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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拉赫曼尼諾夫 by 中山七里

2020-1-31 18:16

浮現在燈光之中的舞台上,鋼琴正舞蹈著華爾茲。輕快地,然後慢慢地加快速度,但維持著優雅,華麗地舞蹈著。
不久後,迴旋曲的旋律忽然加速奔馳,交響樂團隨之演奏出第三次的主題。
貝多芬《降E大調第五號鋼琴協奏曲皇帝》第三樂章——
包括我在內,坐滿大廳的聽眾皆半是出神地注視著君臨舞台中央的鋼琴家。在交響樂團一段格外高亢的樂聲中,鋼琴短暫地保持沉默,但鋼琴家的手指靜止在鍵盤之上,紋風不動。眾人皆屏著大氣,緊盯著那雙手何時會再次下墜。
當手指終於觸上鍵盤的瞬間,那動作已然令人目不暇給。鑿刻空氣般的琴聲一面將交響樂團拉扯進來,一面馳騁在眾人心胸。令人眼花繚亂的瘋狂轉調。儘管如此,泉湧而出的音珠仍朝著同一個方向奮勇前進。
小提琴反複著細微的上升與下降,鋼琴也重複著弱音與強音。而我的心跳亦隨之上下起伏。啊啊,不行,身體動彈不得了,就好像被音符給定住了一般。
不久後,以定音鼓徐緩的節奏為背景,鋼琴聲漸次沉靜下去。但是聽眾知道,這隻是最後全力衝刺前的助跑而已。
接著俄然覺醒的鋼琴以渾身之力高歌最後一節,交響樂團緊緊地依偎一旁,兩次擊下勇壯的句點,結束了這首曲子。不,結束它的不是交響樂團。這首曲子真正的指揮家,是跳起的手指仍靜止在半空中的鋼琴家。
胸中有什麼東西崩斷了。幾秒鍾的空白後,零星響起的掌聲很快地化成海嘯席捲上來。
至於我,我反射性地站起來鼓掌。這還用說嗎?這種時候不起立,什麼時候才要起立?這不是敷衍了事、慣例化的起立鼓掌,我想要發自心底讚揚這位鋼琴家。我想要感謝他在人生無數的選擇當中選擇了鋼琴。而且這位鋼琴家岬洋介,是我——城戶晶就讀的愛知音大的臨時講師。
其他聽眾一定也都有相同的感受吧。我周圍的聽眾每一個都雙頰泛紅,不停地熱烈拍手,看起來手都拍痛了。不經意地,我看見前面第五排有一處凹陷。每個人都起立鼓掌的觀眾席中,隻有一個大叔和一個女孩還坐著。仔細一看,大叔帶著白色枴杖,女孩的座位旁邊也放著枴杖。如果她們是父女,還真是教人同情。一定是想起立也沒辦法吧。
我旁邊的初音也站起來鼓掌,但是她的表情有些僵硬。
「怎麼了?」我問,但初音淨是搖頭,不肯好好回答。
她這不是喝倒采的反應。如果是喝倒采,她一向是面露冷笑聳聳肩,一副「所以呢?」的態度。然而現在她卻一臉怫然,彷彿正在參加競爭對手的頒獎典禮。
掌聲仍持續著,也沒有要歇止的跡象。聽眾們為音樂酩酊大醉了。他們在與外界隔絕的表演廳中接觸到非現實的世界,宛如置身夢境。
要忘掉現實是至難之事。尤其在這個不景氣的年代,窮困的生活隨時隨地都會探出它的苦臉來,煩人的人際關係則是剪不斷理還亂。電波也不停地傾倒不安與惡意,路上的行人全都逃進i-pod,關在房間裡的則躲進網絡世界,僅能勉強守住自己的殼。
而這些積鬱全被《皇帝》吹拂得一乾二淨了。現在充斥著這個大廳的,是勇氣與希望,還有讚歌。
有時音樂會展現魔法。但那是隻有頂尖的演奏家與頂尖的曲目還有頂尖的情況,在天時地利人和下才會發生的、真正的奇蹟時刻。
而這難得一見的奇蹟在這裡發生了。對於施展出這樣的奇蹟的演奏家,聽眾能夠做的事隻有一件。
雖然掛意臭著一張臉的初音,但我還是不停地鼓掌。
離開愛知藝術劇場時已經快九點了。榮區中心的百貨公司群也都拉下了鐵門,也因為明天是星期一,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
