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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項圈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29 18:51

  午後一點,城裡熱浪襲人,狗叫的聲音因此更加顯得令人煩躁。牠已經在米什萊廣場守了兩天了,也吼叫了兩天了。那是隻褐色的短毛大狗,沒有項圈,一隻耳朵撕裂。每隔差不多三秒,牠就用低沉的聲音吼上一聲,令人無法忍受。
  舊時的軍營在戰時被改造成了監獄,專門收押逃兵和間諜。杜熱就從那門口朝牠扔了些小石子,但無濟於事。一察覺到有石子飛來,狗後退片刻,然後就又鍥而不捨地重新開始叫起來。監獄裡僅有一個犯人,看起來他也沒打算逃走,可惜作為唯一的看守,杜熱的職業道德把他釘在了這裡。於是,他沒辦法去追這條狗或者好好嚇唬嚇唬牠。
  天這麼熱,沒有人願意出門。狗叫的聲音在空空的街道上迴響。杜熱一時還起了拿槍的念頭,可現在已經是和平時期了,就算只是條狗,他還真不知道是不是就能這麼開槍。再說,那犯人還能抓住這個碴,煽動市民更來勁地跟政府作對。
  這個犯人,不光是杜熱討厭他,抓他的憲兵們也對他印象很壞。他們把他押到監獄裡去的時候,他一點兒也沒有反抗。他看著他們,微笑過於溫和,這也不討憲兵們喜歡。能感覺得出來,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有信心,似乎甘願束手就擒,似乎憑他一人就能掀起整個國家的革命。
  話說回來,這也可能是真的。杜熱可不願保證什麼。他,一個孔卡爾諾[1]的布列塔尼人,對於這個下貝里省[2]的小城又知道些什麼呢?反正他並不喜歡待在這個一年到頭都很潮濕的地方,有那麼幾個星期從早到晚都有太陽,又實在太熱。冬天下雨,土地吐出腐草的氣味。夏天,路上灰塵漫天。而這個小城,要說周圍也只有田地,誰也不明白怎麼就散發著一股硫磺的臭味。
  杜熱關了門,拿手捧著頭。狗叫聲讓他頭都痛了。由於人手不夠,從來沒人替他的班,他連睡覺都在辦公室。他有個草墊子,白天收在一個金屬櫃子裡。這兩個夜裡他都沒閤眼,就因為這條狗。說起來他都過了熬夜的歲數了,他正經認為,一個人過了五十歲,就不該再受這般的煎熬了。他唯一指望的就是辦案的法官快快到來。
  慄樹酒吧的女孩佩琳,一早一晚穿過廣場給他送酒來喝,他總得撐住吧。女孩把酒瓶子從窗口遞進去,他一言不發地把錢遞出來。她看起來並不被狗叫困擾。前一天晚上,她還停下腳步摸了摸牠。城裡的人也都選擇了自己的陣營——都跟杜熱相反。
  他把佩琳送來的酒藏在辦公桌下偷偷地喝。萬一軍官不打招呼就來,他可不想被捉現行。以他現在這精疲力盡的狀態,有人來他也不一定聽得見。
  不過,這個監獄的看守還是打了一會兒瞌睡。因為一睜眼,法官就站在他面前。他個子很高,大熱天卻穿著一件明顯太厚的國王藍上裝,皮帶緊緊地紮著,釦子也一直繫到領口。他正站在辦公室的門口,用毫無憐憫的目光打量著杜熱。杜熱坐起來,不聽使喚的手指笨拙地繫上幾個釦子,然後起身,立正。他心裡知道自己眼睛腫著,還散發著酒氣。
  「您不能讓牠別吵了?」
  他一開口就說。他抬眼看著窗外,一點兒也不注意杜熱的樣子。後者還保持著立正的姿勢,一陣噁心想吐的感覺頂上來,不敢開口。
  「牠看起來倒不凶。」軍事法官接著說,「司機送我來停車時,牠動也沒動。」
  真的,一輛車停在監獄門口,杜熱什麼都沒聽到。看來他睡的功夫兒比自己想像的要久。
  軍官轉過身,懶懶地對他說了句「稍息」。很明顯,他對紀律不是那麼敏感。他舉止自然,似乎將部隊的那一套禮儀當作煩人的表演,然後拿過一張椅子,把牠轉過來,胯著坐下,身體前傾開始看卷宗。杜熱放鬆下來,暗想說不定該喝上一口,天氣這麼熱,這軍官說不定也樂意和他乾一杯呢。但他還是把這個念頭從腦海裡趕出去,僅僅費力地嚥下口水,鬆一鬆喉頭。
  「他在嗎?」法官朝通向牢房的金屬門抬抬下巴。
  「在,長官。」
  「現在那裡頭有多少人?」
  「就一個,長官。仗打完之後,這裡頭的人少了不少。」
  也真是讓他碰上了,就一個犯人,本來可以悠閒地過日子,偏偏有這條狗沒日沒夜地在門口叫。
