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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的雙生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29 18:53
每天早晨,你都要提醒自己,你可能活不過這一天。
每天黃昏,你都要提醒自己,你可能活不過這一晚。
──「巴黎地下慕穴」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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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整面牆都是用人的股骨和脛骨堆成的,堆得密密麻麻,最上面是整排的骷髏頭,黑洞洞的眼眶彷彿死盯著你。儘管現在是六月,儘管頭頂上方距離六十英尺的地方就是巴黎的街道,陽光燦爛的街道,可是,走在這條陰森幽暗的甬道裡,看著那一整面由人體骨骸堆成的牆,一路堆到天花板,莫拉‧艾爾思依然感到不寒而慄。她很熟悉死亡,甚至可以說和死亡非常親近,而且,她曾經無數次在解剖檯上和死亡正面對決。然而,在巴黎這座「光之城」的地底下,在這有如蜘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地下甬道,面對數量如此龐大的人類骨骸,她依然感到震驚。這條一公里長的甬道只不過是整個地下墓穴的一小部分。在這座龐大的地下結構裡,還有無數上了鎖的門。在那些充滿誘惑的門後面,是更多數不清的分支通道,還有堆滿了骨骸的墓室。只可惜,那些地方是禁止遊客入內的。這整座地下墓穴總共埋葬著六百萬個巴黎市民的遺骸。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也曾經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愛有慾望的人。他們也曾經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他們的心臟也曾經在胸腔裡面充滿活力地搏動著。他們原本長眠在墓園裡,他夢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們的骨骸會被人挖出來,移動到城市底下這座巨大的靈骨堂裡。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們的骨骸會被人赤裸裸地公開展示,供無數成群結隊目瞪口呆的遊客瞻仰。
大約一百五十年前,巴黎的墓園已經人滿為患,於是,為了讓每天源源不斷的往生者能夠有一個安身之所,他們把墓園裡的骨骸挖出來,移置到城市地下深處的巨大墓穴。古時候,那裡曾經是石灰岩礦坑。那些負責移置的工人並沒有漫不經心地任意堆放那些骨骸。相反的,他們發揮無比的巧思來執行這項令人毛骨悚然的任務。他們小心翼翼地堆疊那些骨骸,把那些骨骸變成了一種奇異的藝術品。他們彷彿是一群吹毛求疵的石匠,把長型的骨頭骨分開,分層堆疊,以鬼斧神工的技藝化腐朽為神奇,用那些骨骸砌成了一道巨大的牆。他們甚至在墓穴裡掛了許多小石碑,上面刻了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名言,提醒所有來此參觀的遊客,死所不在。
莫拉本來跟著一大群遊客魚貫前進,後來,她被其中一面石碑吸引住了,於是就停住腳步仔細看。她的法文程度還停留在高中階段,破破爛爛,所以,石碑上那些文字她讀得很吃力。這時候,她忽然聽到一群小孩的笑聲在陰森森的甬道裡迴盪著,感覺很不協調。她旁邊有一個遊客,講起話來有一種鼻音濃濃的德州腔。莫拉聽到他正在他老婆耳邊嘀咕著:「雪莉,妳相信天底下竟然有這種地方嗎?真他媽的令人毛骨悚然……」
那對德州來的夫妻繼續往前走,聲音感覺越來越遙遠,最後終於消失了。有那麼一會兒,整間墓室裡只剩下莫拉一個人了。墓室裡,空氣中飄散著百年的塵埃,燈光昏暗,隱隱約約看得到那些骷髏頭上長滿了黴菌,看起來一片綠油油的。其中一顆骷髏頭上有一個彈孔,乍看之下彷彿第三隻眼睛。
我知道你是怎麼死的。
那一剎那,甬道裡的寒氣彷彿滲進了她體內。不過,她還是站著沒有動,因為她決定要把那片石碑上的文字讀懂,把心思放在這種無謂的解謎遊戲上,藉此驅散內心的恐懼。算了吧,莫拉,妳也只不過是在高中念過三年法文,就憑這種程度,妳也想讀得懂?不過,不管怎麼樣,此刻她正在挑戰自己的心智,所以,那些可怕的死亡的思緒就只好暫退一邊了。後來,她好不容易讀懂了那片石碑上的文字,那一剎那,她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凍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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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始終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
每天都在等待死亡降臨,那麼
他一定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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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她猛然發覺四下一片死寂,聽不到半點聲音,也聽不到腳步聲的回音。於是,她立刻轉身走出昏暗的墓室。其他那些遊客呢?她怎麼會脫隊了呢?此刻,靜悄悄的甬道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而四面八方都是死人。她忽然想到,萬一突然停電怎麼辦?萬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迷路了,怎麼辦?她聽說過,一百多年前,曾經有幾個巴黎的工人在墓穴裡迷了路,最後餓死了。這時候,她越走越快,拚命想追趕前面的遊客,追上那些活生生的人。在這些甬道裡,她感覺死亡逼得好近好近。那些骷髏頭彷彿用一種怨怒的眼神死盯著她。彷彿有六百萬個死人同時在譴責她,沒事幹嘛這麼好奇?
