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紅項圈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29 18:51
把野兔消化掉,已經快到下午四點了。還有些迷糊的朗蒂耶從旅館往監獄走。他開始熟悉這裡了,這回抄了一條近路,沒有繞遠。
他一開始還以為狗不叫了,其實只是因為他是從大樓後面的一條路走過來的。一轉彎,他就又聽到了那隻狗似乎已經弱下去了的聲音。牠一定是累了。監獄看守說三天來,牠只休息了一會兒,就是法官第一天去牢裡的那陣子。
「夜裡也叫?」
「也叫。」杜熱一邊表示肯定,一邊揉因為失眠而浮腫的眼睛。
「周圍的人不說什麼?」
「一來,這周圍住的人不多。再說,不是我說啊,長官,這邊的人可不歡迎軍人。是,他們是說為大元帥們自豪,長毛兵們[7]都是好樣的。不過他們也記得憲兵們怎麼到農場裡來抓壯丁,軍官怎麼開槍打那些腿肚子軟了的人。您得知道,四年裡這監獄裡滿滿的都是要受審的人,他們全都是因為想要躲起來不去打仗的啊。」
「您的意思是說人們都同情莫爾拉克?」
「不是專門同情他吧。您想,這是最後的一個犯人。再說,他的狗這件事,讓大家都心軟了。半夜裡,我看見有人影偷偷地來給狗餵吃的。」
軍官讓杜熱帶自己進去。這回莫爾拉克沒有睡覺,一縷充滿灰塵的光線透進囚室,他就著這道光線坐在地上看書,穿好了衣服。
「您看起來比昨天冷靜些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
朗蒂耶在跟前一天一樣的床上坐下。
「請坐在我的對面。」
犯人緩緩起身,把書放在床邊然後坐下,穿上便裝的他不太像醫院裡的瘋子了。
「您在讀什麼書,我能看看?」
法官欠身搆到書。這個四開本大書的頁尾和頁邊都已經捲曲磨損,看樣子它該是經過了好些衣袋,被水淹過好幾回。
「維克多·雨果的《冰島凶漢》。」
朗蒂耶抬頭仔細看看面前這個倔強的農民。他似乎在他的嘴角察覺到了一絲微笑。但對方馬上又擺出直眉怒目的犯罪嫌疑人的樣子。
「我記得您沒有上過學。」
「這,」莫爾拉克朝書的方向抬抬下巴,「還有戰爭,就是我的學校。」
法官放下書,在他的本子裡記上了一筆。要是朝這個方向談下去,他會很不自在。要說文學,他喜歡古希臘的作家,西塞羅,帕斯卡[8]和其他古典作家。至於現代的,他只讀過讚美祖國的一些作家,主要是巴雷斯[9]。他的家人崇拜君主制和帝國,也就是說專制,至於雨果深情描述的共和國,他們是不屑一顧的。
「接著昨天的話題說吧。」他看看前一天的筆記,「您曾在香檳地區。那半年中,您有過假嗎?」
「有過。」
「您回到這裡了?」
「是的。」
「狗也回來了?」
「沒有,狗在那邊等我。夥伴們照看著他。」
「然後,您被派往東方部隊,牠也跟您去了?」
「我的部隊先是坐火車到了土倫。狗和我們在一起,但我一直以為牠走不了更遠了。臨時宿營時還好,到了港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彈藥庫的步槍手跟畜牲較上了勁,打狗毫不留情。到了那裡第二天,狗就不見了。」
「您上了部隊的船?」
