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紅項圈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29 18:51
瓦朗蒂娜本不想進來,只是站在旅館門口。雖然朗蒂耶在喝上咖啡之前完全不中用,還是遠遠地就認出了他。他沒料到她會來,更沒料到她來得這麼快,又這麼早。但她肯定是輾轉了一夜沒有閤眼,現在,她來了,沉著臉,下了決心。
「早安瓦朗蒂娜,請進來,來喝杯咖啡。」他走到門外對她說。
她兩手提著一個籃子搖晃著,有些尷尬的樣子。朗蒂耶想起她的父親,政治活躍分子,還有加巴爾說的,父女長得一模一樣。他父親可能也是這樣的人,能毫不猶豫放火燒掉一座有錢人的房子,卻在人請他進去的時候感到羞怯。他最終說服她進到裡面。
他走在她身後,帶她穿過旅館的走廊,兩邊的牆上貼著壁紙,掛著畫兒,他明白了她為什麼遲疑。在家裡,她和她周圍的環境是協調的,但在這裡,她粗糙的衣裙和木底的鞋似乎讓她成了這個地方的汙漬。
他帶她來到了屋後放著幾把椅子的小露臺,而不是粉飾過的客廳,她在這裡才不顯得那麼突兀。
他點了一杯咖啡,她什麼都沒要。如此謝絕,讓人明顯地感到她的強烈意願:絕不向「敵人」要任何東西。這類的原則,如果更近情理一點,還能讓人肅然起敬,可一定要適用到諸如一杯咖啡這樣微不足道的事物上,卻顯得可笑而幼稚。
為了保持鎮靜,她把籃子放到了地上,假裝在裡面找什麼東西。女僕給朗蒂耶端來了咖啡,兩人都安靜著,這時,她不加寒暄,堅定地看著朗蒂耶,開門見山地說:
「說到底,我要見他。我要他知道。」
「我跟他提出過建議,可是……」
「他肯定說不。但您不能只是提出建議。」
她模仿了朗蒂耶說這幾個字時的輕巧聲調。從這語氣就可以揣摩到她在想到軍隊時該是如何地怒火中燒。
「那您具體需要我跟他說什麼呢?」
「就說我必須見他。務必的。我要求見他。」
「包在我身上。要是他改變主意,我會親自來給您傳話。」
「不用這麼麻煩。」
「為什麼?」
「我待在城裡等著。」
他抬了一下眉毛表示詫異。
「我認識一個賣菜的,在市場上擺攤時她就在我旁邊。她住在市場後面,這段時間裡,她能一直收留我。」
「很好。」
「他能收信嗎?」
「能,但是看守會打開看。」
「這樣的話,跟他說就行了。」她輕輕地說。
她站起來,提起籃子,像洗衣女工那樣把籃子抵在髖骨上。
「告訴他,他回來的時候弄錯了,那是一個同志。」
「您是說他……」
「我不是在跟您說話,是跟他,他一個人。」
她慌了,突然湧出的情感讓她侷促不安,幾乎沒有告辭便趕緊逃走。朗蒂耶沒有試圖攔住她。
當法官到監獄去採集最後的供詞的時候,他幾乎震驚地發現,廣場異常地安靜。威廉沒影兒了,也聽不到牠的聲音。他去問杜熱。
「這樣一直叫,牠快不行啦。夜裡牠總算喊不動了,我就著月光看見牠在那邊直挺挺地躺著。我還以為牠死了呢,跟您說吧,牠死了我可不難過。不過今天早晨,醫院的護理員來送湯的時候,告訴了我是怎麼回事。」
「牠在哪裡?您知道,我審這個案子是需要這條狗的。牠也參與了這個不法行為,牠該算做同謀或者證據什麼的。」
「牠在對面呢,一個屋子裡。廣場那邊斜著出去的那條路,看見了嗎?就在底樓,第一個門。」
「您去了?」
「我不能擅離職守。」
「這倒是。這樣的話,我自己去了。」
穿過廣場的時候,朗蒂耶自問為什麼想出來證據這一說。不用把狗牽出來軍事法庭也能審判莫爾拉克。憲兵的筆錄都寫得好好的,還有他自己的審訊報告也能做補充。真相比這個愚蠢得多:他想要再看到這條狗。了解這隻狗的下落成了他的個人意願。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好笑,但他不想放棄。
杜熱說的小房子破敗不堪,被兩棟樓擠在中間。這該是這個小鎮還是一個小村莊時留下來的遺蹟了,那時候,沒有兩層的房屋,只有排成一排的小房子。門框是石頭的,門楣上以拙劣的筆跡寫著落成日期「一七七八年」,字已經快看不清了。
朗蒂耶拍了拍手型的銅製叩門錘,一個女人的聲音很快大聲地叫他進去。進去後幾乎是黑的,走道盡頭是一個窄小的客廳。受潮的地毯散發著密閉的空間特有的味道,窗簾和蒙椅子的布料則飽含冷凝的油脂的氣息。就算外面天氣好,在這個角落裡,人們也能迅速地忘卻陽光。平常的日子裡,也就是說一年到頭,在這裡浸漬的空氣從來沒有更換過,簡直不知道這座房子的窗戶還能不能打開。
