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by 中山七里
2020-1-31 18:16
下午的課從視唱開始。視唱簡而言之就是讀樂譜,與實技相比,實在是無聊透頂。而且上課之前我才剛目睹了別說掃興、簡直是絕望的深淵,所以可以預料到根本不可能專心上課。
然而打開教室進來的卻不是平常的指導講師,而是系主任須垣谷教授,所以教室一片嘩然。
「各位,請安靜。」須垣谷教授開口說道,表情顯得有些驕傲。
「今天我想借用一下視唱的時間,向演奏家系的各位通知一件事。」
看他一臉洋洋得意,總不可能說什麼「各位畢業後的出路已經絕望了」吧?
「本校每年都會舉辦的定期演奏會,今年也預定在十月舉行,校長演奏的曲目已經決定了,是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噢!……教室傳出嘆息般的聲音。《第二號協奏曲》是拉赫曼尼諾夫難度極高的樂曲中,也要求極高超技巧的鋼琴曲,同時它也是奠定拉赫曼尼諾夫身為協奏曲作家的名聲、最廣受世人喜愛的一首協奏曲。
校長柘植彰良參加的演奏曲,是定期演奏會上最受矚目的重頭戲。全盛時期每個月都舉辦好幾場演奏的鋼琴大師,現在也不得不服老,近年上台的次數大為減少。但是自己擔任校長的音大演奏會,他一定都會登台演出。所以對於國內外眾多的樂迷來說,這場演奏會是一年一度唯一可以欣賞到柘植彰良演奏的機會,一票難求。
而在這場難得的演奏會上,被稱為稀世拉赫曼尼諾夫琴手的巨匠將要演奏鋼琴協奏曲的最高傑作之一。這次一張門票究竟會被喊到多高的天價呢?
然而最引起我關心的卻是接下來的一番話。
「此外,這次的演奏成員不是直接點名,而是決定從校內——不,正確地說是從器樂系與你們演奏家系當中進行甄選來決定。」
咦!……毫不客氣的喧嘩聲四起。眾人反應熱烈,讓須垣谷教授的表情更加得意了。
「為、為什麼隻有今年……」
「沒錯,一直到去年,都是直接點名成績優秀的學生擔任團員,但今年理事會決定要以更廣納人才的方式來決定人選。」
「真的假的……」
「甄選會定在一個月後,詳情晚點會貼在佈告欄上。這是發揮平日學習成果不可多得的好機會,請各位務必踴躍參加。」
然而班上已經沒有人在聆聽教授那宛如電視有獎征答般的口條了。
這是蜘蛛絲——我心想。
這場定期演奏會除了是校長柘植彰良必定參與的珍貴演奏會以外,還具備另一個面向。演奏會當天,國內外的音樂相關人士將齊聚一堂。有許多想要一睹巨匠風采的相關人士參加自不必說,大學也會預先廣發招待券給這些領域的重量級人物。然後才華洋溢的年輕演奏家便可以在這些人面前展現身手。換言之,這場演奏會對校外音樂人士來說,也具有甄選會的功能。而且這些交響樂團的成員,實質上也是由擔任獨奏家的柘植彰良所挑選的。換言之,他們的本領受到巨匠掛牌保證,再也沒有比這更有利的籌碼了。事實上,在過去的定期演奏會上為校長協奏的成員,有許多都加入了職業樂團。
這是佛陀為了在地獄深淵喘息的罪人垂下的一根蜘蛛絲——但它確實通往天上世界。
這個從天而降的好機會毫無疑問令我興奮難耐。其實被選上與校長協奏的成員,雖然是非正式的,但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隻要能被任命為樂團首席,就可以得到準獎助生的資格,下學期的學費全免。而且對我來說,還有上學期未繳清的學費延期這樣的優惠。未來的美夢,加上眼前的學費——對於遭到大學催繳學費的我來說,這個誘餌足以讓我不顧一切緊咬上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感覺連心跳都變大聲了。
下課後我到主校舍的一樓一看,就像教授說的,佈告欄已經貼出了甄選會辦法。佈告欄前聚集了一小堵人牆。
愛知音大定期演奏會出場者甄選會
《曲目》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甄選時間六月十二日九時本校第二大廳
長笛三名
雙簧管三名
單簧管二名
低音管二名
法國號四名
小號二名
長號二名
低音長號一名
低音號一名
定音鼓一名
大鼓一名
銅鈸一名
第一小提琴八名
第二小提琴八名
中提琴六名
大提琴六名
低音提琴四名
鋼琴柘植彰良
甄選對象器樂系、演奏家系學生
選曲自由。各人演奏時間為十五分鍾。
