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莫拉的雙生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29 18:53
吉間站在屍體旁邊,手上戴著手套,抓著一根針筒,針頭是十六號口徑。那是一具年輕女性的屍體,已經瘦到皮包骨,腹部皺巴巴的,乍看之下簡直就像髖骨上撐著一片鬆垮垮的帳篷。吉間把她鼠蹊部位的皮膚拉緊,針頭對準大腿根部的血管刺進去,然後拉出針筒的推桿。血開始灌進針筒,顔色好深,看起來幾乎是黑色的。
莫拉走進解剖室的時候,他頭抬也不抬,全神貫注執行手上的工作。她默默看著他抽出針頭,把針筒裡的血分別灌進好幾根試管裡。他的動作很和緩,非常有效率,一看就知道經驗豐富,不知道已經處理過多少屍體,抽過多少根試管的血了。如果我是所謂的「死亡女王」,那吉間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死亡之王」。他負責脫掉屍體的衣服,秤出屍體的重量,伸手觸摸屍體鼠蹊部和頸部,尋找血管。然後,他還要把器官放進福馬林罐裡。然後,等到我把皮肉都割開了,完成解剖之後,他還要負責用針線把皮肉縫合起來。
接著,吉間把針頭折斷,把用過的針筒丟進專門放置污染廢棄物的垃圾桶裡。然後,他忽然停止動作,低頭凝視著那個女人。血液採樣已經完成了。「她是今天早上送來的。」他說。「她的男朋友一覺醒來,發現她倒在沙發上,已經死了。」
莫拉看到屍體手臂上全是針孔。「真是悲哀。」
「永遠都是這樣。」
「這個案子誰負責?」
「柯斯塔醫師。布里斯托醫師今天要出庭。」他把托盤推車推到解剖檯旁邊,開始排列手術用具。接下來是一陣尷尬的沉默,金屬的碰撞聲聽起來似乎格外刺耳。他們像平常一樣,講了幾句例行公事的話,可是今天,吉間沒有正眼看她。他似乎想避開她的目光。他刻意瞥開視線,眼睛根本不往她的方向看。而且,他刻意絕口不提昨天晚上停車場的事。可是,那件事永遠懸盪在兩人之間,躲都躲不掉。
「我知道瑞卓利警官昨天晚上打電話到你家去。」她說。
他愣了一下。他側面對著她,托盤裡的手忽然不動了。
「吉間。」她說。「如果她有暗示什麼,我很抱歉──」
「艾爾思醫師,妳知不知道我在法醫部工作多久了?」他忽然打斷她的話。
「我知道你在這裡工作的時間比誰都久。」
「十八年了。當年,我從陸軍退役之後,泰爾尼醫師就雇用了我。當年在軍隊裡,我在停屍房工作。知道嗎,看到那麼多年輕人,那種工作是很令人難過的。他們絕大多數是意外死亡,要不然就是自殺。不過,那似乎是無可避免的。年輕人愛冒險,動不動就打架,開車橫衝直撞。假如太太或女朋友說要分手,他們就會拿槍打爛自己的腦袋。有時候我會想,至少我還能夠為他們做點什麼,讓他們保有一點身為軍人最後的尊嚴。而且,有很多根本就還只是孩子,還沒真的長大。這就是最令人難過的地方,他們還那麼年輕,可是我卻必須鼓起勇氣面對他們的遺體,就像我每天在這裡所面對的一樣,因為那是我的工作。我想不起來,這些年來,我哪一天請過病假。」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可是今天,我真的考慮過要不要來上班。」
「為什麼?」
他轉過來看著她。「在這裡工作了十八年之後,突然有一天,別人懷疑你是嫌疑犯,妳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
「很遺憾她會讓你產生那種感覺。我知道她那個人講話很粗魯──」
