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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by 中山七里
2020-1-31 18:16
六月十二日的甄選會一眨眼就到了。
考試會場的第二大廳,是為了演奏室內樂或獨奏等小規模演奏而蓋的表演廳,因此殘響時間較短。座位有三百個,右肘部分附有B5尺寸的台座,可以充當小桌子,不必說,它現在成了計分台。
演奏者在舞台旁邊等候,依每一種樂器,照班號被叫上台。在這個階段,我得知參加小提琴遴選的有三十二人,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入間裕人。要從這當中選出十六人,所以競爭率是兩倍。——不,別再自欺欺人了。這類比賽或甄選,說什麼競爭率都是自我安慰。這並不是公平的二分之一。簡而言之,就是較優秀的十六個人會被選上而已,分母的多寡根本沒有意義。
九點開始的甄選會中間隔著午休時間,已經超過三點了。銅鈸的部分結束,總算輪到我們小提琴。班號是依首字母順序,所以我是第一棒,而且是在入間裕人之前。看他一副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裡的樣子。
即使叮嚀自己不用在意,視線還是自然地被他吸引。那張一如往常的聰慧臉孔看不出一絲焦急與緊張。隻要嚴肅地拉弓就行了——那與其說是自信,看起來更像確信。看到如此超然的態度,比起氣憤或羨慕,我更忍不住佩服。
「那麼進入小提琴部門,第一號,城戶晶。」
哎喲,不管啦!聽到名字,我站了起來。
我已經盡了一切人事,能夠想到的方法也全都試過了。昨晚我聽錄音,確定最後一次演奏,連自己都感到滿意。
我做了個深呼吸,挺直背脊,前往舞台。就職面試是不是也像這種感覺?才剛跨出步子,我立刻就後悔了。這樣豈不是跟平常沒有兩樣嗎?應該更大步踩出聲音,瀟灑地登台才對。
我來到舞台中央行了個禮,擡頭一看,可以看見尊貴的諸位評審委員。從最前面一直到第三排,總共有十二個人。他們就相當於掌握罪人生死的陪審團吧。從左邊開始是學務主任、學生部長、演奏部長、總務部長、須垣谷教授等六名系主任——還有柘植校長。
我是為了與你站上同一個舞台而來到這裡的。
我們一般學生能夠直接看到校長,就隻有入學典禮和畢業典禮的時候,此外就是定期演奏會,而且隻能遠遠地看到。我是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到校長,但還是忍不住湧出敬畏之情。他今年應該已經七十有二,但實在不像個老人。柘植校長的身材並不魁梧,卻擁有壓倒在場眾人的存在感。目光柔和,但深邃幽遠,臉上的皺紋與其說是年老的象徵,更讓人聯想到厚重的年輪。他隻是坐在那裡,就彷彿沐浴在聚光燈下。他的肉體中最為年輕與強韌的巨大雙掌就擱在膝上上,指尖微微地彈動著。
不,聚光燈還投射在另一個人身上。那就是坐在柘植彰良旁邊,卻甚至能夠面露微笑,一派輕鬆的人物——臨時講師岬洋介。
「準備好了嗎?」我急忙擺好小提琴。
「那麼——帕格尼尼的《第二號小提琴協奏曲》第三樂章《鍾》。橘老師,可以了嗎?」
負責交響樂伴奏的橘講師向我微微點頭。
我深深吸氣,拿起琴弓。
迴旋曲,中庸的快闆,B小調八六拍。我拉奏出模仿鍾聲的高音。這哀切的旋律即是這首迴旋曲的主題。很快地,鋼琴伴奏重複這個主題,這裡是標準的迴旋曲形式。不過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是為了發揮他自身的超技而寫的,因此雖是協奏曲,其他的管絃樂除了前奏與間奏以外,角色僅止於伴奏。我會選擇這首曲子,理由之一就在於這裡。
接著出現D小調新的motiv——動機。是迴旋曲主題的中間部。伴奏就像暖場的演員下台一樣消失,接下來是一段小提琴獨奏。大量的泛音,讓旋律細微地往上升。暗沉的熱情湧現之中,小提琴一個人獨舞著。
這是首孤獨之歌。緬懷著失去的什麼人,在燈火熄滅後的路上徘徊時的歌。正因為那一天如此感覺,我才會不停地拉奏這首曲子。與初音交談的時候,與夥伴們一起嘻鬧的時候,我的心中總是縈迴著這個旋律。
提琴聲似斷非斷。鋼琴聲偶爾起伏繾綣上來,但很快又遠離而去,遠望著這孤獨的舞蹈。同樣的旋律反複,不久後又有其他旋律反複,營造出彷彿整首曲子都在搖蕩的印象。不是配合曲子,而是為了讓小提琴的琴音迴響,我也搖晃著身體。
