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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的雙生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29 18:53

  珍‧瑞卓利是在瑞維爾的郊區長大的,那裡和波士頓市中心只隔著一座托賓大橋。那裡是一個藍領階級社區,每棟房子看起來都是方方正正的,佔地很小。每逢七月四日國慶日,家家戶戶的門廊上都會掛起美國國旗,家家戶戶後院的烤架上都在烤熱狗。瑞卓利家就在這個社區裡經歷過無數的風風雨雨。包括珍十歲那年,她爸爸失業了好幾個月。當時,她已經長得夠大了,感覺得到媽媽的恐懼,體會得到爸爸那種憤怒的絕望。她和兩個弟弟都明白,在生活優裕和家破人亡之間走鋼索,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所以,一直到今天,雖然她有固定的薪水收入,日子過得很寬裕,但童年時代那種不安定的夢魘卻依然揮之不去。在認知上,她一直都認定自己是瑞維爾區窮人家的孩子,從小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夠住進更高級的社區,擁有一棟大房子,一棟有很多間浴室的房子,這樣她就不用每天早上起來排隊等著洗澡上廁所。那棟房子應該還有磚頭砌成的煙囪,有雙扇大門,門上還有黃銅製的門環。此刻,她正坐在車子裡看著一棟房子。那棟房子就跟她童年夢想中的房子一樣,不但一樣,而且還更豪華,更高級。黃銅製的門環,雙扇大門,此外,煙囪不但是磚頭砌成的,而且有兩座。那是一棟集她童年夢想之大成的房子。

  只不過,那卻是她生平所見最醜陋的一棟房子。

  德翰東街上其他的房子看起來都很普通,就是那種小康的中產階級社區裡很常見的:可以容納兩輛車的車庫,草坪修剪得很整齊的庭院,車道上停著的車子也是一般流行的款式。你看不到什麼標新立異、譁眾取寵的東西。不過,這棟房子就不一樣了──呃,這麼說吧,標新立異已經不足以形容那棟房子了,那根本就是驚世駭俗。

  還記得電影《亂世佳人》裡那棟「塔拉」莊園大宅嗎?想像塔拉大宅被龍捲風捲走了,掉在大都市裡。那棟房子看起來就像那樣。房子的庭院,說起來也談不上是庭院,根本就只是房子兩邊各有一片狹窄的草坪。草坪的一邊是房子的外應,另一邊就是隔壁鄰居家的籬笆,中間的寬度連割草機都過不去。門廊是那種有巨大白色柱子的門廊。《亂世佳人》裡的郝思嘉就是站在那樣的門廊上,眺望著門前車水馬龍的史普列格大道。你能夠想像那種畫面嗎?看到那棟房子,她忽然想到當年老家的鄰居強尼‧史維亞。當年,他把他拿到的第一份薪水全數花在那輛桃紅色的雪佛蘭上。

  「他只是欲蓋彌彰,打腫臉充胖子。」她爸爸曾經說。「那小子還窩在他爸媽家的地下室裡,連自力更生獨立門戶的能力都沒有。這樣他居然也敢買那種時髦的跑車。會去買那種大車的人,通常都是最沒出息的人。」

  看著那棟「史普列格大道上的塔拉大宅」,她忽然想到,沒出息的另一種表現方式,就是蓋一棟全社區最大的房子。

  她輕輕挪動身體,把肚子從方向盤後面挪出來。她走上門廊的台階時,忽然感覺肚子裡的孩子踢了她的膀胱一下。她心裡想,眼前最十萬火急的事,就是先去借用廁所。她伸手按了一下門鈴,嚇了一大跳。門鈴並不是普通的鈴聲,而是一陣轟然巨響,簡直就像教堂裡的鐘聲,提醒信徒禱告。

  來開門的是一個金頭髮的女人。看她那副模樣,實在不像是住這種房子的人,因為她看起來不像《亂世佳人》裡的郝思嘉,反而比較像《小鹿斑比》式的夢幻女郎──長髮披肩,胸部高聳,身上那件粉紅色的彈性纖維韻律服把全身繃得緊緊的。她臉上幾乎完全沒有表情,感覺很不自然,想必動過拉皮手術。

