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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的雙生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29 18:53
四十五分鐘後,法克斯港警局的巡邏車沿著那條泥巴路搖搖晃晃地開進來,停在小木屋前面。有個警察從車子裡鑽出來。他大概五十歲左右,脖子又粗又短,金頭髮,但頭頂已經開始禿了。
「請問是艾爾思醫師嗎?」他一邊問,一邊煞有其事地跟她握了一下手。「我是羅傑‧葛里森,法克斯港警長。」
「沒想到警長會親自出馬。」
「是啊,呃,不過,就算妳剛剛沒有打電話過來,我們本來也就要開車上來的。」
「我們?」這時候,又有另一輛車子來了。一輛福特的Explorer沿著那條泥巴路開進來,停在葛里森的巡邏車旁邊。開車的人鑽出車子,朝她揮揮手。「嗨,莫拉。」理察‧巴拉德跟她打了聲招呼。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愣了好一會兒。她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他。「我真沒想到你會跑到這裡來。」後來她終於說話了。
「我昨天晚上開車過來的。妳是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下午。」
「那妳昨天晚上是在這間房子裡過夜的嗎?」
「汽車旅館都客滿了。克勞森小姐──那個房屋仲介──她說我可以睡在這裡。」說到這裡,她忽然遲疑了一下,然後又補了一句,彷彿在辯解什麼。「她說警察已經完成搜索了。」
葛里森很不屑地哼了一聲。「我跟妳打賭,她昨天晚上一定有收錢,對不對?」
「是的。」
「那個布莉妲,她可真有一套。要是有可能的話,她搞不好連空氣都要跟妳收錢。」說著,他轉身面對房子,然後說:「那麼,妳是在哪裡看到腳印的?」
莫拉帶他們兩個走上前門廊,然後從轉角繞到屋子旁邊。他們靠著走道兩邊,邊走邊看地上。隔壁的推土機已經沒聲音了,此刻四下靜悄悄的,只聽得到他們踩在樹葉上那種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裡有鹿的腳印,看起來是沒多久之前的。」葛里森指著地上說。
「沒錯,今天早上有兩隻鹿跑過去。」莫拉說。
「那大概就是為什麼妳會看到那些腳印。」
「葛里森警長。」莫拉嘆了口氣說。「人的腳印和鹿的腳印,我想我應該還分得出來吧。」
「不,我的意思是,可能有人上山來打獵。不過,現在不是狩獵季節,他們大概是跟著那兩隻鹿跑到森林外面來的。」
這時候,巴拉德忽然停住腳步,眼睛盯著地上。
「你看到腳印了嗎?」她問。
「看到了。」他說。口氣平靜得有點異乎尋常。
葛里森走到巴拉德旁邊,蹲下來。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奇怪,為什麼不說話呢?這時候,忽然吹起一陣風,樹林裡一陣窸窸窣窣。她打了個寒顫,抬頭看看搖晃的枝葉。昨天晚上有人從森林裡走出來,站在我房間的窗口,看著我睡覺。
巴拉德抬頭看了房子一眼。「窗戶裡面是臥室嗎?」
「是的。」
「妳的房間嗎?」
「是的。」
「昨天晚上窗簾有拉上嗎?」他轉頭朝上看著她。她忽然明白他在想什麼了:昨天晚上妳是不是不小心免費招待他們看了一場春光偷窺秀?