我們也曾經和妳一樣,曾經是活生生的人。而此刻妳所看到的,就是妳自己的未來。妳以為妳躲得過嗎?
後來,她好不容易走到墓穴的大門,走到外面陽光燦爛的雷米杜蒙賽街。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第一次發現,嘈雜的車聲聽起來如此悅耳,擁擠的人群感覺這麼舒服,那種感覺彷彿她重獲新生。外面的世界,所有的顏色似乎變得更亮麗了,每個人的表情看起來都變得更友善。她心裡想:這是我在巴黎的最後一天了,而我竟然到現在才真正領略到這個城市的美好。過去這整個禮拜,她每天都關在會議室裡,參加「國際法醫病理學研討會」,根本沒什麼時間到外面看看風景。雖然研討會的工作人員規劃了一些行程,可是那些參觀地點都脫離不了死亡跟疾病,比如說醫學博物館,比如說老式的手術室。
還有巴黎地下墓穴。
這趟巴黎之旅留下了許多記憶,其中最諷刺的,令她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人類的骨骸。此刻,她坐在露天咖啡座,品嚐她在巴黎的最後一杯Espresso,最後一塊藍莓餡餅。她心裡想:這實在不怎麼健康。再過兩天,她就會回到解剖室,關在不鏽鋼的密閉空間裡,不見天日,而呼吸的空氣,是空調系統送出來的過濾冷空氣。到那個時候,記憶中的今天就會像是置身天堂。
她慢慢品嚐,把眼前的一切烙印在腦海中。咖啡的香醇濃郁,奶油酥皮的甜美滋味。她看到好幾個衣著光鮮的生意人拿著手機貼在耳朵上。她看到有些女人脖子上圍著領巾,細緻的蝴蝶結隨風飄揚。每一個到過巴黎的美國人,腦海中都不免迴盪著一種夢幻遐想:要是班機誤點了,該有多好?如果下半輩子能夠永遠在這個露天咖啡座閒晃,永遠生活在這個燦爛耀眼的城市,該有多好?此刻,她也沉湎在這種夢幻中。
後來,她終於還是站起來了。她揮手招了一輛計程車,準備去機場。到頭來,她還是得告別夢幻,離開巴黎,不過,那是因為她對自己承諾,有一天她一定會回來。只不過,不知什麼時候。
◆
回國的班機誤點了三個鐘頭。此刻,她坐在戴高樂國際機場的候機室,心裡想:這三個鐘頭,我本來可以消徉在塞納河畔,可以去猶太人聚集的瑪黑區逛一逛,可以到Les Halles去享受美食。結果,她卻被困在擠得水洩不通的機場,連坐的地方都找不到。後來,等到她好不容易登機了,坐上法國航空的班機,她已經疲憊不堪,筋疲力盡了。吃過機上的餐點,配一杯紅酒之後,她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
後來,一直到飛機降落在波士頓機場,她才醒過來。她頭好痛,而眼前的夕陽餘暉感覺好刺眼。後來,她來到行李提領區,看著旋轉台上的行李一件接一件從眼前晃過,可是卻看不到她的行李。她的頭痛已經變成持續不斷的抽痛。後來,她終於提著隨身行李袋坐上了計程車,這時候,她已經開始覺得眼前發黑了。此刻,她最渴望的,就是好好泡個熱水澡,呑幾顆普拿疼。她整個人往座椅上一靠,很快又睡著了。
突然間,她被一陣緊急煞車的聲音驚醒。
「這裡怎麼回事?」她聽到司機說。
她打起精神,睡眼惺忪地看著那道閃爍的藍光,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什麼光。接著,她發現車子已經轉到她住的那條街了。這時候,她發覺眼前的景象看起來不太對勁,心裡一陣緊張,整個人坐直起來。前面停著四輛布魯克萊恩警察的巡邏車,車頂上的警燈劃破了四周的黑暗。
「好像發生了什麼緊急事故。」司機說。「妳就是住這條街,沒錯吧?」
「我家就是前面那一棟。那一排中間那一棟。」
「就是警車停的那邊嗎?他們大概不會讓我們過去吧。」
這時候,彷彿在印證計程車司機說對了似的,有個警察走了過來,揮揮手叫他們把車子掉頭。
司機探頭到車窗外。「我車上有乘客,她要在這裡下車。她住在這條街上。」
「抱歉,老兄。這條街封閉了。」
