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by 中山七里
2020-1-31 18:16
宣告將由下諏訪美鈴擔任鋼琴獨奏時,除了舞子以外,所有的團員都一片驚呼。
緊接著而來的是困惑、不安與嫌惡。特別是雄大與友希,兩人異口同聲地評論起下諏訪美鈴這個人的人品。
「我承認她的琴藝很厲害,可是她的個性太差了。被她的話狠狠刺傷的,可不隻一兩個人而已啊。」雄大說。
「我先前才被她損過,說我的單簧管多開了一個洞,音才會那麼虛。」
「我聽說她在比賽的時候謾罵身障者的女生呢。別說演奏家了,身為一個人,她簡直就是差勁透頂。」
「我說晶,真的是岬老師本人選了美鈴的嗎?」
「嗯,老師說現在這所音大裡,能彈奏拉赫曼尼諾夫的就隻有她了。」
我這麼說,兩人都語塞了。
「個性姑且不論,岬老師的判斷沒有錯。」舞子語氣平闆地評論說。
「從實績和實力來看,這是很適切的選擇。全日本學生音樂賽小學生部門全國第一名、日本音樂大賽鋼琴部門第二名、名古屋國際鋼琴賽第三名、朝比奈鋼琴大賽第二名……」
「那些實績一點用都沒有啦。調和……對,調和,不管鋼琴彈得再好,如果沒辦法跟交響樂配合,那就沒有意義了。」
雄大有些得意地提高音量說。
「對吧,各位?交響樂的真髓就在於調和啊。如果沒有調和的精神,根本不可能合奏,而且那種……」
「那種型的女生,雄大的確很怕呢。下諏訪美鈴總是單憑才能來評斷別人,不管對她奉承還是拍馬屁都沒用,攻擊也毫無效果,又不曉得腦袋裡在想些什麼,是你最不想碰上的女生。可是呢,美鈴一點都不強啊。如果不是奉承或拍馬屁,而是真誠地提出意見,她也是會聽進去的。」
「一點都不強?開什麼玩笑!肉體是黑金剛,心靈是犰狳,她根本就是個怪物。」
「說她是犰狳或許是對的。可是你知道嗎?裝甲堅硬的動物,底下的皮膚大部分都是很脆弱的。」
「等一下,不要連你都開始胡言亂語好嗎?總之我沒辦法。就算指揮從江副換成岬老師,是下諏訪獨奏的話,不可能合奏的。」
「我也不屑跟你們這種狗屁交響樂團合奏!」
眾人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下諏訪美鈴正抱胸站在門前。
怎麼這麼不湊巧……。
她的站姿簡直像尊金剛力士像,叉著兩腳,抱著雙臂,瀕臨爆炸的表情幾乎要青筋暴露。
「水平這麼差的交響樂團,確實沒辦法為我伴奏。校長棄權真是做對了。萬一真的演奏,他的晚年就要在污點中畫下句點了。評審委員在甄選會的時候是塞了耳塞嗎?」
雄大立刻頂撞:
「少在那裡大放厥詞了,妳這個萬年第二名的天才鋼琴家!」
「……你說什麼?」
「妳好像人稱鋼琴賽劫匪,有名得很,可是能夠拿第一,也隻到國中為止。上了高中以後,妳就一直停留在第二名;以父親是音大教授、母親是小提琴演奏家的音樂名門鋼琴家來說,這樣的成績實在是乏善可陳,妳就是在焦急這樣下去鍍不了金,才會到處報名參加鋼琴賽對吧?」
下諏訪美鈴的臉一眨眼便漲得通紅。
「既然都說到這種地步了,幹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吧?」
冷淡的舞子插進沸騰的兩人之間說。
「什麼亮話?」
「事到如今,個性怎麼樣、演奏水平如何,彼此早就一清二楚了不是嗎?要說的話,不隻是美鈴,這裡五十五個人每一個都一樣。說白了比較不彆扭,幹脆就說出來了吧。其實比起演奏本身,大家怕的是在演奏會登台吧?」
這句話讓整個房間靜了下來。
下諏訪美鈴確實很沒口德,但她隻是毒舌而已。然而舞子的話就像尖錐一樣,一針見血。用不著比,舞子更要惡質太多了。
「這樣下去,那個歹徒不可能坐視旁觀。因為他的目的是妨礙演奏會,下一次會向演奏者下手的機率非常高,而受害的很有可能是自己。一想到這裡,會怕是當然的。如果是我就會怕。可是要坦白自己害怕看不見的恐嚇者太丟臉了,所以才會扯些別的理由,設法躲掉演奏會……是不是這樣?」
「怕?妳說我怕?妳在胡扯些什麼啊,我才……」雄大反駁著。
