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眼貓
怪奇草紙: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伍 by 宮部美幸
2020-1-29 18:50
富次郎坐在搬進黑白之間的書桌前,單手托腮,望著庭院枯黃的冬日景致。
儘管如此,三島屋內的眾人卻是忙進忙出,喜上眉梢,匆忙是因為忙著張羅歲未的清倉特賣,歡喜是因為要替阿近的出嫁做準備。
富次郎引以為傲的漂亮堂妹,即將嫁到位於神田多町的租書店葫蘆古堂。那家店的少東家勘一,將成為阿近的文夫。婚禮決定於明年藪入【註83】過後的一月二十日舉行。
這樁婚姻,富次郎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先前在秋刀魚正肥美的時節,他第一次看到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時,心裡便想――感覺挺登對的。
富次郎發現阿近很在意勘一的動向,每次勘一露臉,阿近就很開心。他的直覺如果沒錯,固然是好事一椿,但如果直覺失進,情況可就複雜了,所以他一直都避而不提。
所辛直覺沒錯,他很開心。胡蘆古堂的少東家是個好男人。這指的並非是長相俊秀方面的含意,而是指他的人品。富次郎和勘一都愛好美食、甜食,彼此也說話投機,但不光全是嗜好方面,他對勘一的為人做過整體的鑑定,認定他是個好人。雖然提袋店和租書店是截然不同的生意,但勘一那種不會斤斤計較的態度,就算身為商人,仍有其值得效法之處。
阿近投靠三島屋已有三年之久。伊兵衛和阿民把她當自己女兒一樣疼愛。感覺就與自己嫁女兒無異。而和阿近感情深厚,一直都守護著這位「重要大小姐」的女侍阿島和阿勝 也同樣為這樁姻緣高與,很熱心地準備嫁妝,所以從早到晚整個三島屋熱鬧不已。
當中就只有富次郎閒得發慌。準備嫁妝的事,都是女眷說了算。男人完全插不上話,只能負責掏錢。正式上葫蘆古堂拜會問候,決定婚禮日期,找人當媒人,讓相關人士一起碰面等步驟,伊兵衛也都周全地顧及了體面,根本沒有富次郎幫忙的餘地。為了不在一旁礙事,他只好乖乖退居一旁。
今天之所以坐在書桌前,是因為他想代替忙碌的父母以及阿近,寫封信給阿近老家――川崎驛站的客棧〈丸千〉。阿近決定出嫁的事,伊兵衛已寫信通知過,不過富次郎心想,若能寫信告訴他們後續的安排、準備的情況,以及阿近幸福的模樣,他們一定很高興,也會鬆了口氣。
但他左思右想,就是無法成文。對富次郎而言,不論是伯父伯母(亦即阿近的父母),還是堂哥(亦即阿近的哥哥),雖然常聽聞他們的事,卻從未見過面,所以要寫信給沒見過面的人,著實難以下筆。他手裡握著筆卻沒寫字,反倒畫起了鼻子來。
於是他將書桌搬到黑白之間,想轉換一下心情。這裡出奇寧靜,不像待在同一個家中,感覺不錯,但這下又太過平靜,一時恍惚起來,手中的信始終沒半點進展。
遠方不時傳來家人或夥計的交談聲。聽見走廊上匆忙來去的腳步聲。宛如只有富次郎一人得道成仙。
阿近出嫁是可喜可賀的大事。但同時也感到落寞。雖然只有這半年同住一個屋簷下,但富次郎很疼愛阿近,感情不輸從一起長大的兄妹。可能是因為兩人一同擔任「奇異百物語聆聽者」這個罕見角色的緣故吧
――不過,一開始純粹只是我自己愛湊熱鬧。
而試過之後,從中感受到樂趣,他不光持續和阿近一起聆聽故事,還為了解開奇異的謎團而多方調查,互相出主意。
「堂哥,自從你加入後,與之前我獨自擔任聆聽者的時候相比,感覺這個工作變得更重要了,」
阿近這番話也令他不勝欣喜。
富次郎十五歲那年,在「到其他店裡當夥計,也算是生意上的一種修行」的名義下,到新橋尾張町的棉布店〈惠比壽屋〉當夥計。直到今年夏天才回到三島屋。由於被捲進夥計間鬥毆的風波中,頭部受到重擊,一度有性命之危。
其實他之所以對阿近主持的奇異百物語感興趣,也是因為自己有「差點走過三途川」的經驗。富次郎是真的認為,要是當時就那麼死了,他也許會因為滿是遺憾而化為怨靈,所以諸如威脅陽間之人的死者怨念,或是不屬於陽間的可怕妖物,像這些陰沉黑暗的事都令他產生興趣。自己原本也鬧不明白的那股情緒,現在已整理清楚,內心舒暢許多。
如果沒發生那起事件,富次郎現在應該仍繼續待在惠比壽屋吧。惠比壽屋老闆向他談及和自己女兒的婚事,並對他說,我可以讓你另開分店,當棉布店老闆,如何?三島屋有人哥伊一郎這位繼承人在,富次郎總有一天要決定自己的出路,這椿婚事對他說,可說是美事一椿。
惠比壽屋似乎也很熱中地向三島屋提出招贅的要求。伊兵衛總是都回一句「現在還太早」「改天我再和他當面談談」,含糊帶過,而就在那時,富次郎遭逢劫難,阿民生氣大罵「你別再和我寶貝兒子有任何瓜葛」,這樁婚事便因此告吹。
惠比壽屋老闆的女兒個性率直,又長得可愛,但此時的富次郎一點都不覺得婉惜。能回家真好,能和阿近一起擔任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真好。一個故事聽完後,將它畫成圖畫,也很有意思,而且阿近在看過圖畫後會發表感想,他投注的心血不算白費。
富次郎從小就愛畫畫,但伊兵衛是個沒情趣,又沒任何嗜好的男人(年過四十後才沉迷的圍棋不算),所以富次郎一直沒機會拜師學畫。去了惠比壽屋後,喜好俳諧和俳畫的店主有位知己是畫師,富次郎這才有這個機緣從正確的握筆方式開始從頭學起。這都是利用每天工作間的空檔練習,所以學得不算徹底,但是當面向老師就教時,他總是無比認真。
在聽完奇異百物語後,將聽到的故事畫下,這純粹只是一時興起。而讓阿近過看之後,她佩服不已,所以富次郎也跟著得意忘形起來。畫了三張後,阿勝替他張羅了一個可以存放畫紙的容器,甚至替它命名為「怪奇草紙」。
三島屋的奇異百物語原本是伊兵衛為了阿近而設立。起初顯得退縮的阿近,在聽了幾個人說的故事後,從這一人訴說,一人聆聽的百物語中,了解到超乎伊兵衛原本預期的用意與意義。
阿近有了成長,已可以不必再擔任百物語的聆聽者。她已能找尋自己的生存意義,不必再透過來到黑白之間的說故事者,她已懂得追求自己的幸福。
既然這樣,百物語該何去何從呢?重新細數後得知,截至目前已聽過二十六個故事。要就比結束嗎?
