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莫拉的雙生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29 18:53
中午的時候,莫拉已經在路上了。只不過,她也成了車陣裡受困的另一輛車。這條往北的公路上擠滿了週末出遊的車子,彷彿一大群溯流而上的鮭魚,爭先恐後離開城市懊熱的街道。他們被困在車陣裡,像烏龜似地一寸寸慢慢移動,孩子們在後座發牢騷。北邊,那清涼的海灘,那鹹鹹的海風,那期待中的天堂,依然那麼遙遠。此刻,莫拉看著前方車水馬龍的公路彷彿一條直線延伸到天際。她從來沒去過緬因州,此刻,她腦海中充斥著天堂景致的美麗想像。那是她在戶外用品郵購目錄上看到的景象。封底廣告的畫面上,俊男美女被太陽曬成古銅色,身上穿著毛皮大衣和登山鞋,而渾身金毛的獵犬窩在他們腳邊,伸長了舌頭,懶洋洋地躺在青翠的草原上。在郵購目錄的世界裡,緬因州是一片森林密佈的大地,海邊永遠瀰漫著濛濛霧氣。那是一個神話的國度,美得不像真的,彷彿只能存在於希望中,存在於夢幻裡。眼前那條無止境的車陣反射著刺眼的陽光,那一剎那,她忽然覺得緬因州一定會令她大失所望。然而,她非去不可,因為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那裡。
幾個月前,安娜‧李奧尼也曾經踏上同樣的旅程,沿著這條路北上。當時應該是初春的某一天,天氣應該還很冷,而且路上的車子應該也和今天一樣多。要離開波士頓,必定要經過托賓大橋,當初,安娜一定和她一樣,經過托賓大橋之後,沿著95號公路往北開,開向麻薩諸塞州和新罕布夏州的邊界。
我正在追隨妳的足跡。我一定要查出妳的過去,這樣我才會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到了下午兩點,她已經從新罕布夏州跨越到緬因州。這時候,路上的車子忽然奇蹟似地都不見了,彷彿到目前為止,那種寸步難行的痛苦只是一種考驗。而現在,老天爺終於開始讓她看到,跑這趟路是值得的。一路上,她只在休息站停了一下子,買了一個三明治。到了三點,她已經下了州際公路,轉上緬因州一號公路,沿著海岸繼續往北前進。
妳也曾經走過這條路。
不過,安娜看到的景觀一定不太一樣。當時,樹還是光禿禿的,整片原野才剛要煥發出一點綠意。不過,安娜一定也有經過那家龍蝦肉麵包捲專賣店,也有經過同一家廢料場,也看到過草坪上那張滿是鐵鏽的紅色床架。當時,安娜的反應一定也和莫拉一樣,覺得很好笑,不自覺地搖搖頭。說不定安娜經過洛克港鎮的時候,也有把車子開下公路,停下來歇歇腿,一邊在「海豹安德烈」的雕像旁邊徘徊流連,一邊眺望著港口。當時,冷冽的海面上說不定也吹來一陣寒風,使得安娜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莫拉坐回到車裡,繼續往北開。
抵達一個叫做法克斯港的沿海小鎮之後,公路開始沿著半島轉向南方。太陽漸漸西沉,陽光斜照著樹梢。她看到遠遠的海面上漸漸瀰漫起霧氣,灰灰的一團,彷彿一頭飢餓的猛獸,一口一口呑噬掉海平線。她心裡想:到了黃昏,我的車一定會被那團濃霧籠罩住。她並沒有預先打電話到法克斯港鎮的旅館訂房。她離開波士頓的時候,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認為自己應該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一家海邊的汽車旅館,湊合著打發一晚。可是現在,沿著崎嶇的海岸線,根本看不到幾家汽車旅館,就算看到了,那幾家也都亮起「客滿」的燈號。
夕陽已經快要隱沒了。
這時候,前面的馬路忽然出現一個急彎,她立刻抓緊方向盤,車子差一點就衝出車道。車子彎過一堆石頭之後,一邊是一片雜亂的樹林,一邊是海。
