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紅項圈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29 18:51
「我負責預審一個士兵的案子,他被關在城裡的監獄裡,您認識他。」
瓦朗蒂娜早已明白,但她只是不動聲色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叫莫爾拉克。」
既然兩人都知道要說到什麼,這麼來一句實在有點愚蠢。法官有點懊悔把自己放到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為了證實自己能扭轉局面,他直截了當地問:
「您是怎樣認識他的?」
「他的農場離這裡不遠。」
「我還以為……」
「從大路走是很遠的。不過有條小路,穿過那些池塘,只要十分鐘。」
「就是說,你們從小就認識。」
「不是,我不是在這裡出生的。我來這裡的時候十五歲。」
「有人告訴我說您的家人都因為麻疹去世了。」
「就是我妹妹和我母親。」
「您父親呢?」
她垂下眼簾,捏住了覆蓋在膝蓋上的裙襬。然後又抬起頭正面看著對方:
「生病去世的。」
「麻疹不是病嗎?」
「別的病。」
他察覺出來這裡有什麼讓人不自在的祕密,但他不想強求她說出真相。無論如何,他是來拜訪她的,而不是來做審訊。他沒必要讓她更多地辯護什麼。
「於是,雙親去世之後您來到了這裡。為什麼是這個地方呢?」
「我父母在這周圍有一些地。當時我還有一個姨祖母住在這個房子裡。兩年後她去世了,只剩我一人。」
房間裡充滿了冷卻的木柴和火硝的味道,某種古龍水的氣息似乎漂浮著想要盡力掩蓋它們。應該是像有些老小姐或是修道院裡那樣自製的香水。
「您當年和父母住在哪裡?」
「在巴黎。」
原來如此。她的不幸並不在於在這裡的鄉下過窮日子,而是經歷和展望了別樣的生活。被流放到這個荒涼之地的她所保存的那些書和畫兒,原來是被災難毀滅的生活的遺蹟。
「您認識莫爾拉克的時候有多大?」
「十八歲。」
「怎樣認識的?」
顯然,這個問題有欠含蓄。但她仍然像剛才一樣盡力回答。朗蒂耶覺得她似乎從容不迫,而她的坦誠又似乎掩蓋著更本質的東西。
「那時我還有些牲口,需要草料。我去他家買。應該說我們互相都喜歡上了對方。」
「你們為什麼沒有結婚呢?」
「我們本想等我到可以結婚的年齡。後來開始打仗了,他走了。」
「帶著狗?」
她放聲大笑。他沒有想像到她能這樣毫無拘束地笑,她的臉上有一種曇花一現的,但十分明顯的快樂。她該是用這樣的力量去愛吧,他迷惑了。
「是,帶著狗。那又怎麼樣?」
「您知道他為什麼被關起來。」
「哦,這個。」
她聳聳肩。
「他是個英雄,不對嗎?我不明白為什麼因為這點小事為難他。」
她說到「英雄」二字的時候,口氣很奇怪,好像使用了一個外來詞彙。
「這不是小事。」朗蒂耶乾巴巴地回答道,「這是侮辱國家。不過,我同意您所說的,我們可以考慮到他在戰時的事蹟而抹去這個章節。另外,這也是我盡力向他提議的解決方法。可還得要他不反對才行。」
「您的意思是?」
「他得道歉,降低事件的影響,說自己是喝了酒了或者別的什麼理由。」
「他不同意?」
「他不但不同意,而且還以不負責的言語加重錯誤,好像是想要被判刑。」