伊兵衛和阿民倒是顯得很乾脆。
「就停掉它吧。」
所以富次郎才舉手毛遂自薦
「請讓我繼續下去。」
當中有很多原因。奇異百物語目前已打響了名號,就讓它成為一項真正的生意吧。要是突然停掉,也對不起長期以來一直都幫忙找說故事者的人力仲介商燈庵。而且,沒能完成百物語,會不會不太吉利呢?如果日後三島屋遇上什麼困難,而就此心虛,懷疑是因為中途停掉百物語所造成,那可就沒意思了。
富次郎極力向父母遊說,但他的真心話其實只有一個。因為有有趣,所以想繼續下去。我還想見更多的說故事者,想聽他們的故事,想畫成圖畫。
「店裡的生意,我會努力幫忙,認真學習。努力讓自己更加精進,日後讓爹娘認同我,准許我另開分店,所以請讓我繼續主持奇異百物。」
父母面面相觀。
「真的那麼有趣嗎?」
雖然如此出言調侃,卻爽快答應他的要求。
「我們還是很擔心你的身體状況,所以生意方面適可而止就好,你悠哉休養,我們比較放心。」
「一旦開始工作,商人的生活是沒有休息的。」
由於頭部受傷,富次郎長時間受暈眩的毛病所苦。嚴重時無法坐轎,雖然後來好轉,但有時仍會突然感到天旋地轉。如今這個毛病已完美潛伏,他自認已完全康復,但父母可不是這番心思。
「真抱歉,一直讓你們操心。」
富次郎恭敬地鞠了一躬。
接替奇異白物語的聆聽者,阿近當然也替他高興。
「雖然是我個人任性的說辭,但我原本就在心裡想,要是堂哥能接下這個工作就好了。」
而擔任奇異百物語守護者的阿勝,則是面露沉穩的笑容。
「打從一開始,我就認為小少爺會接任這項工作。倒是老爺打算停掉它這件事,令我有點意外。」
不過,在阿近的婚禮辦妥前,奇異百物語就先暫停一陣子吧。這樣對接任的富次郎來說比較合適,所以黑白之間也同樣閒著沒事幹。
――閒來無事的我,閒來無事的房間。
彼此好好分享這份寧靜,也挺不錯的。
富次郎單手托腮,獨自一人發笑。這時,突然有人配合他的這聲笑,發出「哈哈」的笑聲。
富次郎大吃一驚,彈跳而起。雙膝撞向書桌的底板,所以他真的是在維持坐姿的狀態下跳了起來。
驚訝的他正準備回頭時,對方早一步從背後一把抓住他的肩頭。
「你和小時候一點都沒變。」
對方彎下腰,往他的臉窺望,竟然是大哥伊一郎。
「大哥!」
「沒錯,是我。」
伊一郎如此應道,朝衣服下擺一拂,坐向他身旁。頭腦好,能言善道,善於與人應對,人又長得俊俏。這位完美得教人嫉妒的大哥,還是一樣瀟灑。
「你從以前就這樣,常自己一個人沉思,然後喃喃自語,暗自偷笑。在惠比壽屋也沒改掉這個習償,是吧?」
富次郎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太過驚詫,感覺就像眼睛一度飛了出來,在空中繞了一圈後,又回到了原位。
「哥,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是你的問候方式啊。我出現在家裡不對嗎?」
「可是你工作的店家……」
「我可不是偷溜出來的。我已事先徵求過店主的同意。」
今晚終於可以嚐到家裡的菜了――伊一郎一臉開心地說道。
伊兵衛和阿民的大兒子伊一郎,今年二十三歲,大富次郎兩歲。一滿十六歲,馬上便到通油町的雜貨店〈菱屋)當夥計。從那之後一直工作至今,工作勤奮。
富次郎到惠比壽屋工作時,並未特別訂下工期年限。伊兵衛當時只對他說,你就去當三年夥計吧,等三年期滿,再看你自己打算怎麼做。
但當初他們送伊一郎去菱屋時,卻一開始就訂下十定的工期契約。
――不管是什麼工作,若不能持續做滿十年,就沒有意義。所以你就到別人的店裡待上十年,好好學習。
還記得當初爹會對大哥這樣份附。這方面就是長男與次男的差異。
富次郎調侃大哥:
「這樣好嗎?菱屋少了你,不就沒辦法經營了嗎?」
伊一郎一派輕鬆地把手插在衣袖裡,挺起胸膛。
「我已經都安排好了,就算我不在,一樣能經營,所以不必擔心。」
「哎呀,真是佩服之至。」
富次郎模樣滑稽地行了一禮。
「我是想趁現在好好見阿近一面,順便也看看你。」
「本大爺算順便,是吧。」
富次郎跟小時候一樣用「本大爺」自稱,伊一郎聽了覺得好笑,嘴角輕揚。
「沒錯。弟弟的那張黑臉,順便探望一下也就夠了。你之後身體狀況如何啊?」
已經完全好了――富次郎莞爾一笑。
「太好了。我一度擔心死了,怕你會怎樣呢。」
「讓您操心了。」
「真是無妄之災啊,不過,只要看作是一輩子的災厄就此化解,心情就會好多了。」
這不是客套話,富次郎深切感受到大哥的關心。
「嗯,說得也是。」
一輩子的災厄就此化解,這話說得真好。
「因為聆聽百物語的故事,就是透過故事而和靈異之事扯上關聯。還是消災解比較能讓人放心、」
此話一出,伊一郎臉上露出令富次郎意想不到的驚表情。
「這是什麼意思?」
「今後我將代替阿近擔任百物語的聆聽者、難得它做出了口碑,中途停掉實在可惜。」
伊一郎應該也很清楚三島屋奇異百物語在外頭的風評,但為什麼他顯得如此驚訝。
「爹知道這件事嗎?不是你自己和阿近擅自決定的吧?」
「當然,爹和娘都同意。我也會好好幫店裡的忙,同可時認真學做生意。」
伊一郎這次可就不再是「一派輕鬆」的模樣了,他聳著肩,雙手插進衣袖裡。接著伊一郎一直打著富次郎瞧,看到後者覺得尷尬了,這才開口問道:
「百物語這種娛樂,你真覺得那麼有趣嗎?你是認真的吧?」
大哥似乎懷疑他不是說正經的,所以富次郎端正坐好,轉身面向伊一郎。
「雖然截至目前為止,我只見過四名說故事者,但覺得既有趣,又可怕,是很好的經驗。」
「經驗,是吧。」
伊一郎如此低語道,側著頭顯得納悶。
「那樣的設計,要讓阿近重新振作起來,有其功效,這點我也認同。那可以改善她怕陌生人的問題,算是一帖良藥。不過,連你都這麼投入,實在很難理解。」
他的口吻不光只是覺得不可思議,似乎還帶點失望。感覺就像在說,沒想到你這麼孩子氣。
真沒想到――富次郎心想。只要試著坐在這裡面對說故事者,就會明白我們的奇異百物語不是用來打發時間的娛樂,更不是孩子玩的家家酒。
富次郎突然心生一計。
「哥,要不要看我畫的畫?」
「畫?」
「你跟阿勝說一聲,請她取來給你看。是我根據在這裡聽來的奇異故事所畫成。不過,我不能講解內容,」
伊一郎聽得直眨眼,「三島屋奇異百物語,是說完就忘,聽過就忘……」
「沒錯。你知道嘛。就算對象是大哥,我也不能違背這項規定。」
富次郎一本正經地說道,但伊一郎卻開始「退縮」。
「好,我知道了。阿勝看起來也很忙,我再找時間跟她說。」
他站起身,目光掃向書桌上。
「你在寫信嗎?」
「嗯,我想讓阿近的老家知道她的近況,但遲遲下不了筆。」
「我看看。」
伊一郎代替他坐向書桌前,富次郎說出他想的事之後,伊一郎三兩下前就完成這封信。
大哥不管做什麼事,都無可挑剔,無法望其項背啊――富次郎如此暗付。
晚餐相當豐盛,溫酒入口香醇。富次郎心情偷快地帶著新太前往澡堂,回到家一看,伊一郎正手執燭台等著他。
「哥,你不去泡澡嗎?」
「明天早上再去泡就行了。」
新太泡得全身暖烘烘的,彷佛渾身上下還散發著熱氣。
「趁剛泡好澡,身子還暖和,快去睡吧。」
「是,那在下先去睡了。」
接著伊一郎催促富次郎:
「我們去黑白之間吧。」
「這個時候?」
「我已吩咐阿島準備好座燈和火盆了。」
順便備好酒菜一伊一郎莞爾一笑。
