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 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 科幻世界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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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by 中山七里

2020-1-31 18:16

「……我不懂。那麼你的意思是,是我在背地裡操縱她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一切都是初音同學自發性的行為,我不認為有校長的指示介入其中。但是你說你完全沒有發現她的行動,毫不知情,這是騙人的。你是知道一切的。你非常清楚當她發現你得了硬化症,染指違法藥物後,會怎麼想、怎麼做。然後當她真的要付諸實行的時候,你也沒有阻止她。因為那就是你的希望。」
我張口結舌,聆聽兩人的對話。
怎麼可能?
那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自小開始,她就崇拜著身為祖父、同時也是音樂前輩的你。她的心理,你應該是瞭如指掌。她發現你在自家吸食大麻後,想到了這一連串的計畫,但這都是因為你故意留下吸毒的痕跡,好讓她察覺你吸食大麻的事實。我是在鋼琴破壞事件發生的時候想到的。剛才我說,與其抱著兩個保特瓶在門口徘徊,最確實的做法是事先掌握你離開的時間,並向你建議不要上鎖。可是不管再怎麼巧妙地探聽出你的行程,如果你本身沒有照著時間正確地行動,就沒有意義了。而且會不會上鎖,完全是心情的問題。如果你離開了,但是把門也鎖上了,那就沒有意義了。換句話說,如果初音同學要在你離開之後,侵入碰巧忘了上鎖的準備室,就絕對需要你積極的協助。初音同學在行動的前一天,若無其事地詢問你隔天的行程,這時你就猜到她想做什麼了。所以你在告訴她的那個時間打開門鎖,唆使她侵入。沒錯,你就是主犯不可能知曉的共犯。」
岬老師說到這裡,沒有繼續說下去。
校長默默地看著老師。我的喉嚨一片幹渴。
「老師……為什麼?為什麼校長要這麼做?」
「如果硬化症和走私大麻的事情曝光,柘植彰良的名譽將會掃地,他也將遭到世人撻伐……初音同學害怕的事,完全就是校長本人害怕的事啊。但是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
這次校長開口了:
「另一個理由?什麼理由?」
「為了順利加入藝術院。你已經是內定人選,好像也預定在今年秋天正式宣佈。但是如果這次的事被揭發,加入藝術院的事也很有可能告吹。走私大麻是為了治療,這樣的苦衷或許可以博得同情,但知道你再也無法繼續演奏的話,會員必須是現任藝術家的藝術院將不樂見你加入吧。你最害怕的就是這件事。所以知道初音同學的行動和目的以後,你非但沒有阻止,甚至還協助她。為了讓你無法說出口的願望——讓演奏會中止的願望成真。所以不論是昂貴的史特拉第瓦裡被偷走,還是愛用的平台鋼琴成了廢物,或是校方接到恐嚇信,你都堅持拒絕警方介入。因為你痛感到不管初音同學再怎麼巧妙地應付,這件事還是不可能瞞得過警方。」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
然後一會兒後,老師失望地說:
「校長,你不反駁嗎……?」
聽到這話,校長狀似睏倦地閉上眼睛。
「你的話從頭到尾都是臆測,沒有任何證據。」
「沒錯。我也不打算找出證據。」
「為什麼?」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偵探。而且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不打算指責任何人。不過,我希望為初音同學著想、想要一肩扛下她的罪的這個人知道真相。所以如果我剛才那番無聊的話全是愚蠢的臆測,請你明白地這麼說。」
「唔……」