瓦朗蒂娜眼神恍惚,嘴角浮現出一絲奇怪的微笑。然後她做了一個急促的手勢,像是要將什麼東西從桌上揮手掃開。她的手撞到了糖漿,瓶子掉下去摔碎了。一時忙亂。她站了起來,朗蒂耶也是。她從一個櫃子底下拿來一塊擦地的布,用掃帚收集起玻璃碎片。軍官想幫忙又插不上手,只好作罷。趁著站起來的機會,他靠近了滿滿當當的書架。
從最厚的書脊上,他瞥見幾個書名。有好幾本左拉的小說。也有盧梭的《新愛洛伊斯》,還有一本,他不太確定,似乎是朱樂·瓦萊斯[13]。
「好了,」瓦朗蒂娜說,「對不起,都收拾好了。我們說到哪裡了?」
她請法官回到桌子這邊來,似乎也是憂心讓他離開書架。他回來坐下,思考了好一陣才重新開口:
「你要知道,莫爾拉克的案子應該是我要辦的最後一件之一了。我正要退伍轉業。某種程度上講,我希望這個結束曲是鼓舞人心的,成為一個好的回憶。如果我能阻止這個嫌疑人自暴自棄,我會很滿足,能輕鬆地放下這個職業。您看,這是很自私的。」
解釋在這個案子中他的個人意願,朗蒂耶有些難為情。但她早就看出來了。
「莫爾拉克確實是個英雄。」他接著說,「我們打贏了這場仗,全靠他這樣的人。我想要救他,但這又違背他的意願,他下定決心想要被判刑,我是真不明白,所以才來找您。」
她不眨眼看著他,等著下文。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有些冒昧,但我覺得至關重要。」
她不說話,她也知道他不期待有回答。
「您的孩子是他的嗎?」
她知道他最終會問到這個。
「儒勒是他的兒子。」
「孩子三歲了,就是說您是在戰爭期間……懷上他的。」
「雅克放探親假回來的時候,我們幾乎一刻不停地做愛。」
朗蒂耶覺得自己臉紅了,但他太想知道問題的答案,也顧不上害羞了。
「他向市政府承認了這個孩子嗎?」
「沒有。」
「本來可以的。」
「是。」
「但他沒有去承認。」
「沒有。」
他猛地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又在門檻上停了一下,一時不能適應眩目的陽光。小男孩已經回來了,穿著一身泥土色破布拼湊的衣服,他舉著一根木棍,上面戳著一隻鼴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沒有一點憐憫的神情。
「他回來後你見過他嗎?」
「沒有。」
「可是,他是為了您才回到這裡的。」
「我想不是,他要是回來了,是想回他的農場吧。」
「然而他沒有踏進農場半步。他在城裡租了一間帶傢俱的公寓住著。」
這一條是寫在憲兵們的報告上的。自從他妹妹結了婚,莫爾拉克的農場就是他妹夫在打理,他回來後看都沒去看一眼。他用假名在那家人寄宿,老闆娘馬上認出了他。她將他的舉動僅僅歸結到因為戰爭刺激而導致的怪異行為一類。
「這個我不知道。」
「他有想要看看他兒子嗎?」
「我沒有這個印象。」
「您會允許他見孩子嗎?」
「當然。」
「我可以告訴他嗎?」
她聳聳肩膀。
「您會去監獄看他?」
「我不知道。」
能感覺出來她早就想去了。但有什麼事情阻礙著她。朗蒂耶沒有忍心問是什麼。
回來的路上,太陽無情地炙烤著大地。他又熱又累,自行車的前輪歪歪扭扭。
他埋怨自己沒有提更多的問題。
朗蒂耶將自行車放回院子裡的時候,修道院的鐘聲正好敲響,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他上樓到房間裡快速地洗洗臉,換件襯衫,然後來到餐廳。若熱特把他的飯菜留在一張桌上。揭開白色茶巾,盤裡有一段花鯰魚的尾巴和婆羅門參的菜泥。不加考慮就喝下肚的兩杯波爾多讓他不得不重新上樓睡了半個小時。
