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by 中山七里
2020-1-31 18:16
除了各自平常的指定曲之外,還要再加上拉赫曼尼諾夫的協奏曲,理所當然,練習時間增加了。但是小提琴的讀譜比其他聲部更要複雜而且瑣碎,演奏的都是些細碎的音符,而且第二號協奏曲的樂譜長達五十頁,又是聲部的部分,即使演奏,也不是主旋律,一點都不好玩。
練習七點多才結束。這天是星期五,也沒有打工,所以我像平常那樣,在松阪屋一樓的蛋糕店與初音會合。
晚了一點才到的初音,表情因為疲倦而一片陰沉。
「初音,妳看起來很累。」
「我沒事,吃點甜的就會恢復了。」
然後她點了藍莓塔和幹酪蛋糕。她是那種吃不胖的體質,「會胖唷」這種警告對她是沒有意義的。一定是演奏消耗的熱量非常驚人吧。這麼說來,我聽說她的祖父柘植彰良食量也很大,但體型清瘦。
「一定是隔代遺傳吧。」
這麼評論的初音有點開心地笑了。對她而言,隻要是與柘植彰良的共通點,不論是什麼都令她驕傲吧。
忽然間我想起來。剛入學沒多久的時候,她主動找我攀談。她的第一句話是:
「咦,你的名字晶唸成akira嗎?跟我爺爺的名字一樣。」
「話說回來,理事會的決定真令人驚訝。」
「你是指什麼?」
「就是不報警處理,大學自己設法解決啊。欸,那把史特拉第瓦裡應該有保險吧?」
「好像,畢竟是時價兩億圓的東西嘛。」
「可是如果不報案失竊的話,就領不到保險金吧?不報案,就是不期望拿到保險金,這樣豈不是等於把兩億圓丟進水溝裡嗎?」
「就是不想把錢丟到水溝裡,才會組成調查委員會吧。」
「可是偵探是須垣谷耶?那才是真的白白浪費錢。」
「比起實利,更重視名聲。從狀況來看,是內賊所為的可能性很大。與其鬧上警察,讓竊賊被社會大眾撻伐,更希望能私下解決……大概是這樣吧。可是據我耳聞,不想報警的與其說是爺爺,好像更是理事會的意思。名聲的部分也是,比起大學,更是顧慮到爺爺本人的聲譽。」
「什麼意思?」
「這不可以說出去唷。其實爺爺已經被內定為藝術院會員了。預定秋季就要正式發表,但是如果在那之前鬧出醜聞來,難保不會受到影響。理事會就是擔心這一點。」
原來如此,這就是丟掉兩億圓的代價嗎?
「我明白大學的想法了。可是身為大提琴家,初音妳覺得呢?」
「我?」
「妳摸過那把史特拉第瓦裡,也已經拉奏過好幾次了吧?妳總不會說隻是換了一把樂器而已吧?」
初音點了點頭。我接著說:
「那是生物。是誕生在世上之後,三百年來一直在尋求匹配自己的琴手、擁有自我意志的生物。它會隨著當天的心情變換音色,對拙劣的琴手報以冷笑,對下賤的琴手甚至不屑啓齒。可是如果琴手誠摯地面對它,並且努力去挖掘深藏在樂器的潛力,它就會展現出另一個層次的音樂。欸,妳覺得世上有音樂之神嗎?」
「有。」
「就像神明派來耶穌基督那樣,我覺得是音樂之神把史特拉第瓦裡派到世上的。那不隻是樂器而已。對於音樂的演奏者來說,那是至高無上的寶物。一想到那樣的至寶現在正淪為某個完全不懂藝術的粗俗惡漢的玩物,妳能夠冷靜嗎?」
「……你那樣問太奸詐了。」
「我一想到那把琴深不見底的潛能,就無法冷靜。」
「嗯,它非常敏感。」
「隻是輕輕拉弓……」
「沒錯,隻是輕輕一拉……」
「哇噢!」
我們兩個齊聲大叫,周圍的客人都瞪圓了眼睛,驚訝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用手指抵住對方的嘴唇,咯咯竊笑。
「而且啊,開始拉奏史特拉第瓦裡以後,我的演奏不一樣了。不,被改變了。」
「被改變?」
「嗯,要表現這首曲子,哪個樂句該怎麼拉奏才好?之前我全靠自己的耳朵和手指,但我覺得它叫我別管那些,先去聆聽小提琴的聲音。那把史特拉第瓦裡就像個老練的教師,會教育演奏者。」
「是啊,晶說的沒錯,它的確不隻是一把樂器而已。像這樣從後方擁抱它,確實可以感受到體溫。雖然我隻拉奏過它一個星期而已,但那種觸感現在還留在皮膚上。第一次聽到它的琴音時,我全身爬滿了雞皮疙瘩。可是它也是擁有天使歌聲的惡魔。是超群絕倫的歌後,也是超群絕倫的女巫。它可以讓一個演奏家大放光采,也可以殺死一個演奏家。它能將大提琴手的潛力發揮到極限,也能讓他認清自己隻有多少能耐。所以它可以為一名提琴手帶來希望和野心,卻也可以讓另一個提琴手絕望與認命。」
「……我同意。」
「所以聽到它不見的時候,我氣憤極了,卻也不可思議地感到有些放心,複雜極了。你的話,應該可以瞭解這種心情吧?你剛才不是提到玩具嗎?沒錯,感覺就好像被搶走了實在玩不起的玩具的孩子。」
「……我同意。」
無論好壞,過高的性能都會引起人們的不安。換句話說,可悲的是,平凡如我們,是無法容納超越常識的事物的。
「這麼說來,聽說妳也遭到須垣谷警探偵訊了?」
「嗯,前一天進去過保管室的人好像都被抓去問話了。」
「如果隻是進房間,人數應該很多吧。」
「也不多。那裡本來就有警衛盯著,門檻很高。進去裡面的隻有來借珍貴樂器的選拔成員,五個人而已。每一個我們都很熟,友希、舞子、雄大,你,還有我。借還的順序也是我剛才說的那樣,大概相隔十分鍾。然後一樣,沒有人看到可疑的人影或不對勁的地方。」
「我想也是……可是須垣谷指揮辦案唷,我看這下肯定要變成懸案一樁了。」
我想要確定初音的反應,沒想到她先看了看我的臉色。
「你在懷疑誰?」
「咦?」
「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可是須垣谷教授毫無疑問在懷疑五個進過保管室的人,包括我。因為有機會摸到史特拉第瓦裡的人,就隻有這五個嘛。然後每個人都知道自己不是竊賊。那麼剩下的四個人,其中之一就是竊賊。」
看起來在微笑,但初音的眼神沒有笑意。那雙挑戰性的眼神緊瞅著我不放。
這是大人的瞪眼比賽,可是我知道巧妙閃躲的方法。不要看對方的眼睛,而是看著眉毛中間,這麼一來,對方就會以為自己也正回看過去。
「認定竊賊就是這五個人之一,我覺得有點太魯莽了。因為還不清楚竊賊是怎麼偷出史特拉第瓦裡的。所以反過來說,隻要能查出手法,自然就可以揪出竊賊是誰了。不過就我個人的意見……」
「嗯。」她探出身體。
「我不想懷疑樂團的夥伴。這是我身為樂團首席最誠實的心情。」
初音點了一下頭,像是接受了我的說法。
然後就在她拿起杯子要啜飲最後一口時——
她的手指一滑,杯子掉到桌上了。因為飲料所剩不多,狀況不緻於太慘,但初音難得咂了一下舌頭。
「看吧,都是你講得那麼振振有詞,把我的手指都震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