「咦,還要喝啊?」
「你不是已經酒醒了嗎。再喝點小酒,應該不會宿醉才對。我是大酒桶,所以不必替我擔心。」
在喝酒、賭博、嫖妓這三項玩樂中,伊一郎對賭博和嫖妓不屑一顧,但對酒可是情有獨鍾,而且酒量過人。與其說他能喝,不如說是怎麼喝也喝不醉。除了喝酒會臉紅外,一概沒問題。所以才會比喻為大酒桶。
黑白之間果真已點亮燈,擺了兩個火盆,裡頭滿是火紅的木炭。雖然還不到暖和的程度,但已緩和夜裡的寒意。
兄弟倆各自將坐墊拉向火盆就座,這時阿近端來了酒菜。
「不好意思啊,還麻煩妳,」
「哪裡,小事一椿。」
阿近仍是晚餐時的打扮,臉上留著淡妝。
「我們不喝多。就只喝三壺。」
伊一郎先如此解釋,面露喜色。
「接下來我們會白己張羅,妳好好泡個澡吧。」
「好。」
自從婚事談妥後,阿近顯得更美了。她原本就天生麗質,但現在則是由內而外散發出光采。
「我要先聲明一點,富次郎,我可沒有要在阿近的地盤放肆胡來的意思,我已經事先知會過她。」
伊一郎此話一出,阿近嫣然一笑,望向富次郎。
「應該說,是我建議堂哥到這兒來的。」
接著兩人互使眼色。
「大哥,你和阿近之間好像已事先商量過了。」
「商量?商量什麼?」
阿近個性率直,不善裝蒜,
――那也只是現在還不會。
等出嫁後,就會慢慢學會裝傻掩飾真心,以及如何透露自己隱藏的真心,拿捏當中的分寸。這就是從姑娘成長為人妻,轉化為大人。
尚未娶妻的富次郎心裡這麼想,感覺有點說教的意味,不過暗自在心中叨唸後,似乎這才意識到一件事。在這黑白之間所說的故事,應該全都是說故事者的真心話吧。這裡是人們赤裸展現自己靈魂的地方。
「木炭應該還有不少,但如果不夠用,請叫我一聲。另外,隔壁小房間裡有厚棉袍。」
「這個好。這樣就能直接在這兒睡了。」
這怎麼行,會感冒的――阿近如此勸戒富次郎後,舉止端莊地離去。
「真是個好姑娘。」
伊一郎目送她離去後,說道:
「她要不是我堂妹,我都想娶她為妻了。葫蘆古堂的少東家可真有福氣。」
「嗯,那小子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人了。」
「聽說是你幫他們兩人牽的紅線?」
「不是吧。你聽誰說的?」
「阿島和阿勝都這麼說。」
富次郎避開與說故事者有關的事不談,聊到葫蘆古堂的勘一後來常在三島屋進出的緣由。當初因為有需要,而向胡蘆古堂租了許多本類似《江戶購物指南》的書,三個人一起展開調查,這件事伊一郎大為激賞。後來聊到富次郎就是因為那次事件而得知勘一和他一樣愛吃甜食,兩人變得無話不談,結果換來伊一郎的嘲諷。
「你到現在還是跟小孩子一樣。」
伊一郎愛喝酒,他認為只有女人和小孩才愛吃甜食。
「不不不,能自掏腰包買自己想吃的東西,這樣才稱得上是美食家。本大爺可是如假包換的大人呢,哥。」
接連說了幾次本大爺,感覺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時候,心裡頗感愉悅。
阿近準備的小菜,有烤沙丁魚串、紅燒凍豆腐、摻入蔥花的烤味噌。溫酒和晚餐喝的味道不同。聽富次郎這麼說,伊一郎很開心。
「你也喝得出酒的味道嘛。這是我帶回來的酒。像水一樣爽口,不會有後勁。如果溫過之後放涼,香味會改變,帶有微微的甘甜。最適合睡前喝了。」
富次郎開始有點擔心大哥在菱屋都過怎樣的生活。他這麼常在睡前喝酒嗎?
兩人互斟互酌了一會兒,剛泡好澡的富次郎感覺一股暖意又從體內散發而出時,伊一郎慢慢開口說:
「……我看過了。」
富次郎口裡嚼著烤沙丁魚串,望向哥哥。
「你畫的畫。」
說完後,伊一郎手一翻,乾了手中的酒杯。
「感覺比你去惠比壽屋當夥計前畫得更好了,會是我自己想多了嗎?」
好眼力。
「不,你說對了。我在那裡學了一陣子。」
富次郎談起這件事後,伊一郎呵呵輕笑。
「惠比壽屋的大老闆雖然長得活像一隻打噴嚏的螃蟹,但沒想到還專門請老師來學畫,還真是位風雅之人呢。」
大哥這突兀的比喻,害得富次郎被爽口如水的酒給嗆著。
「打、打噴嚏的螃蟹?」
「很像吧?方正的國字臉,眼鼻口都皺著擠在正中央。」
「哥,沒想到你說起話來這麼不客氣。你以前是這樣嗎?」
「我只要酒一入喉,就變得很毒。」
伊一郎如此應道,一點都不難為情。
「不過,我喝醉可不會說恭維話哦。所以你就相信我說的吧。那三張都畫得很好。」
謝謝誇獎,富次郎說。
「一名身穿華服的遊女【註84】赤腳逃走的畫――雖然模樣看起來像遊女,但其實是個老太婆吧。因為是背影,所以看不見長相,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富次郎嘴裡含著酒,面露淺笑。
「三張畫當中,我最喜歡一名吹著草葉笛的男孩,俯瞰海邊村莊的那幅畫。正當我打算將它作成掛軸,掛起來當裝飾時,這才發現那男孩坐在一隻大蜘蛛身上。蜘蛛明明那麼大,為什麼我一開始沒發現呢。」
「有時就會有這種情形。」
會從畫中的哪個地方看到什麼,發現什麼,看出什麼,會依觀看者的眼和心而定。富次郎在惠比壽屋學畫的那位畫師會對他說過這個道理。因此繪畫者要心無雜念地畫下心中浮現的畫面,這點很重要。愈是為了想向人展示而畫,愈會無法讓人看出自己呈現的畫面。
「第三張畫的是一把老舊的黃楊木髮梳,似乎別有含意。也可能是因為我知道它和百物語有關,所以會有這種感覺。」
伊一郎如此低語後,伸筷夾起一塊凍豆腐。這是晚餐時也會端上桌
的菜,相當入味
「我小時候很討厭吃這道菜。」
真沒想到。紅燒凍豆腐是阿民常作的菜,理應是兄弟倆熟悉的味道才對。
「今晚的菜也是娘煮的,對吧?」
「應該是。是熟悉的味道。」
「這種菜的味道,我是開始喝酒才懂得品味。」
娘的醬汁味道濃厚。菱屋的女侍總管煮的這道菜,只有醬油味,味道太鹹。偶爾大老闆娘下廚,又會煮得過硬。如果是小老闆娘下廚,又老是煮焦,伊一郎說個不停。
惠比壽屋的伙食如何?」
「大體來說還不錯,但真要嫌的話,就是米飯太硬。大老闆喜歡吃硬飯,常一早就大聲訓斥飯煮太軟,教人吃不消。」
伊兵衛喜歡吃偏軟的米飯,所以惠比壽屋的硬飯對富次郎來說,就是別人家的飯,吃不慣。
「哦,真有意思,不,應該說真是複雜。」
「複雜?」
「坦白說,我不喜歡吃家裡這種偏軟的米飯。菱屋吃的不是硬飯,但也不會太軟。軟硬適中,所以一開始吃的時候,我還很高興呢。」
這話要是阿民聽了,想必會頗感落寞,但兩兄弟懷念母親的味道,同時也能明白別人家的飯有何優點,能養出這樣的孩子,希望阿民以此自豪。
兩人邊喝邊聊,就像在交換彼此的溫情般。伊一郎想多知道一些關於葫蘆古堂的事,老吵著要在婚禮前和勘一喝一杯。待這個話題告一段落後……
「不好意思,可能會讓你回想起討厭的事。」
他先來了這麼一段開場白,想對富次郎在惠比壽屋遭遇的血光之災有更深入的了解。
「當時發生的事,就像我跟你說過的那樣,我並沒隱瞞。」
富次郎也先如此聲明。
「打傷我的那名夥計,是惠比壽屋大老闆的私生子。詳情我不清楚,不過,他母親似乎是位藝妓。」
聽聞此言,伊一郎明顯面露不悅之色,
「什麼嘛,原來有這段內幕。真過分。」
大哥突然一臉怒容,所以富次郎一時之間沒能問清楚,他說的過分,指的是有婦之夫與其他女人偷情,還是讓白己外遇所生的孩子到店裡當夥計?