「不會,其實她一點都不粗魯。她很客氣,非常友善。真正令我感覺不太對勁的,是她那些問題的本質。你一直都和艾爾思醫師一起工作,你有什麼感覺嗎?你們兩個相處得還好嗎?」說到這裡,吉間忽然笑起來。「好啦,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問我嗎?」
「她只是在盡她警察應有的本分,如此而已。她並沒有指控你什麼。」
「我就是覺得她在指控我。」他走到水槽的流理台那邊,開始把福馬林罐排成一列,準備用來裝組織樣本。「艾爾思醫師,我們在一起工作,已經快要兩年了。」
「對。」
「在我印象中,妳對我的工作表現從來沒有不滿意過。至少我自以為是這樣子的。」
「我從來沒有不滿意過。事實上,除了你,我還真想不出來有誰能夠跟我配合得更好。」
這時候,他忽然轉過來看著她。在刺眼的螢光燈照耀下,她才猛然注意到,他那滿頭黑髮已經開始灰白了。她一直都覺得他大概只有三十幾歲,因為他臉上幾乎看不到皺紋,表情溫和,身材瘦長,感覺上根本看不出年紀。此刻,看著他眼睛四周的皺紋,她才猛然意識到:這個人已經快要步入中年了。就像我一樣。
「我從來沒有。」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你可能是──」
「可是現在,妳也開始會懷疑了,對不對?因為瑞卓利警官已經開始懷疑我了,所以,妳一定會懷疑,會不會是我破壞了妳的車。會不會是我在偷偷盯著妳?」
「不會,吉間。我不會的。我根本不會懷疑。」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那麼,妳是在自欺欺人。因為那些念頭一定會干擾妳。而且,只要妳對我有一絲一毫的不信任,跟我在一起,妳一定會很不自在。我感覺得到,妳也感覺得到。」說著,他扯掉手套,轉個身,開始在標籤上寫下死者的姓名。她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僵硬,感覺得到他肩膀繃得很緊。
「很快就會沒事了。」她說。
「也許吧。」
「不是也許。我們一定會忘掉這一切的。我們以後還要一起工作。」
「嗯,那大概要看妳自己了。」
她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心裡想著,該怎麼把從前那種合作無間的默契找回來呢?她忽然又想到,也許他們之間並沒有她想像中那麼有默契。說不定那只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因為長久以來,他一直在隱藏自己的感情,而我也一樣。戴著面具面對彼此,我們這樣也能算是夥伴嗎?每個禮拜,我們在解剖檯那邊目睹一件又一件的悲劇,可是,我從來沒有看他掉過淚,而他也從來沒有看我哭過。我們就像兩個工廠裡的工人一樣,冷冷的死亡。
他把標籤貼到那些樣本罐上,貼好之後,轉過身來,發現她還站在他後面。「艾爾思醫師,妳有需要什麼嗎?」他問。他的口氣就和他的表情一樣,完全看不出來剛剛兩個人之間有什麼不對勁。這就是她所熟悉的吉間,永遠那麼有效率,隨時準備提供協助。
於是,她也立刻恢復到平常的模樣。她剛剛進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個X光片封套。現在,她把妮琪‧威爾斯的X光片抽出來,夾在燈箱上。「但願你還記得這個案子。」她一邊說,一邊打開燈箱的開關。「那是五年前的案子。地點是費茲堡。」
「死者叫什麼名字?」
「妮琪‧威爾斯。」
