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 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 科幻世界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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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by 中山七里

2020-1-31 18:16

隔天,練習室比預定還晚才輪到我使用,我一進房間便立刻取出我的愛琴。接下來一個小時,我在這間隔音完善的房間專心緻志地練琴。
比賽的實績不必說,入間裕人與我最大的差異就在於表現力。我聽過他的演奏幾次,與隻是賣弄小技巧的我不同,他的演奏有力量。
琴音有感情、有重量。旋律有故事、有生命。
首先必須去貼近那個水平才行,但距離還太遙遠了。即使如此,我也隻能往前進了。而且我害怕停下來思考。我不願停下練習,讓寂靜降臨。隻要夾著小提琴,拉著弓,我就可以逃離不安。
選擇帕格尼尼的《鍾》做為甄選會的曲子,連我自己都覺得真是著妙棋。因為帕格尼尼絕不會讓演奏者輕鬆,這首曲子光是要照著譜面拉奏就非常辛苦了,一旦開始演奏,就不得不全神貫注。
比方說雙音奏法。雙音奏法是同時拉奏兩根弦,使音重疊的奏法,能夠拉出比單音更華麗許多的音色,但帕格尼尼的這首曲子,必須在超高速的過渡樂節中拉奏雙音才行。比方說泛音。泛音是在琴弦各處的泛音位置浮按琴弦,這樣就能壓抑琴弦原本的震動音,僅製造出泛音。泛音可以製造出清亮晶瑩的音色,但這等於是要用左手的撥奏來演奏。無論何者,都需要高度的技巧與柔軟修長的手指,與其說是演奏,動作更接近特技表演,可是有個演奏的地方甚至必須同時運用這兩種技巧。指導教授的印象不佳、甚至沒有比賽經驗的我想要賺取分數,就隻好靠這種演奏來引起注意了。這就好像沒有實力的體操選手心急之下,挑戰難度D的技巧,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尼可羅‧帕格尼尼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小提琴演奏中應該學到的一切技巧,後來他成為作曲家,用自創的練習曲創造出新的技巧和特殊奏法。理所當然,他所作出來的曲子實在不是一般弓法所能演奏的。加上這名作曲家有著表演家的一面,據說他曾在演奏會上故意把琴弦一根根切斷,最後僅靠著一根G弦拉奏完整首曲子。簡而言之,帕格尼尼從一開始就是特技取向。而且為了避免技巧被人偷走,他一個人管理所有的樂譜。與交響樂團合奏時,他總是在上場前一刻才將樂譜分給伴奏的交響樂團,然後演奏會一結束就把譜收回;即使在練習的時候,他本身也不進行獨奏,所以交響樂團成員隻有在正式上場時才能聽到他的獨奏演出。帕格尼尼就是這個樣子,因此後世的音樂家們費盡辛苦才重新謄寫出他的曲子譜面,即使如此,還是不曉得究竟有多接近帕格尼尼的原版樂譜。知道這一點的,大概隻有帕格尼尼本人了。
我背後承受著壞心眼到家的帕格尼尼的視線,摒除一切雜念拉著弓。小提琴的音程會因為些許手指角度的變化而改變,所以把位的移動比鋼琴更要求纖細。不能一口氣移動,比方說從一指移動到下一個三指的把位時,要在中間加入第三把位的一指的中間音。然後不能急,從低音升向高音時,如果移動大,動作快,就會突顯移動的音,所以必須徹底配合運弓的速度。
彈奏不知道第幾次的迴旋曲的主題時,練習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我驚訝地停弓,而突然現身的闖入者惡狠狠地瞥了我一眼。擋在正前方的那個人,是體格連男生都自嘆弗如的女鋼琴家。
「下、下諏訪同學……」
「還下諏訪同學!你在拖拖拉拉些什麼?都超過預定十分鍾了,下一個輪到我,你快點出去。」