吃點什麼再回去吧——我正想開口,旋即打消念頭。至少初音臉上不是有食慾的表情。
「要不要叫出租車?」
我問,初音慢慢地搖頭。
「走路回去吧。很近,臉頰也好燙,我想吹個風。」
五月都已經過了中旬,吹著濕氣恰到好處的風,確實正適合用來冷卻火熱的臉頰。而且初音住的公寓在大須,從這裡走去,以我們的腳程大概二十分鍾就到了,也很適合做為夜間的散步。
「要回家弄點什麼吃嗎?」
「我已經撐死了。聽了那種演奏,什麼都裝不進去了。如果你會餓,你一個人吃吧。」
初音總是把我當成弟弟看待,但其實我們同齡。不過她是四月生的,而我是十二月生的,如此罷了。但她說就算隻有短短八個月,人生經驗還是有差,總是想要掌握主導權,而我也唯唯諾諾地順從她的領導。因為我覺得那樣比較輕鬆,而且初音看上去就充滿了大姊氣質,若是由我主導,看起來反而滑稽。
「晶,剛才的演奏,你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很厲害啊。」
「嗯……」
「我本來想說慈善演奏會罷了,不抱期待,沒想到完全跌破眼鏡。岬老師也是,我從以前就在雜誌上看過他的名字,但沒聽過他的演奏,一直隻當他是一個人很好的老師,真是意外極了。什麼臨時講師,太可惜了,他應該當專任老師的。」
「然後每天請他示範彈奏給你聽?」
「那不是最棒的教材嗎?」
「我可免談。那種毒品般的演奏,要是每天聽,不是身體就是精神會出問題。」
「毒品?」
「對於病痛或疲倦的人來說,那或許是特效藥,可是他的演奏會讓人上癮。愈聽就會愈想再聽。為了聽到他的琴聲,甚至會想要追到地球另一頭去。」
大誇張了吧——我想說,但住口了。因為初音的口氣嚴肅無比,而且帶有嫉妒的成分。明明初音不是個會去嫉妒別人的人。
我們默默走了一會兒,她冷不防停下腳步。
「我要訂正。」
「咦?」
「不隻是病痛或疲倦的人,對健康的人來說,那也是強效興奮劑。我覺得好不甘心,就好像登山攻頂到一半,看到有人從遙遠的上方喊著:快點上來!或是自以為已經爬到山腹左右了,其實還隻是在山腳徘徊而已。岬老師才二十五、六歲吧?」
「嗯。」
「我們年紀隻差了三歲,音樂技巧卻有著天壤之別。」
「我覺得妳跟他比較不太對吧?他彈的是鋼琴,初音妳拉的是大提琴啊。」
「是表現力的問題。即使彈奏的樂器不同,差距也曆然可見。那是可以向聽眾收錢的演奏,而我們還隻是業餘音樂家而已。」
她突然加快了步調,我被她拉扯似地一起走過大津路。這條白晝有許多精品服飾店和銀行的主要大街,現在也一片閒散,快步行走的隻有我們兩個人,總算來到若宮大道了。這裡俗稱百米路,據說戰後名古屋從一片焦土開始複興時,為了緊急時刻可以讓飛機起降,所以規劃成這樣的路寬,不曉得是真是假。因此如果照平常的步伐行走,還沒走到斑馬線另一頭就已經變成紅燈了,所以必須一開始就全速奔跑,是名符其實的百米衝刺。
衝啊!……我吆喝,但總是配合我的節奏同時起跑的初音,卻有點偷跑地已經衝出了幾公尺。
「啊,喂!等一下嘛!」
「才不等你!聽了那種演奏,誰還能等啊!」
初音頭也不回地跑過斑馬線,一直跑到中間我才追上她。
「妳在急什麼嘛?」
「我不是說了嗎?我被注射了興奮劑,沒辦法再溫吞下去了。」
「就算是這樣……」
「有人在等我,這樣下去會來不及的。」
啊,這句話讓我明了一切了。等待初音的人——也就是她的祖父柘植彰良。
