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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項圈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29 18:51

  今天一定是洗澡的日子。莫爾拉克乾淨整齊,刮了鬍子,梳了頭,散發著一股馬賽肥皂的味道。和狗在一起的插曲使朗蒂耶的心情好起來,他走進牢房,在習慣的地方坐下,打開文件夾。
  「我們說到哪裡了?噢,對,薩洛尼卡!」
  「您真要我把這些都說一遍?」
  「完全不是,揀重要的說。」
  「喏,我們開到了前線,就這樣。」
  「這個地區的前線是什麼樣子的?」
  莫爾拉克正用一根磨出斜邊的小木棍掏指甲縫。既然洗了澡,就乾脆把全身的每個縫隙都弄乾淨。
  「是一些峽谷,周圍是圓的山。沒有什麼像在皮卡第或是索姆河那樣的戰壕。敵方的據點都很遠,我們藏在洞裡,經常換地方。炮兵淨瞎開火。」
  「有爛泥巴嗎?」
  「不多,但夏天熱冬天冷,溫差非常大。最難受的,是我們一直都在一線,東方部隊從來都缺人,沒辦法換防。我們一星期又一星期地無所事事。」
  「那您都做些什麼?」
  「我嗎,我讀書。」
  「別人也是?」
  「別人不怎麼讀。」
  朗蒂耶決定問一些問題,他前一天看見他讀維克多·雨果就想問了,但沒想好怎麼說。
  「您為什麼喜歡讀書呢?按我知道的來說,您很早就離開了學校。」
  莫爾拉克咕噥著:
  「我就喜歡看,這又沒什麼不好。」
  「喜歡閱讀,您是受了什麼人的影響?」
  犯人聳聳肩:
  「有可能。」
  朗蒂耶心想是時候了。他放下筆記,站起來走了兩步就走到了頭。裡面的牆上覆蓋著內容齷齪的塗鴉。然後他猛地轉身:
  「今天早上,我去拜訪了您的妻子。」
  「她不是我妻子。」
  「但她是您的孩子的母親。」
  莫爾拉克的眼裡突然閃爍著仇恨:
  「別管閒事!還有,夠了,這些審訊,趕緊給我判了就結束了。」
  「這樣的話,」朗蒂耶回答,「我們還是言歸正傳說說狗的事吧,這是正題。」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講述他剛才在長椅上和狗的交流,但他更要保持軍事法官的威嚴,不能讓人覺得他拿這件事來套交情。他嚴肅地重拾筆記,口氣生硬,這讓莫爾拉克像受罰的小學生一樣低下了頭,重新開始用一種機械的語調說:
  「在前線和周圍待了一個多月後,我們撤到了莫納斯提利[15]。這已經到了春季攻擊戰的尾聲。威廉沒有跟著我們,彈片傷到了牠的肋部。」
  「您把牠留在了前線?」
  「接替我守掩體的夥計答應我照顧牠。是個塞爾維亞人。貝爾格勒戰敗後被撤到了科爾菲。他看威廉的眼神很怪,我覺得他撤退的時候肯定吃過不少狗肉。我就跟他託付了一件事,要是狗真活不了了,就把牠埋了。」
  「但牠沒死。」
  「沒死。這條狗是個硬骨頭。等牠差不多好了的時候,牠自己穿過了瓦爾達爾峽谷一直跑到了莫納斯提利。牠被人用木棍敲破了腦袋,流下來的血糊住了眼睛。牠到了時候,兩隻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後來呢?」
  「幸虧我們是在一個營地裡過的冬。那年冬天特別冷,除了一些阿爾卑斯獵人營的兵,沒人見過這麼冷的天氣。三月份,我們再被調去前線的時候,路邊還有兩公尺厚的積雪。」
  「狗呢?還那麼有精神?」
  「牠在莫納斯提利是又抖擻起來了。我沒怎麼管牠,不過有個英國機槍手,我晚上跟他打牌的,倒是特別用心。您知道英國佬們對動物是什麼樣子的。他給狗送去兵們吃剩的東西,而不是什麼邊角料。他還找到了消毒的藥,給牠治背上的傷。」