他往監獄走的時候,已經快三點半了。熱勁兒稍稍地下去了一點兒。幾絲帶著涼意的風從東面吹來,帶著些許森林的氣息。有這樣的一些時刻,平民生活似乎已經很近了,他開始提前想念軍旅生涯。身著緊束的軍裝穿過小城時,他體驗到一種真正的愉悅。這衣服我穿不了多久了,我會懷舊的,他心想。
轉過丹東街角,是完全籠罩在陽光下的廣場,對面便是監獄。他踢到了橫臥在人行道上的一個什麼東西:是威廉,莫爾拉克的狗。牠側臥在地上,探出來的舌頭垂到地上,深陷的眼睛因為發燒而顯得明亮。沒日沒夜的叫喊似乎耗盡了牠的力氣。牠肯定渴得要命。廣場一角的椴樹下有個給水龍頭,朗蒂耶走過去搖動手把,抽水機運作起來。狗聽到了水流的聲音,艱難地站起來走到水槽邊。他繼續轉動吱嘎作響的銅手把,隨著他的動作,牠準確地一下下伸出舌頭喝水。
狗喝完水,法官在這片樹蔭下的長椅上坐下,猜想威廉會不會到廣場上接著吠叫。與此相反,牠停在長椅前盯著他。
近看這條狗,真有些慘不忍睹。牠有點老戰士的樣子,背上和肋部都有好幾處傷疤,是子彈和彈片留下的痕跡。似乎沒有人給牠作過包紮,這些傷口自己勉強癒合了,留下長條的褶皺、硬塊和老繭。一條後腿變形了,牠坐著的時候,不得不斜支著這條腿以免歪倒。朗蒂耶伸出手,狗靠近了讓他撫摸。牠的頭摸起來凸凹不平,就像戴著一個變了形的頭盔,嘴的右邊是粉紅色的,沒有了毛,這是被嚴重燒傷留下的紀念。但在這張飽經折磨的臉上,閃動著一雙哀傷的眼睛。看得出來,除非為了報信,牠習慣了不張狂,儘量不發出聲響。牠的眼睛裡飽含了別的狗用尾巴搖,用爪子撓,哼唧或是打滾所能表達的一切情感。
朗蒂耶觀察著這條狗如何稍稍地歪著腦袋皺著眉,或是睜大眼睛流露牠的喜悅,又或是狡黠地眯著眼看著跟牠打交道的人,好了解他的意圖和渴望。這些表情,加上脖子的一些富有表現力的細微動作,使牠可以表達自己或者回應別人的一切喜怒哀樂。
炎熱的天氣裡,長椅上的法官只覺得慵懶爬遍了全身。為國家戰鬥了四年,然後為維護秩序和權威,審判那些可憐蟲,又是兩年。這一切使他身心俱疲。剛才還在懷舊,現在他又開始為被軍旅生涯掏空的自己遺憾。今後他還有能力做別的事情嗎?
大狗該是感覺到了他的氣餒,於是靠近來把下巴搭到了他的膝蓋上。牠放緩呼吸,悲痛地呼著氣。
朗蒂耶撫摸著牠。他的手熱切地沿著牠肌肉發達的脖子摸下去。當他搔搔牠的耳朵,牠就幸福地搖晃腦袋。
他也曾經有過一條狗,叫科爾岡。他還記得在佩爾什[14],他的父母曾有座房子,在門前的臺階上,他和那條狗長時間地在一起親熱。那是一隻黑白毛皮的指示犬,血統純正,受到了良好的飼養和照顧,但牠也和威廉一樣地忠誠。那是于格·朗蒂耶十三歲那年夏天發生的事。
那個時期,朗蒂耶一家在於訥河河邊的這個莊園避暑,十月份才回去,只有他的父親不能待這麼久。他是坐落在拉斐特街的一家銀行的代理人,八月初就得回巴黎。朗蒂耶於是和他的兩個妹妹還有母親留在莊園裡。
家裡的經濟開始拮据起來,不久他們不得不割捨從一個叔叔那裡繼承來的這份產業。在賣掉牠之前,他們辭退了不少家裡的傭人,只留下一個廚娘和一個趕著馬車負責採買的老管家。
一個秋天的傍晚,強盜來了。圍牆有些地方早就塌了,他們一抬腿就跨進了莊園。這是一夥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怕,也從不在一個地方久留的盜賊。他們有三個人,加上一個領頭的,是個鬍子蓬亂,身材高大的金髮男人。
