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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項圈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29 18:51

  在調查的最後一步開始前,朗蒂耶想要在鄉間長長地散散步。
  他天剛亮就起身了,然後往北走,那邊開始的大森林,一直覆蓋到布爾熱。
  大部分的樹都是橡樹,最早的從路易十四時期就開始栽種了。沿著造林的通道往前深入,有些樹的排列出人意料。雜亂無章的樹幹暫時讓出位置,一條筆直的空隙似乎一直通向地平線。混亂的自然景物中,人類意志陡然呈現,這像極了雜亂的思緒中,一個想法的誕生。突然地,一條新的大道出現了,一縷光線投下來,事物和思緒都變得井然有序。而景物或思緒中,那一現的靈光並不持久。一旦重新抬步,一旦重整頭腦,如果沒有小心地記住或寫下來,那條大道便如曇花般消失了。
  不過在這樣的森林裡前行,總是對思考有好處。朗蒂耶也需要這個。除了還沒有辦完的案子,他也想到了自己將要開始的新生活,要脫下戎裝跨出去的這一步。他還想到了這場戰爭,最後幾個案子的審理是這場戰爭的第二次結束。和這些林間縫隙一樣筆直的,是戰場上成排的墳墓。死去的士兵被掩埋在土中,但這些種子永遠不會發芽。
  他在森林深處發現了一個池塘,繞著走了一圈。他遇見了幾個獵人,他們正在為狩獵季的到來做準備,四出走遍樹林。跑在他們前面的狗走上來聞他。朗蒂耶心想,只有狗不會影響人的獨處。他想到了威廉,又覺得莫爾拉克是幸運的,在他不幸的故事裡,這條狗一直都陪伴著他。他有些憤懣,莫爾拉克對狗竟沒有一點兒感激之情。
  他下到了一片種著大麥的平原上,走在金色麥穗湧動的田野邊,然後拐上一條通往城裡的滿是灰塵的馬路。走了不到二百公尺,他便看見有人騎著車衝他過來了。是加巴爾。
  「我在找您。人說您在這附近。」
  獨處結束了。憲兵中隊長推著車和朗蒂耶一起走著,向他報告他打探來的消息。
  這個人,和威廉一樣忠誠。朗蒂耶想。不過跟一個憲兵一起散步,畢竟不是同一回事。
  杜熱詛咒著讓他到外面去站崗的法官。不在牢房裡審問犯人,還把他請到辦公室來,這算怎麼一回事兒!好吧,這是最後一天了,得讓他在筆錄上簽字,聽取法官的判決,但不管怎麼說,這算什麼……踐踏紀律,再說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杜熱一定馬上把自己跟這件事撇清關係。
  朗蒂耶坐在辦公桌後,犯人坐在他對面缺了一個扶手的椅子裡。
  「我仔細地考慮過了,莫爾拉克。請允許我跟您這樣講:您對人性的看法不太完整。」
  「您在說什麼?」
  「這些跟敵人親善的事、你們準備組織的叛亂、結束戰爭……」
  「是,那又怎樣?」
  「對您來說,這就是人性,對吧?友善對抗仇恨等等。」
  「確實如此。」
  「那麼我覺得,這樣的定義太倉促。人性,也代表有理想,並為之奮鬥。您擁護和平,因為您不相信這場戰爭。您反對國家的概念,反對資產階級政府。我沒有弄錯吧?」
  莫爾拉克有點不知所措,他完全沒有料到談話會如此開始,於是變得很謹慎。
  「但是,」法官接著說,「如果要為了自己贊同的理想而奮鬥,我覺得您也會同意。十月革命,俄國的革命者奪取了政權,您沒有鼓掌嗎?」
  「有。」
  「當他們處決了沙皇和他的家人時,你們有呼籲親善嗎?」
  「這是為了防止反動勢力捲土重來的代價。」
  「啊,對了,代價……」
  朗蒂耶起身轉向窗戶,反剪雙手。
  「我們就不往下談了。我知道要是接著說,我們還能談很久。」
  他轉過身,盯著犯人:
  「我只是想要把話講清楚。我們的價值觀不一樣,我們的理想不一樣。但我們都是戰士。」
  「可以這麼說,那又怎麼樣?」
  「那麼,您所做的事情,也就是我所要審判的事件,從您的奮鬥的觀點來看,是錯誤的。」
  莫爾拉克顯出驚異的表情。
  「是一個錯誤,也是一個弱點,請允許我這樣講。您的行為,跟您從事的奮鬥——並不是我的奮鬥,我再說一遍——不相連貫。」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不明白,來,我們再從頭看看。」