  「我是瑞卓利警官,我剛剛打過電話,我要跟泰倫斯‧范‧蓋斯先生談一談。」

  「哦,對了,泰倫斯在等妳。」她的聲音很像小女生,聽起來甜甜的,很尖銳。這種聲音,聽一下子還沒什麼關係,不過一旦聽久了,你就會覺得那聽起來很像用指甲在刮黑板。

  瑞卓利一跨進玄關,迎面就看到牆上掛了一張巨大的油畫。畫中的人物就是眼前這位「小鹿斑比」,身上穿著一套綠色的晚禮服,站在一瓶巨大的蘭花旁邊。這棟房子裡,似乎每樣東西都奇大無比。巨大的油畫,巨大的天花板,巨大的胸部。

  「事務所的大樓正在裝修,所以他今天只好在家裡工作。沿著走廊走過去就到了,在右手邊。」

  「對了──不好意思,忘了請教妳怎麼稱呼。」

  「邦妮。」

  邦妮,斑比。聽起來音還滿接近的。

  「那麼,妳是……范‧蓋斯太太嗎?」瑞卓利問。

  「嗯。」

  典型的「花瓶老婆」。范‧蓋斯應該快有七十歲了。

  「可以借一下妳的化妝室嗎?這陣子好像每隔十分鐘就得上一次。」

  邦妮彷彿此刻才發現瑞卓利大肚子。「噢,親愛的,當然可以。化妝室就在那邊。」

  瑞卓利這輩子從來沒見過漆成粉紅色的浴室。馬桶在一座平台上,看起來活像王座,旁邊的牆上還有電話機,彷彿有人一邊,呃,一邊使勁的時候,一邊還要用電話指揮他的事業王國。上完廁所之後,她站在粉紅色的洗臉檯前面,用粉紅色的肥皂洗手,然後用粉紅色毛巾把手擦乾,然後走出那間粉紅色的浴室。

  一走出來,瑞卓利就發現邦妮不見了,不過,她聽到韻律舞音樂的節拍聲,聽到樓上砰砰的腳步聲。那一定是邦妮。例行公事的運動。瑞卓利心裡想:過些時候我也該好運動運動了,不過,打死我都不會穿那種粉紅色的韻律裝。

  她沿著走廊往前走,一路尋找范‧蓋斯的辦公室。她看到一間很大的客廳,於是就探頭進去看看,看到裡頭有一台白色的大鋼琴,白色的地毯,白色的裝潢擺設。剛剛是粉紅色的浴室,現在是白色的客廳,接下來還會有什麼?接著,她又看到另一張邦妮的油畫,這次她穿的是希臘女神的白袍。隔著半透明的布料,乳頭若隱若現。老天,這些人真的好像是從拉斯維加斯來的。

  後來,她終於來到一間辦公室。「請問是范‧蓋斯先生嗎?」

  辦公室裡有個男人坐在一張櫻桃木書桌後面,埋頭看文件,一聽到她在叫他,立刻抬起頭來。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水藍色的,而且,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他臉上的線條顯得柔和多了,下巴也變得比較方正。還有,他的頭髮是──那種顏色該怎麼形容呢?又像黃色又像橘色。那應該不是故意的,而是染髮的時候出了差錯。

  「是瑞卓利警官嗎?」他問。他的視線落在她肚子上,看了好久,彷彿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大肚子的警察。

  瑞卓利心裡暗暗嘀咕著:要找你談話的人是我,不是我的肚子。她朝他的書桌走過去,跟他握握手。這時候,她注意到他頭皮上有植髮所留下來的小孔,剛移植上去的頭髮看起來好像一撮撮黃色的草,彷彿那是他拚了命才挽留住的,男子氣概的最後象徵。那就是你娶一個「花瓶老婆」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請坐,請坐。」他說。