他皺起眉頭看著X光片,接著,他忽然盯著母親骨盆的位置,盯著胎兒的骨骼。「這就是那個懷孕的女人,對不對?她姊姊也被殺了,對不對?」
「這麼說來,你真的記得。」
「兩具屍體都被燒掉了,對不對?」
「沒錯。」
「我還記得,那是霍巴特醫師的案子。」
「我從來沒見過霍巴特醫師。」
「妳當然不可能見過他。他離開之後,過了兩年妳才來上任。」
「他現在在哪裡工作?我想跟他談一談。」
「恐怕有困難。他已經過世了。」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什麼?」
吉間搖搖頭,看起來有點感傷。「當時泰尼爾醫師一定很痛苦。雖然他別無選擇,但他還是認為那是他的錯。」
「出了什麼事?」
「霍巴特醫師惹……惹上了一點麻煩。一開始,他弄丟了幾張X光片,後來又把一些器官的姓名搞混了。死者的家屬發現了,於是就控告我們法醫部。當時真是一團亂,整個法醫部媒體形象很差,可是,泰尼爾醫師從頭到尾都挺他。後來又發現,某位死者私人物品包裡的毒品不見了。這時候,泰尼爾醫師已經別無選擇了。他只好請霍巴特醫師離職了。」
「後來怎麼樣了?」
「霍巴特醫師回到家之後,呑了一整罐的強力止痛藥。三天之後,大家才發現他出事了。」說到這裡,吉間遲疑了一下。「他的遺體送來的時候,沒有人願意接。」
「有人質疑過他的能力嗎?」
「他是出過一些差錯。」
「很嚴重嗎?」
「我不太明白妳這個問題的意思。」
「我是在懷疑,他會不會忽略了這個東西。」她指著那張X光片,指著恥骨上那條亮亮的線。「他在妮琪‧威爾斯的報告裡並沒有說明這塊金屬屑。」
「X光片裡還有別的金屬物質。」吉間說。「這裡有一個胸罩的鉤釦,還有,這個看起來有點像金屬釦。」
「是沒錯,不過,你看看側面照。那條金屬線是卡在骨頭裡的,並不是附著在表面。霍巴特醫師有沒有跟你提到這件事?」
「在我印象中,好像沒有。他報告裡沒有提到嗎?」
「沒有。」
「那麼,他一定是認為那個無關緊要。」
她忽然想到,那意味著,艾曼爾提亞案件審理的時候,可能根本就沒有提到那個東西。這時,吉間又回頭去做他的事了。他開始排列盆子和桶子,然後把寫字板上的文件整理了一下。儘管莫拉躺著一位年輕女性,但她根本沒有去留意那具剛送來的屍體。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妮琪‧威爾斯的X光片上,還有她的胎兒。她們焦黑的遺骸整個融成一團。
妳為什麼要燒掉她們的遺體?關鍵是什麼?當年,艾曼爾提亞看著熊熊火焰呑噬她們,心裡覺得很有趣嗎?或者,她是希望火焰會呑噬掉別的東西,湮滅掉和她有關的線索,那些她不希望別人發現的線索。
她看看胎兒的頭骨,然後視線慢慢轉移到妮琪骨盆裡那條亮亮的線。那看起來像一個碎片,很細的碎片,細得像……
細得像刀鋒。一小片斷掉的刀鋒。
可是,妮琪是頭部受到重擊致死的。既然兇手已經用鐵撬打爛了妮琪的臉,那麼,為什麼還要用刀子刺她呢?她凝視著那條金屬線,突然間,她忽然想到那代表什麼含義了──那一剎那,她感覺背脊竄起一股寒意。
她立刻跑到對講機前面,按下通話鈕。「露易絲?」
「有什麼事嗎,艾爾思醫師?」
「妳能不能幫我聯絡一下達吉特‧辛醫師?他是緬因州奧古斯塔的法醫。」
「請稍候一下。」過了一會兒。「辛醫師已經在線上了。」
「是達吉特嗎?」莫拉問。
「別緊張,我知道我還欠妳一頓晚飯。我沒忘。」他說。
「要是能夠幫我解答這問題,那就變成是我欠你了。」
「什麼問題?」
「我們在法克斯港挖出來的那些骨骸,你檢驗過了嗎?」
「還沒。可能還得等一陣子。瓦杜郡和漢考克郡的失蹤人口檔案裡找不到符合那兩具遺骸的資料。這表示,那兩具骨骸的年代可能太久遠了,要不然就是,他們是外地來的。」