「不是,徵用的貨船,叫奧蘭市號。是條遍體生鏽的破船,戰前在法國和殖民地之間跑來回。我們在上面待了四天才啟程。船上都是棕櫚油和馬糞的味道,底艙裡有五十來匹馬,都是給上面的人騎的。人人都吐,這還沒出海呢。」
「狗在船上嗎?」
「我們一開始不知道。這是最令人驚奇的了。牠應該是明白了,只要船還靠在岸邊,牠就不能露頭。出海後第二天牠就鑽出來了。」
「軍官們沒把牠扔進海裡?」
「軍官,都沒影兒了。」莫爾拉克吹了聲口哨。
他這下又拿眼睛瞪著法官:
「他們都在軍官的餐廳待著,大概是不想讓人看見他們嘔吐吧。」
「那軍士們呢?」
「我跟您說了,這狗很狡猾。牠出來的時候,嘴裡叼著一隻老鼠。我們在船上已經四天了,知道那上頭遍地都是這禍害,於是大家都很高興牠來打掃打掃船艙。」
「牠於是成了大家的狗。」
「沒有,因為牠自己不這麼想。牠從來都覺得我是主人。在我的腳底下趴著,在我旁邊睡覺,要是誰沒好氣地來找我,牠就會低聲地吼。」
莫爾拉克說話的語調有一些奇怪。他樂意談他的狗,說牠的好,但他的聲音裡沒有一點兒熱情。有的,似乎是不屑或遺憾。好像他對他談到的這些優點都有嚴肅的看法。
「您給牠取了個名字?」
「我沒有。別人。自從牠跳上火車,夥伴們就開玩笑管牠叫威廉,因為德國皇帝[10]的緣故。」
「我明白了。」朗蒂耶有些慍怒。
他記下狗的名字,這個空隙裡,他注意到狗叫聲又一次停了下來。
「那『威廉』在薩洛尼卡過得怎麼樣?」
「您沒有根菸?」
這回,法官有備而來,他拿出了一包灰色包裝的菸絲和捲菸紙。莫爾拉克開始用手指頭捲菸。和所有的大兵一樣,他對這個很內行。但能看出來,他故意做得很慢,那時候,捲香菸的首要目的是為了打發時間。
「薩洛尼卡,」他並不從他的作品上把眼睛抬起來,「是個奇怪的地方。」
他捲了一根很粗的菸,夾在因勞作而變黑的手指間揉搓。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不同的人。法國人、英國人、義大利人、希臘人、塞爾維亞人、塞內加爾人、安南[11]人、亞美尼亞人、阿爾巴尼亞人、土耳其人。」
「可是是一個法國軍官來指揮遠征部隊的吧,是嗎?」
「誰指揮!又指揮什麼!我還想問您呢。大家說的話都不一樣,誰都不知道該幹嘛該去哪裡。在港口是最亂的。一條狗在那裡什麼都不愁,簡直是天堂。岸邊都是垃圾堆,各種動物的骨頭在太陽底下爛掉,人都坐在地上吃飯,骨頭果皮直接扔到身後:牠都不用逮老鼠了。」
「您沒有在港口停留?」
「停了幾天。得把船上的東西卸下來。起重吊臂都太老了,不停地卡。軍官們騎著馬到處轉,參謀部發出指令又撤銷指令。誰都暈頭轉向。」
「然後您直接被派去薩洛尼卡?」
「想得美!他們讓我們去城裡遊行,奏著音樂舉著旗幟。我們很高興,因為城市還漂亮,至少市中心不錯。有寬闊的林蔭道,兩邊是棕櫚樹,法國梧桐。可是後來就得穿過髒亂的市郊,最後我們到了郊外向北走。走著路,漫天的灰塵揚起來,也不落下來。話說回來,當步兵就得做好一切準備。」
說著,他垂下了眼簾,似乎是想要掩蓋情緒。朗蒂耶完全能體會他的心情。無休止的行軍,令人精疲力竭的守夜,極端的恐懼,飢餓、寒冷、乾渴,紛亂的回憶攫住了他。無言的間隙裡,他似乎能感覺到對方在顫抖。
「總之,」莫爾拉克平和地總結道,「應該說天氣很熱。」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菸。