她臉都紅了。「房間裡根本就沒有窗簾。」
「那個鞋印太大了,不是布莉妲的。」葛里森說。「她是昨天唯一來過這地方的人。她在四周繞了幾圈,檢查房子的狀況。」
「看起來像是Vibram Sole登山鞋。」巴拉德說。「八號尺寸。也可能是九號。」說著,視線沿著鞋印線一路看向森林裡。「鞋印在先,鹿的腳印是後來才踩上去的。」
「意思是說,那個人是先到的。」莫拉說。「鹿是後來才來的。那個人是我還在睡覺的時候就來了。」
「沒錯。不過問題是,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巴拉德站起來,隔著窗戶看著裡面的臥室,好一會兒都沒有再說話。這時候,看他們兩個都不講話,莫拉又開始不耐煩了。她迫不及待想看看這兩個男人有什麼反應──什麼反應都行。
「知道嗎,這裡已經將近一整個禮拜都沒有下雨了。」葛里森說。「說不定鞋印是更久以前留下來的。」
「可是有誰會跑到這邊來看窗戶裡面呢?」她問。
「我可以打電話問一下布莉妲。說不定她有找男人到這裡來幫她打工。也說不定有人純粹只是因為好奇,所以才會瞄瞄屋子裡有什麼東西。」
「好奇什麼?」莫拉問。
「鎮上的人都知道妳妹妹在波士頓出事了。說不定有人想瞧瞧她住的房子。」
「我沒聽過誰有這種病態的好奇。從來沒聽過。」
「聽理察說,妳是法醫,對不對?那麼,妳處理的問題一定和我一樣。每個人都想知道細節。妳一定很難想像,多少人找我打聽槍殺的細節。說不定有些傢伙吃飽飯沒事幹,就會想跑到這裡來偷瞄裡面一眼。妳不覺得嗎?」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他。這時候,葛里森車子裡的無線電忽然響起來,劃破了眼前的沉默。
「不好意思。」他打了聲招呼,然後就走回巡邏車去了。
「照這麼說來。」她說。「好像是我太杞人憂天了,對不對?」
「我倒是覺得不能掉以輕心。」
「是嗎?」她看著他。「來吧,理察,我們進去吧。我想讓你看點東西。」
他跟在她後面,沿著階梯走上前門廊,然後進了屋子。她關上門,然後指著門上那一排黃銅鎖鏈。
「這就是我要你看的東西。」她說。
他看著那些鎖,皺起眉頭。「哇。」
「還不止這些。跟我來。」
她帶他走進廚房,然後伸手指向後門。門上的鏈條和鎖閂閃閃發亮,數量更驚人。「這些全是新的,一定是安娜裝的。她好像被什麼東西嚇壞了。」
「她當然會怕。想想看她受到什麼樣的威脅。她不知道卡塞爾什麼時候會找上門來。」
她看著他。「這就是你到這裡來的原因吧,對不對?你想查出究竟是不是他幹的,對不對?」
「我拿他的照片給鎮上所有的人看。」
「然後呢?」
「到目前為止,沒有人記得看過他。不過,這並不代表他沒來過。」說著,他指指門上的鎖。「我很明白這代表什麼。」
她嘆了口氣,頹然跌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我們的人生最後怎麼會差這麼多?我從那架巴黎飛來的班機走下來的時候,她已經……」她嚥了一口唾液。「假如當初安娜的父母收養的是我呢?結果還是一樣嗎?說不定現在坐在這裡跟你講話的人就變成是她了。」
「莫拉,妳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也許長相一模一樣,聲音一模一樣,可是,妳不是安娜。」
她抬起頭來看看他。「再多告訴我一些我妹妹的事吧。」
「我還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隨便說什麼都可以。通通告訴我。你剛剛說,我的聲音聽起來跟她一模一樣。」
他點點頭。「確實。連語調的抑揚頓挫聽起來都一模一樣。」
「你對她的印象這麼深?」
「安娜不是那種你忘得了的女人。」說著,他凝視著她的眼睛。他們很專注地看著對方,沒有注意到有腳步聲漸漸靠近屋子。後來,一直到葛里森跨進廚房了,她才瞥開視線。她看向警長。
「艾爾思醫師。」葛里森說。「不知道妳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跟我一起走。有些東西要麻煩妳看看。」
「什麼樣的東西?」
「剛剛收到局裡的無線電通知。那條路再過去一點,有一片建築工地,工人剛剛打電話到我們局裡說,他們的推土機挖到了一些──呃,一些骨頭。」
她皺起眉頭。「人骨嗎?」
「他們懷疑是人骨。」