「你之所以會惹上那場風波,也是因為那傢伙心中對惠比壽屋積怨已久吧。」
「嗯,我認為是。」
「真可憐。」
伊一郎說出這句話後,像是突然驚覺般,不停眨眼。
「不,我並不是在替那個差點害死你的傢伙說話。」
「我知道。」
富次郎笑著將酒壶遞向前,但伊一郎卻沒拿起酒杯。
「我這算是馬後砲……」
伊一郎的神情一本正經。
「我之所以會突然現身,其實是受惠比壽屋老闆之託。」
富次郎逐漸瞪大眼睛。
「他拜託你什麼?」
「他要我確認你目前的想法。你已完全無意與老闆的千金結婚嗎?」
前天下午,惠比壽屋的老闆娘和千金連袂到菱屋拜訪,向我低頭鞠躬,道出詳情。
喂喂喂,怎麼現在才說啊。雖然驚訝,但富次郎這才明白剛才大哥為何突然情緒那般激動。如果早已事先得知對方拜託的事,也難怪會有這種反應。
由於伊一郎擅長與人應對,十足的商人風範,所以不容易看出,其實他討厭欺負弱者,不喜歡邪門盃道,是個直性子的人。惠比壽屋老闆對自己私生子的對待方式,以及對此不當一回事的態度,他應該是無法原諒才對。
富次郎斬釘截鐵地回答:
「是曾經提過婚事,但本大爺受傷時,娘一氣之下,回絕了這門親事,我現在也無意再吃回頭草了。」
「嗯,那就好。我也認為和惠比壽屋劃清界限比較好。」
啊,光想就有氣――伊一郎將冷酒一飲而盡。
「他跟我說,已經將那名莽漢逐出店外,希望能為害富次郎先生受傷的事做個彌補,想納他為婿,好好珍惜他。」
大哥像孩子似地噘起嘴,已許久不會見過他副模樣了。
「她還說,三島屋現在為了替姪女辦婚事,想必眾人都沉浸在祝賀的氣氛中。雖然之前富次郎先生會拒絕過我們,但看著大家為自己堂妹的婚事忙進忙出,也許會就此改變心意也說不定。可否請伊一郎先生幫忙美言幾句呢?」
富次郎忍俊不禁,「見阿近出嫁,心裡高興,然後我也想讓人招贅。哪會有這種事啊!讓人招贅是影響男人一生的大事啊。
「一點都沒錯。」
伊一郎這才收起怒氣。
「那我就去拒絕對方吧。抱歉,跟你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下酒菜幾平都已吃光。兄弟倆竉罩在寂靜的夜色下。
「你和阿近討論的也是這件事嗎?」
「沒錯,但沒談到你的婚事。我問她,如果不想讓爹娘發現,就我和你兩人私下聊聊,有什麼適合的地方,結果阿近就推薦我到這間廂房來。」
伊一郎說到這裡停頓片刻,臉上泛起笑意。
「不過,當時她跟我說,既然難得有這個機會,堂哥,你不妨想想自己有沒有什麼奇異故事,如果有的話,請說來聽吧。」
――因為這樣正好可以讓富次郎堂哥練習練習。
「阿近那樣說?」
「嗯。聽說阿近當初自己一個人擔任聆聽者時,內心也是相當掙扎,感到慌亂。所以一開始找親人練習一下或許比較好。當初阿近還沒習慣時,也會經找阿島練習呢。」
堂妹的這份用心固然高興,但另一方面,富次郎卻又覺得阿近錯看他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不管怎樣的說故事者上門,本大爺都不會慌亂。我膽子可是很大的。」
話說出口後,富次郎才注意到。因為我有圖畫。我會藉由畫圖將我在這裡聽到的故事,以肉眼看得見的方式加以整理,所以我所承受的擔子,比阿近當初還來得輕。
「話說回來,哥,你有什麼奇異故事嗎?」
原本正打算要好好調侃大哥一番,但沒想到伊一郎竟然應了聲,
「有。」
「真的假的?」
「真的。在阿近的催促下,我馬上就想起了一件事。」
一直令他覺得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這件事一直是我心裡的疙落,你應該也記得吧?」
是關於貓的事,「一隻毛色雪白,有一雙金眼的長尾貓。」
咦?
「我們家沒養過貓吧?」
「是啊,不是我們家養的貓。不過和你有點淵源,你曾經很疼愛牠,但某天牠突然失蹤,怎麼找都找不到。」
那是伊一郎十歲,富次郎八歲時的一段往事。
「這麼說來,是十四年前的事嘍。也就是開始在這棟屋子住下的那一年。」
「沒錯。過年時爹掛上三島屋的招牌。那隻貓的風波發生時,應該是在梅雨季吧。」
當時剛開店的手忙腳亂已告一段落,生意變得興隆,家人的生活也開始穩定下來。
儘管伊一郎這麼說,富次郎卻還是沒半點印象。
「年過二十的兩歲差異,與八歲和十歲的差異,可是相差懸殊呢。看來我不像大哥你記得那麼清楚。」
這時,伊一郎雙手撐向膝蓋,長嘆了口氣。
「……是嗎?」
那神情看起來既像沮喪,又像鬆了口氣。
「那隻貓會失蹤從,其實是我害的。」
此時富次郎只能回一句,「哦。」
「這什麼有氣無力的聲音嘛。」
「因為你……」
「這件事一直是我心裡的疙瘩,但身為當事人的你竟然忘了?」
伊一郎嘴角輕揚,往臉上抹了一把。
「算了,這樣我反而比較好開口。」
他露出遙望遠方的神情。
「仔細想想,這是很適合當百物語的故事。不過也沒那麼可怕,所以剛好適合讓你練習。」
十四年前,剛開店的三島屋,人數自然遠比現在少得多。
夥計就只有八十助和阿島兩人。八十助打從當初挑擔叫賣的時候起,就已經在伊兵衛身邊幫忙,所以他直接就住在店內,但阿島是在人力仲介商的介紹下前來,所以一開始都是每天到店裡工作。由於她工作勤奮,個性和阿民又合得來,一個多月後便在店內住下。
在伊兵衛和阿民底下製作提袋的裁縫女工原本有三人。當中有兩人一開始就跟他們接副業來做,自從三島屋有店面後,便改為固定到店裡工作。另一位則是新加入的女工,裁縫技藝還不純熟,在阿民底下一邊學習,一邊幫忙阿島打掃、洗衣。
「那名新來的女工,名叫阿里。你還記得嗎?」
經大哥這麼一間,回憶猛然從富次郎腦中浮現。
「討厭鬼。」
不自主地脫口而出後,連富次郎自己也慌了。不管怎樣,這麼說都太失禮了。
但伊一郎卻沒責怪他,甚至開心的大笑起來。
「沒錯。她是個討人厭的女人。想起來了嗎?」
年紀比阿近還年輕。不知道是什麼緣由,她未婚生子,獨自養育孩子。孩子是個女嬰,生性乖巧,很好帶養,阿島常誇她「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阿里在縫衣服時,嬰兒都是由阿島背著,偶爾也會叫他們兩兄弟照顧。阿里很不討喜,但嬰兒卻很可愛,所以富次郎都會主動加以照顧。有好幾次兄弟倆背著到附近的習字所去。
而另一方面,伊一郎則是堅持不肯帶孩子。他總是一臉排斥地說帶孩子的工作是童工在做的事。富次郎向阿島學帶孩子,幫嬰兒換尿布、唱搖籃曲、哄嬰兒睡覺、扮鬼臉、轉動風車逗孩子玩,很習慣這些工作,但伊一郎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習字所的上課時間,是吃完早飯後到未時(下午兩點),所以背著嬰兒去上課時,中途嬰兒會為了要喝奶而哭鬧。這麼一來,富次即郎就得先回家讓阿里餵奶,然後再背著嬰兒回習字所。家中如果有嬰兒,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同學當中也有人是這樣照顧自己的弟妹,所以富次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但伊一郎每次都不高興。甚至有天還因為這樣而不跟富次郎說話。
回想往日的回憶,聊起這些事,伊一郎紅著臉笑道:
「搞什麼,你還記得挺多的嘛。」
「嗯,連我自己也嚇一跳。」
阿里長什麼樣子呢?料想應該是長得很不起眼。因為她常挨阿民罵,所以她的裁縫技藝想必不太純熟。
「還記得嬰兒的名字嗎?」
「我記得好像叫……阿凜。」
只要逗哄她,就會放聲大笑,非常開心。
「我還記得她在地上爬,我在後面追,她後來怎麼了?」
「阿里待不到一年,就辭去我們店裡的工作。因為她嫁人了。丈夫是附近一家飯館的小老闆,成婚後馬上就有了孩子,所以爹笑著說,真是人如其名,就像里芋【註85】一樣。」
哇,是這樣啊。
「我之所以不想理會阿凜,是因為我對阿里討厭的程度,已超出討厭鬼的程度。爹和娘因為同情她坎坷的遭遇、都很好心地待她,還熱心教她如何縫製提袋。但阿里卻在外頭說我們店裡的壞話,成天抱怨。」
老闆是個吝嗇鬼,老闆娘愛欺負人、阿島心腸很壞――成天如此信口雌黃。
「哥,你怎麼會聽到這些事?」