那一剎那,法克斯港鎮忽然出現在她眼前了──坐落在一片淺淺的小海灣裡。她沒想到,這個小鎮居然小到這種程度,簡直就和一座碼頭差不多,有一座尖塔頂教堂,一排白色的房子面對著海灣。港口的岸邊有幾艘捕龍蝦的小漁船隨波起伏,感覺上彷彿一群被困住的獵物,眼看就要被逐步逼近的濃霧呑沒。
她沿著曼因街慢慢往前開,發覺那些房子的門廊看起來破破爛爛,實在有必要好好重新粉刷,而且窗簾都已經褪色了。從停在車道上的小貨車看來,鎮上的人大概不是很有錢。只有「灣景汽車旅館」停車場上那幾輛車看起來款式比較時髦一點。那些車的車牌,有些是紐約州的,有些是麻薩諸塞州的,有些是康乃狄克州的。那都是些急於想逃離城市喧囂的觀光客,想到這裡來嚐嚐龍蝦的滋味,體會一下天堂的美景。
她把車子停在汽車旅館的接待室門口,心裡想:眼前最迫切的事,就是趕快找個地方過夜。而且,看起來這小鎮上也只剩下這個地方了。她下了車,伸伸懶腰,讓僵硬的肌肉鬆弛一下,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一種潮濕的、鹹鹹的海洋的氣息。她忽然想到波士頓。雖然波士頓也是一個海港城市,但她卻從來就聞不到海洋的氣息。在那個故鄉的城市裡,從港灣那邊吹來的風早已嗅不到海的味道,只剩下柴油和汽車廢氣的臭味,還有從路面蒸騰上來的熱氣。可是,在這個小鎮上,她彷彿嚐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鹹味,感覺海水的鹽分彷彿在皮膚上凝結為一層薄膜。此刻,站在汽車旅館的停車場上,她感覺得到海風輕拂在臉上,感覺自己彷彿突然從深沉的夢境中甦醒般,醒過來了,重新活過來了。
汽車旅館的裝潢果然不出她所料:六〇年代的木頭嵌板,破破爛爛的綠色地毯,牆上掛著一座舵輪狀的時鐘。櫃檯後面看不到人影。
她湊近靠在櫃檯上。「有人在嗎?」
這時候,她突然聽到嘎吱一聲,有個男人開門出來了。他長得胖胖的,禿頭,眼鏡架在鼻樑上,乍看之下活像一隻蜻蜓。
「今天晚上還有房間嗎?」莫拉問。
他彷彿沒有聽到她在問他什麼,完全沒反應,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她,嘴巴張得大大的。他的視線完全集中在她臉上。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她以為他沒有聽到,於是又問了一次。「你這裡還有房間嗎?」
「妳……妳要訂房間?」
你沒聽到我剛剛在說什麼嗎?
他低頭看了一下住房登記簿,然後又抬起頭來看她。「呃,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已經客滿了。」
「我大老遠從波士頓那邊開過來的。你們鎮上還有別的地方可以過夜嗎?」
他嚥了一口唾液。「週末客人比較多。一個鐘頭之前,有一對夫妻也跑來要訂房間,結果,我幫他們打電話到處問,好不容易才問到愛爾華斯那邊還有房間。」
「那個地方在哪裡?」
「距離這邊大概三十英里。」
莫拉抬頭看了牆上那個舵輪時鐘一眼。已經下午四點四十五分了,看來只好等一下再去找汽車旅館了。
於是她說:「我必須先到『陸海房地產公司』去一趟。」
「在曼因街上。再過兩個路口就到了,左邊。」
一跨進陸海房地產公司,莫拉就發覺接待室也是空蕩蕩的,看不到半個人影。難道這小鎮上開店都不用看顧的嗎?辦公室裡有一股菸臭味。莫拉看到櫃檯上有一個菸灰缸,裡面是滿滿的菸蒂。牆上掛了幾張照片,一看就知道是公司經手的房子。那些照片已經完全變黃了,由此可見,這裡的房地產市場顯然很不活絡。莫拉瀏覽了一下那些照片,看到其中一張照片上有一座破破爛爛的穀倉(完美的牧馬場!)。另一張照片上有一間房子,門廊都已經凹陷了(打雜工人的完美家園!)。另一張照片上只見一片樹林──就這樣,整張照片上只有樹林(寧靜隱密!完美的居家環境!)。她忽然很好奇,這個小鎮上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是不完美的嗎?