柘植彰良身為愛知音大的理事長、校長,同時也是被譽為稀世拉赫曼尼諾夫琴手的知名鋼琴家。他在國內外獲獎無數,並長年擔任交響樂團的常任指揮。雖然年屆七十的時候,他將常任指揮的職位讓給了後進,但並不是連彈琴都退休了,現在他仍以國內最高齡鋼琴家的身份君臨日本音樂界的頂點。由於他的地位崇高,亦沒有評論家敢正面批評,甚至有入稱頌柘植彰良如此高齡仍在彈琴,這本身就是個奇蹟。
或許是因為對隔代遺傳的期待,他的孫女柘植初音早在三歲就被決定將來要成為音樂家。一開始她彈奏鋼琴,接著學習小提琴,但有一天她聽到早夭的天才傑奎琳‧杜‧普蕾的唱片,深受銘感,選擇了大提琴做為她的音樂伴侶。幸而對於把祖父的鋼琴聲當成搖籃曲長大的初音來說,演奏樂器就像一天三餐那樣自然,所以進入音樂高中、音樂大學,也都是出於本人的意願。因此,擁抱大提琴的初音看起來總是那麼樣的自然。她看起來就像篤信與音樂同在是天經地義之事,除了演奏大提琴以外,自己沒有第二條路。她的目標是總有一天要追上祖父柘植彰良的鋼琴。
而初音現在正在焦急。剛才的演奏沁入了我的心胸,但似乎直搗她的靈魂中樞。
「你也知道吧?岬老師到現在都還被稱為新進鋼琴家。在比賽中創下那麼多佳績,展現出那麼驚人的演奏,卻還被當成菜鳥看待,這就是職業音樂家世界的現實。那樣的話,我的大提琴根本就是騙小孩的玩意兒。」
「這話一點都不像妳。妳不是總說妳不跟別人競爭,妳的敵人就隻有妳自己嗎?」
「可是……」
「再說,妳說騙小孩,可是騙小孩才是最困難的呢。小孩子不知道忍耐,也沒有乖乖聽演奏這種最基本的禮節。妳去年也在各小學巡演過,應該最清楚要在小學低年級的班級中,毫無雜音地演奏完一整首曲子有多困難吧?」
「晶,你聽了那種演奏,卻無動於衷嗎?」
初音走在前面,半是疑惑、半是佩服地說。
那句話應該沒什麼深意,我卻感覺心臓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因為我完全沒有把岬老師當成競爭對象。他與我在資質上根本是不同的次元。
為了隱瞞動搖,我佯裝若無其事:
「妳會大受打擊,是因為妳的選項隻有一個。」
「那你的選項呢?」
「如果當不成蟋蟀,當螞蟻就是了。我總是有好幾個選項的。」
滿口謊言。
選項?我哪有那麼了不起的東西?柘植家的千金小姐難道不曉得現在正值就業冰河期嗎?而且蟋蟀再怎麼樣都隻能是蟋繂。就算丟掉樂器,扯掉翅膀,也不是就能夠變成螞蟻。
可是這是不能說出口的話。一旦說出口,我就逼死我自己了。我像要甩開糾纏著我的不安,與她走在漫長的斑馬線上。
大須有好幾棟專門租給音大生的出租公寓。格局寬敞,四面八方的牆壁都有隔音,窗戶是雙層,隔音完善,如此一來,練習的時候聲音就不會幹擾到別人,但同時租金也貴得嚇人。對於我這種一般學生來說,畢竟是高不可攀。
不過初音的老家位在本山,從榮區搭乘東山線不用二十分鍾就到了。我聽說柘植家不愧是柘植彰良的住宅,在本山的高級住宅區中,也是棟格外氣派的豪宅。即使如此,初音還是一個人搬出來住,理由是出於自立心,還是遲來的叛逆期?這樣說雖然滿壞心的,不過房租是父母付的,要說自立,也教人質疑。而且她每個星期都會回家一趟。之前我才笑她「妳那是隻有電車七站遠的自立心」,氣得她好一陣子都不肯跟我說話。
「那晚安了。」
我說,就要轉身的時候,她的手抓住了我的外套衣角。
「你不進來坐一下嗎?」
我窮於回答,她惡作劇地笑了:
「最近這一帶也不太平靜,隻是晾個男生內褲實在不夠放心,得讓宵小看見有男人出入的事實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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