◆
莫拉坐上葛里森的巡邏車,巴拉德開著他那輛Explorer跟在他們後面。其實,那片工地沿著那條路轉個彎就到了,根本用不著開車。沒多久,他們就看到那輛推土機了。那塊地一看就知道是剛剛才鏟平的。四個男人頭上戴著安全盔,躲在他們小貨車旁邊的陰影裡。莫拉、葛里森和巴拉德從車子裡鑽出來的時候,有個傢伙走過來跟他們打招呼。
「嗨,警長。」
「嗨,米奇。在哪裡?」
「在推土機那邊。骨頭是我發現的,當時我立刻就把推土機的引擎關掉了。很久以前,這塊空地上本來有一棟老農舍。說真的,我實在很不願意挖到別人家的墳墓。」
「我請到艾爾思醫師了。她可以先幫我們看看,然後我們再決定需不需要打電話通知誰。我可不希望把法醫大老遠從奧古斯塔①那邊請過來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堆熊骨頭。」
①緬因州首府。
米奇在前面帶路,帶他們越過整片空地。那片新翻鬆的泥地上滿是草根和石頭,把腳踝絆住,崎嶇難行。莫拉腳上穿著高跟鞋,根本沒辦法走這種路,無論她怎麼小心翼翼選擇下腳的地方,黑色的鞋面還是免不了沾滿了泥巴。
這時候,葛里森突然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該死的小黑蠅,真是無孔不入。」
那片空地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樹林,形成一個密閉的空間,裡頭的空氣幾乎是凝滯不動的,一絲風也沒有。現在,蚊蟲嗅到他們身上的氣味了,於是,牠們開始成群聚集,迫不及待想吸他們的血。莫拉暗自慶幸,幸虧昨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決定要穿長褲。然而,她的臉和手臂沒有東西保護,已經變成小黑蠅肆虐的對象。
後來,他們終於走到推土機那邊了,這時候,她的褲腳也已經沾滿泥巴了。陽光遍灑而下,地面上的碎玻璃閃閃發亮。玫瑰叢被連根挖起,在陽光的曝曬下,莖枝已經逐漸乾枯。
「在那裡。」米奇指著那個地方叫了一聲。
看到泥巴裡那根突出來的東西,莫拉立刻就知道那是什麼了,根本用不著彎下腰去仔細看。她蹲下來,鞋子陷進剛翻起來的泥土裡。不過,她沒手去碰。那根骨頭才剛剛重見天日,看起來還很蒼白,埋在乾巴巴的土塊裡若隱若現。她聽到樹林裡傳來呱呱的叫聲,立刻抬頭一看,看到幾隻烏鴉在樹枝間飛竄,乍看之下彷彿一隻隻黑黑的小幽靈。牠們好像也明白這是什麼東西。
「妳覺得呢?」葛里森問。
「這是腸骨。」
「什麼是腸骨?」
「就在這裡。」她拍拍自己褲子旁邊骨盆的位置。這時候,她突然想到一件冷酷無情的事實。那就是,在皮膚底下,肌肉底下,她自己也和別人一樣,也不過就是一具骨骸罷了。骨骼,一種由鈣和磷組成的蜂窩組織結構體。當人體的肌肉腐爛之後,骨骼可以留存更長的時間。「這是人骨。」她說。
大家忽然都沒聲音了。在這個晴朗燦爛的六月天,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沉寂,只聽得到烏鴉呱呱的啼叫聲。足足有一大群,就在樹上,一隻隻盤據在樹枝上,乍看之下很像一顆顆黑色的果實。那一剎那,牠們彷彿變成了某種恐怖詭異的智慧生物,凝視著底下的人群。牠們此起彼落的啼叫聲聽起來很像在合唱,呱呱聲震耳欲聾。接著,很詭異的,牠們彷彿突然接收到什麼訊息,一下子全都沒聲音了。
「對這個地方你了解多少?」莫拉問那個推土機司機。「這裡從前是做什麼的?」
米奇說:「這裡從前有幾座石牆。那是房子的地基。我們把拆掉的石頭搬到那邊去了,說不定有人可以拿去做別的用途。」說著,她指向工地邊緣那一堆大圓石。「一些老石牆,很常見的,沒什麼特別。如果妳沿著森林走進去,就會看到一堆這種陳年的地基石牆。很久以前,從岸邊到山上,到處都是那種牧羊場。不過現在都已經沒了。」
「所以,這有可能是很久以前的墳墓。」巴拉德說。
「可是,骨頭所在的位置,就在那座古老的石牆旁邊。」米奇說。「我實在想不出來,有誰會想把自己的老媽埋在離家這麼近的地方。我覺得,那可能會帶來厄運。」
「不過,有些人倒認為那會帶來好運。」莫拉說。
「什麼?」
「古時候,有些人會把嬰兒活生生埋在地基裡,因為他們相信,這樣一來,孩子的靈魂就會守護這棟房子。」
米奇瞪大眼睛看著她,那種眼神彷彿在說:小姐,妳是不是見鬼了?