  朗蒂耶重新坐下,打開放在桌上的卷宗。
  「一九一九年七月十四日,」他讀道,「早上八點半,丹東大道上的遊行正在準備,主席臺上,以省長埃米爾·勒加尼厄爾先生為首的主席團成員已經就座。姓名為莫爾拉克·雅克的老戰士接近了主席臺。該人出生於本地區一個受人尊重的農民家庭。考慮到他在戰爭中負的傷和所獲得的榮譽軍團勛章,執守主席臺的憲兵認為沒有必要驅逐該人。」
  莫爾拉克聳聳肩,眼神空洞。
  「上面提到的莫爾拉克,走到省長先生面前,距離主席臺只有三步之遙。受邀出席的賓客們都安靜下來,莫爾拉克高聲喚取了長官們的注意,並自報了姓名。」
  朗蒂耶抬眼看看犯人是不是在聽。
  「他明顯事先做了準備,用沒有起伏的語調宣告了背下來的如下內容:『由於在東方戰場上表現傑出,毫不遲疑攻擊有和平企圖的保加利亞士兵,您面前的這位戰士威廉獲得了祖國的最高榮譽。』」
  莫爾拉克露出一絲苦笑。
  「該人舉起十字架,接著說道:『戰士威廉,我以共和國總統的名義,歡迎您加入無恥軍團,以表彰您盲目的暴力,對強者的屈服和最接近獸性的本能,我封您為榮譽軍團騎士。』將勛章掛在狗脖子上後,他行了一個軍禮,並轉身加入遊行隊伍。最前列的部隊此時正好到達主席臺前方。此人走在部隊前方,跟在滑稽地佩戴著勛章的狗後面。」
  廣場另一頭的威廉,聽到了牠的名字似的,虛弱地叫了兩聲。
  「廣場上聚集的人群,突然意識到該挑釁行為,開始鬨笑喧鬧。有人喊出了『打倒戰爭』的口號,有掌聲爆發。由於事發突然,執守的憲兵沒有聽到莫爾拉克的發言,並及時制止其對長官們的當眾侮辱。憲兵中隊長加巴爾,從遠離主席臺的位置目睹了莫爾拉克和其戴著紅項圈的狗在遊行隊伍開頭的拙劣表演,對其實施了逮捕。其合法行為卻招來了群眾的敵對反應,中隊長被一些石子打中,太陽穴位置受輕傷。省長命令群眾解散,並不得不動用為遊行而身著盛裝的軍隊。本年度慶祝儀式由此結束,並未能向國家表達崇高的敬意。」
  朗蒂耶站起來,推開文件。
  「您是要我簽字?」莫爾拉克懶懶地笑著。
  「您知道這樣的行為會意味著什麼嗎?」
  「無所謂,您願意就槍斃我。」
  「戰爭已經結束了,司法審判的過程也不會那麼草率了。最有可能的懲罰是遣送。」
  「那送我去做苦役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您已經準備好了,甚至迫不及待,我早就明白了。我給您的一切可以減輕處罰的提議,您都拒絕了。說說這個,您為什麼執意要被判刑?您認為這有助於您的理想嗎?」
  「一切讓人民唾棄戰爭的行為,對我的理想都是有益的,就像您說的。要是那些所謂的英雄都拒絕屠殺組織者賜予的下賤的榮譽,就不會再有人慶祝這場所謂的勝利。唯一真正的勝利,是針對戰爭和製造了戰爭的資本者要取得的勝利。」
  法官站起來,從辦公桌前走過,在莫爾拉克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他們的膝蓋幾乎能碰到。
  「這些話,您相信到什麼程度?」
  在軍官的微笑面前,莫爾拉克有些慌亂。
  「我相信,就這樣。」
  「那麼,我呢,跟您說不是這樣。您找來了論據並且維護它們。但您並不相信。」
  「為什麼?」
  「因為您還沒有幼稚到這種程度,以為這麼鬧一鬧就能改變世界。」
  「這只是一個開始。」
  「不對。這是一個結束。至少對您來說是這樣。您會被送到一個遙遠的殖民地,去砸石頭,在那邊消失再不回來。」
  「那又關您什麼事?」
  「一點兒也不關我的事。但要說您的話,您的『事業』就會失去一個支持者。您把唯一的一顆子彈打了,誰也沒打中,這事業也沒有前進一分。」
  「要是您給我判刑,人們會造反的。」
  「您真信?您把他們逗笑了,這咱都知道。為您鼓掌的人,有幾個會拿起武器來保護您?您要是什麼都沒做,為遊行歡呼的還是這些人。您認為有無限力量的人民,已經厭倦抗爭了,就算是反戰的抗爭。再過不了多久,您會看到他們完全無所謂地走過死難者紀念碑。」
  「革命會來的。」
  「就算您說得對,革命也是必要的,您覺得怎樣才能推翻已有的秩序?在省長面前給狗授勛就好?」
  朗蒂耶的聲音裡沒有嘲諷,這些批評因此顯得更加刺耳。
  「我相信個人的表率作用。」莫爾拉克不太有信心地回答。