這時她忽然聽到後面有開門的聲音,轉身一看,見到一個男人從門口走進來,手上拿著一個玻璃瓶,瓶子還在滴水。接著,他把瓶子放在櫃檯上。他比莫拉還要矮,臉方方的,一頭灰色的短髮。他身上的衣服實在太大了,袖子和褲管都捲起來,彷彿那衣服是巨人留給他的。他皮帶上掛著一串鑰匙,叮噹叮噹響。他邁開大步走向莫拉,跟她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剛剛在後面洗咖啡壺。妳一定是艾爾思醫師吧?」
他的聲音很嘶啞。為什麼呢?看看菸灰缸裡那堆菸蒂就明白了。不過,聽到他的聲音,莫拉還是嚇了一大跳,因為,儘管聲音很嘶啞,但那絕對是女人的聲音。這時候,莫拉才注意到,那件鬆垮垮的襯衫上依然看得到微微隆起的胸部。
「妳是……今天早上接電話的人是妳嗎?」莫拉問。
「我叫布莉妲‧克勞森。」她握了一下莫拉的手,感覺很活潑,熱情洋溢。「剛剛哈維告訴我,妳已經抵達鎮上了。」
「哈維?」
「就是這條路上那家灣景汽車旅館的老闆。剛剛他已經打過電話給我,告訴我妳已經在路上了。」說著,那個女人停了一下,飛快地瞄了莫拉一眼。「呃,我想,我大概不需要看妳的證件了。看看妳,一看就知道妳是誰的姊妹。對了,妳要搭我的車一起到房子那邊去嗎?」
「不用了,我開車跟在妳後面好了。」
這時候,克勞森小姐低頭在那串鑰匙環上摸了一會兒,接著忽然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找到了,史凱林路。警察已經搜完了,所以,帶妳進去看看應該沒關係。」
◆
莫拉開車跟在克勞森小姐那輛敞篷小貨車後面。她們從岸邊開上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那條路很陡峭,一路爬升到峭壁上。她們一路往上開的時候,她瞄了海岸一眼。此刻,濃霧已經籠罩了整個海面,掩蓋了整個法克斯港鎮。接著,前面克勞森小姐的車子忽然亮起煞車燈,莫拉差一點就來不及踩煞車。地上滿是濕葉子,她那輛Lexus輪胎打滑,保險桿撞上一根插在地上的廣告牌柱子,車子才終於停了下來。那面牌子上寫著「陸海房地產吉屋出售」。
克勞森小姐立刻探頭到車窗外。「嘿,妳沒事吧?」
「我沒事。不好意思,剛剛沒有留神。」
「沒關係,剛剛最後那個轉彎一定嚇了妳一跳。我們要從這條車道進去,右手邊這條。」
「我跟在妳後面。」
克勞森小姐笑了起來。「那妳小心點,千萬不要跟太近,好嗎?」
那條泥巴路兩邊的樹長得好茂密,幾乎快要擠到路面了,莫拉感覺自己彷彿在森林裡的通道上穿梭。過了一會兒,前面忽然出現一間木瓦屋頂的小屋。莫拉把那輛Lexus停在克勞森小姐的小貨車旁邊,然後跨出車子。她站在那邊看著那棟小木屋,看了好一會兒。林間的空地一片寂靜,一絲風也沒有。門廊上吊著一具鞦韆,一動也不動,門廊前面是一座木板階梯。蔽蔭花圃裡長滿了毛地黃和萱草,彷彿在比賽看誰長得比較快。四周環伺的森林距離好近,令人有一種壓迫感。莫拉呼吸好像越來越急促了,感覺自己彷彿被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彷彿空氣本身就會給人一種壓迫感。
「這裡好安靜。」莫拉說。
「是啊,這裡遠離了都市的塵囂。這也就是為什麼這個地段價值很高。知道嗎,房地產的熱潮一定會蔓延到這裡來的。再過幾年,妳一定會看到這條路上蓋滿了房子,從山底下沿路一直蓋上來。現在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莫拉心裡想:等一下她一定會加上一句,因為這裡太完美了。
「我一直在清理旁邊那片房屋預定地。」克勞森小姐說。「自從妳妹妹搬進來之後,我就在想,該是時候了,該把這附近的地好好清理一下了。一旦有第一個人住進來,就會開始像滾雪球一樣。要不了多久,大家就會一窩蜂跑來這一帶買房子了。」說著,她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了莫拉一眼。「對了,妳是哪一科的醫生呢?」