莫拉湊向前對司機說:「這樣吧,我在這裡下車好了。」說著,她把車資遞給司機,然後就拿起手提行李跨出車門。不久之前,她本來還覺得昏昏沉沉,四肢發軟,現在,她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像充了電似的。也許,六月溫熱的夜晚是會發電的。她沿著人行道往前走,逐漸靠近那堆圍觀的人群,看到好幾輛警車停在她家門口,這時候,她心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了。是鄰居家裡有人出事了嗎?她腦海中閃過好幾個恐怖的念頭。自殺?兇殺?她忽然想到隔壁那位泰洛斯金先生,那位未婚的機器人工程師。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看起來有顯得特別憂鬱嗎?接著,她又想到住在另一頭隔壁的莉莉和蘇珊,那兩位同性戀律師。她們強烈主張同性戀人權,說不定會導致她們成為某些人的頭號目標。接著,她忽然瞥見莉莉和蘇珊就站在群眾外圍,兩個都活得好好的。那一剎那,她忽然開始擔心起泰洛斯金先生,因為圍觀的群眾裡看不到他的身影。
莉莉朝旁邊瞥了一眼,沒想到居然瞥見莫拉正朝她走過來。她並沒有揮手跟莫拉打招呼,而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接著,她用手肘用力頂了一下蘇珊。蘇珊立刻轉過來看著莫拉,那一剎那,她下巴忽然掉下來。這時候,另外那些鄰居也都瞪大眼睛看著她,每個人都是一臉驚訝。
他們幹嘛這樣看我?莫拉覺得很奇怪。我做了什麼?
「艾爾思醫師?」有一位布魯克萊恩的警察愣愣地站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是──是妳嗎?」他問。
她心裡想:這是什麼豬頭問題。「那棟房子就是我家。究竟出了什麼事,警察先生?」
那警察猛吁了一大口氣。「呃──妳還是先跟我進去好了。」
他攙著她的手臂,扶著她穿過人群。那些鄰居個個面色凝重,他們自動讓開一條路,彷彿讓路給一個死刑犯。他們個個悶不吭聲,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只聽得到警察無線電的吱吱聲,感覺十分怪異。接著,他們逐漸靠近那條警方的黃色封鎖帶。封鎖帶固定在幾根柱子上,有幾根柱子甚至擺到泰洛斯金家的院子裡去了。那一剎那,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胡思亂想。他家的草坪是他最引以為傲的,看到草坪這樣被人糟蹋,他鐵定不會高興的。那警察把封鎖帶拉高,讓她從底下鑽過去。那一剎那,她心裡明白,此刻,封鎖帶範圍內已經成為犯罪現場了。
為什麼她知道那裡已經是犯罪現場了呢?因為她看到一個熟悉身影站在現場正中央。就算遠遠隔著草坪,莫拉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珍‧瑞卓利,重案組警探。個子嬌小的珍已經懷孕八個月了,身上穿著那套孕婦褲裝,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顆熟透的梨子。可是,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這是令莫拉感到困惑的另一件事。波士頓的警探離開自己的轄區,跑到布魯克萊恩來做什麼?瑞卓利沒有發覺莫拉正朝她走過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一輛停在泰洛斯金家門口路邊的車,邊看邊搖頭,顯然很不高興。她那頭捲髮還是跟平常一樣亂。
結果是巴瑞‧佛斯特警官先看到她了。他是瑞卓利的搭檔。他無意間瞥了她一眼,然後轉頭看看旁邊,接著,他突然把頭轉回來,瞪大眼睛看著她,臉色發白。他不發一語,扯了一下搭檔的手臂。
那一剎那,瑞卓利忽然呆若木雞,一動也不動。警車車頂上的警燈閃著藍光,照在她臉上。她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然後,她開始朝莫拉走過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醫生?」瑞卓利輕輕叫了一聲。「是妳嗎?」
