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跟死人為伍實在不是什麼樂事。

　　莫拉坐在顯微鏡前面，透過接目鏡看著底下的組織切片。有肺組織、肝組織、胰腺組織──從一個自殺的人的遺體上採取的。切片已經透過蘇木精伊紅組織染色處理過了，染成鮮豔的粉紅色和紫色，用玻片夾著。除了偶爾會有玻片碰撞的聲音，還有冷氣孔送風的嘶嘶聲，整間實驗室裡靜悄悄的。不過，倒不是說整棟法醫部大樓都沒有人，事實上，樓下的冷藏櫃裡有五、六個沉默不語的人。他們都用袋子封著。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故事，迫不及待想告訴你。只不過，你必須切開他們的身體，才會知道他們的故事。

　　這時候，她桌上的電話響了。她沒有接，讓下班時間的答錄系統自動接聽。這裡除了我之外，沒有半個活人了，只有死人。

　　此刻，莫拉看著顯微鏡，看到了一個故事。不過，那也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年輕的器官，健康的組織，這具軀體本來應該還要再活很多年的，如果靈魂願意活下去。假如當時他內心的聲音告訴他：再等一下，傷心只是暫時的，痛苦總會過去的，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再遇見一個值得愛的女孩。

　　她終於檢驗完最後一塊樣本玻片，把玻片放進盒子裡。然後，她繼續在那邊坐了好一會兒，心裡想著剛剛在顯微鏡裡看到的玻片，但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一幕畫面：她看到的是一個黑頭髮、綠眼睛的年輕人。今天下午，布里斯托醫師解剖那個年輕人的遺體，當時她並沒有在現場觀看。她待在樓上的辦公室裡。後來，到了晚上，她用顯微鏡檢查組織切片，一邊口述錄音作報告。這時候，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年輕人。我真的想知道他真正的身分嗎？其實，她心裡還在猶豫。她站起來，把桌上的檔案抱起來，拿起錢包，從辦公桌前面走開。這時候，她還是沒有下定決心。

　　這時候，電話又響了。她還是不想接。

　　她沿著靜悄悄的走廊往前走，經過一扇又一扇關著的門，經過一間又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忽然想到不久前那天晚上，她也是這樣走出空蕩蕩的大樓，結果卻發現車門上有三個爪痕。這時候，她的心臟開始越跳越快了。

　　可是他已經不在了。怪獸已經死了。

　　她從大樓後門走出去。夏日的夜晚暖烘烘的，感覺很舒服。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藉由門口昏暗的燈光掃視著黝黑的停車場。飛蛾被燈光吸引過來，繞著燈光飛舞。她聽到翅膀拍擊燈泡的嗡嗡聲。這時候，她忽然又聽到另一種聲音：車門關上的聲音。接著，她看到有個黑黑的人影朝她走過來。當他逐漸走近燈光照耀的範圍，她漸漸認出了他的身形，認出了他的臉。

　　是巴拉德。那一剎那，她鬆了一口氣。「你在等我嗎？」

　　「我看到妳的車停在停車場。我剛剛有打電話給妳。」

　　「五點過後，我就不接辦公室的電話了。」

　　「可是我打妳的手機，妳也沒接。」

　　「我關機了。理察，你實在不需要一直保護我。我沒事。」

　　「真的沒事嗎？」

　　他們一起朝她的車子走過去，這時候，她嘆了口氣。她抬頭看看天空，遠處的城市燈火輝煌，相形之下，天上的星光顯得有些黯淡。「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把真相搞清楚，要不要做DNA比對。」

　　「那就做呀。妳跟他們有沒有血緣關係，有那麼重要嗎？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跟妳是不是艾曼爾提亞的女兒有關係嗎？」

　　「從前我一定會這樣告訴自己。」但現在呢，我已經知道自己和什麼樣的人有血緣關係了。現在，我已經知道我可能來自一個怪物家庭。

　　「邪惡的基因是不會遺傳的。」

　　「即使如此，一旦你知道自己的家族裡有殺人不眨眼的屠殺兇手，那種感覺還是很不舒服。」

　　她打開車門鎖，坐進車子裡。她才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巴拉德忽然低頭探進車子裡。