「我是病理學家。」
「病理學家,那是做什麼的?妳在實驗室裡工作嗎?」
這個女人開始惹毛她了。她沒好氣地回答說:「我專門處理死人。」
可是,聽到這樣的回答,那女人似乎無動於衷。「嗯,那妳的工作時間一定很正常,所以週末一定可以休假。那麼,妳會不會想買一間夏日度假小屋呢?告訴妳,隔壁那塊地很快就會蓋起來了。要是妳想買一間屋,現在下手正便宜,妳絕對等不到更好的時機了。」
這下子她終於明白,被那種賣夏日別墅的業務員纏住是什麼滋味了。她說:「克勞森小姐,我真的沒興趣。」
「噢。」那女人吁了一大口氣,然後轉身爬上門廊。「好吧,那麻煩妳跟我進來吧。既然妳來了,那妳應該可以告訴我,該怎麼處理妳妹妹的東西了。」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權利動她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東西。而且,如果還要我自己花錢存放這些東西,我就更不願意了。我必須先處理掉這些東西,然後才有辦法把這裡賣掉,或是再租出去。」說著,她又低頭摸索那串鑰匙,想找出這間房子的鑰匙。「鎮上所有房子的出租業務多半都是我經手的。說實在的,這間房子並不容易租出去,而且,妳知道嗎,妳妹妹的租約是六個月。」
那一剎那,莫拉心裡想:安娜死了,而這個女人卻只擔心她的房子嗎?再也沒有人付房租了,她必須趕快幫這間房子找到房客。就是這麼回事嗎?她很討厭這個女人,很討厭她掛在腰上的那串鑰匙,很討厭她那種貪得無厭的眼神。法克斯港的「房地產女王」。她滿腦子想的,就是趕快每個月收到支票,抽她的佣金。
後來,克勞森小姐終於找到了鑰匙,打開了鎖。她推開門說:「請進。」
莫拉走進屋子裡。雖然客廳裡有很大的窗戶,可是因為房子在森林裡,再加上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所以,屋子裡一片陰暗。她看到顏色深暗的松木地板,看到一片破破爛爛的小地毯,還有一張塌陷的沙發。整間屋子裡的壁紙都已經褪色了,邊緣掛滿了藤蔓般的綠色緞帶,那一剎那,莫拉忽然覺得自己彷彿陷在數不清的樹葉叢中,彷彿快要窒息了。
「她搬進來的時候,所有的家具一應俱全。」克勞森小姐說。「以這樣的條件,房租算是很便宜的了。」
「多少錢?」莫拉一邊問,一邊凝視著窗外密不透風的樹林。
「一個月六百塊美金。要是這裡距離海邊近一點,我至少可以拿到四倍的租金。只可惜,蓋這棟房子的人比較喜歡隱密。」克勞森小姐的眼睛沿著客廳四周慢慢掃瞄了一圈,彷彿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個地方了。「其實,靠海那邊還有很多房子可以租,所以當初她打電話給我,說她要租這個地方的時候,我有點驚訝。」
莫拉轉身看著她。天色越來越暗了,克勞森小姐整個人幾乎已經完全籠罩在陰影中。「我妹妹特別指定說要租這間房子嗎?」
克勞森小姐聳聳肩。「大概是價錢的關係吧。」
接著,她們越過昏暗的客廳,沿著走廊往裡面走。如果說,從房子的裝潢擺設就可以看得出裡面住的是什麼樣的人,那麼,安娜‧李奧尼的某些特質一定殘留在這片牆壁上。不過,除了她之外,這裡也看得出其他房客的影子。此刻,看著那些小擺設,看著牆上那些圖片,莫拉忽然有點好奇,不知道哪一個是安娜的東西,哪一個是從前的房客留下來的。她心裡想:那幅用蠟筆畫的夕陽──絕對不可能是安娜畫的。妹妹身上流著跟我一樣的血液,她絕對不可能把那麼恐怖的東西掛在牆上。至於屋子裡飄散的那股菸臭味──抽菸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安娜。雙胞胎通常都是要命的像,所以,安娜一定和莫拉一樣,對香菸也是深惡痛絕的,不是嗎?她一定和她一樣,一聞到菸味就開始流鼻涕咳嗽,不是嗎?