「我的意思是,千百年來,埋葬的觀念一直在改變。」莫拉說。「這很有可能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墳墓。」
這時候,頭頂上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劈啪聲。那幾隻烏鴉突然同時從樹上飛起來,揮舞著翅膀撲向天空。莫拉抬頭一看,看到天空中突然有這麼多黑鳥同時飛起來,彷彿有人在指揮牠們似的,心中忽然不安起來。
「好怪異。」葛里森說。
莫拉站起來看著樹林,忽然想到,今天早上聽到的推土機的聲音,感覺上距離似乎很近。「那棟房子在哪個方向?我是說,我昨天晚上住的那棟房子?」她問。
葛里森抬頭看看太陽,確定自己的方位,然後伸出手指向某個方向。「那邊。就是現在妳面對的方向。」
「距離多遠?」
「穿過樹林就到了。妳可以用走的。」
◆
一個半鐘頭後,緬因州的法醫從奧古斯塔那邊趕過來。那個人鑽出車子,手上提著一個工具箱,頭上纏著一條白色的回教頭巾,臉上的鬍子修剪得很整齊。那一剎那,莫拉立刻就認出他是誰了。莫拉第一次和達吉特‧辛認識,是在去年的病理學研討會上,後來,二月的時候,他來波士頓出庭,她還請他吃了頓晚飯。他個子不高,不過,他那種莊嚴的氣質,再加上他纏在頭上的錫克教頭巾,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可怕。但事實上,他並沒表看起來那麼可怕。莫拉一直都很欣賞他那種「沉默的高手」的味道,還有他那雙眼睛。他眼睛是褐色的,睫毛很長,是她所見過的男人當中睫毛最長的。
他們握握手,很熱切地彼此問候了一番,感覺得出來兩個人是惺惺相惜的同行。「好了,莫拉,妳到底跑來這裡幹什麼?波士頓那邊太閒了嗎?非得撈過界跑到我的地盤上來跟我搶工作嗎?」
「我本來是來度假的,沒想到被人拖下水,變成假日加班了。」
「妳看到遺體了嗎?」
她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看到一塊腸骨,尾端露在外面,其他的部分還埋在土裡。我們還不敢碰。我知道你一定希望先看看骨頭在原來位置上的狀況。」
「沒看到其他的骨頭嗎?」
「目前還沒有。」
「好吧。」他看著那片已經清理過的空地,彷彿想鼓起勇氣穿越那一片爛泥巴。她注意到他的鞋子。看起來,他出發之前都已經準備齊全了。那是一雙登山鞋,而且看起來好像是新買的,正準備要在那灘爛泥巴裡初試身手。「走吧,我們去看看推土機挖了什麼東西出來。」
現在中午剛過,烈日當頭,氣溫正高,而且濕氣很重,沒一會兒,達吉特已經滿頭大汗。他們才開始穿越那片空地,蚊蟲立刻就蜂擁而上,對準他們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一陣猛攻。緬因州的州警柯索警官和葉慈警官大約二十分鐘之前已經先到了,現在已經跟巴拉德和葛里森一起走到空地的另一頭。
柯索朝他們揮揮手,嘴裡大喊著:「嗨,辛醫師,這麼美好的星期天,跑到這種地方來還真是糟蹋。」
達吉特也朝他揮揮手,然後蹲下來看著那根腸骨。
「這裡很久以前是住家。」莫拉說。「聽工人說,這裡曾經是一座地基。」
「找不到棺材的殘骸嗎?」
「到目前為止還沒看到。」
他抬頭一看,看著整片空地上到處是沾滿了泥巴的石頭和連根翻起的野草和樹幹。「那輛推土機可能會把骨頭鏟得到處都是。」
這時候,葉慈警官突然大喊起來:「我找到別的骨頭了!」
「怎麼離這麼遠?」達吉特一邊說,一邊跟莫拉一起走到葉慈那邊去。
「剛剛走到這邊的時候,我的腳被一株黑莓叢的根纏住。」葉慈說。「我被絆倒了,結果,這東西不知怎麼就從泥土裡冒了出來。」莫拉蹲下來,蹲在他旁邊。葉慈小心翼翼拉開那一叢長滿了刺的藤莖,那一剎那,一大群蚊子立刻從濕濕的泥土裡蜂擁而出,剛好衝到莫拉臉上。她全神貫注盯著埋在泥巴裡的東西。那是一顆骷髏頭,一隻眼眶露在外面,彷彿在盯著她。一撮黑莓叢根藤的捲鬚從眼眶裡伸出來。那裡原本應該是眼球的位置。