「不是我是誰?為什麼大家都在問這種奇怪的問題?還有,妳為什麼要那樣看我?好像看到鬼。」
「因為……」話說到一半,瑞卓利突然停住了。她搖搖頭,一頭亂髮甩來甩去。「老天,剛剛我真的以為自己看到鬼了。」
「妳說什麼?」
這時候,瑞卓利忽然轉身大喊了一聲:「布洛菲神父!」
莫拉沒有留意到神父自己一個人站在最邊邊。這時候,他忽然從一團陰影中冒出來,脖子上有一圈白色領圈。他平常看起來很帥氣,但此刻忽然顯得有點憔悴。他也是一臉震驚的表情。莫拉心裡暗暗奇怪,丹尼爾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通常,除非被害人的家屬提出要求,否則警方不會把神職人員請到犯罪現場來。奇怪的是,她的鄰居泰洛斯金先生並不是天主教徒,而是猶太教徒。他根本不可能會找神父來。
「神父,能不能麻煩你帶她進屋裡去?」瑞卓利問。
莫拉問:「拜託一下,有誰能告訴我,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
「麻煩妳,醫生,我們先進去吧,等一下再跟妳解釋。」
莫拉感覺到布洛菲用手攬住她的腰,摟得很緊,那種姿態顯然是在暗示她,現在不要找麻煩。現在最好乖乖聽警官的吩咐。於是,她也就乖乖讓他扶著走進家門口。緊貼著神父溫暖的身體,那種親密的接觸忽然令她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她把鑰匙插進前門的鑰匙孔時,感覺到他緊貼著她,手的動作忽然變得笨拙起來。雖然他們成為朋友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但她從來沒有邀請丹尼爾‧布洛菲進她家裡。此刻,她發覺自己對他居然會有這樣的反應,這才回想到,為什麼她一直小心翼翼讓兩個人之間保持一點距離。接著,他們進了門,走進客廳。客廳的燈是自動計時器控制的,此刻正亮著。走到沙發前面的時候,她突然愣了一下,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結果是布洛菲神父主動說話了。
「坐下吧。」他指著沙發說。「我去倒點東西來給妳喝。」
「在我家就不用客氣了,倒是我應該去倒點東西給你喝。」她說。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妳不應該去。」
「問題是我甚至連目前是什麼狀況都搞不清楚。」
「瑞卓利警官會跟妳說明。」說著,他走到客廳去,回來的時候手上端著一杯水──雖然那並不是現在她最想喝的東西,不過,請神父去幫你拿一瓶伏特加,好像不太恰當。她啜著水,發覺神父一直盯著她看,忽然覺得很不自在。這時候,他也坐下來了,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他一直盯著她,那副模樣彷彿很怕她會突然消失。
後來,她終於聽到瑞卓利和佛斯特走進來了,聽到他們好像在門廳那邊跟另一個人悄悄說了幾句話。莫拉聽不出那是誰的聲音。她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大家好像都在隱瞞她什麼?究竟有什麼事情他們不想讓她知道?
這時候,兩位警探走進客廳了。她抬頭看他們。另外那個人自我介紹說他是布魯克萊恩的警探艾克特。像這種名字,她通常五分鐘就會忘得一乾二淨。此刻,她的心思全在瑞卓利身上。她從前和瑞卓利合作過,那個女人令她又敬又愛。
那三位警探也都坐下來了。瑞卓利和佛斯特隔著茶几坐在她對面。每個人都盯著她。四個對一個,她忽然覺得有點人單勢孤。這時候,佛斯特忽然掏出他的小筆記本和筆。為什麼要要做筆記?為什麼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即將接受偵訊了?