校長嘆息,慢慢地開始調整椅子的高度。他非常傭懶地伸手,連轉動旋桿的動作看起來都是那麼地疲累。我再也無法忍耐,忽然想要把那件事告訴他。
「那麼校長,你聽到我的名字,難道沒有想到任何事嗎?」
「城戶同學……」岬老師欲言又止。
但是校長瞥了我一眼,這麼說了:
「當然,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發現了。你的臉長得很像母親。你是城戶美由紀的遺孤對吧?我在歐洲的時候,她寄過一次信給我,告訴我你的事。」
「那你為什麼默認我接近初音?」
「別急著下定論。我和城戶美由紀確實是有過一段,但你不一定就是我的孩子。還是要用最近流行的DNA鑑定來證明我們的親子關係?不過不管結果如何,跟我都沒有關係。」
他的語氣冷漠得令人難以置信。
「噯,隨你想要怎麼做。就算證明你是我的兒子,也不保證就能成為真正的音樂家。」
我的臉幾乎快噴出火來了。不是因為羞恥,而是我居然暗地裡仰慕著一個如此不忠實的人,令自己氣憤。我一開始就不期待能夠上演父子相認的感動戲碼,但也沒想到他居然能絕情至此。
「倒是你今後打算怎麼做?還是想當個小提琴家嗎?」
窩囊的是,我無法當場回答。
「拉得那麼好,應該是吧。那麼我忠告你一句。一旦成了職業音樂家,就不允許停滯或怠惰。每天都是刻苦勤勉與進步。必須儘可能去接觸更多的作曲家的靈魂,儘可能去守護他們的精神。這一點,岬老師應該刻骨銘心。」
「……是的。」
「一切有良知的演奏家都會以頂點為目標。因為演奏家的高度提升,演奏出來的音樂自然也會提升。可是愈是以頂點為目標,演奏家就愈孤獨。剛開始爬山時,身邊還有眾多的朋友,而他們會一個、兩個地離去,不知不覺間,連半個朋友都沒有了。登峰造極之人更是孤獨,沒有人看得到與你相同的景色,也沒有人可以互訴。所以會更渴望人,否則就是拒絕讓任何人靠近。」
岬老師一動也不動地正視著校長。
「我將一切獻給拉赫曼尼諾夫的音樂,拚命地追尋,才得以親近音樂之神。但是音樂之神同時也是惡魔,祂給了我微不足道的才能,代價是奪走我常人的幸福與人類的情感。我能夠去愛才能,卻無法去愛才能的主人。我的兒子良平如此,孫女初音亦然。所以當我看見兩人的才能極限的瞬間,我對他們都失去了興趣。」
「連初音也是?她,她那麼努力想要救你……」
我的聲音幾乎成了哭聲。
「得到跟我一樣的病,是她的不幸,但不管怎麼樣,她的才能都已經到了盡頭。雖然可憐,但她就算繼續拉琴,也不可能有多少長進。所以與其被別人宣告江郎才盡,能夠罹患與崇拜的先進相同的疾病而腐朽,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幸福吧。但是我不一樣。如尋常人的一切全被剝奪,要是再失去身為鋼琴家的名聲,我就什麼都不剩了。」
「你太狠了。」
「我不否認。一旦超越某個水平,人性與音樂性就是不同的事物了。這一點,過去偉大的諸位音樂家已經親身示範給我們知道了。愈是優秀的表現者,就愈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吧。」
柘植彰良注視著眼前的琴鍵一會兒後,垂下頭去。
「但是或許我沒有資格這樣說。感覺登峰造極,也隻有一瞬間而已。回神一看,頭頂的雲端上,道路還持續著。仔細想想,創作者、表現者是沒有頂點或終點的。有的隻有通過點。可是發現這件事時,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的聲音語尾沙啞,看起來連呼吸都很困難。岬老師就要起身扶他,但柘植彰良伸手制止,不肯讓我們靠近。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音樂之神下達的神諭,可是這個世界除了神的意志以外,還有道德律這種無聊的東西。出賣人性的人,總是有相應的報應在等待著他。」
這時柘植彰良緊握住右手,掌心幾乎都握白了。微微顫抖的手指慢慢地恢復平靜。
「岬老師。」
「是的。」
「我要再說一次,你剛才的指揮太精彩了。內容也是,但你對音樂的態度更令我心折。第二樂章的終盤時,你微微失去了平衡,隻有那一瞬間節拍跑掉了。那是因為你的左耳突然聽不見了吧?換句話說,你也得了跟我類似的病吧?」
我吃驚地看岬老師。
老師……失聰?