傢俱很多,幾乎不能在屋裡轉身。一個橢圓的桌子放在屋子中間,後面是兩邊已經開裂的大理石壁爐。二者之間,安放了一個體積過大的沙發,威廉就躺在那上面,身下是一張倉促鋪上以保護沙發表面的床單。
在淺粉紅色床單上躺著的威廉看起來確實不怎麼樣。在陽光下的廣場上,朗蒂耶沒有仔細看這隻動物瘦到了什麼地步。牠肋骨突兀,腹部深陷,呼吸時發出的嘶嘶聲似乎來自身體深處。暗色的短毛伏倒後,傷疤露了出來。牠緩慢地眨了眨眼,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當法官走近來撫摸牠的時候,牠連頭都沒有動一下。
「您看見了嗎,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可憐的東西……」
說話的是個老婦人,正扶著傢俱走過來。
她戴著一頂假髮,卻沒把它固定上,假髮像貝雷帽那樣朝一邊歪下來。
「我天天夜裡都給牠帶去了吃的,也有別的鄰居給牠水喝。可是這麼熱的天,這麼個不停地叫,還不把牠累死?」
朗蒂耶說是。他坐在沙發的邊緣,像在廣場上那樣撫摸牠的脖子。威廉閉上眼睛,呼吸不那麼急促了。
「您肯定是獸醫吧?該是波爾先生給您打的電話,他跟我說他會打電話。」
「不是,抱歉,我不是獸醫。」
他有點擔心她問他來這裡幹什麼,但她一邊轉回廚房,一邊自言自語:
「反正也用不著獸醫。這個可憐的畜牲需要什麼我們都知道:蔭涼地兒,喝的,吃的,就這些。」
「您會把牠留在這裡?」
「牠要是願意就沒問題,但我可以打賭,等牠好起來一點兒,要是牠的主人還沒有放出來,牠肯定又會去監獄門口汪汪叫。」
她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裂了縫的搪瓷的水罐,像是灌腸用的。
「這些混帳當兵的!」老太太嘟囔著。
朗蒂耶嚇了一跳,是在說他嗎?該怎麼回話?但從近處看到她時他就明白了。扶著傢俱走路原來是為了辨別方向,她差不多是瞎的。她的一隻眼睛覆蓋著一層白翳,另一隻朝天上看著。她肯定沒有看出來他穿著軍裝。
「您認識牠的主人?」他問。
「大家都認識,是本地人。」
「他做了什麼壞事?」
「什麼都沒有,他只做了好事。他跟這幫殺人犯說了些真話,他們不愛聽,就來報復。」
「那些當兵的?」
「就是,都是一夥的。將軍,還有他們伺候的那些搞政治的,還有賣軍火的。就是他們這些人把鄉下的小夥子送去受死的。」
老婦人機械地朝碗櫃轉過去,碗櫃在窗戶和玄關之間,占了一面牆。三張裝框的照片放在上面。三張年輕男孩的臉,眼神幼稚又安詳,充滿希望。最年長的一個應該不到二十五歲。旁邊有一張更大的相片,相紙凸凹不平,上面是一個男人的全身像,穿著工兵的制服,腰帶紮得緊緊的。
「我兒子和我的三個孫子。」老婦人說道,好像她感覺到了朗蒂耶在看照片。
「他們都……」
「都死了,同一年。一九一五年。」
片刻的安靜後,為了拋開情緒,老人又活動起來。她把橡膠管子塞進威廉的嘴裡,舉起水罐讓水流下去。狗大聲地吞嚥著,有時咳嗽,有時被嗆到。但牠任憑擺佈,就好像知道這是為牠好。
「要是牠的主人被判了刑您怎麼辦?您能把狗養在您家裡?」
「判刑?呀,造孽啊!但願仁慈的上帝不會放手不管這樣的事情。整整四年,他們來抓鄉里的孩子們,讓他們送死去,可現在,仗打完了,倒是輪到什麼省長、憲兵這些個混飯吃的人說說清楚了。他們要是給他判刑,那可真是造八輩子的孽!」
狗被大大地嗆了一口,咳了起來,水從牠嘴裡流到沙發上。
「哎呀,我倒得太快了。別急,乖!別急!」
她放下水罐,捲起管子,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空洞的眼睛望向朗蒂耶的方向,問道:
「可是,您到底是誰啊?」
他慌了:
「朋友。」
「狗的朋友?」老人嘿嘿笑著。
「牠的主人的朋友。」
要是她尋根問底他就得胡說了,那會麻煩的,他趕緊告辭:
「對不起,我得走了。我會再來看看的,拜託您照顧這狗了,謝謝,再謝謝了。」
法官走出來,關門的時候聽見老婦人在跟狗開玩笑:
「你主子的朋友可真奇怪!」
朗蒂耶在老人家並沒有浪費太長時間。他到監獄時,修道院的鐘聲剛剛敲了九下。
