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30

莫拉的雙生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29 18:53

  禿鷹在空中緩緩盤旋。那是死神的黑翼使者,死亡的宣示者。死者的軀體總是很快就會受到大自然的眷顧。腐爛的氣息會引來綠頭蒼蠅、甲蟲、烏鴉,和齧齒動物。牠們齊聚一堂,準備享受死亡的盛宴。莫拉正朝著湖岸邊的草地走過去,那一剎那,她忽然想到,我和牠們有什麼不同嗎?她一樣也是被死者引來的。就像那些以腐肉為食的動物一樣,她也是要來啄食冰冷的屍體。然而,儘管她要做的事是如此冷酷可畏,而眼前的景象卻美得如詩如畫。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湖面清澈如銀鏡。唯一比較突兀的,是岸邊那一團白布覆蓋的東西。那正是天空盤旋的秀鷹虎視眈眈的目標。

  有幾個人站在那裡,包括珍‧瑞卓利、巴瑞‧佛斯特,還有兩個麻州的州警。瑞卓利看到莫拉,立刻朝她走過去。「屍體離水邊只有幾十公分,倒在蘆葦叢裡。我們已經把屍體拖上岸了。先告訴妳一聲,屍體已經被我們移動過了。」

  莫拉低頭看了一眼覆蓋著白布的屍體,但她並沒有蹲下去碰屍體。她還沒有心理準備,還不知道要如何面對覆蓋在白色塑膠布底下的東西。「那個女人沒事吧?」

  「我剛剛已經在急診室看過普維斯太太了。她受了一點傷,不過還好。嬰兒很健康。」說著,瑞卓利指向岸邊,那裡有一片羽毛般柔軟的野草。「她就是在那裡生的,全靠她自己一個人。今天早上七點鐘左右,公園巡警開車經過,看到她坐在路邊給嬰兒餵奶。」

  莫拉凝視著岸邊,腦海中想像著那個女人在這荒郊野外,一個人孤零零的獨力生孩子,哀聲慘叫,卻沒有人聽得見,而二十公尺外還有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他把她關在什麼地方?」

  「關在一個土坑裡,距離湖邊大概三公里。」

  莫拉皺起眉頭,瞪大眼睛看著她。「她靠兩條腿走了這麼遠?」

  「沒錯。妳有辦法想像嗎?那個女人快要生了,已經開始陣痛了,卻一個人在黑漆漆的森林裡奔跑,沿著那片山坡跑下來,跑出森林。」

  「我真的無法想像。」

  「妳真的應該去看看那個用來關她的箱子,那簡直就像一具棺材。被人這樣活埋了一整個禮拜──她竟然沒有發瘋,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撐過來的。」

  莫拉忽然想到很多年以前那個年輕的艾莉絲‧羅絲。她也是一樣被埋在土坑裡。然而,才不過一個晚上,那種無止盡的黑暗和絕望卻成為她後來短暫的一生永遠的夢魘。到後來,她終於還是死了。然而,瑪蒂達‧普維斯不但沒有發瘋,而且還計畫要反擊,要活下去。

  「我們找到那輛白色的廂型車了。」瑞卓利說。

  「在哪裡?」

  「停在山上一條養護道路上,距離埋她的土坑大概三、四十公尺。這種距離,我們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她。」

  「你們有找到屍體嗎?附近一定埋了不少被害人。」

  「我們才剛要開始找。這裡全是森林,搜尋的範圍很大。要翻遍這整座山,尋找埋屍的地點,恐怕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這麼多年來,那麼多失蹤的女人。其中一個很可能就是我……」說到這裡,莫拉忽然停下來,抬頭看著山坡和森林。其中一個可能就是我母親。說不定我根本就不是那個怪物的孩子。說不定我真正的母親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她是其中一位被害人,被埋在這片森林裡的某個地方。

  「不要先急著瞎猜。」瑞卓利說。「妳最好先看看屍體。」

  莫拉皺起眉頭看著她,然後低頭看看腳邊那具覆蓋著白布的屍體。她蹲下來,手伸向那塊白布的一角。

  「等一下。我要先提醒妳──」

  「什麼?」

  「不是妳想像中的那個人。」

  莫拉遲疑了一下,手舉在半空中。蟲子在四周嗡嗡盤旋,迫不及待想開始享用大餐。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掀開那塊白布。