　　「莫拉。」他說。「陪我吃晚飯好不好？」

　　她猶豫了一下，眼睛不看他。她盯著儀表板上綠色的燈光，考慮該不該接受他的邀請。

　　「昨天晚上。」他說。「妳問了我一個問題。妳問我，假如我從來沒有愛上妳妹妹，那麼，我還會不會喜歡上妳。可是，就算我回答我會，妳相信嗎？」

　　她轉頭看著他。「我永遠沒辦法確定你是不是真心的，對不對？因為你確實愛過她。」

　　「那麼，妳應該給我機會，讓我多了解妳。那天，我們在山上的森林裡，我感覺到某種東西。我，那種感覺並不是我憑空想像的。我感覺到了，而我妳也感覺到了。妳我之間確實有些什麼。」他湊近她，很輕柔地對她說。「莫拉，就只是陪我吃頓飯，好不好？」

　　這時候，她想到，剛剛在冷冰冰的實驗室裡工作了好幾個鐘頭，陪伴她的只有屍體。她心裡想：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自己一個人了。我希望有個活生生的人可以陪伴我。

　　「中國城就在這條路上過去一點，離這邊不遠。」她說。「我們去那裡好不好？」

　　於是，他坐進右邊的乘客座。他們看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停車場的燈光斜斜的照在他臉上，他半邊的臉被陰影遮住了。他伸出手輕撫著她的臉，接著，他的手臂圈住她，慢慢把她的身體拉向他，這時候，她自己也已經湊過去了。其實，她幾乎已經靠在他身上了。他吻了她。她輕輕喟嘆了一聲，感覺到他溫暖的懷抱。

　　突然間，她聽到一聲爆炸的巨響，渾身一震。

　　接著，她看到理察那邊的車窗破掉，玻璃四散飛濺，劃過她的臉頰。她整個人往後一縮。接著，她又睜開眼睛看看他。此刻，他的臉已經變成一個血窟窿了。他的身體慢慢往下倒，頭倒在她大腿上，她腿上的褲子立刻浸泡在血泊中。

　　「理察！理察！」

　　接著，她感覺到車窗外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嚇了一大跳。她立刻抬頭一看，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從夜色中浮現，朝她走過來，動作迅速敏捷。

　　他要來殺我。

　　趕快開車。趕快開車。

　　他的屍體倒在排檔桿上，鮮血像泉水一樣從他臉上湧出來。她的手被血浸濕了，抓著排檔桿，感覺滑滑的。她掙扎著用力把屍體推開，把排檔桿拉到倒車檔，然後猛踩油門。

　　Lexus立刻往後一衝，退出車位。

　　這時候，殺手似乎從車子後面的方向逐漸朝她逼近。

　　她啜泣著，用盡全力把理察的臉從排檔桿上推開，感覺手指頭陷進一團模糊的血肉裡。接著，她把排檔桿推到前進檔。

　　這時候，後車窗猛然炸開，玻璃四散飛濺，噴到她的頭髮上。她整個人立刻縮成一團。

　　接著，她把油門踩到底，輪胎發出一陣尖銳的吱吱聲，那輛Lexus開始往前衝。沒想到，那個殺手已經堵住了停車場距離最近的出口。現在，她只剩下一個方向可以逃。她只能把車子開向隔壁波士頓大學醫學中心的停車場。兩座停車場中間只隔著一排邊石。她朝著那排邊石開過去，擺好姿勢準備撞擊。當輪胎撞到水泥邊石時，她緊咬牙關，車子彈了起來。

　　這時候，殺手又開了一槍，擋風玻璃應聲碎裂。

　　碎玻璃四散飛濺，如雨水般灑在莫拉頭上，劃破她的臉。她立刻低下頭。Lexus搖搖晃晃的往前衝，她抬頭一看，看到正前方有一根燈柱。躲不掉了。她立刻閉上眼睛，接著，安全氣囊爆開，把她整個人頂到椅背上。

　　她驚魂未定，慢慢睜開眼睛。汽車喇叭聲響個不停。過了一會兒，安全氣囊氣消了，她推開車門，搖搖晃晃的滾下車，倒在地上，汽車喇叭聲還是響個不停。

　　接著，她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被驚天動地的喇叭聲震得耳朵裡嗡嗡響。旁邊停著一輛車，她彎腰躲在那輛車後面。她雙腿痠軟無力，站都站不穩，但她還是硬撐著，沿著一整排的車子旁邊往前走。接著，她突然停住腳步。

　　眼前忽然變成一大片空地。

　　她趕快蹲下去，蹲在一輛車子的輪胎旁邊，從保險桿旁邊偷瞄外面。這時候，她看到那個黑色的身影從陰影中慢慢浮現，像機器人一樣朝那台撞爛的Lexus走過來。那一剎那，她忽然感覺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了。在路燈的照耀下，那個身影一步步逼近。