這時候,她們走進一間臥房。裡頭有一張條紋床墊。
「她不是睡在這個房間裡。」克勞森小姐說。「衣櫃和梳妝台都是空的。」
走廊再過去是一間浴室。莫拉走進去,打開鏡子藥櫃,發現裡頭的架子上有「百服寧」、「伏冒錠」,還有「利口樂」喉糖。看到那些熟悉的廠牌名稱,她心頭一驚。她自己家浴室的藥櫃裡也有同樣的東西。她心裡想:我們兩個甚至連挑感冒藥都用一樣的。
她關上藥櫃的門,然後沿著走廊走到下一個門口。
「她就是睡在這個房間裡。」克勞森小姐說。
房間收拾得很整齊。床單紮在床墊底下,繃得很緊。梳妝台上東西收得乾乾淨淨。莫拉心裡想:跟我的房間一模一樣。她走到衣櫃前面,打開門,裡面吊滿了長褲、燙得筆挺的上衣和洋裝。尺寸是六號,跟莫拉的一樣。
「上個禮拜州警來過,把這間房子徹底清查過。」
「那他們有沒有找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就他們告訴我的,好像沒有。她這裡並沒有多少東西。她只在這裡住了幾個月。」
莫拉轉頭看看窗外。天色還沒完全暗,不過因為四周被森林團團圍住,感覺上天黑得比較快。
克勞森小姐站在門口,那種姿態彷彿她是在那裡等著,等莫拉一出來,她就要收費。「這房子還不算差。」她說。
莫拉心裡想:確實不是差,而是恐怖。
「每年這個時候,可以租的空房間已經所剩無幾了,差不多每一間都租出去了。飯店沒有,汽車旅館沒有,就連小酒館也沒有空房間了。」
莫拉一直盯著森林裡看,想盡辦法引開自己的注意力,不想再跟這個討厭的女人講話。
「呃,我剛剛只是突然想到。也許今天晚上妳已經找到地方可以睡覺了。」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她的目的。莫拉忽然轉過來看著她。「其實,我還沒有找到睡覺的地方。灣景汽車旅館已經客滿了。」
那女人立刻露出微笑。「別的地方也都客滿了。」
「聽他們說,愛爾華斯那邊還有空房間。」
「是嗎?如果妳受得了大老遠開車開到那邊。尤其一到晚上黑漆漆的,那條路更難開。這一帶幾乎全是彎路。」說著,克勞森小姐伸手指著床。「我可以幫妳準備一些床單棉被。如果妳想住在這裡的話,收費可以比照汽車旅館。」
莫拉低頭看看那張床,背脊忽然竄起一股寒意。我妹妹曾經睡過這裡。
「嗯,怎麼樣,要還是不要?」
「這個……」
克勞森小姐哼了一聲。「看起來,妳好像沒得選擇了。」
◆
莫拉站在門廊上,看著布莉妲‧克勞森那輛小貨車的尾燈隱沒在黑漆漆的森林中。夜色越來越深濃了,她在門廊上站了一會兒,聽著蟋蟀唧唧喳喳的鳴叫,聽著枝葉搖曳的沙沙聲。這時候,她突然聽到背後嘎吱一聲,立刻轉頭一看,看到門廊上的鞦韆忽然晃動起來,彷彿有鬼魂推了它一下。莫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立刻走進屋子裡。她正準備要鎖門的時候,動作忽然停住了。她又感到頸子後面寒毛直豎。
門上總共有四道鎖。
她愣愣地看著那兩條鏈子,一根門閂,還有門上的兩段式鎖閂。上面的黃銅片和螺絲釘都還很亮,所以,這些鎖鏈都是新裝上去的。她把所有的兩段鎖門閂全部拉上,把鏈條扣上。指尖碰觸到金屬表面,感覺冷冰冰的。
接著,她走到廚房裡,打開燈,看到地板上鋪著破破爛爛的油布毯,裡頭有一張餐桌,桌面上貼著耐熱塑膠薄板,角落有一台電冰箱嗡嗡作響。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她全副的心思都擺在後門上。後門也有三道鎖,銅片閃閃發亮。她鎖門的時候,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臟開始越跳越快。接著,她一轉身,看到廚房裡還有另外一扇門,嚇了一跳。那扇門也拉上了門閂。奇怪,那扇門後面是什麼地方?