「市區北面的平原上有個很大的軍營,布置得很好,但我們只是路過。每次到了什麼地方,我們都以為該完了,要紮營了,但我們一次次地重新開始往北行軍。開始有山了,路上都是石子,還得把輜重武器都帶著。我們看得很明白,該上前線了。」
「薩洛尼卡離前線遠嗎?」
「一開始我們知道什麼?幸虧有從前線下來的人說戰鬥的事。我們是這樣才知道塞爾維亞被奧地利和保加利亞占了,我們要上去把她奪回來。消息一點點一點點地來,一時有一時沒有,還夾著好些流言,也不知是真是假。在薩洛尼卡聽說了春季攻擊戰,我們這會兒才明白進攻戰被推遲了,而且是輪到我們去打。於是被送到第一線時,大家都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
晚餐的湯到了。這是醫院給病人做的,一個護理員把湯盛上四盤,裝在一個桶裡送到監獄來:兩盤給犯人,兩盤給看守。要打擾軍官,這讓他手足無措,但晚餐對他來說簡直是不可抗力:他喜歡趁熱吃飯,而要是犯人還沒吃上,他是什麼都不能動的。朗蒂耶暫停問話離開了監獄,走時心想,明天可不能再來這麼晚了。
法官沒有睡好。大半夜的,一幫喝酒作樂的人在他的窗下大吼大叫,他被吵醒後就睡不著了。他想著這個莫爾拉克,為什麼他不抓住自己扔給他的救生圈呢?他為什麼不肯說他喝醉了呢?他為什麼不承認他非常愛這條狗然後一時昏了頭?如此,稍微受點處罰,這件事就過去了。
同時,不知道為什麼,朗蒂耶也感謝他沒有讓步。自從被任命為法官,他處理了很多簡單的案子:確鑿的罪犯或真正的無辜者。這些案子都不太有意思,他倒是傾盡全力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想要找出罪犯頭腦中的理想主義或是無辜者的汙點。
而這個莫爾拉克,他的身上似乎混合著好與壞二者。想到這裡,就很令人惱火,甚至氣憤。但至少,這裡面有一個謎要解開。
天不亮他就起床了。下到底樓,餐廳裡還很昏暗,但有光線從備餐間的玻璃門投過來。旅館的老廚娘若熱特正在搗爐子裡的炭火。她請法官在放盤子的琺瑯面的桌邊坐下。
「瓦勒奈村,您知道在哪裡嗎?」
「離這裡三公里,在去聖—阿芒的路上。」
「今天早上有誰能帶我去嗎?」
「您打算幾點回來?」
「我回來吃午飯。」
「這樣的話,您騎自行車去,院子裡有一輛。夫人常常借給想去周圍蹓躂的客人。」
朗蒂耶上路了。透過樹枝照下來的太陽像個閃亮的刺兒球。一過火車站就到了鄉間,比城裡熱鬧得多。路上馬車在跑,田裡套著的馬也開始工作了,農民彈著舌頭發出響聲催牠們往前走。還很清朗的天空中,燕子發瘋似的轉著圈。
經過一個長長的漫坡後,馬路通向一個池塘遍布的平原。這些池塘互相聯通,冬天給周圍帶來更多的濕氣。池塘邊長著柳樹,周圍的田地裡,一叢叢的荊豆肆意地生長,因為這裡一年裡能有六個月都漫著水。不過在這樣的炎熱天氣裡,這裡卻很蔭涼,也比城裡更濕潤。
跟一個老車伕問了路,法官輕易地知道了瓦朗蒂娜的住處,要沿著最後一個池塘邊的小路往裡走。雖然是大夏天,小路上有的地方仍是肥厚的黑色淤泥,有人在泥裡放了石頭,可以踩在石頭上跳過去。朗蒂耶把自行車藏在一叢山楂裡,走路進去。
瓦朗蒂娜在她的菜園子裡。她成年累月在這片方形的園子裡用雙手翻地。這使得她指節粗大,指甲烏黑。她跟人說話時,一定把手藏到身後。