  她走到一張油亮亮的皮沙發前面,坐下來。她轉頭看看四周,發現書房裡的裝潢擺設和房子裡其他的地方截然不同。這一看就知道是律師的辦公室。黑色的木頭,黑色的皮革。桃花心木的書架上擺滿了法律期刊和專業書籍。整間辦公室裡嗅不到半點粉紅色的氣息。顯然這是他的地盤,邦妮的禁區。

  「警官,我還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是我可以幫得上忙得。」他說。「妳在電話裡提到的收養案,那已經是四十年前的案子了。」

  「這應該還不算太古老吧。」

  他笑起來。「說不定當年妳根本就還沒出生。」

  他是在挑釁嗎?他是用這種方式在告訴她,她實在太年輕了,根本不應該拿這種問題來煩他嗎?

  「這個案子牽涉到哪些人,你想不起來了嗎?」

  「我剛剛已經說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年我才剛從法學院畢業沒多久,租了一間小辦公室,連桌椅都是租的,而且沒有祕書,電話都是自己接。只要有案子我就接,不管什麼案子──離婚、收養、酒醉駕車。只要能夠付得出房租,什麼錢我都賺。」

  「不過,所有的檔案你一定都有保存吧,包括當年那些案子。」

  「我都有留著。」

  「在哪裡?」

  「檔案保險櫃,在昆西那邊。不過,在我們繼續往下談之前,有件事我必須先告訴妳。牽:到這件案子的人要求絕對保密。那位親生母親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是誰。那些檔案資料很多年以前就已經封存了。」

  「范‧蓋斯先生,這件事牽涉到一件兇殺案。當年被收養的兩個孩子當中,有一位已經死了。」

  「這個我知道。可是我實在看不出來,這和她四十年前被收養有什麼關聯。那和妳的偵辦工作有關聯嗎?」

  「安娜‧李奧尼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你?」

  他似乎嚇了一大跳。既然他已經出現那種反應,事後再怎麼掩蓋已經沒有用了。那一剎那他的表情彷彿在說:慘了。「不好意思,妳剛剛說什麼?」他問。

  「在遭到殺害的前一天,安娜‧李奧尼從特瑞蒙飯店打電話到你的事務所。我們查過她的通聯紀錄了。那通電話講了足足有三十七分鐘。好了,那三十七分鐘裡,你們兩個一定談了不少事情。你應該不至於讓那位可憐的小姐在電話裡等你三十七分鐘吧?」

  他沒吭聲。

  「范‧蓋斯先生?」

  「那──那段談話的內容必須保密。」

  「李奧尼小姐是你的客戶嗎?她打那通電話給你,你有收費嗎?」

  「沒有,可是──」

  「那麼,你和她之間並沒有律師與客戶之間的權利義務關係。」

  「可是我有義務為另外一位客戶保密。」

  「那位親生母親。」

  「呃,她是我的客戶。當年她放棄自己孩子的時候,曾經提出一個條件──那就是,絕對不能洩露她的身分。」

  「那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說不定她現在已經改變心意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不知道她目前在什麼地方。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

  「安娜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打電話給你的吧?她想跟你打聽她媽媽的事,對不對?」

  他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被收養的孩子通常都會對自己的身世很好奇。而且,有些人甚至會執迷不悟。他們會鍥而不捨地到處追查文件。他們不計一切代價,耗費無數時間心血,只為了尋找一個不想被找到的母親,結果只會讓自己傷心。而且,就算他們真的找到媽媽了,結局通常都不會像童話故事裡那麼美好。瑞卓利警官,她就是在尋找這種東西。尋找童話故事的結局。有時候,把這一切都忘掉,繼續自己的人生,對他們會比較好。」

  這時候,瑞卓利忽然想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人。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誰。每當她看著自己的祖父母,看著自己的父母,她都能夠在他們臉上看到一種血緣關係。骨子裡,在DNA的結構裡,她絕對是這個家族的一員。無論家族裡的親戚多麼討人厭,多麼令她難堪,她心裡明白,他們確實是她的親人。