富次郎完全不知情。
「因為阿里當時住的岩本町租屋處,就位在我們搬家前的租屋處附近。那裡有我的玩伴。」
就算她沒造謠,原本壞話或是不好的風評就已經很容易傳開了,而在那只隔著薄薄一面壁板或拉門的長屋裡,早上說的事,上午馬上便會傳得人盡皆知。
「雖然她自己應該是沒有要四處散播的意思。」
伊一郎從朋友那裡聽來的事,沒跟三島屋的任何人說,自己往肚子裡吞。
「就算說了,以爹娘的個性,也只有我會挨罵而已。」
的確,伊兵衛和阿民都討厭愛告狀的人。
「我心想,就算我一直沒說,以阿里這種忘恩負義的個性,早晚都會露出她的真面目,所以我隱忍了下來。結果她倒是自己離開了,真是謝天謝地。」
阿里之後過得如何,不得而知。她嫁去的那家飯館,不知何時也已結束營業。
富次郎深有所感地沉聲低吟。
「原來是這樣………我的個性也太輕浮了,搞不好我其實是個很冷漠的人。之前那麼疼愛阿凜,但我卻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你只是沒機會想起罷了。」
語畢,伊一郎緊盯著富次郎瞧。眼神中帶著試探。
「在阿里之前,還有另一個跟我們店裡接副業來做的人,她叫阿金,你記得嗎?」
「阿金?」
想不起對方的長相。
「不記得了嗎?算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因幾杯黄湯下肚而臉紅的大哥,別有含意地暗自點頭。
「真教人好奇。關於貓的故事後來怎樣?那些裁縫女工和貓的故事有關嗎?你就別吊我胃口了。」
嗯〜伊一郎像在調查般,望著富次郎。
「你真的忘了嗎?還有稻荷神的事,以及老梅樹上那團蓬鬆的白色之物,你也都忘了?」
「哥,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富次郎笑著回應時,突然有個東西從他腦中掠過。
稻荷神、梅樹、蓬鬆的白色之物。
經他這麼一提……
伊一郎和富次郎上課的習字所旁,有一座小小的稻荷神祠堂。祠堂的建造很簡樸,一株高大的老梅樹枝葉扶疏,幾乎覆蓋了整個屋頂,別有一番景致,所以附近的居民都會虔誠膜拜。
四月底的某天上午,富次郎正準備回家吃午餐。伊一郎因為另有特別要學的事,而留在習字所內。
「學什麼?」
「你不懂啦。」
「那你午飯怎麼辦?」
「一餐沒吃又餓不死。」
伊一郎的表情已超出冷淡的程度,透露出不悅。最近哥哥常會這樣欺負他,真傷腦筋。
習字所是一間半傾斜的破屋,位於巷弄深處,所以屋內嚴重滲風,白天時屋內一樣昏暗,但來到屋外後,卻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心情變得舒暢,步履也跟著輕盈不少。富次郎忘了伊一郎那冷淡的說話口吻,哼著歌,來到稻荷神祠堂旁。這時,他看到三名同學湊在一起,正仰望著那株老梅樹。
「喂,怎麼了?」
他甩動著手裡的習字本,朝他們奔去。
「啊,小富。」
「喏,你看。」
「那裡好像有什麼。」
望向他們手指的方向,確實有個像毛球般蓬鬆的雪白之物,停在梅樹上開三叉的樹枝上。
那三名同學是兩女一男,與富次郎是好朋友。九歲的女孩阿千和六歲的男孩末吉是姊弟,他們的父親是木匠。與富次郎同年的女孩阿久,則是常在三島屋出入的油店老闆的女兒。
「噴噴嘖。」
富次郎朝那團白色毛球發出驅趕聲,但它一動也不動。
「會不會是貓呢?」
「小富也真是的,貓才沒那麼小呢。」
阿千(在這幾個孩子當中)是大姊頭,她以教導般的口氣說道。
「小貓就很小。」
「如果是小貓的話,還是太小了。會不會是老鼠?白老鼠。」
老梅樹上方的樹枝並不粗大,但那東西剛好卡在開三叉的樹枝處,看不清楚它整體的形狀。站在樹下仰望,看不出有耳朵或尾巴。
「牠應該是為了吃供品而跑進祠堂裡,然後被狐狸追趕,逃到樹上去了。」
結果卡在那裡進退不得――阿千說:
「白老鼠是吉祥的動物,如果救牠的話,或許會帶來好運哦。」
阿久很認真地說:
「小富,你會爬樹嗎?」
「我爬!」末吉顯得幹勁十足,「你不能去。」阿千加以阻止。
「如果末吉去抓的話,會把白老鼠捏死的,」
的確,末吉生性調皮,昨天才在習字時嬉鬧,打翻墨壺,遭老師痛罵一頓。
「嗯,我會爬。」
末吉在一旁大呼小叫,「小富好好詐哦,我也想爬。」
「這樣的話,我來爬好了。」
阿千可能是感到焦急,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小久,這個妳拿著。」
阿千把習字本交給阿久保管,豪邁地將和服下擺塞進衣帶裡。雖然氣勢十足,可是腳跨上梅樹樹幹後,連要踩上去都有困難。
「阿千,算了啦,我來試試看好了。」
富次郎身子輕盈,爬樹是他的拿手絕活,一溜煙就爬上了樹。來到樹枝開三叉的地方後,探頭一看,那蓬鬆之物果然是一團雪白的毛球,大小約富次郎拳頭的一半大。沒有耳鼻,也沒尾巴。
「噴、噴,。」
他一邊出聲,一邊用手指輕戳後,嚇了一跳。觸感溫熱,是生物的溫熱。
――果然是老鼠。
他決定一把抓住牠,好將那蓬鬆之物取下。這時,牠突然崩解開來,從梅樹的樹枝上散落。
「咦?這怎麼回事?」
牠就像雪融般,在慌張的富次郎面前消失無蹤。
「怎麼了,小富?」
「牠……不見了,」
「逃走了嗎?」
富次郎也不明所以。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末吉突然放聲大哭。
「老鼠跑掉了啦。」
富次郎急忙爬下樹。阿千訓斥弟弟,「真傻,有什麼好哭的。」
「姊,我要尿尿,」
未吉哭哭啼啼地說道。
「小富,不好意思哦。」
阿千拉著末吉的手,匆忙離去。衣服下擺仍夾在衣帶裡。
「啊,習字本。」
阿久手裡還拿著阿千的習字本。
「算了。明天再還她吧。」
富次郎和阿久一同邁步離去。走了一段路後,回身而望,仍沒看到那白色的蓬鬆之物出現在老梅樹上。
「那到底是什麼呢?」
面對富次郎的這聲低語,阿久似乎回了一句話。因為沒聽清楚,富次郎愣了一下。
「咦?」
「小富,你不知道嗎?那是毛羽毛現。」
就是那妖怪的名字。
「外形是一團毛球,怪奇草紙上畫有祂的模樣。」
「阿久知道的可真多。」
在習字所裡,阿久和伊一郎一樣属害。
「我叔叔很喜歡看怪奇草紙,知道許多妖怪,所以他常教我。不過我爹不太高興就是了。」
伊兵衛和阿民認為開店第一年是重要的勝負關鍵,因此常接連熬夜趕製提袋。熬夜趕工得點燈,所以花了不少錢買油菜籽油。魚油臭味重,又會冒黑煙,有損商品,不能使用,所以他們都買價錢較貴的油菜籽油。對阿久家這種店門只有一間(約一,八公尺)大的小店來說,三島屋是重要客戶。阿久身為店主的父親以及叔叔,也常到三島屋來談生意,所以富次郎見過他們。
阿久的父親是個待人親切的生意人,但他叔叔就顯得很不機靈,連問候都很不得體。原來他都看草紙本啊,富次郎頗感讚嘆。
「我叔叔說,毛羽毛現是一種教人摸不透的奇怪妖怪。」
「是會害人的妖怪嗎?」
「不,就只會四處出現。因為他就只是一團毛球。」
那天兩人就此別過。雖然一天的時間很長,發生了許多事,但只要睡上一覺,就能將它完全消化,隔天又能盡情歡笑、生氣、挨罵、玩樂、學習,這就是孩童,所以富次郎也沒因為毛球的事而煩心。
不過,隔了幾天後,這次富次郎和伊一郎一起從習字所返家時,又發現那團毛球出現在老梅樹上。同樣是縮著身子离在樹枝的三叉處,但體型比之前大上些許,感覺毛也變長了。
富次郎扯著哥哥的衣袖。
「哥,你看得到那個嗎?」
「那個?你是說那團白色的東西嗎?」
他瞇起眼睛仰望樹枝。
「是老鼠吧。」伊一郎說,「竟然爬到那麼高的地方,真笨。」
這時富次郎跩了起來,「不對。 個是毛羽毛現哦。」
「你說什麼?」
「你看仔細哦。那東西只要摸一下,就會消失不見。」
富次郎嘿味嘿咻地吆喝著,爬上老梅樹,朝那團白色毛球靠近。因為阿久告訴過他,「那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令他壯膽不少。他把臉湊近,想在祂觸摸後消失不見之前瞧個仔細。
這時,那團毛球突然睜開眼睛。毛球右端有一顆像樹果般大的眼晴,圓呼著淡淡的金色眼珠,一看到富次郎後,眼睛眨了一下。烏黑的眼瞳化為一道細線。