「最近還好嗎,醫生?」瑞卓利問。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輕柔,充滿關切。
聽到這種客套話,莫拉忽然笑起來。「要是搞得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我應該會更好。」
「能不能請問,今天晚上妳去了什麼地方?」
「我剛從機場回來。」
「妳為什麼要去機場?」
「我剛從巴黎飛回來。從戴高樂機場。我坐了很久的飛機,現在實在沒心情回答那麼多問題。」
「妳在巴黎待了多久?」
「一個星期。我是上個禮拜三飛到那邊去的。」莫拉忽然覺得,瑞卓利那種唐突的問話中似乎有一種指控的意味。她本來只是有點不高興,現在她開始發火了。「要是你們不相信,可以去問我的祕書露易絲。機票是她幫我訂的,我是去那邊參加一場會議──」
「法醫病理學國際研討會,對不對?」
莫拉嚇了一跳。「你們已經知道了?」
「露易絲告訴我們的。」
他們在調查我的資料。我甚至還沒回到家,他們就已經跟我的祕書談過話了。
「她告訴我們,妳的班機預定下午五點在羅根機場降落。」瑞卓利說。「現在已經快要晚上十點了,這段時間妳跑到哪裡去了?」
「我們的班機晚了三個鐘頭才從戴高樂機場起飛。好像是為了額外的安全檢查。航空公司根本就是偏執狂。只誤點三個鐘頭就起飛,已經算是走運了。」
「所以妳的班機誤點三個鐘頭。」
「我剛剛已經說了。」
「班機是幾點降落的?」
「我也搞不清楚,應該是八點三十分吧。」
「從羅根機場回到家,花了一個半鐘頭?」
「因為我的行李不見了,於是我就跑到法國航空公司的櫃檯去填申訴表。」說到這裡,莫拉停住了。她已經按捺不住了。「好了,我他媽的受夠了,你們究竟在搞什麼鬼?要是你們還想繼續問我問題,那就先回答我的問題。我有這個權利。你們是打算起訴我嗎?」
「不是,醫生。我們並沒有要起訴妳。我們只是想把整個時間流程釐清楚。」
「什麼東西的時間流程?」
佛斯特說:「艾爾思醫師,最近有人威脅妳嗎?」
她一臉困惑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妳知不知道有誰可能會意圖傷害妳嗎?」
「不知道。」
「妳確定嗎?」
莫拉無奈地笑了笑。「呃,又有誰敢百分之百確定呢?」
「妳常常上法庭作證。想必有不少案例,妳的證詞把某些人搞得很火大。」瑞卓利說。
「我說的都是實話。如果說實話也會惹火他們,我也沒辦法。」
「妳在法庭上大概樹敵不少。說不定妳還害不少人被定罪。」
「珍,就妳的工作來說,我相信妳也差不多。」
「妳最近有受到某種威脅嗎?比如說,妳有收到什麼信件,或是接到什麼電話嗎?」
「我的電話號碼沒有登記在黃頁上。而且,露易絲從來沒有把我的地址告訴過任何人。」
「那麼,有沒有人把信寄到法醫辦公室去給妳?」
「確實偶爾會收到一些奇怪的信件,大家都會。」
「奇怪的信件?」
「有人老是愛扯什麼外星人,或是陰謀論之類的。也有人寫信來指控我們隱瞞解剖的結果。像這類信件,通常都被我們放到神經病檔案去。如果有明顯的威脅,我們會通報警方。」
莫拉看到佛斯特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心裡很好奇,不知道他究竟寫了些什麼。此刻她已經快氣炸了,她忽然有一股衝動想伸手到茶几對面去,把他手上那本筆記本搶過來。
「醫生。」瑞卓利口氣平靜地說。「妳有沒有姊姊或妹妹?」
這個問題實在太奇怪了,完全令人意想不到。莫拉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著瑞卓利。她一肚子火忽然煙消雲散了。「不好意思,妳剛剛問什麼?」
「妳有沒有姊姊或妹妹?」
「妳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必須知道。」
莫拉猛然吁了一大口氣。「沒有。我根本就沒有姊妹。而且,妳明知道我是被人收養的。好了,妳究竟什麼時候才要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瑞卓利和佛斯特互相對望了一眼。
佛斯特把手上的筆記本闔起來。「時候差不多了,可以讓她看看了。」
