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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by 中山七里
2020-1-31 18:16
肩膀和下巴開始僵硬了,於是我確定時間,開始練習後快四個小時了。時間已過午夜,差不多該撤退了。
最近我每天打工都提早下班,然後直接來這裡。回到住處倒上床時,都已經三點多了,所以實質睡眠時間隻有四小時。我有自己在亂來的自覺。可是如果不這麼做,我贏不了入間裕人。
被選為成員的榮譽、被挖角至職業交響樂團的可能性、學費全免、還有與柘植彰良共演——這一切的優惠,在拉奏史特拉第瓦裡的歡悅之前,全都相形失色。面對莊野時感覺到的羞恥與自卑也煙消霧散了。如果能夠擁抱那把名器,以弓讓它高歌,即使一天吃不到三餐,或是不眠不休的練習,全都算不上什麼。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可是一度拉弓的右手、按弦的左手一想起當時的觸感,我就再也無法冷靜。簡直就像毒品。
但是要再一次拿到那把史特拉第瓦裡,就隻能成為樂團首席;為了這個目的,我非贏過入間裕人不可。而我改採取的手段,就是完美地拉奏我所熟悉的《鍾》。憑綜合能力,我畢竟沒有勝算。就拿運弓來說好了,我遠遠地不及入間裕人的正確與強勁。可是如果要比較一首曲子的完成度,端看練習多寡,我認為我也是有勝算的。
然後我瞭解到一件事。
偶爾胡來也是不錯的。我本來就是喜歡小提琴才開始學的,所以即使一口氣練習五、六個小時,也不引以為苦。雖然會累,但不難受。然後愈是持續,就愈能感受到自己在進步。這首曲子比起感情,更重技巧,所以反複練習,自然就會呈現在成果上。最近我聆聽自己錄下來的演奏,有些地方自己聽了也頗為得意。
即使隻有一個人,但也在密室裡面待了四個小時,我一定是陷入輕微缺氧的狀態了。我把小提琴收進琴盒,開門的瞬間,格外新鮮的空氣湧進房間裡。
我想著「這樣太虐待身體了」,走出房間,與正好從隔壁出來的人迎頭碰上。
「不好意……」兩人同時說,擡頭對望的瞬間,同時退後了。
「友希……」
「晶!」
驚訝之後,我們望向彼此的手。友希的手上也緊緊地提著單簧管的盒子。
「……你也是在這裡練習?」
「看來大家想的都一樣呢。」友希也在市內租屋通學,處境與我十分相近。
「這種時候住宿舍的人就很有利呢。他們在地下室練習,一結束就可以倒回床上,哪像我們還得回去租屋處,吃晚飯,沖澡,準備明天的事……」
「別抱怨了,宿舍也是要搶練習室的,而且練習時間隻到十點。我們這樣反而比較自由,不是很好嗎?」
「我說晶啊,世上再也沒有比自由更差勁的字眼了。」
我忍不住差點笑出來。沒想到居然會從友希口中聽到跟店老闆一樣的話。
「自由不就是不受束縛嗎?」
「不受束縛,就是不受任何保護、也沒有任何保障。說得難聽點,就隻是邊緣人。很多時候,人們是受到管理才能夠安心的。」
這話頗耐人尋味,所以我試著反擊。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戀愛也是這樣囉?」
「什麼意思?」
「友希是那種想要被管理的人吧?啊,也不用特地解說嘛,一看就知道了。」
「誰、誰說的?。」
「大家都知道啊。噯,不知道的大概就隻有雄大本人吧?」
聽到這名字,友希突然不吭聲了。不會卯起來否定,真的很像友希的作風。我好心不去看她,但她的臉應該已經一片通紅了。
「……你敢跟他說,我就殺了你。」
「那搞不好演奏家系全都要死光光囉。不,搞不好會演變成波及器樂系和音樂教育系好幾個人的大屠殺。」
「你閉嘴啦!」
「是是是。」
然後我們默默地在錦大道上走了一會兒。這一帶是酒吧林立的鬧區,但是到了這個時間,幾乎所有的店都熄了燈,整條街都落入了夢鄉。走在這當中的我們兩人,就像在黑暗中跳樑的夜行生物。