「哇!」
他大叫的同時,腳下踩空,差點從梅樹上跌落。伊一郎急忙飛撲向前,從底下托住他的臀部。
「你在搞什麼啊!」
「因、因為……」
毛羽毛現是獨眼妖怪嗎?得向阿久問清楚才行。
「那果然是老鼠,對吧?你被咬了嗎?」
「不是,祂有眼睛。」
他慌張地說道,這才猛然想到。那是貓的眼睛。
「和貓眼一模一樣。哥,貓妖難道也是獨眼?」
「啥?夠了,你快下來吧。」
真拿你沒輒――伊一郎嘴裡叼念著,改換他爬上樹,。
「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就由我抓來給你看吧。」
伊一郎雖然動作不像富次郎那般輕盈,但他手長腳長,很有力氣。他一把握住樹枝,將身子往上提,三兩下就已交到那團毛球旁。
「這是什麼啊。」
話才剛說完,他已伸手握住那團毛球。祂就像崩解般,在伊一郎手中消失無蹤。和上次一樣。「咦?」
伊一郎檢視自己的手掌,拍打衣襟和衣袖。那團毛球道一塊碎片也沒留下。
「……消失了。」
「就說吧,上次也是這樣。」
伊一郎先是皺著眉頭,接著以鼻孔噴氣,將身子往上撐,坐向原先那團毛球所在的樹枝三叉處,他環視四周,朗聲道:
「哦,可以看見我們家。」
富次郎抬頭仰望大哥不住晃蕩的腳底板,心癢難耐。對小孩子而言,能攀上樹木高處看見自己的家,再也沒有比這更興奮的事了。
「真的嗎?我也要看!」
富次郎一味地往樹上爬,伊一郎雖然嘴裡抱怨要富次郎別晃,但還是伸手拉他上來,自己則是從那三叉處站起身,手勾住樹枝,讓弟弟坐向那空出的位子。雖然嘴巴上總愛叨念,但他其實很照顧弟弟,
「喏,那就是我們家屋頂。可以望見二樓的窗戶。」
在入住前重新糊過紙門,所以看起來一片雪白。反射的陽光亮白無比。可能是為了通風,有幾扇窗做開著。兄弟倆站在一起點起腳尖遠挑時,正好有人從屋內走過。
「是爹!」
富次郎大樂,揮起手來。三島屋一樓有一半是店面,另一半是廚房和客廳。工房和家人的起居室全設在二樓。
伊一郎馬上嘲笑道,「這個時候,爹怎麼可能丟下帳房,自己到樓上去。那一定是娘或是阿島。」
「不,是爹沒錯。」
「就算你揮手,爹也看不到,夠了吧,我手痠了,快點下去吧,」
兩人回家後,富次郎到處跟家裡的人說,告訴你哦,爬上稻荷神祠堂旁的梅樹,可以看見我們家呢。
結果被伊兵衛聽見後,挨了一頓罵。竟然爬到稻荷神頭上去,神明會降罰的!
伊一郎乖乖道歉,富次郎則是哭著保證下次再也不敢,伊兵衛這才從惡鬼般的神情轉為慈父的容顏。
「富次郎,你眼力真好。我剛才確實在二樓待了半個時辰(一小時)。為了特別訂作商品的事,和你娘商量事情。」
耶,我是千里眼富次郎。那大一直到入睡前,富次郎都得意洋洋。
往後半個月的這段時間,富次郎仍兩、三次在梅樹的三叉處看見那團白色毛球。
每次看到祂,他似乎都又變大了些許,形狀也愈來愈鮮明、
――咦?祂有可朵。
――剛才好像看到腳了。
就像這種感覺,不過之前爹才罵過他,說這樣神明會降罰,所以他已不想再爬上梅樹查看。
他也告訴過阿千他們。雖然末吉還是一如往常,不肯乖乖聽話,但有阿千在一旁管束,阿久則是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
「我叔叔也說,就算不是做壞事,也不該半開玩笑地逗弄妖怪。」
那團白色毛球睜開眼睛的事,富次郎沒說。要是說了,末吉會更想要靠近一看究竟,而阿千和阿久或許會感到害怕。
伊一郎似乎已忘了毛球的事。就算富次郎跟他說「我們再去瞧瞧那個束西吧,他也只是随口敷衍幾句。所以富次郎後來也就沒再那麼常提。
而且哥哥有一件事更令他感到擔心。
最近常一臉不悅的伊一郎,常獨自留在習字所的老師仕處,與他不悅的頻率幾乎一致。
――我在學的事,就算跟你說,你也不懂。
哥哥就只是回他這麼一句,所以富次郎也不便一一過問。但是過了五月中的某日,富次郎返家時想起自己忘了東西,急忙折返,發現在沒半個學生的空蕩教室裡,伊一郎與老師迎面而坐,淚流滿面。
啊!富次郎為之一驚,馬上躲到一旁,所以老師和哥哥應該都沒發現才對。
――哥哥挨罵。
他腦中率先浮現這個念頭,這很自然。習字所的老師是一位御家人出身的老爺爺,模樣枯瘦乾癟,牙齒幾乎都已掉光,所以說起話來含糊不清,卻唯有罵人時口齒清晰,聲音響亮如雷。模樣相當可怕,學生個個嚇得全身蜷縮。
三島屋的兩兄弟是從今年過年才開始上學,所以算是新生,但聰明又有規矩的伊一郎向來頗受老師疼愛,要人朗讀教本《生意往來》時,總會點名伊一郎。
此時哥哥卻在老師面前哭泣。富次郎就像發生在自己身上似的,覺得無比羞愧,便逃離現場。在一路奔回家的這段路上,行經平時路過一定會鞠躬的稻荷神祠堂,但今天他連瞧也沒應一眼,路過不停。
「喵〜」
他因為這個聲音而陡然停步,差點跌倒,他氣喘吁吁地回身而望。
是貓,附近有隻貓。
現場有老梅樹和小祠堂。老舊的狐神雕像,神情凝重地相對而望。
是我聽錯了嗎?正當側著頭納問時,又聽到那個聲音。
「喵。」
接著他看到了。在老梅樹的底部,有一隻蜷縮著身子的白貓。牠揚起長長的尾巴,捲了起來。
「哇,什麼嘛,原來是你。」
富次郎朝牠說話,並折返回到老梅樹旁。白貓就像在回應般,從老樹後方露出半邊身子。牠還很小。小得出奇。四隻腳細長,身體纖瘦,但肚子卻很渾圓,跟嬰兒一樣。沒錯,就像阿凜一樣。
「噴噴,過來。」
富次郎蹲下身朝牠伸手後,小貓又叫了聲「喵」。牠淡金色的雙眼中,有渾圓的黑色眼瞳。
「不用怕。你一個人嗎?媽媽不在嗎?」
小貓發出咕嚕咕嚕的喉音,又躲到老梅樹後方。尾巴一度伸長,接著捲曲縮回樹後。富次郎緩緩靠近,伸手搭在梅樹上,往後方窺望。
小貓不見了。
去哪兒了呢?爬到樹上去了嗎?他仰望樹上,但沒發現。朝稻荷神祠堂四周搜尋,也遍尋不著。
咦?這裡是稻荷神的祠堂,所以似乎是被狐狸給耍了,富次郎便糊里糊塗地返家
「你回來啦。」
從後門進屋後,背著阿凜的阿島人在廚房,正忙著用大鍋不知在煮什麼。
「阿島,稻荷神祠堂那裡有隻小貓……」
富次郎說出剛才的遭遇後,阿島並未顯得多驚訝。
「貓的動作快,可能是鑽進什麼洞裡了。是小貓的話,就更有可能。」
她說完後,雙手放在穿著圍裙的膝蓋上,朝富次郎蹲下身,接著說道:
「我們家不可能養貓哦。下次你要是再看見,不能餵牠飯吃,也不能撿回家。」
江戶的市街上貓狗眾多。牠們隨意四處遊蕩,會跑進庭院裡討食,要是餵牠們食物吃,便會長住下來。不過在三島屋嚴禁這樣的行為。
三島屋販售提袋這種纖細的商品,所以伊兵衛和阿民都很小心,不讓貓狗靠近。阿民甚至連鳥都討厭,因為要是聚來一大群,就會四處拉屎。
「如果只是聽到聲音倒還能忍受,不過還是希望牠們去遠一點的地方。」
因為有這樣的父母,所以伊一郎和富次郎兩兄弟從小也都極力避免靠近野貓野狗。
坦白說,他們兩人原本都喜歡動物。尤其愛貓,見到小貓實在無法放著不管,但要是帶回家……
――我們家不能養,拿出去丢了。
肯定會得到這句答覆,到時候難過的是自己,所以他們很自然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嗯,我明白。」
富次郎坦然地點了點頭。不過,那隻小貓真可愛。下次和大家一起同行的時候,要是牠能再出現就好了。儘管家裡不能養,但阿久家開的是油店,她要是能養就好了,到時候隨時都能找牠玩。
那天,伊一郎比富次郎晚一個時辰(兩個小時)回來。臉上沒有淚痕,眼睛沒浮腫,也沒有挨罵後意志消沉的模樣。
「哥,你在稻荷神祠堂那裡可有看到一隻白色小貓?」
面對富次郎的詢問,伊一郎一如往常,表情冷淡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我路過那裡時,牠跑了出來,不斷喵喵叫。是一隻喜愛和人親近的小貓呢。」
「就說我沒看見嘛。」
說完後,伊一郎皺起眉頭。
「你該不會是想撿回來養吧?」
「……才不會呢。那會挨罵的。」
「知道就好。」
真冷漠,那隻很可愛耶。大哥這個人可真無趣。
富次郎將心中的牢騷忍了下來,但數天後……
「你們有沒有聽到貓叫聲?」
一早,家中的女人和孩子聚在廚房隔壁的大房間裡吃早飯時,阿民突然停下筷子如此問道。
富次郎豎耳凝聽。真的耶,有貓叫聲,就在附近!