「是啊,妳說的沒錯。」
然而美鈴一下子就同意了舞子的話,讓每個認識她的人都瞠目結舌。
「就算是我,也還知道校內出了什麼事。那不是單純的惡作劇或譁眾取寵。史特拉第瓦裡竊案到現在都還不清楚大提琴是怎麼被偷走的。從鋼琴被破壞的手法,也可以看出歹徒對樂器知之甚詳。恐嚇文則是計算到校方的反應才發出的。要是被這種人盯上,絕對逃不掉。況且歹徒有可能就在這當中。不知道是在舞台上還是舞台下,總之一定會遭到暗算。受害者有可能是指揮或首席——不,也有可能是自己。這種演奏會,有誰會想要上場?」
這番話完全道出了眾人的心聲,就連雄大都沉默不語,默認她說對了。
「今天我也是來回絕的。昨天我被那個臨時講師說服了,可是仔細想想,這等於是自己往虎穴裡跳。」
歹徒就在這當中——這是最大的禁忌。大叫國王沒穿衣服的小孩應該是滿臉得意,但聽到這話的人肯定全都嚇到血液快要凍結了。真理並不是比任何事物都要尊貴,事實也不是比任何事物都要優先。
這是猜疑全被清楚地攤在陽光下的瞬間。幾名團員頻頻偷瞄身旁的夥伴。
可能是這家夥。
不,或許是那家夥。
懷著這樣的疑懼,不可能演奏得出什麼調和的音樂。
「結果學校隻知道顧及校譽。」
友希打破了這黏稠的沉默。
「什麼不希望校內有人被逮捕,說得好聽,但理事會跟教授會都隻想到自己的保身。我們的安全,根本是次要,再次要的。那幹脆我們去跟警察說好了!就算須垣谷一個人在那裡像無頭蒼蠅似地轉來轉去,也不會有任何幫助,可是如果警方展開調查,兩三下就可以揪出歹徒了。」
「說的……也是呢。」雄大也同意。
「不是不特定多數嘛。如果歹徒就是校內人士,要縮小嫌犯範圍也很容易。」
「就是吧?」
可能是得到雄大讚同,友希得意起來,音調變高了,也有幾個人點頭附和。
可是這番意見乍看之下似乎很具建設性,其實卻會破壞掉團隊的信賴關係。友希本來應該要注意到這一點才對,她卻因為幾乎壓垮她的不安與恐懼而迷失了自我。
「我也贊成。」
「我也是。」
「我附議。」
陸續有人舉手。
累積在沉默底下的疑心似乎化成了岩漿噴發出來了。
不安化成懷疑、疑念化成嗜虐,這裡即將變成私刑禮讚之地。
就像被灼熱的空氣推動一般,一個人說「我現在就去報警」,正要離開練習室的時候——
「我看到了。」
雄大身旁有人喃喃出聲。眾人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是筱原。
「看到什麼?」
「看到晶……把指紋按在掉在鋼琴底下的寶特瓶上。」
眾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到我身上。
「那是歹徒的作案工具,是證物吧?就連外行人的我都知道不可以隨便亂碰,可是你卻一直盯著寶特瓶看,然後一把把它拿起來。」
雄大插口了:
「那是晶一時不小心吧?驚慌的時候,人都會做出無法解釋的行動啊。」
「驚慌?不,他當時看起來一點都不驚慌。完全相反,他看起來冷靜到家。明明不可以摸,他卻故意留下指紋似地把它拿起來,然後確定岬老師見狀制止後,他才放開寶特瓶……就好像故意要讓人目擊一樣。難道不是嗎?晶。」
筱原像要觀察反應似地看著我,眼睛寫著「半信半疑」四個字。
「晶幹嘛要在岬老師面前印下指紋?」
「因為晶想起在把水倒進校長的鋼琴時,不小心直接用手拿寶特瓶的事。萬一日後檢驗指紋,他第一個會受到懷疑。所以他故意在有目擊者的地方再摸一次瓶身,故意讓人看到,這麼一來,即使日後被驗出指紋,也有藉口可以脫身。」
「哈,虧你想得出這麼複雜的解釋。喂,晶,快回答筱原,告訴他是他想太多啦。」雄大為了把筱原的疑心頂回去,等我回答。
可是我無法當場回話。
因為我最清楚自己有多不會撒謊。
與其笨拙地撒謊,倒不如保持沉默。
「喂,快回答啊,晶!」
雄大焦急地催促。即使如此我仍沉默不語,漸漸地,雄大的眼神也開始變得像筱原那樣。
「難不成你……」
「晶,你說點什麼啊!」友希插了進來。
「這樣下去會被當成是你幹的!」
整個幹掉的喉嚨勉強擠出一句話:
「如果是的話又怎麼樣?」
好半晌之間,眾人全都凍住了。