「呃,可是我前面的就晚了十分鍾……」
「那不關我的事。好了,結束了,快出去!」
下諏訪美鈴推開我,不容分說地坐到鋼琴前。這麼一來,能夠移動她的大概就隻有拖吊車了。
下諏訪美鈴是我看過名字與外表差異最為懸殊的人。隨手綁成一束的頭髮一看就粗糙無光,看起來意志堅定的眉毛甚至沒有修整過。目光陰險的眼睛還有鷹鈎鼻、嘴角撇下的嘴唇,再加上那威風堂堂的體格,外貌活脫就像中世紀的女巫還是女摔角選手。她從走廊對面走過來,對向行人都得「噫」的一聲閃避到一旁——看來這傳聞也不全是空穴來風。
「至少再五分鍾……」
然而我微弱的抵抗也毫無效果,她已經打開琴蓋,翻開琴譜了。我的話她一句也聽不進去。那種旁若無人的態度,也是她眾所公認的特色之一,據說就連所長進練習室,她也照樣視而不見,我行我素地繼續敲鍵盤,就好像在說:「你礙到我了,快滾。」
她也是很拚吧,我心想。我們固然想要設法加入定期公演,受到職業樂團青睞,但她也比我們更拚命地在朝比奈等眾多比賽中累積實績。因為鋼琴家無法常任於交響樂團,怎麼樣都會以個人活動為中心,因此隻能設法幫自己的名字多鍍點金。
我甚至來不及把小提琴收進琴盒,死了心要走向門口的瞬間,下諏訪美鈴彈出的第一音刺上了我的背後。
鏘!我再也移動不了半步了。
如利刃般的金屬聲,那毫無疑問是鍾聲——李斯特的《帕格尼尼大練習曲第三號康帕內拉》。隻是單純的巧合,或者她是故意的?她現在彈的曲子,正是我剛才拉的《鍾》。不,正確地說,是無比尊敬帕格尼尼的李斯特,將帕格尼尼的曲子改編成鋼琴曲的作品,堪稱是兄弟曲。主題有一點不同,至於整體的曲調,更幾乎是完全不同的作品。
即使如此,這壓倒性的表現力差距是怎麼回事?據說帕格尼尼是以響徹整個城鎮的教堂鍾聲做為靈感而完成這首曲子的。要用小提琴模擬鍾聲,就隻能利用泛音與琴身的迴響,即使如此還是敵不過鋼琴的打鍵。鋼琴聲更要接近鍾聲多了。
不,這並非源自於樂器性質的不同。雖然不甘心,但我必須承認,兩者之間的差距,毫無疑問是來自於演奏家的實力差距。隻要聽到主題的旋律,這一點便一清二楚。多麼悲哀、多麼強而有力的音色啊。隻是一個音,就深深地刺入我的胸口,喚起我心底遺忘的孤獨與哀愁。憑我的指尖,怎麼樣也拉奏不出如此動人的音色。就讀這間音大的學生,無論專攻是什麼,第一副科都是鋼琴,所以下諏訪美鈴現在在彈的這首曲子的難度,即使沒有直接看到運指,我也一清二楚。因為原本的小提琴曲也是如此大幅度地移動把位。鋼琴的話,一定超過了兩個八度音,而且還必須高速彈奏,然而她卻彈得讓人絲毫感覺不出那樣的斧鑿痕跡,隻純粹地表現出感情。
下諏訪美鈴這個人的風評絕對算不上好,但是周圍的人還是不得不認同她,全是因為她的琴藝高超。無論她是否外表不修邊幅、目中無人,在這樣的演奏面前,那些批評也隻能煙消霧散。
這就是所謂藝術的魔性吧。雖然有時候人們形容演奏者將感情傾注在曲中,但另一方面,演奏出來的音樂與演奏者的人格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個性古怪的人能演奏出聖人般的音樂、而下流猥褻者也能演奏出天使般的音樂。
岬老師那個時候,我可以辯稱那是另一個次元的資質。可是下諏訪美鈴或入間裕人與我同齡,又在相似的環境中學習,我們之間卻有著不容分辯的巨大差距。那個時候應該是攫住了初音的絕望與焦躁,現在正腐蝕著我。
《康帕內拉》帶著哀調的旋律更加撓抓我的心,但我還是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默默逼我離開。我懷著一敗塗地的心情按下門把。
來到走廊,外頭充滿了學生安靜的喧嚷聲,以及各種樂器聲。那總有些舒適的喧囂讓我稍微恢復了冷靜。
此時窗戶吹來一陣風。
我右手提著小提琴,左手腋下挾著琴盒,隻用指尖捏著樂譜,所以完全禁不起那一陣風吹。樂譜被吹得在天空四散飛舞。瞬間我失去平衡,撞上走在前面的人。要跌倒了……這麼心想的瞬間,我全力抱住小提琴。
「哇!」
兩隻手臂抱住了我傾倒的身體。
那個人也弄掉了手中的一疊樂譜,五顔六色的樂譜一眨眼便散落了一地。