漸漸地,曲調愈來愈快,反複著快慢的右手動作也加快了。然後回到主題,若隱若現的伴奏加入,迴旋曲暫時結束。
轉調至B大調,小提琴一反之前,溫柔地歌唱起來。這個副主題也將再三反複。一開始奏完斷奏與分散和弦後,提示D小調的新動機,做出各種變調,反複拉奏,近似三味線的短促音一再地上下重複。樂章連一半都還沒有結束,我的右臂卻已經開始求饒了。這是當然的。演奏開始之後,我連一次都沒有放慢運弓。不,不隻是快而已。接下來必須進入雙音奏法,所以除了快以外,還必須對角度進行微調和變化。這與隻要敲打固定位置就好的鋼琴不同,小提琴的把位,全靠目視和感覺。我總動員眼睛和耳朵、指尖與手臂,還有下巴及鎖骨的感覺,去捕捉弦音。
反複兩次重奏,重現迴旋曲的主題部。這裡也大量運用泛音,將小提琴的最高音送上天際。
伴奏突然盛大地鼓噪起來。Poco meno mosso(稍轉慢),這是進入G大調第二副主題的信號。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讓三次的重奏與快速的分散和弦對奏。接著是左手的撥奏,八度半音階,接著又是眼花繚亂的重奏。這大概是帕格尼尼最為誇耀、並且樂在其中的技巧極緻。拉奏出來的琴音聽起來徐緩,也似要崩解,但絕對不能讓它潰散。
練習的時候,我在這裡失誤過好幾次。但不可思議的是,今天手臂和手指都比平常更要靈活。我就好像被帕格尼尼本人附身了一樣,輕而易舉地成功拉奏出高難度的演奏。奇奇里亞帝以幾乎未曾有過的聲音鳴泣著。
旋律岌岌可危、宛如走鋼索一般,弦與弦彼此揉合傾軋著不斷往上升,隻差一步就要落入不協和音。
接近尾聲的時候,右手拉奏雙重泛音,左手則是撥奏,以完全不同的動作,用極限的速度交替演奏。看在觀眾眼中,那看起來就像在進行驚人的特技表演吧。這裡是追求特技的作曲家大顯身手之處。但是我也知道自己的雙臂力量瀕臨極限了。
好沉重。快麻痺了。使不上力。
可是隻差一點了。
我以並用顫音的向下半音階勉強拉奏出副主題部,用大調演奏最後的迴旋曲。結果這時鋼琴想起來似地插了進來,與小提琴重疊著,前往短暫的尾聲。
肩膀以下好像要斷掉了。
再一小節就結束了。
我將穿針般的專注力傾注到指尖。
最後一拉——那音貫穿虛空,很快地返回我的耳朵。
瞬間,一股虛脫襲向了我,精神和體力似乎全被小提琴給吸收殆盡了。即使如此,我還是感覺到解放與滿足。我謹記岬老師的忠告,不是「參加看看」,而是「拿出鬥志」去演奏了。這或許是面對柘植校長和岬老師的緊張發揮了正面影響,我成功演奏出練習時無法達到的高度。我再也沒辦法拉得比剛才更好了。
理所當然,沒有掌聲。我反射性地望向校長,但他雙目緊閉,似在冥思,完全看不出任何反應。
「請教一下。」器樂系的石倉系主任舉手。「你也知道,公演的曲目是拉赫曼尼諾夫的協奏曲,然而你卻刻意選了帕格尼尼,理由是什麼?拉赫曼尼諾夫也有《悲歌》和《兩首小提琴與鋼琴小品》。」
為了靠超技引起注意,還有這是我拉慣了的曲子——理由雖然是這兩點,但我不認為這個回答能夠滿足石倉系主任。
我正在詞窮,這時岬老師舉手了:
「是為了回歸演奏家的原點嗎?」
「什麼?」石倉系主任對他投以訝異的視線。「請問這是……」
「就像帕格尼尼為了將自己的技巧發揮到極限而創作協奏曲,拉赫曼尼諾夫也出於相同的理由,以自己的超技為主軸來作曲。肖邦和李斯特也是一樣,這可以說是被稱為virtuoso的演奏大師們的天性吧。剛才石倉老師舉的兩個作品,主角都是鋼琴,感覺小提琴隻是輔助。與其選擇那樣的曲子,我認為斷然演奏散發出超技結晶的《鍾》,是一個很棒的著眼點……校長,你覺得如何?」
岬老師突然向校長問話,在場的教授全都瞪大了眼睛,然而校長本人不僅一點都不慌張,反而就像在等待這個問題似地開口了:
「確實,既然城戶同學也是個演奏家,超技就是音樂表現中最基本的必要條件。拉赫曼尼諾夫從故鄉俄國亡命到國外,接觸到外國的音樂,會在當中留意到帕格尼尼,並以他為主題寫下狂想曲,應該並非偶然。況且如此高明的音樂家,不可能會去改編毫無共鳴的他人樂曲。所以剛才的選曲,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被校長用斷定的語氣這麼說,石倉系主任臉色一變,垂下頭去。這也難怪,這可是在拉赫曼尼諾夫方面的世界權威人士的意見,不可能有人辯駁得了。不過對我來說,這番讚賞完全牛頭不對馬嘴,因此比起開心,我更感到不知所措。