  「狗沒有跟著英國人走嗎?不是我說,您似乎不是特別關心這條狗。」
  「我跟您說過,我就是這樣的。但我是牠的主人,牠明白。」
  「總之,整個戰爭期間,牠都跟您在一起。」
  「是。」
  「您在這個前線上打了很多仗嗎?」
  「不多。蠻怪的。我們很少交火。有一回偶然碰上了一隊奧地利的巡邏兵。得拼刺刀才能脫身。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威廉上陣。牠弄清楚了誰是敵人,去咬奧地利兵,一點兒也沒弄錯。」
  「這次戰鬥您沒有受到嘉獎。」
  「這沒什麼,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大家都想保命而已。那些弗里茨[16]也一樣,只想脫身。」
  「其他的時候,你們做些什麼?」
  「就是些日常任務,巡邏、輪流站崗、有時候偵察地形。只不過更多的時候都用來生病了。那邊氣候很壞,我躲過了瘧疾,但趕上了拉肚子。你想知道狗的事,我可以告訴您,我生病的時候,每回需要點什麼,都是牠去找人來幫忙的。」
  因為跟狗打了一點兒交道,朗蒂耶現在覺得這段故事很感人。而對比狗的忠誠,主人的冷淡更令人不解。他也能明白,跟別的農民一樣,莫爾拉克不流露任何感情地使喚著狗,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隔在他和狗中間,像是某種牴觸情緒。到底有什麼東西是這個囚犯不願意吐露的呢?
  法官更進一步地提問:
  「您獲得嘉獎的那次戰鬥,威廉參加了嗎?」
  莫爾拉克連著抽了四五口菸,瀰漫的煙霧明顯使他放鬆不少。他往後仰去,腦袋抵著牆壁。他像這樣待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直起身看著朗蒂耶:
  「這件事說來話長,法官先生,到外頭聊會好一些,您覺得呢?我們不能散散步嗎?」
  朗蒂耶也正有這打算。他也開始有些受不了這個陰暗封閉,充滿菸草味道的囚室了。更何況外面天氣晴好,莫爾拉克的證詞也到了關鍵的時候,他得讓對方信任自己。
  「您說得對,我們可以去院子裡走走。」
  雖然現在不是放風的時間,但反正也沒有別的犯人,杜熱完全可以打開小院子。法官去找杜熱,後者卻嚴肅起來,沉靜地考慮了一會兒這個要求是否違反紀律。朗蒂耶最後替他作了主,說這是道命令。
  看守把鑰匙插進鎖孔,一邊轉一邊咕噥,然後他們進到了一個網球場大小的院子裡。地面磚縫裡的草和青苔都在炎熱的天氣下變黃了。牠們會在一年剩下的時間裡吸收充足的水分。四周的牆由簡陋的石頭砌成,接縫很寬,糊著顆粒粗糙的水泥,於是院子看起來有些中世紀的樣貌。在這個了無魅力也看不出年代的院子頂上,幾朵小小的橘色雲彩緩緩飄過深藍的天空,一株針葉樹從牆外探進頭來。
  呼吸著外面的空氣,莫爾拉克看起來很幸福。法官甚至覺得,只要他一看見天空,被囚禁就不是什麼沉重的事了。
  像世界上所有的囚犯一樣,他們斜穿過院子,然後開始沿著牆根繞圈。
  「我不希望您所寫的報告造成誤解,所以我現在就馬上講清楚,關於我受到的嘉獎,您誤會了。」
  「您的意思是?」
  「這麼說吧,很抱歉,我得說您從一開始就不得要領。您向我提關於狗的問題,試著讓我說我喜歡牠,牠是我的忠誠夥伴,我明白您的意圖。」
  「這是為您好,我已經說了。」
  莫爾拉克乾脆停下了腳步,面對法官。他的表情重新變得沉重而頑固。看來,清新的空氣在他身上起的作用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我不希望您將這件事輕描淡寫。」
  「您不想從這裡出去?」
  「我不想我的行為的意義被扭曲。您不能掩蓋我所說的話。」