「對不起!」是對方先道歉了。
「手呢?你的手沒事吧?。」
「嗯,我沒事。對不起,是我不小心。」
我彎身撿拾掉落的樂譜,發現擺在旁邊的小提琴正受到熱烈的矚目。仔細一看,兩眼發光地盯著那把小提琴的人是——
「岬老師……!」
「這把琴真不錯,是亞曆山德拉‧奇奇里亞帝,對吧?」
「啊,是的。」點頭之後我才感到納悶。岬老師說的確實沒錯,但琴身或琴盒上應該都沒有刻上製作者的名字。
「真的好漂亮。到了這個境界,樂器本身就是一種美術品了。這樣一把琴,價錢相當於一架平台鋼琴,實在令人有些不甘心,但實際看到,還是不得不承認它有這個價值呢。」
岬老師的眼睛因為憧憬而閃閃發亮,就像個醉心端詳寶石的婦人一樣。
「樂器師傅真是幸福呢。就像許許多多的作曲家,他們可以把靈魂寄託在作品中,流傳百世。演奏家聆聽那內在的聲音,與他們攜手,將他們的話語和聲音化成音樂。」
「請問……老師一看就知道製作者是誰嗎?」
「哦,因為它特徵十足嘛。漆的光澤也是,尤其是這鑲邊和琴頭的裝飾,是奇奇里亞帝特有的。啊,可是……」
岬老師說,抓起我的左手。
「這隻手也很漂亮。」
望過來的那雙眼睛,才是日本人難得一見的帶碧藍的茶褐色,漂亮極了,就連同性的我都忍不住有些枰然心動起來。所以我相反地感到一陣惱怒。從來沒有人稱讚過我的手指,頂多就隻有初音調侃過,說這是我全身當中最有男人味的地方。
「請別鬧我了,哪裡漂亮了?全是繭,又節骨分明。」
「所以才漂亮啊。是拚命練習的演奏家漂亮的手,比起柔荑般光滑的手指更有價值多了……。啊,抱歉。我還沒自我介紹呢,失禮了。我是二月起來這所學校擔任臨時講師的岬洋介。」
看著向我鞠躬的頭頂,我懷疑這個人是認真的嗎?根本不必自我介紹。別說校內了,隻要是音樂界的人,現在沒有一個人不認識岬洋介。
「我叫城戶晶,演奏家系四年級。」
「請多指教,城戶同學。」
「請不用那麼客氣,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你是老師,我是學生啊。」
結果岬老師一臉困窘地開始搔頭,我見狀有點氣消了。其實我從以前就知道這個老師不管對任何身份或性別的人都一樣客氣。尤其是對學生,他的說法似乎是明明隻差了四歲左右,卻要他擺出一副老師臉孔的話,他反而會不好意思。
「倒是練習室裡傳來好激烈的《康帕內拉》,是你朋友嗎?」
「也不算朋友,是器樂系的下諏訪同學。」
「哦,是那個有名的……」
岬老師說到這裡,含糊帶過。他本來一定是想接「小富士子‧赫明」這個綽號吧。
「進去裡面好好欣賞怎麼樣?岬老師的話,就算是下諏訪同學,或許也會正襟危坐好好彈唷。」
「不,我還是別打擾了。」岬老師當場回絕了。
「雖然很感興趣,可是這樣做很可能變成在偵察敵情。而且她現在需要的不是技術面的建議。」
偵察敵情這幾個字令人介意,但最後一句話更讓我好奇。
「她都彈得這麼棒了,還缺少什麼嗎?」
「她到底是在害怕些什麼呢?」
「害怕……?下諏訪同學嗎?」
「那琴聲之銳利,讓人聯想到針。現在的她,就像是一隻刺蝟。可是你知道嗎?外殼堅硬的動物,大抵上都是膽小的。因為膽小,所以外表會變得好戰,以嚇阻外敵。我覺得這激烈的琴聲就像那樣。這恐怕甚至超越了作曲家的意圖,可是這樣的方向性不對。確實,每一個音都鋒利無比,深深地刺進聽眾的心,但也僅止於此。雖然能喚醒忘懷的情緒,撼動心靈,但沒有更進一步的幹涉了。所以一首曲子也就罷了,如果連續聽上兩三首,或是聽上十分鍾二十分鍾,精神就會愈來愈疲勞。不管是聽眾還是演奏者都是。」
「這樣不好嗎?。」
「問題在於演奏的本人是不是想要追求這樣的音樂……。不好,我沒資格批評別人的演奏呢。不好意思,請忘了我剛才的話吧。」
「為什麼老師不指導器樂系還是演奏家系呢?老師的話,比起音樂學系,這些系更……」
「因為我還是個業餘人士,要對同樣以音樂名家為目標的人說三道四,別說是傲慢了,簡直是無恥。我自己也還有很多該學習的地方,像音樂學,我反而是為了讓自己吸收知識才請校方讓我教課的。」