「你果然知道。」
「儘管罹患對音樂家而言緻命的疾病,卻仍然持續站在舞台上,你很了不起。目睹這一幕,我痛感自己的卑微。所以這是回禮。雖然不曉得這雙老朽的手指能聽我使喚到幾時,但請你聽聽過去被盛讚為能原封不動地傳達作曲家意志的鋼琴聲吧。」
那過於一廂情願的自私說法,讓我前往踏出一步——瞬間,岬老師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轉頭一看,老師一臉肅穆,搖了搖頭。
「岬老師,你非常堅強。靠著那雙動輒失聰的耳朵,居然能夠走到這一步。可是就算是這樣的你,如果手指僵硬,完全失去肌力,一定也會像我這樣恐懼不已的。獻身音樂,令聽眾沉醉,到頭來換到的卻隻有絕望,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你一定會詛咒這個世界的。」
「不。」岬老師當下否定。
「我不會詛咒任何人,也不會詛咒我自己。在那之前,我隻會不斷地詢問自己是誰。」
「哦?……如果能夠,我真想看看。」
柘植彰良隻說了這段話就沉默了。然後他似乎決定以我們兩個為聽眾,靜靜地把手放上鍵盤。冷不防地,三個極強音灌入耳中。高音部與低音部的齊奏——這宛如鍾聲般的起始和弦讓我立刻就想到了曲名。
拉赫曼尼諾夫《升C小調前奏曲》。這是他的鋼琴曲中最有名的一首,也是柘植彰良的拿手曲子,是近四分鍾的小品。
模仿克里姆林宮鍾聲的大小和弦交錯著。打鍵如轟響般強勁但是憂鬱,完全不像直到剛才都還在顫抖的手指彈奏出來的琴音。我就像是被定住一般,怔立在原地。
第三小節音量轉為極弱,提示憂愁的主題。基盤沉穩,相對地,和弦彷彿要皓皓照亮那種陰鬱,賦予對比。這是俄國的冬季風景。冷風呼嘯的人行道上,一名老人踽踽獨行。老人就是柘植彰良。他的身邊沒有任何人陪伴,他沉浸在孤獨之中。
忽然間他停步,仰頭望去,天空的烏雲沉沉地壓將下來。過去這片天空有著蔚藍,也有耀眼的太陽。可是現在那些都在烏雲的彼端,再也不會傾注在他身上。對失去的事物的留戀與惜別,令他的胸口益發沉重。
粗暴的和弦連打在激情中鮮明地刻畫出絕望。即使拚命追求,失去的事物再也不會複返。因為他已經以之做為代價,得到了其他事物。即便那代價現在已經磨耗減價,那也是他自身的選擇所招緻的。
旋律向下之中,他試圖掙脫絕望的牢籠。和弦構成的三連音符交錯,激起昏暗的熱情。
無止盡地向前衝刺。可是他周身被黑暗所籠罩,不管去到哪裡,都看不到半點燈明。他痛苦掙紮著,即使如此還是前進。
以頂點為目標,便意味著邁向孤獨。岬老師和我也是,隻要持續走在音樂之路,就無法擺脫這樣的天理。即使如此,你們還是要繼續走在這條音樂之路嗎?——我覺得柘植彰良正這麼問著。
然後我總算發現了。
這是天鵝之歌。這是天鵝在瀕死瞬間高唱的絕世之歌。
考慮在七十歲生日前退休的拉赫曼尼諾夫,在前往最後一場演奏會的火車中病倒,就此成了不歸人。如果那場演奏會如期舉行,他是不是會也做出這樣的演奏?
柘植彰良的意識集中在指尖。他動員僅剩的全部體力與精神力彈動著十根手指頭。臉上毫無血色,眼睛半瞇,嘴巴緊抿成一字型。那專注的程度之駭人,讓我甚至無法眨眼。
岬老師也像雕像般一動也不動。他雙拳緊握,靜靜地忍耐著什麼。老師也聽到柘植彰良的吶喊了。他被問著:你能夠承受這種苦嗎?
曲子進入再現部,由八度音擴大的主題敲擊著激烈的和弦。比呈示部更慢的拍子擴散在曲中,塑造出威嚴。第七小節開始,明顯地進入漸弱。
這是柘植彰良最後的演奏。
我和岬老師共擔這個事實,見證他的死。
最後的咆哮。那就像逐漸熄滅的蠟燭在最後一瞬大放光明。
不久後,音沉靜地落下。
第七小節的完結部開始了。鍾聲拖著長長的尾音流瀉著。
鋼琴家垂下頭,隻有手肘以下還在活動。
天鵝就要力盡了。左右的手指以內聲彈奏著斷斷續續的和弦。
呼吸轉細,逐漸沙啞,最後一音消失在空氣之中。
然後,這名老鋼琴家沉眠似地,再也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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