時間也凍結了。
「為什麼?」
這次是舞子插口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聽到剛才那句話,似乎連舞子都大受震驚,短短的一瞬間,我沉醉在幼稚的勝利感中。
「難道就像我說的那樣?既然成不了職業音樂家,幹脆把大家都拖下水……」
「不愧是舞子,真敏銳。妳的話總是對的。」
可是——舞子想要接下去說,被雄大打斷了。
「晶,我真是看走眼了!」
沒有半點平常那種享受混亂的輕佻。
「虧我那麼相信隻有你不會!」
「真是太光榮了。」
「少打馬虎眼了!不隻是我,這裡每個人都對你另眼相待,所以你被選上樂團首席的時候,沒有人提出異議。大家都相信就算我一個人在那邊胡鬧,隻要有你在,總有辦法帶領大家。然而你卻、你卻……」
真是不好意思吶,雄大。可是你實在是太幼稚了。都幾歲的人了,卻還無法看透別人。不管是友希還是舞子的心情,當然我的心情也是。
「叛徒!」
總是在我身後演奏的小久保不屑地說。啊啊,原來妳也會用那種表情責備人啊。
「差勁透頂!」
「快點把這家夥揪出去!」
驚愕即將轉變成憎惡。
空氣愈來愈漆黑,愈來愈沉重。
我懷著幾許後悔,還有安心和絕望,等待有人伸手抓我。
結果——
「可以稍等一下嗎?」
一道與現場的氣氛格格不入的聲音響起。
不知不覺間,岬老師站在那裡。
「老師,你還要我們等什麼?」
「我明白大家的憤慨,可是可以至少忍耐到演奏會結束嗎?」
「這家夥就是想要妨礙演奏會的歹徒耶!為什麼要放任他逍遙到演奏會結束?」
「不能用的樂器有代替品,大提琴演奏者和指揮也找到代打了。可是現在要重新找個首席,實在不是件易事。之前我聽過一次,樂團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如果在這時候換掉首席,一切又會退回原點了。」
「可是!」
「現在應該放在第一優先的,是讓演奏會成功,而不是揪出歹徒,我說的不對嗎?你們想想看,史特拉第瓦裡等罕見的名樂器無法使用,校長也不參加了,說到我們手中擁有的武器,就隻有好不容易逐漸成形的交響樂團。要是再繼續流失人才,戰況隻會愈來愈不利。窮軍隊就隻能更有效率地調度士兵。而且如果大家覺得不安,首席由我來監督如何?還是大家認為我的監督不夠可靠?」
一席滔滔不絕的說服,讓雄大完全無法辯駁。他剛才的氣勢不曉得跑哪去了,就像熄了火的煙火般,沉默不語。
「有沒有人有別的替代方案?」
這次沒有任何人舉手。
「那麼我就當成大家都同意了,謝謝各位。啊,還有,這件事在演奏會順利結束之前,就當成我們五十七個人的秘密唷。要是被外人知道了,或許會有理事會或是警方介入,那麼一來,演奏會辦不辦得成都有問題了」。
眾人都不甚情願地點點頭。
「倒是你,怎麼做了這麼沒意義的事?」
岬老師說,輕瞪了我一眼。
至於我,雖然免於遭受圍剿,卻也沒有獲得原諒,再也沒有比這更懸而不決、更半吊子的狀態了,但隻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
這是緩刑。
我還可以演奏。
即使那是隻到演奏會為止的短暫時間,但是對現在的我來說,也已經是望外之喜了。
「老師,我們知道了,就全權交給你了。可是請告訴我們一件事。」
「什麼事?」
「我們有勝算嗎?」
「勝算啊……。麻倉同學,沒想到你會計較這種事,令人意外,我還以為你是個更不拘小節的人呢。」
岬先生把臉湊近雄大,用一種難以抗拒的笑容說。
「音樂、讓人感動的事物裡,計算並非不可或缺之物。能夠事先計算好做到的事,都是可想而知的。當然,演奏的基礎很重要,但還有更多形形色色的不確定要素累積在上面,才有可能產生出超乎想像的調和音樂。而這是沒辦法計算的。所以你問我勝算,我也無從回答。可是呢,有勝算所以去做,沒有勝算所以不做,這看似正確,但其實是錯的。」
「為什麼?」
「世上沒有如同計算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