她看看達吉特。「你有帶園藝剪嗎?」
他打開工具箱,拿出幾只手套,一把玫瑰剪,還有一把園藝剪。他們兩個一起跪在泥巴裡,合力要把那個骷髏頭挖出來。達吉特小心翼翼把土挖出來,而莫拉負責把根藤剪斷。太陽毒辣辣的,曬得地上的泥巴彷彿都已經冒出熱氣來了,莫拉不得不偶爾停下來擦汗。她一個鐘頭之前噴的防蟲液早就已經失效了,現在,小黑蠅又團團圍住她的臉。
接著,她和達吉特把工具放到一邊,開始戴上手套動手挖土。兩個人跪得好近,頭幾乎要撞在一起了。她把手指頭深深刺進泥土裡,把土挖鬆,感覺得到底下的泥土變得比較涼了。慢慢的,頭蓋骨露出來的部分越來越多了,這時候,莫拉看到顳骨的部位,不由得瞪大眼睛,愣了一下。顳骨上有一個巨大的裂痕。
她和達吉特對望了一眼,兩個人心裡都浮出同樣的念頭:這不是自然死亡。
「應該已經挖鬆了。」達吉特說。「可以拿出來了。」
他攤開一片塑膠布,然後兩手深深插進那個洞裡,把骷髏頭抱出來。由於整個骷髏頭被黑莓叢的根藤纏住了,所以下顎骨還勉強附著在頭蓋骨上。接著,他把骷髏頭擺在那片塑膠布上。
好一會兒都沒有人出聲,大家的眼睛都盯著那塊碎裂的顳骨。
葉慈警官指著一顆發出金屬光澤的臼齒。「是填充物嗎?」他問。「在那牙齒裡的東西。」
「沒錯,可是那已經是老掉牙的補牙技術了,現在已經沒有牙醫師會用汞合金補牙了。」
「所以說,這很有可能是古時候的墳墓。」
「可是棺材的殘骸呢?如果是正式的葬禮,應該會有棺材的。更何況,這具頭骨上有補痕跡。」說著,達吉特指著碎裂的顳骨。「雖然現在還不知道死者的年齡,不過,這應該是兇殺案。」
那幾個工人本來圍在他們後面看熱鬧,那一剎那,彷彿現場的空氣突然被抽光似的,大家都喘不過氣來。現場靜悄悄的,蚊子的嗡嗡聲突然變得好大聲,有如雷鳴。她忽然覺得好熱,於是就站起來,搖搖擺擺走到樹林旁邊。躲在橡樹的樹蔭下,感覺舒服多了。她找了一塊岩石坐下來,低著頭,把臉埋在手心裡:誰叫妳不吃早餐,活該妳沒力氣。
「莫拉?」巴拉德叫了她一聲。「妳還好嗎?」
「實在太熱了,我有點吃不消。想找個地方涼快一下。」
「想喝點水嗎?如果妳不怕和別人喝同一瓶水的話,我車上倒是有水。」
「謝謝你,喝點水也好。」
於是,他朝車子那邊走過去。她看著他的身影,發現他襯衫背後已經被汗水浸透了。他懶得刻意挑好走的地方走,而是直接從空地中央跑過去,每走一步,鞋子就陷進泥巴裡。明快果斷,巴拉德走路的風格就像他做事的風格一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絕不遲疑。
他拿回來的那瓶水喝起來溫溫的,大概在車子裡放太久了。她迫不及待猛灌了一大口,水沿著嘴角流到下巴。有那麼一會兒,她忽然聽不到蚊蟲的嗡嗡聲,也聽不到幾公尺外那些工人的竊竊私語。此刻,在這樹蔭底下,她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注意到,他把水瓶拿回去的時候,他的手輕輕碰了她的手一下。她注意到,陽光在他的頭髮上映照出一種淡淡的光影。她注意到,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出現淡淡的魚尾紋。她聽到達吉特在叫她,可是她卻沒有反應,沒有轉頭。而巴拉德似乎也和她一樣,沉浸在眼前這一刻,對周遭的一切已經失去了反應。她心裡想:我們兩個好像被人下了魔咒,沒辦法動彈了。不管是你還是我,總得有人想辦法掙脫吧。可是,我好像掙脫不了。
「莫拉?」達吉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她旁邊了,而她卻根本沒聽到他的腳步聲。「我們發現一個小問題,很有意思。」他說。
「什麼問題?」