  他的臉通紅,不知是因為恥辱還是憤怒。法官停頓了好一會兒。廣場上有馬蹄踏在石砌地面的聲音,然後一切又重歸沉寂。
  「認真地說說吧,好嗎?現在請讓我說明,您為什麼採取了這個舉動,您為什麼想要消失掉。」
  「您說我聽著。」
  「康復之後,您被送去了巴黎。在那邊待的幾個月裡,您沒有工作,退伍津貼夠用了。在這段時間裡,您有無數次的機會跟革命分子取得聯繫,但您沒有。如果真的那麼堅定,我想您應該抓住身處首都的機會投身革命。」
  「您怎麼知道?」
  「太簡單了,我被派來辦案的時候,司令部傳來了您的檔案。東方戰線上的老戰士,警察們盯得很緊。您與俄國士兵的友誼並非無人知曉,您明白?回來之後,情報部門放心下來,因為您沒有跟誰有不好的來往。」
  莫爾拉克聳聳肩,但並不反駁。
  「六月十五日您回到這裡,一位寡婦出租房間,您在那裡住下來。您很少露面,甚至沒有去探望接管了家裡農場的妹夫。」
  「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對我好,是個懶人、強盜。」
  「我沒有看法。這是個事實。但是,您卻經常去探望您的兒子。」
  毫無防備的莫爾拉克顯出吃驚的表情。
  「您躲起來看他。一天,您跟他搭話,他卻害怕了。您仍然回去看他,但更加謹慎小心。」
  「那又怎樣?這又不犯罪。」
  「誰說犯罪了。這一次,我還是沒有看法。我只是試著弄明白。」
  「有什麼好弄明白的?那是我的孩子,我想看他,就這麼簡單。」
  「當然了。但為什麼不去看孩子的母親?」
  「我們翻臉了。」
  「說得真好!您看,莫爾拉克,您是個聰明人,可是只怕在這一點上,就像許多別的事情一樣,您對自己撒謊。」
  朗蒂耶站起來把窗戶打開。這個窗戶沒有柵欄,杜熱走過來看是怎麼回事。法官示意讓他走開,然後把手撐在窗臺上看著廣場。狗,還在原來的地方,坐了起來。
  「您對這個可憐的畜牲太不公平。」他帶著沉思的神態說,「您埋怨牠如此忠誠,因為這是畜牲的品質。但我們都具有這個品質,您是第一個。」
  他轉過來看著莫爾拉克:
  「事實上,您把這個品質看得如此重要,於是從來都沒有原諒瓦朗蒂娜缺乏忠誠。您是我所遇見的最忠誠的人,證據就是您沒有放棄過對她的愛。您是為了她才回來的,不是嗎?」
  莫爾拉克聳聳肩,看著自己的手。
  「我想,我們跟畜牲最大的區別,」法官接著說,「不是忠誠。牠們完全不具備,但人身上有的,是另一種情感,而且您的身上,滿滿都是。」
  「哪一種?」
  「傲慢。」
  一語中的。習慣於各種考驗的老戰士,此時沒有了自信。
  「您寧可懲罰她,懲罰自己,在她的眼皮底下演一齣造反的戲,也不願意跟她交談,了解真相。」
  「那不是一齣戲。」
  「總之,那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一齣事件。您的觀眾是她。」
  莫爾拉克還想做最後的反駁,但朗蒂耶的話繳去了傲慢這一武器,他說了話,但無法再加上威脅式的語氣:
  「那她收到了訊息更好。」
  「可惜您沒有聽見她的回答。」
  附近的院子裡,孩子們的叫聲一直傳到這裡。悶熱的空氣似乎只傳播清亮的聲音,比如小教堂每一刻鐘都敲響的鐘聲。
  「總之,」朗蒂耶用堅定的聲音總結道,「我不會給您的挑釁行為賦予更多的意義。既然我必須對您進行審判,我知道我會怎樣懲罰您,怎樣重重地懲罰您的傲慢。您要見到她,並聽她講話。您要聽她講清原委,並意識到您犯下了多大的錯誤。這就是對您的判決。不過,請注意,我不接受任何的託詞。」
  「我可以拒絕嗎?」
  「不可以。」
  朗蒂耶將談話時敞開的坎肩的釦子一顆顆地繫上,從辦公桌後的扶手椅背上拿起搭在上面的外套穿上。他用手梳了梳了頭髮,再理了一下小鬍子,然後站直,重新擺出軍官慣有的姿態。
  「結案了。我不聽取反駁。」
  但這自信之下似乎又有一絲靦腆,他決定在出門之前要說的話裡又含著那麼一點兒羞怯。他開口了,不再是一位法官,而是一個普通人,他說:
  「現在,儘管如此……我還是有一件事要請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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