  有好一會兒她說不出話來,愣愣地盯著剛露出來的那張臉。她看到屍體左眼血肉模糊,看到螺絲起子插在眼眶裡,不過,令她感到震驚的並不是這個。對她來說,那種恐怖的景象只不過是一個必須注意的細節,只不過是錄音機口述驗屍報告的一個項目,一項科學資料。不,真正令她感到驚駭的是那個人的長相。

  「他太年輕了。」她嘴裡喃喃嘀咕著。「這個人太年輕了,不可能是伊利亞‧蘭克。」

  「看起來大約是三十到三十五歲。」

  莫拉吁了一大口氣。「我搞不懂──」

  「妳還看不出來嗎?」瑞卓利輕聲地問。「黑頭髮,綠眼睛。」

  就像我一樣。

  「我的意思是,沒錯,天底下黑頭髮綠眼睛的人少說也有幾百萬個,可是,真的太像了……」她遲疑了一下。「佛斯特看得出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莫拉把那塊白布蓋回去,然後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她實在無法面對那個事實。死者的長相真是無可辯駁的鐵證。

  「布里斯托醫師已經在路上了。」佛斯特說。「我們是想,也許妳不願意解剖這個死者。」

  「那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

  「因為妳說妳想參與這個案子。」瑞卓利說。「因為我答應過妳,我會讓妳參與。而且,因為……」說著,瑞卓利低頭看了一眼那具覆蓋著白布的屍體。「因為,反正妳早晚也會發現這個男人的身分。」

  「可是,我們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不是嗎?妳只是覺得他跟我長得很像,但妳沒有證據。」

  「還有別的資料。我們今天早上才拿到的。」

  莫拉瞪著她。「什麼資料?」

  「我們一直在追蹤伊利亞‧蘭克的下落。我們查詢過很多單位,看看有沒有機會發現他的名字。例如警方的逮捕紀錄,交通違規案件,什麼都查。今天早上,北卡羅來納州某個郡的職員傳了一張文件過來。那是一張死亡證書。伊利亞‧蘭克八年前就死了。」

  「八年前?這麼說來,泰瑞莎和妮琪‧威爾斯遭到殺害的時候,他並沒有和艾曼爾提亞在一起。」

  「沒錯,不過當時,艾曼爾提亞已經有了一個新夥伴。有人接替了伊利亞的位置,繼承了家族事業。」

  莫拉轉頭凝望著湖面,此刻,湖面已經亮得有點刺眼了。她心裡吶喊著:我不想再聽了,我不想知道真相。

  「八年前,伊利亞心臟病發作,死在格林威爾醫院。」瑞卓利說。「他抵達急診室的時候,說他胸痛。根據院方的紀錄,送他到急診室的是他的家人。」

  家人。

  「他太太艾曼爾提亞。」瑞卓利說。「還有他們的兒子,山姆。」

  莫拉倒抽了一口氣,那一剎那,她忽然覺得空氣中彷彿同時瀰漫著腐朽的氣息和夏日的氣息。

  「很遺憾。」瑞卓利說。「很遺憾妳必須面對這樣的真相。不過,我們還是有可能搞錯這個人的身分。說不定他和他們之間根本沒有血緣關係。」

  然而,莫拉心裡明白,他們並沒有搞錯。

  一看到他的臉,我就心裡有數了。

  ◆

  那天傍晚,瑞卓利和佛斯特一走進「道爾保安官」酒吧,那群警察立刻把他們圍在中間,尖叫呼嘯,大聲喝采,掌聲雷動,搞得瑞卓利臉都紅了。老天,就連那些並不特別喜歡她的傢伙也在拍手。他們站在警察同僚的立場對她的成就表示讚許。此刻,吧檯上方那台電視正在播報五點的夜間新聞,正在報導他們的消息。接著,佛斯特和瑞卓利朝吧檯走過去,那群警察一起用力踩腳。酒保滿臉笑容,吧檯上已經擺好兩個杯子了。一杯是威士忌,要給佛斯特的。而要給瑞卓利的是……