招募人員合計共五十五名。比一般六十名左右的交響樂團編制要少一點,這大概是柘植校長的指示吧。器樂系與演奏家系加起來合計約有一百四十名,所以競爭率大概是2.5倍吧。不,每一種樂器專攻的學生數目不同,而且鋼琴被除外了,所以實際競爭率應該更低。
「這……可能性很大吶。」
可能是在想一樣的事,我身後的雄大喃喃道。
「雄大,你要參加?」
「浪費到手的機會,是對自我的背叛。」
「哎呀,跟剛才的發言比起來還真是積極。」
友希在旁邊打諢,雄大沒理她。
「那晶你呢?」
「我要感謝神明沒有讓我吹小號。」
「噢,很有自信唷。唔,小提琴的名額有十六個嘛。比起隻有兩名的小號,中獎率確實相當高。」
「可是首席隻有一個。」
我這麼回答,雄大瞪大了眼睛。
「你……要當首席?這可不叫自信吶。」
「那叫什麼?」
「妄信。」
「管它是妄信還是盲信,這次我一定要贏。」
雄大目不轉睛地看我。
「晶,你是怎麼啦?我好像第一次看到你這麼執著。」
「主要是經濟上的理由,說明完畢。」
「啊啊……這樣啊。」
隻聽到這些,雄大就明白了。因為包括雄大在內,我身邊的朋友都知道我現在是什麼處境。可是這時闖進了一個不瞭解狀況的家夥。
「求勝精神嗎?很令人佩服,不過不是人家欣賞的作風。」
那家夥娘娘腔地說出這段話,用滿臉的從容望著我們。聰慧的臉上戴著流行款式的薄鏡片眼鏡,眼神就像在打量人。
「入間……」
「咱們是第一次說話呢。我是入間裕人。」
「啊,我是城戶……」
「首席爭奪戰,我也要參一腳。多指教啦。」
「入間,你差那個首席嗎?就算不用爭首席,你從入學開始就一直領獎學金吧?」
「主要是精神方面的理由呀,說明完畢。」
「不不不,說明不足。什麼叫精神方面的理由?說到小提琴,你是眾所公認的第一把交椅。即使如此,你還是想要讓大家領教你的本領,認清這個事實嗎?」
「有比賽就較勁,有甄選會就參加。這樣的貪婪,還有不斷地誇示彼此實力差距的執拗,這兩點才是穩坐第一名寶座的秘訣呀。」
入間裕人說完後,很快就離開了。
讀外國小說的時候,常會看到「有人走過自己的墳上」這樣的形容。過去我都隻是單純地照字義去讀,然而此刻我深切地體會到那是什麼樣的感受。
入間裕人有個國際級小提琴家的母親,自己也在國內比賽中得過許多次佳績,是我們音大的希望之星。可能是因為成長在姊妹堆中,他說起話來娘娘腔的,但一旦拿起琴弓,便會拉奏出熱情有力的演奏來。因為讀的系不同,我隻遠遠地聽過他的傳聞和演奏,然而從現在這一瞬間開始,他明確地成了我的障礙。而且是難以排除的障礙。
坦白說,我從來沒有把入間視為競爭對手,所以完全不知所措了。接著我的心情一片慘淡,就像發現了意外的財寶,卻發現旁邊有隻食人虎在虎視眈眈。對於入間,我甚至覺得把他當成對手都嫌僭越。就連他那種有些瞧不起人的眼神,站在他的立場,我也覺得是天經地義。
可是……
我不打算未戰先降。被選為首席,在柘植彰良身邊拉奏小提琴——瞬間浮現腦中的這個情景魅力十足,幾乎再也無法抹去。
「那家夥還是老樣子,討厭死了,居然把你貶得一無是處。」
不,他並沒有把我貶到那種地步。
「你被挑釁了,別當真啊。」
我正想回話時,正後方傳出聲音:「當然要當真。」
回頭一看,初音站在那裡。
「什麼當然,怎麼會是妳來決定?」
「不是我決定,是由一個人的可能性來決定的。晶,你聽好了,我的大提琴和你的小提琴曾經一起四重奏過好幾次,可是一起參加這樣的大型編制是頭一遭,而且是為爺爺的鋼琴協奏!」
「所以呢?」
「入間裕人算什麼?這是才能獲得肯定的大好機會啊。而且是被最希望獲得認同的對象肯定。喏,我們一起加油吧。朝首席邁進!」
這種高高在上的發言就是才能已經獲得肯定的人才說得出口的,所以我感到頗沒意思。就算初音也要參加甄選會,難道她就沒有想過會被刷下來的可能性嗎?
不過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兩個系加起來,專攻大提琴的學生有十五個,而初音在當中技術和成績都出類拔萃。而且審查的決定權掌握在絕對會想要與她共演的校長手中,她不可能落選。
「不過做為敵手,入間是最糟糕的一個吶。一邊是國內比賽的常勝軍,一邊是被指導教授盯上、沒參加過比賽的泛泛之輩。」
「雄大,你給我閉嘴。」
「不,雄大說的沒錯。確實,我是個籍籍無名的野小子,至少對方是純正血統名馬沒錯。可是呢,雖然我沒下海玩過,但賽馬是會爆大冷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