一眼就能看出,莫爾拉克在等他。有什麼東西在這個犯人身上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審訊對他來說不再是煎熬,他盼著跟法官的對話。
這也是軍隊裡一個有趣的現象,一道命令發出後,必須有另一道命令來撤銷它。既然朗蒂耶前一天什麼也沒說,今天杜熱就直接把犯人和法官帶去樓後的小院子裡,並帶上身後的門,好讓他們兩人清靜。他三不五時地蹓躂到門後,然後又放心地走開。
這回,莫爾拉克把軍官領到正好在太陽底下的石頭條凳前。
「我先跟您說好,今天會有點長。」
「我有的是時間。」
高牆下的院子如同井底一般,夜晚的清涼還沒有消散,陽光溫暖地撫摸著他們的後背。
「我跟您說到了一九一六年,這一年我到了東方前線。整整一年,白白受罪。進攻戰一塌糊塗,這些山區裡的冬天又非常冷,再加上構成這個東方部隊的各個部分爭爭吵吵。說是聯盟,誰都知道怎麼回事,大家都有自己的一本帳。英國人想著的是通向印度的路,在薩洛尼卡能不做的事就不做,要是都聽他們的,說不定所有的部隊都被派去埃及了。義大利人只對阿爾巴尼亞感興趣。希臘人總是朝三暮四,一會兒想支持德國,一會兒向盟軍靠攏。軍官們吵得一團糟,部隊更倒楣,冬天凍得要命,夏天又有瘧疾,還拉肚子。」
「您有機會探親嗎?」
莫爾拉克似乎並不喜歡這個問題。他低下頭。
「沒有。反正,我也不想要。」
他迅速地換了話題,重拾話頭。
「一七年,向北的進攻戰重新開始了。我是在東區,馬其頓。對面是保加利亞人。我們只知道羅馬尼亞垮掉了,別的什麼都不明白。戰區是一座座的山頭和峽谷,只要走到山樑上就會被打。軍事目標是切爾娜河。不過,對面他們的防禦工事修得很好,我們最後也挖洞隱蔽起來了。」
「這到底也像是我們在法國經歷過的:戰壕,掩體。」
「特別是長時間的等待。再加上離法國遠,我們收不到信。我們經過一些奇怪的村子,房子是白色的,從來沒見過跟那差不多的地方。可是沒人喜歡我們。上帝才知道那些村民看見我們來了的時候是不是做鬼臉。每回都以為他們一心盼著我們來,過兩天才明白,他們給敵人通風透氣,要不然就直接割了我們的喉嚨。」
「有跟你們聯合的軍隊嗎?」
「我正要說到這裡。」
杜熱的紅色臉龐在門上的小窗框裡現了一下。
「我們的左邊,是安南人,這些可憐人都快被凍死了。這種氣候下,他們全都奄奄一息。臉色發灰,然後就不動了。說話時都吐不出幾個字來。」
「在阿爾戈恩也是。」
「夥伴們跟我說要看好威廉,因為聽說他們吃狗肉。但牠也去了他們那邊兩三次,沒人動牠。」
「傳聞裡總是有很多誇張的成分。我從沒見過他們吃狗肉。」
莫爾拉克做了一個打斷的手勢,他要談到關鍵的部分了。
「我們的右邊是俄羅斯人。他們離我們特別近,戰線都重疊了。要是順著我們的戰壕一直走,就能走到他們的戰壕裡。這些人很熱情,尤其是,他們知道冬天是怎麼回事。他們吃的東西不多,但後勤總給送酒來。他們晚上會奏音樂,威廉就跑去那邊。他們對狗很好,有一回還給牠灌了伏特加,回來的時候走路歪歪扭扭,大家都笑牠。」
太陽換了地方,他們在石凳上挪了挪,好待在陽光裡。
「我呢,經常去那邊找狗,後來就認識了幾個人。有一個叫阿弗尼諾夫的,會講法語,我喜歡跟他聊。他也就是一個普通戰士,但有文化。他原來是聖彼得堡的排字工人。他惹上了沙皇的警察,人家也沒問他願不願意,就把他送到前線了。」
「他們的軍官不看著他?」
「沒幾個軍官。我感覺他們這一撥的都跟他的情況差不多。他們一起開會,連著幾小時談政治。一七年初,他們越來越興奮。聽到二月革命的消息的時候,都跟瘋了一樣,跳了一整夜的舞,最後是我們的軍官發了話,怕敵人趁機打我們。沙皇被廢讓他們高興得發了狂,坐都坐不住。就跟當天就能回家了似的。」
「他們是怎麼知道這些消息的?您告訴我說你們幾乎與世隔絕。」
「我們是,他們可不。這就是問題所在。您知道,對面是保加利亞人,他們的語言很近,互相聽得懂。保加利亞人,還有奧地利和土耳其人一樣,每天都能收到關於俄國的消息。他們的軍官覺得俄國的困難局勢能鼓舞士氣,他們保證說一旦沙皇被廢,俄國人很快就不打仗了。」
「就是說,俄國人和保加利亞人雖然是面對面的敵人,但卻有聯繫?」
「我是這麼理解的,事情也就是這麼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