她拉開門閂,把門推開,看到一座窄窄的木樓梯通到底下去。底下一團漆黑,冷風迎面撲上來。她聞到一股濕濕的泥土味,那一剎那,她頸子後面又是一陣寒毛直豎。
地窖。地窖的門為什麼要上鎖呢?
她把門關起來,拉上門問。這時候,她才猛然察覺,這扇門的鎖不太一樣。鎖頭都生鏽了,那是舊鎖。
現在,她開始緊張起來了。她覺得有必要去檢查一下每一扇窗戶,看看有沒有上鎖。安娜似乎已經害怕到一個極限,把自己家裡弄得簡直就像碉堡一樣。莫拉彷彿感覺得到,恐懼的氣息瀰漫在每一個房間裡。她搖了一下廚房的窗戶,看看鎖得牢不牢。接著,她走到客廳去。
後來,她檢查過整間屋子的每一扇窗戶之後,總算安心了。於是,她走到臥房去,開始仔細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她站在那座開著的衣櫃前面,仔細打量裡面的衣服。她把衣架一個一個撥到橫桿的另一邊,逐一打量每件衣服。她發現每件衣服的尺寸都和她一樣。她把一件衣服從衣架上拿下來──那是一件黑色的針織洋裝,勻稱簡潔的線條完全符合她的品味。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幕畫面,想像安娜在百貨公司裡,站在衣架前面看著這件洋裝。她瞄了價格標籤一眼,然後把那套洋裝拿起來,舉在身前,站在鏡子前面仔細打量,心裡想:這件就是我想要的。
莫拉解開上衣釦子,脫掉長褲,然後套上那件洋裝。她拉上拉鏈的時候,感覺到布料緊貼著自己身上的每一條曲線,彷彿是第二層皮膚。她轉身看看鏡子,心裡想:假如此刻站在鏡子前面的人是安娜,那麼,她會看到的一定是同樣的畫面。同樣的臉,同樣的身材。而且,她是否也和莫拉一樣,埋怨自己的屁股越來越大,彷彿中年已經逐漸逼近?還有,她是否也和莫拉一樣,轉個身看看自己的小腹平不平?其實,天底下的女人在鏡子前面試衣服的時候,每個人幾乎都會有同樣的動作。一下轉左邊,一下轉右邊。確認後面看起來會不會太胖?
她右邊對著鏡子,站著沒動,眼睛盯著披散在衣服上的頭髮。她把頭髮撥開,然後撩起來,湊近燈下仔細打量。她的頭髮好黑,就像安娜一樣,只是比較長一點。她忽然想到,和她有著同樣黑頭髮的女人已經死了。
這時候,電話鈴聲忽然響起來,嚇了她一跳。她立刻轉身衝到床頭桌前面。接著,電話又響了第二聲,第三聲,在靜悄悄的屋子裡顯得刺耳。她心臟怦怦狂跳,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接。後來,就在電話快要響第四聲的時候,她把話筒拿起來了。
「喂?喂?」
她聽到電話裡喀嚓一聲,然後就變成嘟嘟聲了。
她心裡想,大概打錯電話了,沒什麼大不了。
這時候,屋外風聲越來越大了。雖然窗戶是關著的,但她還是聽得到森林枝葉搖晃的呼號聲。而屋子裡卻是一片死寂,她甚至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她心裡想:一個人孤零零的窩在這棟房子裡,四周是黑漆漆的森林,安娜,妳每天晚上都是這樣過的嗎?