「你有請國家犯罪資料中心協助搜尋嗎?」她問。國家犯罪資料中心隸屬於聯邦調查局,它的資料庫所儲存的失蹤人口資料,年代長達一整個世紀。
「有。可是我一時還沒辦法縮小年代的範圍,所以,我拿到名單有一大串。這份名單涵蓋整個新英格蘭地區的失蹤人口。」
「說不定我有辦法幫你縮小範圍。」
「怎麼幫?」
「把失蹤人口的年代鎖定在一九五五年到一九六五年之間。」
「妳把年代鎖定在那段時間,有什麼根據?」
她心裡想:因為我母親就是那段時間住在法克斯港鎮。我母親,我母親是殺人兇手。
不過,她並沒有說出口。她說的是:「我是根據經驗法則判斷的。」
「真搞不懂妳葫蘆裡賣什麼藥。」
「見面再跟你解釋。」
◆
破天荒第一次,瑞卓利讓莫拉開車。不過,那只是因為車子是莫拉那輛Lexus。此刻,她們正沿著緬因州敦百克高速公路往北開。昨天半夜,暴風雨從西邊席捲而來,到了早上,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屋頂上,把莫拉吵醒了。她起床之後,沖了一杯咖啡,看看報紙。她每天早上都是這樣。習慣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就算在恐懼的威脅下,我們還是很快就會恢復到平日的習慣。昨天晚上她就回家了,沒有去睡汽車旅館。她把所有的門窗全部上鎖,然後讓門廊上的燈整夜亮著。面臨黑暗的威脅,那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防禦姿態,不過,儘管風雨交加,她還是睡得很安詳。早上醒過來之後,她感覺到,生活終於又回到自己的掌握了。
她心裡想: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害怕了。我不能讓恐懼把自己趕出家門。
現在,她開車載瑞卓利到緬因州去。無論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黑暗力量,她都已經準備好要反擊了。她要扭轉乾坤。不管你是誰,我一定找得到線索。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可以反過來追殺你,懂嗎?
◆
下午兩點,她們抵達了緬因州奧古斯塔的法醫大樓。達吉特‧辛醫師到櫃檯去接她們,然後帶她們下樓到解剖室。那兩箱骨骸已經擺在解剖檯上了。
「這本來不是要最優先處理的。」他一邊說,一邊攤開一張塑膠布,鋪在解剖檯上。鋪上去那一剎那,塑膠布像降落傘一樣發出輕微的咻咻聲。「他們可能在地底下埋了幾十年了。再等個幾天應該沒什麼差別。」
「犯罪資料中心重新搜尋的結果,你拿到了嗎?」莫拉問。
「今天早上拿到的。我把那份名單列印出來了。就在那邊桌上。」
「那些檔案有附帶牙齒的X光片嗎?」
「他們E-mail過來的檔案,我都已經下載了,不過還沒有時間看。我是想等妳們過來了再一起看。」他打開第一個紙箱子,把裡面的骨頭拿出來,然後輕輕擺在塑膠布上。開始是一顆骷髏頭,頭蓋骨陷進去。然後是一具沾滿泥巴的骨盆,還有幾根長長的骨頭和粗粗短短的脊椎。接著是一堆肋骨,像竹風鈴一樣糾纏成一團。達吉特的解剖室裡靜悄悄的,而且窗明几淨,就像波士頓那邊莫拉自己的解剖室一樣。優秀的法醫本質上都是完美主義者。從解剖室就可以明顯看得出他的人格特質。他繞著解剖檯跑來跑去,感覺上彷彿在跳舞。他按照人體結構的順序把那些骨頭排列起來,那種動作充滿了女性的細緻優雅。
「這具是男的還是女的?」瑞卓利問。