「哎呀,討厭,真的有呢。」
阿島擱下碗筷,站起身。富次郎從她身旁穿過,光著腳躍向土間。
「喵、喵。」
小貓的聲音是從裝設在廚房的一個大水甕後面傳來。富次郎趴在地上,左耳緊貼著土間的地面窺望,視線正好與小貓那炯炯發亮的眼瞳對上。
「在這裡!」
他伸手探向水甕後方。觸摸到小貓那蓬鬆柔軟的身驅。他抓住小貓後頸,一把提了出來。是之前看過的那隻白色小貓。睜著一雙大眼,鼓著一顆圓肚。抱住牠後,牠那又小又冷的鼻子往富次郎的手掌磨蹭。
「還只是隻小貓嘛。」
阿民來到土間後,朝富次郎身邊蹲下細看。
「好漂亮的毛色,而且還是金眼。什麼時候跑進來的?」
一早的廚房很忙碌。女眷全員出動作早飯,得先給伊兵衛等男丁作飯,之後她們才吃,阿民和裁縫女工吃完後到樓上的工房上工,阿島負責善後收拾(附帶一提,這時候伊一郎和男丁一起吃,富次郎與女眷一起吃。就這點來看,繼承人和次男也有所不同)。由於匆匆忙忙,人來人往,只要不是寒冬,後門往往都敞開著。就算跑進、兩隻小貓,也沒人會發現。
「這隻貓兩、三天前還在稻荷神祠堂那裡,我朝牠發出嘖嘖嘖的聲音,叫牠過來,牠卻馬上跑走。」
富次郎開心地撫摸那隻小貓。小貓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是這樣嗎?」
阿民盯著富次郎瞧。
「這麼說來,牠也許是記住你的氣味,跟著你來到屋裡,」
娘的口吻中,微微帶有一絲責備。富次郎為之一震。
「對不起。」
他馬上一本正經地道歉。
「我想你應該知道……」
「是。我們家不能養。我帶牠去阿久家的油店。」
「要好好處理喔。」
「是。」
阿島望著富次郎,表情就像口裡嚼著酸梅一樣。富次郎將小貓揣入懷中,從後門來到後院,雖然早飯只吃了一半,但他不想再磨蹈下去。
而在油店裡,他們一家圍在比三島屋還要小的廚房裡吃早飯,阿久就不用說了,她父母也都笑容滿面地迎接這隻小貓。
「金眼貓對商家來說,是吉利的象徵,而待過稻荷社祠堂的貓,自然更好。」
「牠能幫忙抓老鼠,我會好好飼養牠的。」
小貓讓阿久抱在懷裡,撫摸牠的頭,但牠還是望著富次郎叫個不停。
「牠好像已經習價跟著小富了,」
那待會兒見嘍――在返回三島屋的途中,富次郎突然胸口一緊,哭了起來。油店是那麼歡迎那隻小貓,為什麼我們家就不行。雖然明白,但還是覺得不合理。
那天早上到了習字所,還是一直在聊小貓的話題,阿久直誇牠可愛。
「為什麼你先去阿久家?」
阿千責怪他,末吉朝他哭鬧,富次郎傷透腦筋。這對姊弟的父親性子急躁,以前會看過他拿木材殿打野狗,加以驅趕,所以將小貓交給他們照料,萬萬不可,偏偏又不能實話實說。
至於伊一郎,他應該料想得到,富次郎其實想養在家裡,但他還是一樣態度冷淡。
「貓狗會對我們家的商品帶來危害,所以不行。爹娘一再嚴厲叮囑,為什麼你還去照顧牠。」
你是笨蛋啊――被罵了這麼一句,富次郎只能縮著脖子。
然而,這番對話傳進老師耳中,事後伊一郎被很狠罵了一頓。
「兄弟間也有禮節要遵守。你罵人笨蛋,是失禮之舉。快向富次郎道歉。」
儘管氣得眼眶泛紅的大哥向他低頭道歉,但富次郎反而覺得可怕,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從這天開始,富次郎早晚都往油店跑。那隻小貓「像蠶繭一樣,所以取名為「小繭」,頗受油店一家人的疼愛。富次郎去看牠時,只要朝牠叫喚「小繭、小繭」,不管在什麼地方,牠都會飛奔而至,跳到他膝上,爬上肩膀,喉嚨發出咕嚕聲,向他撒嬌。
「牠果然喜歡小富。」
「我也很喜歡小繭。」
當富次郎代替阿島背起阿凜照顧時,也會往油店跑。這時,富次郎為了可以好好和小繭玩,都會將阿凜託油店的女侍照料,或是請阿久一起看顧。
阿千和末吉也常到油店來和小繭玩。不過,因為末吉常會粗魯地拉扯小繭的尾巴,而加以訓斥的阿千總是扯開噪門,所以小繭似乎很怕這對姊弟。有一次小繭從末吉手中逃脫,輕輕一躍,跳進富次郎懷中,阿久高興得直誇牠可愛,末吉則是很不甘心,放聲大哭,那一幕合人印象深刻。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某天在油店後院,阿久拿著路旁摘來的狗尾草逗小繭玩,小繭玩累了,躺在她膝上睡覺,阿久輕撫著牠,這時她突然想起某件事,對富次郎說:
「小繭的毛色,很像之前出現在稻荷神祠堂旁那棵老梅樹上的毛羽毛現呢。」
完全雪白,沒摻混其他雜色,而且又蓬鬆。
「難道是那隻毛羽毛現變成小繭?」
阿久突然冒出這句荒誕的話來。富次郎噗味一笑。
「為什麼妖怪要變成貓?小繭也有生她的母親啊。」
「在哪兒?」
突然被問到這度麼一句,富次郎直貶眼,
「在某個地方吧。」
「小繭明明還這麼小,卻和母貓以及兄弟姊妹走散,自己出現在稻荷神祠堂裡?」
野貓應該都是這樣吧。
「阿久,妳這想法可真有趣。」
阿久用一根手指輕輕撫摸著小繭纖瘦的後背,小聲說,「這不是我的想法。是我叔叔說的。」
喜歡草紙本,對妖怪知之甚詳的叔叔。
「因為小繭很聰明,不會調皮,也不會亂大小便,甚至就像聽得懂人話似的。我叔叔說,牠或許不是一隻普通的貓。」
富次郎憶起之前在老梅樹上,那團白色毛球突然呼開一隻眼睛時的情形。
「阿久,因為我覺得妳可能會害怕,所以有件事一直瞞著沒告訴妳。」
事情是這樣的……富次郎說出那件事後,阿久為之瞠目。
「真的嗎?你確定是金眼?」
「嗯。毛羽毛現的金眼,和小繭的金眼同樣顏色。仔細一想,我當時也馬上聯想到貓的眼睛。」
阿久相當興奮,「這麼說來,我叔叔還真不是瞎猜的。毛羽毛現真的變成了小繭。當時之所以只有一隻眼睛,可能是因為牠還沒完全變化為小繭。」
這項說法雖然荒誕,卻又不無道理。
富次郎感到困惑,就此提出最單純的疑問。
「不過,為什麼毛羽毛現要變成貓?」
阿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為什麼……因為妖怪的本事就是變身啊。」
雖然嘴巴上這麼說,但可能是自己都覺得好笑,阿久笑了起來。
「牠一定是想和我們一起玩。如果維持毛羽毛現的原貌,小富你也就不會讓牠趴在你膝蓋上了。」