  軍官出汗了。他用靈敏的動作解開了上衣上的二十多個釦子。杜熱心想,他應該是就在進門之前才繫上的,就為了裝裝樣子。他才三十來歲,這也不稀罕。這場戰爭讓好些這麼年輕的人的肩章跳了級。小鬍子中規中矩,並不茂密,就像鼻子下面的兩條眉毛。藍色的眼睛,但目光溫和,也很可能有些近視,玳瑁眼鏡從衣服口袋裡伸了出來。他是為了美觀才不戴的呢?還是故意想要用模糊的目光打亂受審者的心緒?他掏出一塊方格手帕擦了擦額頭。
  「您叫什麼,軍士?」
  「杜熱·雷蒙。」
  「您打過仗嗎?」
  看守站了起來,時機到了,他可以侃上幾句,讓人忘了他衣冠不整地樣子,還可以讓人了解他是多麼不情願做這個看監獄的差事。
  「當然了,長官。我曾經是獵兵,這看不出來的,我把山羊鬍子剪了……」
  對方沒有一絲笑意,他於是接著說:
  「兩次負傷,第一次在馬恩河戰役中,肩部受傷,第二次是腹部,在莫爾翁[3]。所以,從……」
  軍官擺擺手,表示他明白了,不用再囉嗦了。
  「您有他的資料?」
  杜熱趕緊跑去打開一個圓腹書桌,從桌肚裡拿出一個文件袋遞過去。紙袋還蠻像樣的,事實上裡頭只有兩份文件——憲兵隊的筆錄和犯人的士兵手冊。他快速地看了一遍,但裡頭寫的他都已經知道了。他站起來,杜熱迫不及待要去拿鑰匙來,但法官並不向牢房那邊走,而是轉回窗前。
  「您應該把窗戶打開,這裡太悶了。」
  「是因為那條狗,我的長官。」
  炙熱的陽光下,這畜牲還在不停地叫。牠換氣的時候,舌頭垂掛出來,能看出來牠氣喘吁吁。
  「您覺得這條狗是什麼品種的?像是條威瑪獵犬。」
  「您別見怪,我看就是個雜種。這樣的狗,這鄉下多著呢。牠們就是看羊的,也能打獵。」
  軍官似乎沒聽見。
  「要不就是庇里牛斯牧羊犬。」
  杜熱心想,還是別插話了,又一個破貴族,圍獵狂,又一個小鄉紳,打仗的時候這些傲慢又無能的人造了多少孽。
  「好了,」軍官乾脆而不帶情緒地說,「我們走,我要去聽聽嫌疑人的說法。」
  「您是想去牢裡,還是我把他給您帶到這裡來?」
  法官看一眼窗外,狗的聲音沒有低下去。至少,進到樓裡面,聲音會小一點兒。
  「去牢裡。」他說。
  杜熱拿起串著鑰匙的大鐵環。打開通往囚室的大門時,一股類似地窖的涼爽的空氣湧進了辦公室,只是其中夾雜著體臭和糞便的味道。通道的另一頭有個氣窗,冷淡的,牛奶般的光線從那裡滴落到黑暗之中。這裡曾是部隊的營房,房門上加了大鎖改成了監獄。通過半掩的門,能看見牢房內空空如也。最裡面的那一間是關上的。有如走路的人跺腳把蛇喚醒,杜熱弄出很大的響動打開門,然後請法官進去。
  屋裡有兩個折疊床板,一個男人頭朝裡躺在其中一個上。杜熱想要表現一下,喊了一聲:「起立!」法官卻示意讓他閉嘴出去。他在另一張床上坐了,等了片刻。他似乎在尋找力量,不是像運動員積存力量準備爆發,而像一個人要完成某項苦役,卻不知道自己的力氣夠不夠用。
  「您好,莫爾拉克先生。」他用手摩挲著鼻根,輕輕地說。
  男人一動也不動,但從他的呼吸看得出來,他不在睡覺。
  「我是朗蒂耶·迪·格雷少校,叫于格。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聊聊。」
  杜熱聽到了這句話。等回到辦公室,他痛心疾首似的搖了搖腦袋:自從戰爭結束,什麼都不一樣了,就連軍事審判似乎都變得軟弱猶豫,正如這個太過和氣的年輕法官。不帶感情起伏就開槍的時代已經遠去了。
  看守人重新在辦公桌後坐下,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輕鬆多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不是熱,從涼快的牢房出來,他應該覺得更熱才是,也不是渴,嘴裡越來越幹,他決定小心地從桌下拿出一瓶酒來止渴。事實上,不一樣了的是寂靜:牠不叫了。
  地獄般的兩天以來,這是第一個安靜的時刻。他撲到窗戶上,去看牠還在不在:一開始沒看見,再一低頭,就發現牠坐在教堂的陰影裡,專注而安寧。
  自從法官進到他主人的牢房裡,牠就不再死命地吼叫了。
  軍事法官安坐在床上,背靠著牆,打開的文件夾放在膝蓋上。能感覺出來,他做好準備待上一陣了。他有充足的時間。犯人還是躺在他那硬鋪上,背朝著他一動不動。但很明顯,他沒有睡覺。