「男的。」他說。「從股骨的長度推算,他的身高應該在五尺十寸到六英尺之間。右顳骨明顯碎裂。另外,我還發現有柯雷氏閉鎖性骨折的痕跡,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留下來的,已經復原了。」他瞄了瑞卓利一眼,發覺她顯得有點困惑。「我說的是他手腕骨折。」
「你們醫生怎麼老是喜歡玩這種把戲?」
「什麼?」
「老是喜歡發明一些怪名詞。你們為什麼不乾脆說手腕骨折就好了?」
達吉特微微一笑。「並非所有的問題都有簡單的答案,瑞卓利警官。」
瑞卓利看著那些骨頭。「這個人還有別的資料嗎?」
「脊椎骨沒有明顯的骨質疏鬆現象,也沒有關節炎的現象。這是年輕的成年白種男性。牙齒有補過的痕跡──銀汞合金。第十八顆和第十九顆。」
瑞卓利指著太陽穴碎裂的顳骨。「這就是死因嗎?」
「可以斷定這是致命的一擊。」他轉過去看著第二個箱子。「好了,我們來看看這具女性骨骸。發現的位置在大約二十公尺外。」
他開始把第二個箱子裡的骨頭拿出來,擺在第二座解剖檯上。他和莫拉合力根據人體結構把那具骨骸排列出來,那副模樣好像兩名餐廳服務生在桌上擺刀叉,準備給客人用晚餐。骨頭撞到金屬檯面,嘩啦作響。骨盆外表有一層硬土塊。接著是骷髏頭,比較小,眼窩邊緣比男性細緻。接著是腿骨、臂骨、胸骨,一堆肋骨。另外還有兩紙包零散的腕骨和跗骨。
「好了,這就是我們的無名女屍。」達吉特看著那具排好的骨骸,嘴裡說。「我無法確定死因,因為這具骨骸沒有明顯的外傷。看起來顯然很年輕,白種女性,二十到三十五歲,身高大約五尺三寸。沒有骨折的舊傷痕。牙齒完整健康,犬齒有點小缺口,另外,第四顆是金牙。」
莫拉瞄了一眼X光片燈箱,上面有兩張片子。「那些就是他們牙齒的X光片嗎?」
「左邊是男的,右邊是女的。」達吉特一邊說,一邊走到水槽前面,洗掉手上的泥巴,然後拿了一張紙巾把手擦乾。「無名男屍,無名女屍。」
瑞卓利拿起那張失蹤人口的列印名單。那是犯罪資料中心今天早上E-mail給達吉特的。
「老天,這裡有好幾十個人。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失蹤。」
「那還只是新英格蘭區的而已。二十到四十五歲的白種人。」
「全部都是一九五〇年到六〇年代登記失蹤的人。」
「這就是莫拉設定的時間範圍。」達吉特走到他的筆記型電腦前面。「好了,我們來看看他們寄過來的X光片。」他打開犯罪資料中心E-mail給他的檔案。電腦螢幕上出現一排圖標,每個圖標旁邊都有一個檔案號碼。他點下第一個圖標,螢幕上立刻出現一張X光片。那是一排歪歪扭扭的牙齒,乍看之下彷彿一堆倒塌的白色骨牌。
「哦,這顯然不是我們要找的。」他說。「看看這傢伙的牙齒!牙科醫師看了都會做噩夢。」
「也可以說是牙科醫師的金礦。」瑞卓利說。
達吉特關掉那張圖片,然後點了下一個圖標。這時候,另一張X光片出現了。這一張,兩顆門牙中間有縫。「這張應該也不是。」他說。
這時候,莫拉的注意力又轉移到解剖檯上。她看著那具無名女屍的骨頭,仔細看著眉骨優雅的線條,看著顴骨細緻的圓弧。這是一張柔和勻稱的臉。
「嘿,妳們看。」她聽到達吉特說。「應該就是這組牙齒了。」
她轉過去看電腦螢幕,看到一張下排牙齒的X光片,其中一顆牙齒裡有亮亮的補牙痕跡。
達吉特站起來,走到那座擺著男性骨骸的解剖檯旁邊,然後拿著下顎骨走回電腦前面比對。
「第十八和十九顆牙齒有汞合金鑲牙。」他說。「沒錯沒錯,完全符合……」
「X光片是誰的姓名?」瑞卓利問。
「羅伯‧薩德勒。」