  「那麼,現在您可以解釋清楚。我承認,我不理解您的舉動,也不明白您為何執意要求重罰。」
  莫爾拉克似乎並不為法官的坦白疑惑,他重拾話頭。
  「長官,您還記得一九一七年發生的事嗎?」
  朗蒂耶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一九一七年,戰爭中黑暗的一年;貴婦小徑戰役、士兵叛亂;絕望和相互矛盾的衝突:美國部隊登陸和俄軍的撤退;義大利戰敗,還有克萊蒙梭登臺。兆頭很壞。
  幸好杜熱又出現在了門口,搖晃著鑰匙。到院中散步並沒有打亂一天的安排,晚餐送來了。這一回,法官慶幸自己今天來得晚。明天有一整天的時間,來繼續這項肯定不會輕鬆愉快的工作。
  回去的路上,朗蒂耶遲疑了一下要不要繞個彎去摸摸那條狗。他不忍心看見牠又在米什萊廣場的一角,倚在石頭墩子上用盡最後的力氣哀鳴。
  但這個傍晚,居民們開始出門了。一輛馬車從教堂那邊過來,壓得石頭路咯吱作響。一個穿著黑色外套的手藝人扛著一架梯子,吹著口哨。朗蒂耶不希望人們議論他對動物的敏感和憐憫,於是擺出威嚴的樣子穿過廣場,走到九月四日街[17]上。
  更遠一些的地方,他進到了叫做「麝貓」的菸店裡買菸,為第二天的審問作準備。他自己很少抽菸,但莫爾拉克習慣了跟他要菸抽,為了明天的對局,他得準備好這張牌。
  從菸草店出來,他迎面遇見了城裡憲兵隊的隊長。他剛到的時候就想見這個人,但別人說他不在。
  「憲兵中隊長加巴爾。」來人立正,用沙啞的聲音報告。
  紅臉,短腿,加上便便大肚,憲兵隊長完全是一副鄉巴佬的樣子。他應該是在這裡土生土長的,瞅中機會進了憲兵隊。這是一種實用主義的考量,就如農民選擇種苜蓿而不是燕麥,完全按市場行情來。跟另外的那個憲兵交談時朗蒂耶就明白了,在這個平靜的小城裡,憲兵隊一共就有兩個人,加巴爾就在原地完成了晉級升遷。
  「我參加一個葬禮去了,離這裡有三十公里,對不起長官,我沒能協助您的調查。」
  他肯定是沒有打過仗,在長官面前瑟瑟發抖。長毛兵們在向上級表示臣服的時候總會帶上點傲慢的意味。
  「稍息,隊長。沒事的,謝謝您的好意。您有點兒時間嗎?」
  「聽從您的指令,長官。」
  「這樣的話,請陪我去埃蒂阿納—多萊廣場,是叫這個名字吧?那個樹下有椅子的小廣場。」
  他們一起走去,沒有說話。憲兵跛著腳,多半是痛風,而不是因打仗負的傷。到了廣場,他們在一個搪瓷面的桌邊坐下了。加巴爾把帽子放在膝蓋上,有點緊張地搓著光亮的帽簷。服務生來問了客人要什麼,端回來兩杯啤酒。
  泛紫色的光線開始籠罩街景,但天空還是明亮的,拉著幾道粉紅的雲彩。長久的雨季的濕氣開始從牆壁上透出來,空氣涼爽,而地面和椅子還是溫熱的。這樣輕盈的氛圍定是稍縱即逝的,人們於是更覺得它珍貴。
  「我每天都去了監獄,審問快要結束了。」
  憲兵覺得這是在指責他。
  「對不起。」他說。
  但朗蒂耶並不覺得加巴爾不在有什麼不便之處,於是讓他放心。
  「這個莫爾拉克,在這次胡鬧之前,您認識他嗎?」
  「眼熟,跟別人一樣。」
  然後他又換上一幅狡黠的表情說:
  「是個奇怪的傢伙。」
  「怎麼奇怪了?」
  「長官,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以前一點兒也不打眼的,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他打完仗回來的時候,市政府為戰士們組織了一個儀式。他也來了,自己一個人在角落裡喝了酒,又一個人走了,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市政府的祕書肯定地說莫爾拉克帶走了銀製的餐具。我們遲疑了要不要去搜查他住的地方。但最後考慮到他在前線的戰績,我們沒去。不過,他拿餐具的時候,幾乎是公開的,就好像是他已經想要鬧上一場。」