  不過,莫拉‧艾爾思卻始終沒有機會親眼看到自己的祖父母,沒有機會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血緣。瑞卓利忽然想到,當莫拉走在街上,她會不會盯著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盯著每一張陌生的臉孔,尋找和自己長得很像的人?也許是笑起來微彎的嘴角,也許是鼻子的弧度?瑞卓利完全能夠體會,為什麼有人會不計一切追查自己的身世。因為,他們渴望找出真相,那就是,他們不再只是一根斷落失散的樹枝,而是一根生長在樹上的樹枝,而那棵樹是一棵屹立在土地上的樹。

  她盯著范‧蓋斯眼睛。「安娜‧李奧尼的母親是誰?」

  他搖搖頭。「我再告訴妳一次,這和妳調查的案子沒有關──」

  「這個由我來判斷。你只要把名字告訴我就行了。」

  「為什麼?然後讓你去打擾那位女士的生活嗎?也許她希望能夠忘掉自己年輕時候所犯的錯誤,不是嗎?這件事非得扯上那件兇殺案嗎?」

  瑞卓利彎腰湊向前,雙手撐在他的書桌上。這是一種冒犯的舉動,冒犯到他的地盤。甜甜的小鹿斑比大概不敢做這種事,不過,我們這位出身瑞維爾的霹靂女警探可沒什麼不敢的。

  「你是要我申請傳票,查扣你的檔案,還是要我很客氣的用文明的方式請你提供檔案呢?」

  他們互相瞪著對方,瞪了好一會兒。後來,他嘆了口氣,表示投降了。「好吧,我不想再被折磨一次了。我就直接告訴妳了,可以嗎?那位母親叫做艾曼爾提亞‧蘭克,當年二十四歲。當時她急需要錢──非常緊急。」

  瑞卓利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她把自己的孩子交給別人養,然後還拿錢?」

  「呃……」

  「多少錢?」

  「沒多少錢。剛好夠她展開新的人生。」

  「到底多少錢?」

  他眨了眨眼睛。「兩萬美金。一個小孩兩萬。」

  「一個小孩換兩萬?」

  「妳應該這樣看,有兩個家庭歡天喜地的抱著孩子走了,而她也拿到她所需要的錢。相信我吧,現在如果有父母想收養小孩,花的錢會比當時多得多。這幾年,如果有人想收養健康的白種新生兒,妳知道那有多難嗎?再多的嬰兒也不夠。這是市場的供需問題,如此而已。」

  瑞卓利坐回沙發上,內心無比震驚。沒想到女人竟然可以這麼冷血,為了錢出賣自己的孩子。

  「好了,我能告訴妳的就只有這些了。」范‧蓋斯說。「要是妳還想多知道一點,呃,也許妳應該找別的警察聊一聊,那樣的話,妳可以省下不少時間。」

  聽到最後那句話,瑞卓利有點困惑。後來,她忽然想到,他剛剛好像有說:我不想再被折磨一次了。

  「還有誰跟你打聽過這個女人?」她問。

  「你們這些警察都是一個樣。你們上門來威脅我說,要是我不肯乖乖合作,你們就要讓我日子難過──」

  「那個人也是警察嗎?」

  「沒錯。」

  「誰?」

  「我想不起來了。那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我大概是很不願意去想到那個名字。」

  「他為什麼要跟你打聽那個女人?」

  「因為是她唆使他的。他們兩個是一起來的。」

  「安娜‧李奧尼和那個警察一起來找你?」

  「他做這件事,就是看在她的面上。他是在幫她的忙。」范‧蓋斯很不屑地嗤了一聲。「警察怎麼不來幫我呢?」

  「所以,這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他們兩個一起來找你,對不對?」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

  「那麼,你已經告訴她,她媽媽叫什麼名字了嗎?」

  「沒錯。」

  「如果安娜已經知道媽媽是誰了,那麼,上禮拜她為什麼還要打電話給你?」

  「因為她在波士頓環球報上看到一張照片,有一個女人長得跟她一模一樣。」

  「莫拉‧艾爾思醫師。」

  他點點頭。「李奧尼小姐劈頭就問我是或不是,於是,我就說了。」

  「你說了什麼?」

  「說她有一個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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