　　莫拉看到一頭金髮，看到後面的頭髮紮成一個馬尾。

　　殺手拉開乘客座的車門，彎腰鑽進去看看巴拉德的屍體。接著，她突然又抬起頭，慢慢轉動，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停車場。

　　莫拉立刻壓低身體，躲到輪胎後面，感覺到太陽穴的血管怦怦狂跳，嚇得猛喘氣。她看向那片空地。在路燈的照耀下，那片空地顯得無比明亮。再過去，馬路對面看得到一座紅色的燈箱招牌，上面寫著「急診室」。那裡就是醫學中心的急診室。可是，想跑到那邊去，必須先越過那一片空地，然後還要再穿越艾班尼街。不過，剛剛車子的喇叭聲想必已經驚動醫院裡的人了。

　　這麼近。援助就在眼前了。

　　她心臟怦怦狂跳，整個人往後仰，用腳跟撐著地面。她不敢動，卻又不敢留在原地。接著，她的身體慢慢向前傾，從輪胎旁邊往外偷瞄。

　　一雙黑色靴子已經走到車子的另一邊。

　　趕快跑。

　　那一剎那，她整個人彈起來，開始往那片空地衝過去。她沒有想到要閃避子彈，沒有想到要左右移動身體，只顧著拚命往前衝。「急診室」的燈箱招牌已經近在眼前了。我辦得到，她心裡吶喊著，我一定──

　　這時候，子彈貫穿了她的肩膀，她感覺肩膀彷彿受到猛烈的撞擊。她整個人往前一倒，趴在地面上。她掙扎著想跪起來，可是左手臂卻已經癱軟了，沒辦法使力了。她心裡納悶著：我的左手怎麼了，為什麼左手臂動不了？她呻吟了一聲，翻身仰臥在地上，看到刺眼的路燈就在她頭頂上。

　　接著，她看到卡門‧巴拉德的臉了。

　　「我已經殺過妳一次。」卡門說。「沒想到我還要再殺妳一次。」

　　「求求妳，理察和我──我們從來沒有──」

　　「他不是妳可以碰的。」說著，卡門把槍舉起來。槍口彷彿一隻黑洞洞的眼睛，死盯著莫拉。「臭婊子。」這時候，她的手開始用力，準備要扣扳機開槍了。

　　這時候，莫拉忽然聽到另一個聲音──男人的聲音。「把槍放下！」

　　卡門嚇了一跳，猛眨了幾下眼睛，瞄了旁邊一眼。

　　旁邊幾公尺外有一個醫院的警衛舉槍對準卡門。「小姐，聽到了嗎？」他大吼。「把槍放下！」

　　卡門槍口晃動了一下，低頭看了莫拉一眼，然後又轉頭看看警衛。看得出來她陷入天人交戰，一邊是憤怒和一股復仇的渴望，一邊則是現實上行為的後果。

　　「我們根本就不是情人。」莫拉說。她的聲音好虛弱，而遠處的汽車喇叭聲還在響，所以，她不知道卡門有沒有聽到她的聲音。「而他們兩個也沒有偷情。」

　　「騙鬼。」卡門對莫拉大吼了一聲。「妳跟她一模一樣，他為了她離開我。他拋棄了我。」

　　「那不是安娜的錯──」

　　「就是她害的。現在又換妳了。」她還是死盯著莫拉。這時候，又有車子靠近了，輪胎發出刺耳的吱的一聲，停下來。接著，又有另一個人的聲音在大喊：「巴拉德警官！把槍放下！」

　　是瑞卓利。

　　卡門瞄了旁邊一眼，彷彿在盤算接下來該怎麼辦。現在有兩個人舉槍對準她。她已經輸了。無論她選擇怎麼做，她的人生已經完了。接著，卡門又回頭死盯著莫拉，那一剎那，莫拉看到她的眼神，立刻就知道她做了什麼決定。莫拉看到卡門挺直雙臂，穩住手上的槍，槍口對準莫拉，準備最後致命的一擊。她看到卡門雙手用力握住槍，準備扣扳機開槍了。

　　接著，她聽到驚天動地的砰的一聲，嚇了一大跳。她看到卡門身體往旁邊一歪，然後搖搖晃晃的倒下去。

　　接著，莫拉聽到砰砰的腳步聲，聽到救護車的警笛由遠而近，然後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驚呼：「噢，老天，醫生！」

　　她看到瑞卓利的臉在她面前搖晃著，看到旁邊的馬路上燈光閃爍。接著，她感覺到一團陰影籠罩過來。那是鬼魂，他們要把她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