
他衝我笑了笑。開車的感覺一回來,他就重新上路了。我們離那裡已經不遠了。道路曲曲折折地盤著山。忽然,我們眼前出現了一條直道和一段綿長的山肩。埃里克把四輪驅動車開了進去,車子穿過一座木製的「凱旋門」,這一定是神廟的大門。
一切都進行得很快。因為害怕,我們力量倍增。這是個無比微妙的時刻。在緊要關頭,我們或許能對車裡的雕像作出解釋。但如果在搬運雕像時被逮了個正著,我們絕不可能再把事情推到公司員工身上……我覺得濕婆神似乎比在沙灘上輕了不少。高山上寒氣逼人。我們把神像安放在五六座雕像中間,讓它們彼此做伴。因為天色已暗,那幾座雕像的特徵無法辨認。埃里克挖了點泥土,把雕像固定住。我們沒有意識到它這麼快就被安置好了。它將成為又一個新的祭品。
凌晨四點,我們回到了家。一路上,我們不停地嬉笑著,開著玩笑。雖然我們還是躺在了床上,但卻無半點睡意。黎明到來之際,我來到了海裡洗晨浴。海灣重歸空曠,沒有絲毫印度神靈不期而現的痕跡。保爾與薇吉尼大獲全勝。
但願別人能夠理解我:我不是在捍衛我們在島上當家作主時的社會舊制度。我要的只是盡可能在身邊保留一些過去的痕跡,只有這樣才能呼吸到讓我賴以生存的空氣。這痕跡,正是我的家和我們的海灣。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我們的探險成為了一種重生。從此之後,我每一刻都生活在緊張之中。十天過去了。這十天中,每天都在碰運氣,彷彿暴風雨前的平靜。從表面來看,這次冒險並沒有產生後遺症。甚至連警察都沒找過我們。這說明並沒有人投訴過我們。沒有人群聚集在海灘上,經常光顧的人們也沒有出現緊張情緒。我懸著的心完全放了下來。接下來的幾週裡,白天光顧的浴客比從前略多了一些,更重要的是在沙灘上留到晚上的人也更多了。我放鬆了注意力,因此沒有發現這些浴客間出現的騷動,也沒有看見晚上停在沙灘邊上的卡車。好幾個晚上,我們都在露臺上吃晚餐,但並沒有對任何可疑的聲音產生警覺。那個性命攸關的晚上,西風把我哄得安然入睡,把棕櫚樹吹得沙沙作響,又掀起了高聳的泡沫簾幕。
因此,直到最後一刻,當我踏足沙灘時,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在被我們撤走的濕婆神的位置,一座完整的神廟拔地而起,儘管只用了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但顯然經過了長期的準備。石頭被搬到了海邊用作地基,支撐著水泥牆,牆上的塗料剛風乾就已沾上了浪花的水漬。靠近大海的一側開了一扇小小的天窗,黎明的陽光點亮了神廟。神廟深處出現了另一座濕婆神,與它為伴的還有迦尼薩、梵天、毗濕奴,以及其他四五座神像。
我已經聽到了從內陸傳來的敲鼓聲和幾百支火炬點燃的聲音。迎神大部隊正向這裡進軍,慶賀新一天的到來,並為新的神廟祝聖。印度人從各個地方紛至沓來,悄無聲息卻又意志堅定,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正坐在我們空蕩蕩的房間裡。所有的窗戶上都釘上了木板。埃里克已經去機場登記行李了。所幸的是,我們搬家時,他沒有意識到我留下了他的一把左輪手槍。等到八點他來找我的時候,已經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