「那塊腸骨,妳過來看看。」
她慢慢站起來,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力氣了,頭腦也比較清醒了。喝了一點水,在樹蔭底下休息了一下,總算讓她恢復了一點體力。她和巴拉德跟在達吉特後面,走回埋腸骨的地方。她發現達吉特已經挖開了一些泥土,整個骨盆其他部位已經慢慢露出來了。
「整個骨盆的這一頭已經挖到薦骨的部位了。」他說。「看看這裡,已經看得到骨盆下方的開口,還有坐骨節。」
她也蹲下來,蹲在他旁邊。她一直盯著那塊骨頭,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問題在哪裡?」巴拉德問。
「我們必須先把另外一半也挖出來。」她一邊說,一邊抬頭看看達吉特。「你有多帶一把鏟子嗎?」
他拿了另一把鏟子給她,那種動作就像拿手術刀給她一樣,把柄放在她的手掌心。於是,她也開始埋頭工作,開始全神貫注起來。她和達吉特並肩跪在一起,用鏟子挖開更多夾帶著石頭的泥土。整個骨盆關節部位的骨窩都被根藤纏住了,拉不起來,於是,他們只好先把那些糾纏不清的根藤割斷,才有辦法把骨盆拿起來。他們挖得越深,她的心跳就越來越快。挖寶藏的人挖的是黃金,而他們挖的卻是祕密。他們想尋找答案,然而,想找出答案,就必須先把墳墓挖開。他們挖開的泥土越來越多,整個骨盆也就慢慢顯露出來了。他們已經忙得渾然忘我,鏟子越挖越深。
後來,骨盆終於挖出來了。那一剎那,他們瞪大眼睛看著那個骨盆,說不出話來。
莫拉站起來,走回塑膠布那邊,去看那個骷髏頭。她在骷髏頭旁邊跪下來,拉掉手套,用手指頭摸摸眼眶上緣,感覺那粗糙堅固的弧形輪廓。然後,她翻轉了一下骷髏頭,檢查枕骨節。
真搞不懂,實在沒有道理。
她跪在地上,挺直上半身。空氣已經潮濕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她的上衣已經被汗水浸透。整片空地上靜悄悄的,只聽得到蚊蟲的嗡嗡聲。四面八方森林環伺,彷彿在守護這個埋藏祕密的地點。莫拉凝視著四周密不透風的綠色森林,忽然感覺森林彷彿也有眼睛,也正在瞪著她,等著看她接下來要做什麼。
「怎麼了,艾爾思醫師?」
她抬頭看看柯索警官。「有點問題。」她說。「這個頭骨──」
「頭骨怎麼樣?」
「眼眶上方的邊緣很厚,看到了嗎?然後你再看看後面,頭蓋骨底下。如果你用手指頭沿著上面摸摸看,你會摸到一個隆起的硬塊。那叫做枕骨節。」
「然後呢?」
「那地方會聯結頸後韌帶,把頸後的肌肉和頭蓋骨聯結在一起。這個頭骨的枕骨節太突出了,所以,這個人的肌肉一定很結實。也就是說,我幾乎可以斷定,這是男人的頭骨。」
「那問題在哪裡?」
「另外那邊發現的骨盆,是女人的骨盆。」
柯索瞪大眼睛看著她,然後轉頭去看看辛醫師。
「我完全同意艾爾思醫師的看法。」達吉特說。
「可是那不就代表……」
「這是兩個不同的人的骨骸。」莫拉說。「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她站起來,看著柯索的眼睛。「問題是,這裡究竟還埋了多少人?」
柯索似乎愣住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接著,他慢慢轉身看看整片空地,那副模樣彷彿他是第一次看到。
「葛里森警長。」他說。「我們恐怕要召集一批義工了。我們會需要很多人。警察、消防隊員。我會把奧古斯塔那邊的人馬都叫過來,不過,恐怕還不夠。眼前要做的事,這些人手加起來恐怕都還不夠。」
「你到底需要多少人?」
「看目前的情況,只要找得到的人,全都找來。」柯索轉頭看看四周的樹林。「我要在這塊地附近進行地毯式搜索。空地上,樹林裡。埋在這裡的人可能不止兩個,我要把他們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