如果演奏出那種《皇帝》,還算是業餘,那我們到底算是什麼?這種客氣,是不是就叫做用謙虛包裝的傲慢?為了確定,我正面注視岬老師的眼睛,卻隻在裡面看到柔和的光芒,看不出一絲挖苦或驕慢。
「城戶同學也要參加定期公演的甄選會嗎?」
「咦?嗯,參加看看啦。」
「姆。」
岬老師哼聲似地喃喃,然後對我笑了。
「如果你不急,可以陪我一下嗎?」
「咦?要做什麼?」
「去美術館。」
老師才剛回答,就已經抓住了我的手臂。手很溫柔,感覺不到握力,卻不可思議地不容抗拒,催促著我。我一頭霧水,跟著岬老師一起離開了。
來到主校舍三樓,經過圖書館與視聽教室後,岬老師停下了腳步。
樂器保管室——門前體格偉岸的中年警衛正背著手,叉著腳站在那裡。旁邊的牆上嵌了兩個儀表,一個是溫度計,另一個是濕度計。
這所學校以法人身份擁有許多被稱為名器的樂器,除了有時候出借給知名演奏家以外,都一直保管在這裡。室內的溫度和濕度常保一定,儘可能預防濕氣及歲月造成的傷害。
「你對這裡已經很熟了吧?」
隻有入學典禮的時候來過一次而已——我回答。而且是從房間外面探頭看一下而已。考慮到裡面保管的樂器價值,嚴密地看守是理所當然的,但門檻這麼高,也教人實在提不起勁去打擾。有警衛,還有電子鎖,門口正面還誇耀似地設置著監視器。事實上就連校長要進去裡面,也需要經過警衛檢查和附IC芯片的職員證。
接受警衛銳利的一瞥後,岬老師把掛在脖子上的職員證拿到牆上的卡片閱讀機前,小燈由紅轉綠,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門這麼小,房間裡卻是一片寬敞。為了預防直射陽光造成的褪色,房間沒有任何窗戶,但天花闆很高,所以感覺並不侷促。
空調似乎使用大坪數的機種,儘管應該無時無刻都在運轉,卻幾乎聽不到聲音。
房間的牆邊與中央設有堅固的架子,依種類陳列著樂器。單簧管、低音管、法國號、雙簧管——映入眼簾的樂器看起來全都光輝耀眼,其中也有一些比起價格,更是現在已經難得一見的古老樂器。岬老師說的沒錯,這裡是樂器的美術館。但岬老師毫不猶豫地向右邊的架子走去——那裡是絃樂器區。這時我的心跳開始有點加速了。
「這把琴,你知道是什麼吧?」岬老師指的是一把小提琴。
你知道是什麼吧?那當然了。如果看到正下方的名牌,仍對這把名器毫無頭緒,那麼那名小提琴家最好立刻放下弓回故鄉去。
『Antonius Stradivarius Cremonensis Faciebat Anno[1710]』
——名琴史特拉第瓦裡。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本尊。
「傳說中的名匠安東尼奧‧史特拉第瓦裡。他所製造的小提琴據說有一千兩百把,但現存的隻有一半。現在坊間充斥著忠實模仿形狀與尺寸的仿史特拉第瓦裡提琴,但這把是貨真價實的真品之一。史特拉第瓦裡奠定了小提琴這種樂器的終極進化形態,他死後都過了三個世紀以上,然而其後製作的無數的小提琴,全都是以這把逸品做為標準。」
我知道。史特拉第瓦裡提琴依樂器的特徵,被分類成三個時期,而最後期長型的琴身長度成了現行的標準尺寸,依舊為全世界的小提琴製造師所恪守。總之在為數眾多的樂器當中,如此充滿軼聞的樂器也實在少見。隨便就破億的價格也是如此,但即使傾現代科學之力亦無法完全破解的音色秘密,還有樂器為了尋找匹配自己的演奏家而浪跡天涯的幾近鬼故事的傳說——
不,這些都無關緊要。
我的雙眼緊盯在屹立於正面的古老樂器,甚至無法眨眼。
那是呈現小提琴形狀的寶石。
史特拉第瓦裡選擇做為表闆的材料,是取自於意大利菲梅溪谷的紅雲杉木。木紋完全平行並列,上面再塗上幾十層的漆。這漆除了樹脂和溶劑以外,似乎還含有昆蟲等動物性蛋白質,那玄妙至極的配方,化成比琥珀更要深沉冶豔的色彩。
兩側的f孔是為了放大胴體內的空氣振動,加強弦音而設,而史特拉第瓦裡小提琴底下的f孔位置相對於整體是一比一點六的黃金比例。這個比例是古希臘的人體雕刻中改採用,讓胴體與腳的長度平衡看起來最完美的比例。或許是因為如此,這f字顯得優雅至極,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人工物。