「啊……呃,那辛苦了,你可以下台了。那麼接下來,小提琴部門第二號,入間裕人。」
聽到那名字,我走下舞台。快步伶俐的腳步聲從背後走近。啊啊,我應該像他那樣意氣風發地上台才對的。
「曲子是帕格尼尼,《二十四首小提琴隨想曲》,第二十四首。」
聽到曲名,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二十四首小提琴隨想曲》是一套可說是名家帕格尼尼集大成的曲集,特別是第二十四首,等於是凝縮了第一首到第二十三首中所使用的全部技巧、是一首超技目錄般的曲子。帕格尼尼自身應該也有以它為集大成的意圖,他的小提琴獨奏曲當中,在他生前出版樂譜的隻有這套作品,因此李斯特和布拉姆斯等人都競相將第二十四首改編為鋼琴曲,其中校長提到的拉赫曼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特別有名。這下子我的演奏等於是在為入間裕人開路,而校長的發言也成了再妥貼不過的引言了。
入間裕人略略收攏雙腳,拉起弓來。
如利錐般的第一音劃破空氣。
我再次瞠目。
多麼哀切的音色啊!小提琴在哭泣。那聽起來不是被拉奏出來的音,而是小提琴本身正扯開嗓門放聲哭泣。
短短十二小節的主題。一開始的四小節反複,後半也以完全相同的節奏持續著。旋律簡單至極,卻令人印象深刻。哀愁與痛楚都凝縮在這十二小節當中了。
接下來是總共十一種的變奏曲。第一變奏為八分音符在陡急的坡道上下來回。他的左手高速按弦,將所有過渡樂節的斷奏一上一下,以完美的運弓演奏。那音色就像敲擊鐵鎚般強勁而明確。
我啞然失聲。
Saltato——彈跳弓,這是帕格尼尼發明的、可以正確無誤地無限彈奏小斷奏的演奏方法。讓持弓的右手緊貼著身體的那個姿勢,完全就是彈跳弓的姿勢。帕格尼尼幾乎不利用手臂的振幅,而是隻用手腕來控制運弓,而入間裕人居然把帕格尼尼的演奏姿勢完全搬上舞台了。
第二變奏,十六分音符的連弓變奏。聽了讓人陷入宛如在迷宮中瘋狂徘徊的心情。弓像蛇一般扭擺著上下移動。
第三變奏,八度音的雙音。徐緩的陰鬱潛入心底。
第四變奏又是連弓。走投無路的緊張感令背脊一涼。明明是同一個主題,風格卻眼花繚亂地變化萬千。那種繽紛,正是這第二十四首隨想曲的精髓,也是以華麗的旋律實際證明了音樂的可能性。
這風格的的變化令我幾乎眩暈,陷入絕望。同樣是帕格尼尼,這種表現力的深度與廣度,我實在望塵莫及。
第五變奏,在遼闊的音域中狂奔,主題逐漸變化。
第六變奏,雙音合唱出悲劇。那尖銳的音色狠狠地紮進聽眾的心胸。
每次轉移到下一個變奏時,入間裕人都會短短地停頓幾秒,微微改變雙腳的間隔,這樣的暫歇勾起聽眾對新的變奏的期待。這全是經過計算的行動。
第七變奏,是十六分的三連音符帶來的輕快旋律。迫切感揪緊了心胸。
第八變奏是三音營造出來的厚重音色,將深切的哀傷高歌至天上。
然後是第九變奏。交互進行左手的撥奏與右手的弓奏(敲擊琴弦似地拉弓),這是最高難度的技巧。而且儘管如此,卻又維持著完美的旋律,明確地傳達出主題的哀切。
這個時候,我確信自己必敗無疑了。雖然我試著臨陣磨槍地集中在特技式的奏法上,但入間裕人卻以遠超於此的超絕技巧迎戰我。無論是在種類還是完成度上,他都遠勝於我,而且他確實地演奏出最重要的旋律廣度與變幻的感情。
第十變奏,高音域的連弓。最細的E弦孤獨地吟唱著。孤單一人佇立在石闆地上,靜靜地等待時間過去——我的腦中浮現如此淒楚的光景。
然而到了第十一變奏,驟然丕變,大幅跳躍的雙音粗暴地湧現出來。切實的熱情貫穿脆弱的心,然後就這樣進入終曲,一口氣爬上四個八度音的琶音轟然震撼心胸。
最後一個音帶著華麗,消失在空中。
不期然地,評審們全都同聲嘆息。雖然沒有掌聲,但是不必說,這些嘆息就是最好的稱讚了。入間裕人彷彿用全身去感受那些稱讚,閉著眼睛佇立在舞台上。
我一敗塗地。
比起聽到下諏訪美鈴的演奏時更要深的絕望沉澱在腹底。凡人不管再怎麼掙紮,還是不可能贏得過他們這些得天獨厚之人吧。
我瞥了一眼柘植校長和岬老師,兩人正談笑著。雖然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但至少那表情並不是在挑剔剛才的演奏,毋甯相反。
我像要逃離現場似地快步離開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