晚餐時他們闖進了客廳。為首的那個喊叫著,將母親和兩個女兒逼到了房間一角,兩個同夥把廚娘和老傭人也趕到這裡。第三個人用晾衣繩將他們捆起來,一個挨一個放倒在鋼琴後的地上。
只有于格逃脫了。他們來的時候,他正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玩耍。他透過樓梯欄杆的縫隙看到了一切。
接下來發生的事粗暴骯髒。他們砸爛了櫥櫃,喝掉整瓶的葡萄酒,狂吃大嚼櫃裡的食物。其中的兩個人打了起來,把房間裡的擺件和畫兒互相扔到對方的頭上。一個孩子無法忘記這樣的場景:轉瞬之間,這座房子裡安詳的秩序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原始的慾望和盲目的暴力的噴發。于格在等待噩夢結束。
過了一陣,夜色漸濃。強盜中的一個,沒有光顧著大吃大喝的,提醒同伴們這裡還有四個女人可以供他們享樂。于格的妹妹們分別只有十歲和十一歲,但這些混蛋並不在乎這些細節。他放聲笑著走到鋼琴後,打量著地上躺著的身體,然後拉起其中一個人的雙腳拖到了房間中間。是索朗熱,女孩中年長的一個。寬鬆的藍色裙子使她看起來有一些身形。已經醉了的強盜把她拉起來給同伴們看。他們都已經在靠背椅上醉得東倒西歪。可憐的女孩被嚇壞了。于格能看見她因為驚恐而睜大的眼睛。他本能地想要從藏身之處衝出來救妹妹,但這只能是給暴徒們再添上一個任其擺佈的受害者。他閉上了眼睛。
一聲尖叫讓他睜開了雙眼。索朗熱的裙子被扯下,她使出全身的力氣喊了起來。強盜被這喊聲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穿過房間向他撲去。是科爾岡。強盜向後倒去,一邊掙扎一邊啞著嗓子呼號,狗咬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壓在地上,撕咬著他的臉。另外的幾個人嚇呆了,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場景。片刻之後,他們醒過神站起來。狗撇下牠第一個在地上哀號的獵物,轉身面對他們。
混亂之中,朗蒂耶偷偷地躲在欄杆後面溜下了樓梯,到門口打開通向花園的玻璃門,頭也不回地跑了。月亮升了起來,照亮了四下的景物。路很好找,村子就在一公里外的樹林邊。他叫醒了鄉村守衛,後者向村民發出了信號。
十個帶著武器的人很快去了莊園。那幾個人正在往管家的馬車上裝載一切能帶走的東西。他們的下場當然是做苦役。
但科爾岡死了。
朗蒂耶從沒忘記這條狗所作的犧牲,但也很少去想牠。莫爾拉克的事讓這一回憶浮出了水面。現在想來,這個事件對他的人生是有影響的。他參軍便是為了維持秩序,抵禦野蠻。當兵服務於人。當然,這是個誤會。戰爭沒有花太多時間便讓他明白,事實與他的想法正好相反,秩序靠它所消耗所蹂躪的人維持。儘管如此,在內心深處,他仍忠實於本來的志願。這個志願的最初,有這條狗的影子。
他該是迷糊了一會兒。他少睡了一陣午覺好早點來監獄,但坐在長椅上摸著這條狗,他又開始做夢了。
威廉的下巴還擱在他的膝蓋上,牠滑稽地轉著眼珠看著他。他緩緩地收回腿,推開狗,然後站起來伸展了四肢,整理好制服,朝監獄走去。陽光已經下去了,整個廣場差不多都在陰影裡。
他敲了門,杜熱來開了。進去的時候,他聽見角落裡的狗又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