  「雅克·皮埃爾·馬塞爾·莫爾拉克,」軍官機械地唸著,「一八九一年六月二十九日生。」
  他手摸頭髮,心裡在掐算。
  「就是說您今年二十八歲,二十八歲零兩個月,現在是八月份。」
  他似乎並不期待聽到回答,接著說:
  「您的正式居住地是您父母的農場,您就出生在那裡,比格尼,我想離這裡很近。一五年十一月動員參軍——一五年十一月?您是家裡的勞力吧,才沒有一開始就讓您進部隊。」
  法官長期以來跟這類的基本訊息打交道。叨唸著這些身分資訊,他有些傷感。時間和地點的不同定義了每一個人,由於他們的根本區別,每個人有了自己的身分。但同時,這些區別又是多麼微不足道,相比編號,它們有效地說明了人和人之間相差無幾。除去姓名和出生年月不同,所有這些人聚成模糊、緊密、無名的一群,被戰爭踐踏,蹂躪,毀滅。沒有人能在經歷過這場戰爭後還會相信個人有什麼價值。但朗蒂耶受命從事的司法審判工作,卻讓他不得不採集這些關於個人的資訊,然後把它們塞進文件夾,等它們像厚書中壓扁的花朵那樣漸漸乾燥。
  「您首先被派去香檳地區的後勤部隊,這應該不算是最艱苦的,去農場裡徵收草料,這個您會做,而且不危險。」
  他停頓了一下,看犯人有沒有反應。而面前這個躺著的身影仍然紋絲不動。
  「然後,您所在的單元被編入了東方部隊。一六年七月到達薩洛尼卡[4],這麼說,您可不怕這樣的熱天氣,在那邊就習慣了的。」
  一輛卡車,緩緩地貼著氣窗開過,低沉刺耳的聲音消失在街道的另一頭。
  「您得跟我說說這個巴爾幹半島上的戰役,我一直都沒弄明白。我們想要挑釁達達尼爾的土耳其人,結果被人給扔到海裡了,是吧?然後我們撤到了薩洛尼卡,跟那些不想和我們站到一邊的希臘人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我沒弄錯吧。反正,我們這些在索姆河上的,一直都認為東方部隊裡的人,都是些銀樣鑞槍頭,在海灘上愜意混日子的。」
  出人意料地搬出這些熟悉的字眼和近乎侮辱的言論,朗蒂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連臉上都顯出厭惡的樣子。審問中其實常常得演點戲,他知道怎樣能觸動人,就像農民知道牲口什麼部位最敏感。犯人的腳動了一下,這是個好徵兆。
  「不管怎樣,您表現出眾,很棒。一七年八月,沙拉伊將軍簽署的嘉獎令:『莫爾拉克下士,在一次針對保加利亞和奧地利軍隊的進攻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在衝鋒的第一線,他獨力制服了九個敵人,終因頭部和肩部受傷暈倒在戰場上。他頑強堅持到同志們在夜間把他送回我方陣營。他的英雄行為拉開了我軍在切爾那地區反擊戰勝利的序幕。』太棒了,祝賀您!」
  朗讀這段文字產生了他預想中的作用,犯人已經不打算裝睡了。他躺著換了了一個姿勢,也許是想要讓人以為他翻身沒有聽這段話。
  「這得是多勇敢的行動讓您獲得榮譽軍團的勛章。榮譽軍團勛章!給一個下士!我不知道在東方部隊裡怎麼樣,但在法國本土,我只聽說過兩三次這樣的事情。莫爾拉克先生,您應該特別自豪吧!」
  犯人在他的被子下面不知所措地動了動,看來他快露面了。
  再談談您被捕時發生的事情吧。一個在這種境況下得了榮譽軍團勛章的人會有意識地做出您被指控的事?我不敢相信。我猜您當時是喝醉了吧,莫爾拉克先生?戰爭動搖了我們所有人的信念。有時為了擺脫找上門來的回憶,咱會喝上幾杯,多喝幾杯,這時就會做出一些令人遺憾的事,對吧?是這樣的話,您道歉就好了,真誠表達您的悔意,我們就到此為止。
  法官對面的床上,這個人總算坐了起來,光著的兩條腿從床邊垂下來。他已經在被子下面捂得大汗淋漓,兩頰鮮紅,頭髮凌亂,但目光卻並不渾濁。他苦著臉摸了摸後頸,伸展了一下身體。
  他對面的法官仍帶著疲倦的微笑穩坐著,文件攤開在膝頭。
  他對他說:「不對,我沒喝醉,我一點兒也不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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