當她看到穿著軍裝的人走上通往她家的小路時,便放下了菜籃子站起來,雙手背到後面。
朗蒂耶·迪·格雷在她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來,摘下無簷帽。陽光下,他的制服有些顯舊,也近乎刺眼。天氣炎熱還這般穿著,無非是想要把自己跟普通人區分開來,顯得威嚴。如今戰爭已經結束,這麼穿反而顯得很滑稽。
「您是……瓦朗蒂娜。」
訴訟代理人告訴了名字,法官就憑這個找到了這裡。但素不相識就喊名字,卻有點過於隨便的嫌疑。他臉紅了。
眼前這個瘦高的女孩穿著一身簡樸的藍色布裙,但她卻不像個村姑。長長的手臂赤裸著,皮膚下是蜿蜒的粗大的血脈,棕色的頭髮沒有經過打理,她可能用剪羊毛的剪刀給自己修過,還有骨骼輪廓明顯的面容,這些都讓人聯想到這裡並不溫和的自然環境,她必須忍耐它的嚴酷,抗爭以求生存。嚴冬和勞作的侵襲,並沒有掠走她身體的美和莊重,這些優點,都收斂到她的雙眸之中。她的目光漆黑明亮,直率地看著對方,並指出通向心靈的路徑。雖然外表窮困,但她的目光也說明她坦然接受自己的處境,並不逃避。與其說是出於高傲,更是迎接挑戰。
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一個小孩從屋裡來到門檻上。瓦朗蒂娜示意讓他離開,孩子立刻向森林跑去了。
「您來找我做什麼?」
四年的戰爭中,軍人的拜訪通常意味著死訊,人們還心有餘悸。朗蒂耶擠出微笑,顯出可親的樣子。他作了自我介紹。聽到「軍事法官」這幾個字,年輕的女人顫抖了。
「我有什麼能……」
「您認識雅克·莫爾拉克?」
她點頭,看了一眼樹林邊緣,確信孩子不在。太陽已經升起來很高了,驅走了最後一絲涼意。朗蒂耶感覺到腋下有汗水在流淌。
「我們可以到什麼地方談談?」
他是指「蔭涼的地方」。
「請過來。」她帶他去屋裡。
門敞開著,從外面進來,他過了一陣子才適應了屋裡的光線。他踢到了地上的六邊形地磚,於是站在了餐具櫃邊上。瓦朗蒂娜請他在椅子上坐下,他照辦了,一隻手臂支在桌上。她拿來一個水罐和一瓶糖漿。瓶塞上黏著糖,她揮手趕走蒼蠅。
朗蒂耶暗自觀察屋內的陳設,有些驚訝。這不是一個農婦的房間。當然了,這是在鄉下。天花板上掛著風乾的香草,壁爐旁的架上放滿了各種果醬和罐頭的瓶子,食品櫃裡散發出起司和鹹菜的香味。但除此之外,有好些出人意料的地方:首先,牆上貼滿了複製的畫。它們大多是從畫報上剪下來的,濕氣讓紙變得凸凹不平,墨也暈開了,但是還能辨認出一些有名的作品,像米開朗基羅的大衛,或是聖羅馬諾之戰[12]。也有一些不太著名的畫:肖像、裸體、風景,在這一切中間顯眼的地方,還有他最不能忍受的那位立體主義前衛藝術家的作品。
但最打眼的,占了一整面牆的,是書。
軍官抑制不住地想要起身看看那些書的封面,好知道都是些什麼。從遠處,已經能看出不是些少女小說。它們大部分都包著顏色黯淡的樸素封皮,而不是通俗出版物色彩繁雜的封面。
瓦朗蒂娜也坐下了,把目光直直地投向軍官,眼中的深沉褪去了她嘴角那抹微笑的一切熱度。朗蒂耶喝了一口糖水,鎮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