瑞卓利帶莫拉走到前門。莫拉走到門外。在警車閃燈的照耀下,溫熱的夏夜忽然瀰漫著一種嘉年華般的浮誇氣息。她的生理時鐘還停留在巴黎的時間,時差還沒有調整回來。此刻,巴黎的時間是凌晨四點。她已經筋疲力盡,睡眼惺忪,眼前看到的東西都是──片朦朧。今夜感覺如此虛幻,有如一場夢魘。她一走出大門,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在她身上。她看到鄰居聚集在馬路對面,她從封鎖帶下面鑽過去的時候,大家都在看著她。身為法醫,她早就習慣那種眾目睽睽的感覺。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眾人目光和媒體追逐的焦點,可是,今天晚上的感覺卻有點不同。她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甚至感到恐懼。她忽然很高興有瑞卓利和佛斯特在兩邊護著她。那種感覺就像是,他們兩個幫她擋住了眾人好奇的眼光。他們沿著人行道走向泰洛斯金門口的路邊,走向那輛深色的福特Taurus。
莫拉並沒有認出那輛車,不過,她倒是認出了站在車子旁邊那個滿臉絡腮鬍的男人。他那雙又厚又大的手上戴著乳膠手套。他是艾比‧布里斯托醫師,她的法醫同事。艾比的食量非常驚人,而且,他對美食的熱愛也反映在他的腰圍上。他皮帶上方擠出了一團肥肉。他瞪大眼睛看著莫拉,然後說:「老天,這實在太詭異了,連我都沒辦法分辨。」他朝著車子點點頭。「莫拉,妳要有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為什麼?
她看看那輛停在路邊的Taurus。此刻,她正對著警車閃燈的光線,感覺很刺眼,看不清楚前面的東西。她隱約看到駕駛座上有一個人形的黑影輪廓,趴在方向盤上。擋風玻璃上有一些黑色的斑點。那是血。
瑞卓利用手電筒照著乘客座的車門。一開始,莫拉搞不清楚他們究竟要讓她看什麼東西。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片濺滿血的擋風玻璃上,還有駕駛座上那個黑漆漆的人影。接著,她看向瑞卓利手電筒光束照射的地方。就在車門把手底下有三條平行的刮痕,刮得很深,把車門上的烤漆都刮掉了。
「看起來很像抓痕。」瑞卓利說。她彎著手指,彷彿在模擬那個抓的動作。
莫拉仔細盯著那個抓痕。這時候,她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背後立刻竄起一股涼意。那不是抓痕,那簡直就是迅猛龍的爪子。
「來,到駕駛座這邊來。」瑞卓利說。
她乖乖遵照瑞卓利的指示,跟在她後面繞過Taurus的車尾,沒有多問。
瑞卓利用手電筒照著後保險桿,然後告訴她:「這是麻薩諸塞州的車牌。」不過,她只是經過的時候附帶提一下。那並不是重點。
瑞卓利繼續繞過車尾,走到駕駛座車門旁邊。這時候,她忽然停住腳步,看著莫拉。
「這就是令我們感到震驚的東西。」她說。接著,她把手電筒的光束照進車子裡。
光束照在那個女人臉上。她右邊的臉頰貼在方向盤上,臉正對著車窗,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一剎那,莫拉忽然說不出話來。她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張慘白的臉,看著那一頭烏黑的頭髮,看著那豐滿的嘴唇。那個女人嘴唇微張著,彷彿受到什麼驚嚇。她倒退了好幾步,忽然感覺四肢一陣癱軟,感覺腦袋一陣暈眩,感覺自己彷彿快要飄起來了,感覺雙腳彷彿已經飛離了地面。這時候,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扶住,是布洛菲神父。此刻,他就站在她身後。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到她後面的。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剛剛她抵達現場的時候,大家看到她都嚇了一大跳。此刻,她凝視著車裡那具屍體,凝視著瑞卓利手電筒照著的那張臉。
那是我。那個女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