當晚,就在上床睡覺之前,她把臥室的門也鎖上,然了一張椅子把門頂住。當時,她心裡覺得有點丟臉。根本就沒什麼好怕的,這裡頂多就是有某種動物會突然從森林裡冒出來。換成是波士頓,會侵入屋裡的一定是人。人反而更危險。可是,她偏偏就是有一種被威脅感,感覺這裡比波士頓更令人不安。
安娜住在這裡的時候也很害怕。
她感覺得到,儘管每一扇門都重重深鎖,屋子裡依然瀰漫著一股恐怖的氣息。
◆
她聽到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忽然嚇醒過來。她心臟怦怦狂跳,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告訴自己,只不過是貓頭鷹罷了,沒什麼好驚慌的。老天,妳忘了自己現在在森林裡嗎?森林裡怎麼可能會沒有動物的聲音?只不過,她的床單和被單都已經被汗水浸濕了。睡覺前,她已經把窗戶都鎖得緊緊的,因此,現在房間裡很悶,好像已經快要沒有空氣了。她心裡喃喃自語著:我快要窒息了。
她下床拉開窗戶,然後站在窗口深深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她看著窗外的森林,看到銀色的月光遍灑在枝葉上。外頭沒什麼動靜,森林裡又恢復一片寂靜。
她又回到床上,這一次,她終於睡得不省人事,一覺到天亮。
太陽一出來,一切都不一樣了。她聽到嘰嘰喳喳的鳥鳴聲,立刻轉頭看看窗外,看到兩隻鹿從那片空地上跑過去,白色的尾巴閃閃發亮,轉眼之間就隱沒在森林裡。陽光照進房間裡,她看到昨天晚上頂在門上那張椅子,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有點荒唐。她一邊把椅子拉開,心裡一邊嘀咕著,這件事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
她走進廚房,在冰箱裡找到一包法式烘焙咖啡豆,於是就煮了一些咖啡。這是安娜的咖啡。她把熱水隔著濾紙倒進去,聞著那股熱騰騰的咖啡香氣。整間屋子裡觸目所及都是安娜買的東西。微波爐爆米花,幾包義大利麵條。那幾盒桃子口味的優酪乳和牛奶已經過期了。每一樣東西都代表她妹妹生命中的某個時刻。她想像得到,當時她妹妹一定是站在超市賣場的架子前面,看著每一樣東西,心裡想著:這個好像也需要。接著,回到家之後,她又把購物袋裡的東西全都拿出來,收進櫃子裡面。此刻,莫拉看著櫃子裡的東西,彷彿看到妹妹正用手把鮪魚罐頭一罐罐堆好,堆在鋪著花紋紙的架子上。
她手上端著咖啡杯,走到外面的門廊上,然後站在那裡一口一口地啜著咖啡,一邊瀏覽著院子裡的景致。她看到陽光照在那片小小的花圃裡,在地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放眼望去,到處是一片綠油油的,令人讚嘆。草地是綠的,樹是綠的,甚至連光也是綠的。鳥兒在樹梢唱歌。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她可能會想在這裡住下來,為什麼她會希望每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可以享受到這種森林的氣息。
這時候,她忽然又聽到另一種聲音,嚇了一跳,而樹梢那幾隻鳥立刻狂揮翅膀嘩啦啦飛走了。那是一種機器所發出來的低沉隆隆聲。莫拉雖然看不到推土機,不過,她聽得到推土機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聲音隔著樹林傳過來,距離很近。這時候,她忽然想到克勞森小姐說過,她已經開始在清理旁邊那塊土地了。寧靜安詳的星期天早晨就這麼糟蹋掉了。
她走下門廊的階梯,繞到屋子旁邊,看看有沒有辦法隔著樹林看到那輛推土機,可是樹林實在太茂密了,根本看不見。接著,她低頭一看,看到地上有動物的足跡。她忽然想到,剛剛在房間窗戶外面看到兩隻鹿。她沿著屋子旁邊追蹤那些足跡,結果發現了更多牠們來過的證據。房子的地基旁邊種了一些玉簪花,上面的葉子有被咬過的痕跡。她暗自嘖嘖稱奇,這些鹿可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吃牆上的草。她繼續追蹤那些足跡,繞到屋子後面,這時候,她忽然看到另一種足跡。那不是鹿的蹄痕,而是人的腳印。她愣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心臟開始怦怦狂跳,握著杯子的手開始冒出冷汗。她沿著那個腳印往前走,走到一片軟泥巴地,上面有一扇窗戶。
鞋印深深印在泥土裡,看得出來有人曾經站在這裡窺視屋子裡面。
窺視的是她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