「薩德勒……薩德勒……」瑞卓利一頁一頁翻著那份名單,尋找那個姓名。「有了,找到了。羅伯‧薩德勒。白種男性。二十九歲。五尺十一吋。棕髮。棕眼。」她看著達吉特。達吉特一直點頭。
「符合遺骸的特徵。」
瑞卓利繼續往下讀。「他是營造商。住在緬因州肯尼邦港。最後一次有人看到他就是在那個故鄉小鎮。一九六〇年七月三日登記失蹤。另外,同時失蹤的還有……」她忽然停住了。然後轉頭看看擺著女性骨骸那張解剖檯。「還有他太太。」
「她叫什麼名字?」莫拉問。
「凱倫。凱倫‧薩德勒。這裡有檔案號碼。」
「唸給我聽。」說著,達吉特又轉頭回去看電腦。「我來看看有沒有她的X光片。」莫拉走到他後面,低頭看著他點了一下那個號碼的圖標,接著,螢幕上馬上跳出一張圖片。那張X光片是凱倫‧薩德勒還活著的時候,在牙醫診所裡拍攝的。當時,想到牙齒上那個蛀洞,想像牙醫師馬上就要用電鑽在她牙齒上鑽一個洞,她想必很緊張。當時,她的臉一定緊貼著那個紙箱子,紙箱子裡頭裝著還沒有曝光的底片。當時,她一定想像不到,當年牙醫師拍下來的影像,幾十年後會出現在法醫的電腦螢幕上。
莫拉看到一排臼齒,看到那顆金金亮亮的假牙。她走到燈箱前面,看著夾在上面那張X光片。那是達吉特幫無名女屍拍的牙齒X光片。她輕聲說:「是她。這是凱倫‧薩德勒的骨骸。」
「這麼說來,我們這裡有一組是同時符合的。」達吉特說。「一對夫妻。」
瑞卓利站在他們後面,手上翻著那一疊名單,尋找凱倫‧薩德勒的失蹤資料。「有了,找到了。白種女性,二十五歲。金髮,藍眼……」唸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這裡有點不太對勁,你最好再確認一下X光片。」
「為什麼?」莫拉問。
「再確認一下就對了。」
莫拉看看燈箱,然後再轉頭看看電腦螢幕。「珍,完全符合啊。有哪裡不對嗎?」
「你們漏掉了一具骨骸。」
「誰的骨骸?」
「一具胎兒的骨骸。」瑞卓利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種驚駭的表情。「因為凱倫懷有八個月的身孕。」
整間解剖室裡忽然陷入一片沉寂,很久都沒有人說話。
「可是沒有挖到別的骨骸。」達吉特說。
「你們還是有可能遺漏。」瑞卓利說。
「我們甚至用篩子過濾泥土。那個地區已經被我們徹底翻遍了。」
「說不定是鳥或土狼把骨頭叼走了。」
「沒錯,總是有這種可能。可是,這個人確實就是凱倫‧薩德勒。」
莫拉走到解剖檯旁邊,低頭凝視著那個女人的骨盆,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畫面。她彷彿看到一座燈箱,燈箱上是一張X光片。那是另一個女人的骨骸。妮琪‧威爾斯也懷有身孕。
她手上拿著放大鏡,打開燈,湊近解剖檯仔細檢視。她拿著放大鏡對準骨盆的分支。她看到兩片分支有一條韌帶連接著,中間的接縫裡有乾掉的紅土。「達吉特,你這邊有沒有濕棉花棒或濕紗布?隨便什麼都可以,我要用來擦掉骨頭上的泥土。」
他裝了一盆水,拆開一包棉花棒,然後擺在她旁邊的托盤上。「妳在找什麼?」
她沒有反應。她全神貫注地把骨頭外面的乾土擦掉,想看看底下有什麼東西。後來,乾土溶掉了,她心跳越來越快,瞪大眼睛看著放大鏡底下顯現出來的東西。接著,她猛然挺直起來,瞪大眼睛看著達吉特。
「怎麼了?」他問。
「你過來看看。就在邊緣,在骨頭接合的地方。」
他彎腰看看放大鏡底下。「妳說的是那個小缺口嗎?就是那個嗎?」
「是的。」
「並不明顯,不容易看出來。」
「但還是有。」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帶了一張X光片來。在我車上,我覺得你應該看看。」