  一大杯牛奶。

  全場爆出一陣哄堂大笑,這時候,佛斯特忽然湊到她耳朵悄聲說:」

  好笑的是,佛斯特是真的喜歡喝牛奶。於是,瑞卓利把那杯牛奶推到佛斯特面前,叫酒保倒一杯可口可樂給她。

  那些警察開始擠上前來,輪流跟他們握手擊掌。她和佛斯特一邊嗑花生,一邊喝牛奶,喝可樂。瑞卓利很想念喝的「亞當斯啤酒」。今天晚上,她忽然想念起很多的東西──她的丈夫、她的啤酒,還有,她的腰圍。不過,不管怎麼樣,好歹今天也算是個好日子。她心裡想,撂倒壞蛋的那一天,永遠都是好日子。

  「嘿,瑞卓利!賭注已經加到兩百了,賭妳生女的。另外,一百二賭妳生男的。」

  她瞥了旁邊一眼,看到范斯警官和鄧利維警官已經走到吧檯前面,站在她旁邊。那兩個哈比人,一胖一瘦。他們一人端著一罐Guinness啤酒。

  「假如我生出來的是一男一女呢?」她問。「雙胞胎?」

  「呃。」鄧利維說。「這我們倒沒想到。」

  「那算誰贏?」

  「應該算沒有人贏吧。」

  「或者說,大家都贏?」范斯說。

  被問到這個問題,那兩個傢伙開始頭痛了,彷彿《魔戒》裡的山姆和佛羅多在末日火山上陷入天人交戰。

  「嗯。」范斯說。「也許我們應該再增加一個選項。」

  瑞卓利大笑起來。「是啊,你們確實應該好好考慮。」

  「噢,對了,幹得好。」鄧利維說。「等著瞧吧,接下來你們可能要上《時人雜誌》的封面了。想想看你們逮到的是什麼人物,想想看死了多少女人。真不得了。」

  「你想知道真相嗎?」瑞卓利嘆了口氣,把手上那杯可口可樂放下來。「壞蛋不是我們撂倒的。」

  「怎麼會?」

  佛斯特轉頭看看范斯和鄧利維。「不是我們撂倒的,是那個被綁架的女人。」

  「而且,她只是一個家庭主婦。」瑞卓利說。「一個大肚子的女人,一個嚇壞了的女人,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沒有槍,沒有警棍,她只是在襪子裡塞了幾顆電池。」

  這時候,電視裡的新聞已經播完了,酒保立刻轉台,轉到HBO。畫面上出現一個穿迷你裙的女人,纖細的腰圍曲線畢露。

  「對了,黑魔爪彈呢?」鄧利維問。「有查出什麼關聯嗎?」

  瑞卓利啜著可口可樂,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我們還沒有查出來。」

  「你們有找到兇器嗎?」

  她轉頭一看,發現佛斯特也在看她。兩個人心裡忽然泛起一絲不安。這個小細節上的漏洞令他們兩個感到很困擾。那輛廂型車上找不到槍。車上有打結的繩子,有血跡已經乾掉的刀子,還有一本很乾淨的筆記本,裡面有幾個名字和電話號碼。那是全國各地販嬰仲介的電話號碼。泰倫斯‧范‧蓋斯只是其中之一。此外,筆記本裡還有好幾筆現金收入的紀錄,那是蘭克夫妻多年來販賣嬰兒的收入。那本筆記本簡直就像一座大礦場,夠警察忙個好幾年了。可是,車子裡卻找不到殺害安娜‧李奧尼那把兇槍。

  「呃,算了。」鄧利維說。「說不定過一陣子就會跑出來,也說不定那把槍被他丟掉了。」

  也許吧,或者也有可能是我們漏掉了什麼。

  她和佛斯特走出酒吧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她沒有回家,而是開車回施洛德廣場。一路上,范斯和鄧利維的話一直在她腦海裡盤桓。回到辦公室,她坐下來。辦公桌上是堆積如山的檔案,最上面是國家犯罪資料中心的資料。那是他們在追查怪物的期間,資料中心送來的,幾十年來的失蹤人口紀錄。事實上,安娜‧李奧尼的兇殺案正是這整件案子的源頭,彷彿一顆石頭丟進水裡,激起陣陣漣漪。因為安娜的死,他們才會追查到艾曼爾提亞,而最後逮住了怪獸。然而,安娜的案子依然懸而未決。

  瑞卓利把桌上那些資料中心的檔案清掉,把壓在底下的安娜‧李奧尼檔案夾找出來。儘管那份檔案她已經反反覆覆讀過好幾次,但她還是從頭到尾又翻了一次,看看證人的證詞,看看驗屍報告,看看頭髮和纖維的檢驗報告,指紋報告,還有DNA檢驗報告。接著,她看到彈道報告,視線不自覺地被黑魔爪彈那幾個字吸引住了。忽然想到安娜頭部X光片上那個星形的痕跡,也想到那顆子彈對她的腦部所造成的傷害。

  黑魔爪彈。那麼,發射那顆子彈的槍呢?