  「您認不認識瓦朗蒂娜,他兒子的母親?」
  「啊,您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加巴爾放鬆一些了。他已經喝完了啤酒,法官示意讓服務生再送來一杯。
  「她嘛,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盯著她呢。」
  「我還以為她足不出戶呢。我去過她那裡,她住的地方幾乎是在林子裡頭。」
  「她不出門,可有些人去找她。」
  「哪些人?」
  憲兵俯身過來,有些警惕地看了四周一眼。
  「工人。」他壓低聲音,「在逃的傢伙。她以為我們不知道。我們故意的,這樣的話那些人接著來。不過我們盯著呢,他們一出來就被我們逮住。」
  他狡猾地微笑著,像是偷獵者透露他的陷阱的位置。
  「您了解她的家庭嗎?」憲兵胸有成竹地問道。
  果然,朗蒂耶有些詫異:
  「我以為她家裡沒人了,都病死了。是她自己跟我說的。」
  「死是死了,他們可沒白活。」加巴爾得意地反駁。
  「我相信您,不過這話怎麼說?」
  「呵,她沒跟您說到她父親?」
  「沒有。」
  「她不拿這個吹牛。她父親,您明白,是個德國的猶太人,跟那個今年冬天被打死的羅莎·盧森堡關係密切。他曾經是第二國際的成員。活躍分子,狂暴的和平主義者。他被抓起來了,死在昂熱的監獄裡。說是得了結核病。」
  「那她母親呢?」
  「本來是本地的女孩子。她父母把她送到巴黎一個大店裡想讓她學裁縫,她在那裡碰上了那個移民。她瘋了似的喜歡上他,兩人結了婚。她本來家境不錯,家裡是買賣牲口的,在這邊有些田產。她繼承了一小部分,大頭都給了她兄弟們。幸虧這是在她丈夫死後,不然那男人肯定要讓她都賣了,好把錢都拿去做那事業。」
  喝完第二杯啤酒,憲兵中隊長是完全放鬆下來了。朗蒂耶有些驚異於他的消息如此靈通,頭腦如此靈活。他是隱隱覺得後者藏著什麼沒亮出來,但也還是吃了一驚。
  「這個可憐的女人,沒享受到遺產帶來的好處就和她的大女兒一起病死了,就剩下這個瓦朗蒂娜,說是跟她爸長得一模一樣,也一樣的走火入魔。」
  「不過看上去不像是這樣。」
  一邊說著這話,朗蒂耶一邊猛然想起她嚴厲的眼神和她說到戰爭時的語氣。
  「她機靈著呢。她的母親有個姨媽,一個人住在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誰也不見。她收留了瓦朗蒂娜,肯定也教了她些巫術的把戲。」
  「您知不知道為什麼莫爾拉克回來之後沒有去找她?」
  憲兵聳了聳肩膀。
  「這些人想什麼我們怎麼猜得到?肯定是吵架了吧。」
  「她遇見了別的什麼人?」
  「我跟您說了,她那裡人進人出的。那些跟警察有麻煩的革命分子都到她家來避風頭。要是說她跟其中的誰好上了,那我可不知道。」
  天完全黑了下來。咖啡館的服務生點燃了桌子周圍的油燈和廣場兩邊的煤氣燈,有些蒼白的紫色光線透到石砌的地面上。朗蒂耶看看錶,想著要是想吃上晚餐,就得趕緊回旅店了。
  「隊長,您能幫我個忙嗎?」
  加巴爾突然想起來對面跟他說話的人是誰,直起身來大聲道:
  「是,長官。」
  「那打探一下莫爾拉克回來後有沒有見過他兒子。」
  「這可不容易,不過……」
  「就靠您了。要是您打探到什麼,請來找我。」
  朗蒂耶在桌上放下幾枚硬幣站起來。憲兵本想行個軍禮,但法官跟他握了握手。
  回去的路上,他覺得微風似乎不時吹散了狗的叫聲。那些聲音已經很微弱,而且不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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