「倒是妳剛才的邊緣人發言,真是深富哲理。」
「你夠了唷!人不可貌相,沒想到你這麼死纏爛打。陰險、黑心。」
「才不是呢。其實妳剛才那番話,跟我在打工的地方被訓的內容有微妙的雷同之處。我覺得我們每一個都是邊緣人。」
我把老闆的話就這樣轉述給友希聽。
為什麼要告訴友希?我甚至沒有自覺。一定是希望她能像平常那樣,快活而粗魯地一笑置之吧。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聽完之後,友希卻垂下頭去。
「友希?」
「你啊,果然太陰險了。而且毫無自覺,是那種最惡質的型。居然滿不在乎地對人家的肚子揮拳,而且還連續兩拳。」
「我冒犯到妳了嗎?」
「別說冒犯了,你把人家的肚腹都挖開來了。喂,你也知道我正在全力投入求職活動吧?」
「嗯,友希不管做什麼都很招搖嘛。那戰果如何?」
「聽了別嚇到啊。四十戰零勝。」
「零勝?」
「在演奏家系,英文也是必修對吧?我還特地去考了英檢一級呢。然後順便趁著去年考了計算機證照,心想或許可以在求職的時候加點分。我們學校也算是小有名氣,我覺得應該可以輕鬆取勝,到處去面試,結果徹底被打垮了。我痛感到自己實在想得太天真了。世上比我們想的更要不景氣太多,隻是會講點英文,會吹個單簧管,根本沒有人要。」
「妳去面試的都是音樂相關的地方嗎?」
「音樂事務所、樂器廠商、唱片公司,知名企業我全都投了,結果全滅。我逼不得已,放棄音樂相關業界,試了保險、貿易、銀行、IT、廣播電台、出版社、飯店,一樣全滅。我走投無路,又投了物流、餐飲、服務業,又是全滅。真的是,我的資格徹徹底底,半點屁用都沒有。人家說證照就像黏在腳底的飯粒,原來是真的哩。」
「什麼意思?」
「最好拿下來,但就算拿了也不能吃。連續落榜二十家,我向我哥哭訴的時候,他這樣對我說。」
「哭訴……真意外,感覺妳不是那麼脆弱的人。」
「不管本來是什麼個性,每天收到開頭就是『很遺憾』的落榜通知,任誰都會沮喪的好嗎?而且還是拚命對自己撒謊的結果。一次又一次在臉上貼著再虛僞不過的優雅笑容,對面試官說『我認為貴公司的風氣最適合我』,一開始我真的覺得屈辱極了,可是更令人噁心的,是漸漸習慣像那樣撒謊的自己。」
「不是說謊言是女人的武器嗎?」
「對自己撒謊,是會腐蝕精神的。」
友希憤恨地說。這態度也不像平常的她,但我裝作沒看見。
堅強的友希居然會垂頭喪氣。我實在是難以安慰。況且我自己目前也是問題重重。因為別說求職活動了,我連能否順利畢業都是未知數。我必須等到甄選會結果公佈,然後立刻思考自己該何去何從。我的狀況比友希更嚴重。
「這四年之間,我到底都在做什麼?」
友希的聲音變得更消沉了。
「為了把單簧管吹得更好,為了能帥氣地獨奏《藍色狂想曲》,我拚命地練習,吹到嘴唇都發痛破皮了,還是拚命地吹。功課也都過關了,無聊的視唱課也都乖乖出席,結果得到的卻是這四十戰零勝,那麼這四年之間,我豈不是等於在不斷地重複著一點屁用都沒有的助跑嗎。」
我聽著友希的話,也陷入心胸被刨挖開來的難受感覺。反複著沒有用的助跑,這我也是一樣的。絕對不會被叫上場去,隻能在休息區的角落默默不停地做伸展操的田徑選手。再也沒有比這更沒有意義、滑稽又心酸的事了。可是最讓我難受的是她接下來的話:
「難道這個世界……不需要我嗎?」
才沒有那種事……宛如慘叫的這句話湧到了喉邊。
可是結果我沒有說出口。
雖然說這種話,但友希是個聰明的女生。不管是對身邊的人,更重要的是對自己,她都是個明白人。對於這樣的人,表面的安慰是沒有用的。如果不看情況,隨口安慰,這樣的淺薄反而會招來她的同情。
明明不冷,我和友希卻蜷著背,無精打采地走在黑暗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