  她闔上檔案夾,低頭看看辦公桌旁邊那個紙箱。那個紙箱已經在那邊放了一整個禮拜了,裡頭擺著范斯和鄧利維借她的檔案,也就是瓦西里‧迪托夫兇殺案的檔案。過去這五年裡,整個波士頓地區只有兩個人被黑魔爪彈打死,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她把檔案夾從箱子裡拿出來,堆在桌面上。後來,她看著桌面上那些堆積如山的檔案,不由得嘆了口氣。就連這樣一個迅速結案的案子也弄出這麼多的文件。稍早之前,范斯和鄧利維已經幫她把這個案子整理出一個綱要,而她讀過他們的報告之後,心裡也已經認定他們真的沒有抓錯人。而後續的審判很快就將安東尼‧列昂諾夫定罪判刑,更證實了這個案子偵辦方向沒有錯誤。這個案子已經無庸置疑,壞人已經繩之以法,然而此刻,她又要把這些檔案重新看過一次。

  鄧利維警官最後的結論很周密,言之成理。警方接獲密報,中亞的塔吉克斯坦那邊有一批海洛因要進來,而列昂諾夫準備要接貨。警方已經監視他一整個禮拜了。兩位警官坐在車子裡,親眼看到列昂諾夫把車停在迪托夫家門口,到門口敲門,然後就進屋子裡去了。沒多久,屋子裡傳來兩聲槍響,然後列昂諾夫衝出來,上了車,正準備要開走的時候,范斯和鄧利維立刻圍上去,逮捕了他。接著,他們進了屋子,發現迪托夫死在廚房裡,被兩顆黑魔爪彈貫穿腦部。後來,彈道試驗的報告出來了,確認那兩顆子彈都是列昂諾夫的手槍發射的。

  結案了。壞人定罪了,兇器也已經在警方手裡了。瓦西里‧迪托夫和安娜‧李奧尼這兩個案子,除了兇手都使用黑魔爪彈之外,瑞卓利實在看不出有什麼關聯。這是非常罕見的彈藥,可是,光是這一點並不足以找出這兩件案子之間有什麼關聯。

  然而,她還是繼續翻閱那些檔案,讀到忘了吃晚飯。後來,她終於讀到最後一個檔案夾,但她已經累到沒力氣翻開了。她告訴自己,打起精神,把這份檔案讀完吧,然後就可以把這些檔案收拾收拾,準備結案了。

  她翻開那個檔案夾,發現那是安東尼‧列昂諾夫倉庫的搜查報告。報告裡,范斯警官描述了搜索的過程,並且將逮捕到的列昂諾夫的手下列出一份名單。另外還有一張清單列出了所有搜查到的物品,包括條板箱、現金、帳冊等等。她跳著往下看,最後看到現場執行任務的警察名單。總共有十名波士頓警局的警察。這時候,她看到一個名字,突然愣住了。一個禮拜前,她看這份報告的時候,並沒有留意到那個名字。應該是巧合吧,那並不一定代表……

  她坐在那裡想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很久以前擔任巡警的時候,曾經參與過一次突擊毒犯的任務。現場一片嘈雜,大家都很緊張,而且亂成一團──想像一下,那棟房子裡,歹徒火力強大,而幾十個處於亢奮狀態的警察準備攻堅,大家都很緊張,每個人都提心吊膽。這時候,你大概不會去注意你的同僚在幹什麼,不會去注意他有沒有把什麼東西塞進口袋裡,比如說現金、毒品,或是一盒子彈。拿走了,就不會列入紀錄了。拿個紀念品,那種誘惑永遠都有。而且,那個紀念品之後可能會用得著。

  她拿起電話,打給佛斯特。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