她走到外面的停車場,滂沱大雨打在雨傘上。她按了一下遙控器上的開鎖鍵,同時刻意瞥開眼光,不去看右前座車門上那三道爪痕。那三道爪痕目的是要嚇唬她。不過,結果反而把我惹火了。我準備要反擊了。她從後座上拿起那個封套,然後塞進外套裡,走回大樓。
她把妮琪‧威爾斯的X光片夾在燈箱上,達吉特有點困惑地看著她。「妳到底要讓我看什麼?」
「麻州費茲堡五年前的兇殺案。被害人的頭骨被打碎了,屍體遭到焚毀。」
達吉特皺起眉頭看著那張X光片。「懷孕女性。從胎兒的大小看來,預產期應該快到了。」
「可是,我特別注意到的是這個。」她指著妮琪‧威爾斯恥骨裡那條亮亮的線。「我覺得那看起來很像斷裂的刀鋒。」
「可是,妮琪‧威爾斯是被鐵橇打死的。」瑞卓利說。「她的頭骨被打到凹陷了。」
「是沒錯。」莫拉說。「那兇手幹嘛還要用刀子?」
莫拉指著那張X光片,指向妮琪‧威爾斯恥骨上那個蜷曲的胎兒骨骸。「這就是為什麼。那才是兇手真正想要的東西。」
好一會兒達吉特都沒有說話。不過,就算他沒說話,她也知道他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他轉身走回凱倫‧薩德勒的骨骸旁邊,拿起骨盆。「刀子從身體中線往下割,一直割到腹部。」他說。「刀子會一路切到骨頭,就是剛剛那個缺口的地方……」
這時候,莫拉腦海中忽然浮現出艾曼爾提亞的身影。她想像艾曼爾提亞手上拿著刀子,劃開那個年輕女人的肚子。那一刀下得很果斷,一直割到骨頭才停住。她忽然想到自己的工作。在她的工作裡,刀子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她也想到,自己日復一日窩在解剖室裡,切開人的皮肉,取出人的內臟。我和我母親,我們都是拿刀的人,可是,我割的是死人的屍體,而她割的卻是活生生的人。
「那就是為什麼,凱倫‧薩德勒埋骨的地方找不到胎兒的骨骸。」莫拉說。
「可是,另一個案子──」他朝妮琪‧威爾斯的X光片比了個手勢。「那個胎兒和母親埋在一起,並沒有被拿走。為什麼劃開她的肚子之後,卻把胎兒也一起燒死了呢?」
「因為妮琪‧威爾斯的胎兒先天有缺陷。他有羊膜帶症候群。」
「那是什麼?」瑞卓利問。
「那是一條膜狀的帶子,有時候會延伸到羊膜囊。」莫拉說。「萬一羊膜帶纏住了胎兒的腿,就會阻斷血流,甚至截斷腿肢。妮琪在懷孕第二期的時候就已經診斷出胎兒有缺陷。」她指著X光片。「從片子上妳就可以看得出來,胎兒的右腿從膝蓋以下就不見了。」
「那種缺陷不會致命嗎?」
「不會,胎兒可以存活。可是,那個兇手立刻就發現胎兒有缺陷了。她會看到那個胎兒不是完美無缺的。我想那就是為什麼,她沒有把嬰兒帶走。」莫拉轉身看著瑞卓利,忍不住看向瑞卓的大肚子,看向她臉頰上那種雌性激素潮紅。「她要的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寶寶。」
「可是凱倫‧薩德勒的寶寶也不是完美無缺的。」瑞卓利說。「因為她才懷孕八個月,胎兒的肺部還沒有發育成熟,對吧?他需要保溫箱才活得下去。」
莫拉低頭看看凱倫‧薩德勒的骨骸,忽然想到當初他們把她挖出來的地方,想到她丈夫的骨骸就埋在距離二十公尺外。可是,他們並沒有埋在一起──兩個分開的地點。為什麼要分別挖兩個洞?為什麼不把他們夫妻埋在一起?
這時候,她忽然感到一陣口乾舌燥。她想通了,心中感到無比的震驚。
他們並不是同時被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