最重要的是,它的外形優美到令人歎為觀止。流利的曲線與完美的均衡令人聯想到女神像。隻要任何一處的尺寸差上一釐米,就有可能破壞整體,那就是成立在如此微妙的均衡上的奇蹟外形。
「奇奇里亞帝也很棒,但是這把小提琴看著看著,好像會把人吸進去呢。」
「不能相提並論的,曆史和價值都相差了一百倍以上呢。」我說。
「那順便來比較一下音色如何?」
「咦!」
「它的確是美術品,但史特拉第瓦裡應該也是希望有人拉奏它,才會把它製造出來的。來吧。」
岬老師慎重地從架上取下史特拉第瓦裡,交到完全混亂的我的手中。
「喏,不拿好會掉下去唷。萬一掉下去……」
岬老師的恐嚇讓我連忙握好琴頸。然後當我用下巴支撐住琴身的瞬間,一股異樣的觸感傳上皮膚,握住琴頸的左手與觸碰到拱形的手臂隱約萌生一股反應。
這不隻是單純的木頭。這——是有體溫的生物。是會呼吸、會思考的存在。
「用開放弦彈G弦看看。」
我照著岬老師說的,把他交給我的弓放上G弦。琴上的弦是現在已經難得一見的羊腸弦,這是用取自羊腸的纖維揉成的線,會因為濕度或照明的溫度而變鬆,但可以拉奏出比鋼弦更要豐富飽滿的音色。
擡高手肘,被弦吸附上去似地拉弓的瞬間。
驚人的音色貫穿了左側鼓膜。
不可能!小提琴不可能發出這種聲音。
不用左指按弦拉弓,隻是單純的G音而已,然而卻有無數個音素重疊在一起發出,而且還以驚人的音量響徹整個房間。我隻是放鬆力氣,輕輕地運弓,好像擦亮一根火柴,卻有火焰噴射器噴發出火焰一樣。話說回來,這音色是多麼地豐饒啊。G弦的震動讓旁邊的D弦共振,隻是一個音,就如此地撩撥心弦。是整個樂器跟著顫動不已的有機物獨特的聲音——這果然是生物。這把小提琴有血有肉,現在正迫不及待地準備髙歌。
可能是聲音傳出房間外了,警衛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門是自動關閉的,所以隔音效果應該很好,外面卻聽到了,音量肯定相當驚人。岬老師立刻從我手中奪下小提琴和弓,擱到自己的肩頭上。
「岬、岬老師,不好意思,你有使用許可嗎?」
「噢,真對不起,我忍不住想要拉拉看。我立刻放回去。」
警衛確定老師把史特拉第瓦裡放回架上後,嘴裡不停地嘀咕著,返回崗位了。
「話題怎麼樣都會集中在柘植校長的演奏上,但其實定期演奏會的重頭戲還有一個。那就是鎮座在此地的眾多名器的競演。這次的曲目是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法國號、單簧管,小號……而這把史特拉第瓦裡親手打造的小提琴和大提琴當然也會登場。雀屏中選的樂團首席可以演奏這把史特拉第瓦裡。」
啊,我都忘了。除了小提琴以外,史特拉第瓦裡還製作了約五十把中提琴和大提琴。大提琴——它的演奏家很有可能是初音。如果我被選上,就等於是我們兩個一起演奏兩把史特拉第瓦裡的樂器。而且還是與柘植彰良的鋼琴協奏——這件事以不同於讓初音興奮的理由緊緊攫住了我的心。
掌心還殘留著那種觸感。那是觸摸到生物一般的餘韻。小提琴從手中被岬老師奪走的瞬間,我的手指確實拒絕放開它。
想要再觸摸一次。
想要再用這雙手演奏它。
開始感受到心中泉湧而出的激情時,我注意到視線。回頭一看,岬老師正用惡作劇的眼神笑著。
「話說回來,你的指定曲是什麼?」
「帕格尼尼的《鍾》……」
「這樣,那好好加油吧。可是不可以說什麼『參加看看』。『雖然已經知道結果了,但還是陪朋友參加』。『因為大家都要參加,所以我也參加看看』——這些話聽起來隻像是在為落選預先找藉口。對於這類比賽,如果不鬥志全開,連本來能贏的都會贏不了;就算裝作滿不在乎,也不會有人稱讚你。」
留下這番話後,岬老師往走廊另一頭離去了。隻留下內心被看透的羞恥,還有一股不可思議的爽快感。注意到的時候,聽到下諏訪美鈴的演奏時所遭受到的打擊,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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