說得也有道理。
「喉嚨也就不會發出咕噜咕嚕的聲音了。」
此時的小繭完全放鬆,挺著圓肚,呼呼大睡。
「對了,小富。你們三島屋有裁縫女工,對吧?」
那個人長這個樣子一阿久手指抵向兩邊的嘴角往下拉。嘴巴形成了倒V字形,一臉不滿的神情。
光看這樣就明白了,常會擺出這種表情的人是……
「是阿里,對吧,是阿凜她娘。」
阿久發出一聲驚呼。看來,她雖然會幫忙照顧小嬰兒,卻沒關心這小嬰兒的母親是誰。經這麼一提才想到,富次郎也從沒在油店裡提過阿里的事。
「她還讓小富你當嬰兒的褓母,那就更過分了。」
「阿里她做了什麼嗎?」
她態度很惡劣――阿久說:
「我聽說她是三島屋的人,所以在附近要是遇見她,都會主動打招呼。但她卻都裝沒看見。」
油店的老闆娘見了阿里,也感到很納悶,「為什麼她總是都板著臉呢?」
富次郎心想,阿里原本就是這種個性,態度冷淡,不會好好向人問候,伊兵衛和阿民也常告誠她。
――既然妳在我們店裡工作,我們不就不能放任妳這樣沒規矩,得好好教導才行。
富次郎也會聽過爹娘談論此事。
「她對你們也都這樣板著臉孔嗎 ?我代替她向妳道歉。對不起。」
哎呀――阿久笑了。
「小富,妳真善良。」
趴在他膝上的小繭伸著懶腰,翻了個身。阿久從一旁伸手,朝牠脖子搔癢。
「不過,我這個人比較壞心眼,所以我要向你告狀。阿里暗中和人幽會。街角那家掛著髒兮分的繩暖簾,對外做生意的大眾飯館的老闆兒子就是她幽會的對象。前不久,兩人還一起逛筋違御門前的夜市呢。」
咦〜富次郎發出一聲驚呼。
「當時我娘也看見了,所以事後我娘說,那名裁縫女工在三島屋應該是待不久了。」
會嗎?富次郎不懂箇中道理,他只想到一點。
「既然和阿里幽會,那麼,那位老闆的兒子不就會成為阿凜的爹嗎?」
阿久聞言,斜眼瞄了富次郎一眼。
「小富你啊……」
「怎麼啦?」
「真可愛。」
男女如果同樣年紀,女孩子會較為早熟。富次郎根本不知道「沒有父親的孩子」是怎麼出生的。
「我娘說的這件事,你可別跟三島屋的老闆娘說哦。」
「嗯,我知道。」
每天和小繭一起玩,很是開心。不過小繭很喜歡富次郎,常會自己跟在他後頭,或是因為想念他的氣味,而來到三島屋的庭院或廚房,令他頗為頭疼。
如果是富次郎先發現,便會趕緊抱著小繭送牠到外頭去。不過,要是阿島、八十助發現,或是老闆娘發現的話,每次都會大呼小叫。
「貓跑進我們家了!快趕出去,快趕出去!」
小繭是跟著富次郎前來,但牠並不會跟三島屋的其他人親近,每當有人出聲驅趕,牠就馬上逃之天天。所以沒吃過什麼苦頭,不過難保永遠不會有事。想到這點,富次郎就擔心不已。
而就在梅雨季吹起溼潤暖風的某天,富次郎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可能是睡覺著涼,富次郎一早就覺得肚子不舒服。在習字所裡不時跑廁所,同學們都出言調侃。老師看了替他擔心。
「今天的課,你上到中午就行了,回家好好暖暖身子。服一帖助便劑應該就沒事了。」
富次郎依言獨自返家。他告訴阿島後,阿島替他煎了一帖苦藥,他喝得噁心作嘔,最後勉強服下,肚子不舒服的症狀便恢復了。
阿凜在阿島背後睡得香甜。
「我正好也要睡午覺,那就和阿凜一起睡吧。」
「那就麻煩少爺嘍。」
富次郎陪同阿凛,睡在工房隔壁四張半榻欄米大的房間。拜那帖煎藥之賜,身子暖和起來,富次郎沉沉入睡。
「呀!」
他因一聲尖叫而醒來。仔細一看,阿里從隔門探出半邊身子,愣在原地。
「阿里……」
阿里朝睡眼惺松的富次郎飛撲而來。不,不對。是撲向富次郎身旁的阿凜。
「這噁心的貓是哪裡來的!」
富次郎心頭一驚,頓時停住呼吸。小繭從阿凜身旁躍離。牠將尾巴脹大,目露凶光,背毛倒暨,朝阿里沉聲低吼。富次郎這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小繭的這一面。
「可惡的畜牲,你想對阿凜做什麼!」
阿里放聲大叫,想拍打小繭。小繭俐落躲開,咬向阿里的手指。阿里慘叫一聲,拉門霍然開啟,阿民一臉驚詫地探頭。
「怎麼回事?」
「老闆娘,這隻貓……」
這隻貓……這隻貓……阿里手指流血,哭哭啼啼說道:
「牠坐在阿凜臉上!」
富次郎嚇得腿軟,無法動彈,無法出聲。平時那麼可愛的小繭,現在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隻貓,以可怕的渾濁聲音尖叫一聲後,鑽過阿民腳下溜走。
「快來人抓住那隻貓!」
阿民大聲叫喊。樓下響起一陣腳步聲,八十助爬上樓梯,朝房內探頭。
「老闆娘,真是抱歉。那隻貓逃掉了。」
阿里抱起阿凛,拍著她的背和屁股。阿里面如白蠟,而阿凜則是臉上沒半點血色。嘴巴一開一合。
「貓壓在她臉上,她差點沒辦法呼吸。」
阿民對八十助如此說道,眼尾上挑,轉頭望向富次郎。
「是你帶那隻貓回來的,對吧?」
不、不是。富次郎如此回話。他的聲音顫抖,而且還破音。阿民生氣的模樣,完全開不得玩笑,猶如鬼面一般。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一醒來,小繭就在旁邊了。」
「牠是跟著你來的。所以我才一再交代你不可以照顧野貓啊。」
幸好阿凜很快便恢復原本的血色,哇哇哭了起來,所以阿里開始餵她喝奶。富次郎卻仍全身簌簌發抖。
「我去油店一趟。小繭是油店養的貓。」
「要請他們別再讓貓跑進我們店裡!」
在阿民的嚴厲吩咐下,富次郎走出三島屋後,不禁哭了起來。他一邊拭淚,一邊走向油店,阿久已從習字所返家,富次郎站在面向後院的外廊邊向她行禮問候。
「咦,小富,你肚子好啦?」
富次郎放聲大哭,阿久輕撫他的背,他這才道出原委。
「我不覺得小繭是要危害小嬰兒……」
阿久也哭了起來。
「小繭跑哪兒去了呢?等牠回來後,請將牠綁好。」
做油店的生意,絕不能因為養貓而流失顧客。阿久很明白這點。
「只要牠別跑到外面去就行了,所以我會繫在客廳的柱子上,繩子放長一點。不過小富,你最好也暫時別再來我家。」
要是小繭又跟著你回家,那就太可憐了。牠跟著你,你也很難過吧。阿久這麼說,富次郎只有點頭的分。想到不能再和小繭相會,不禁又熱淚盈眶。
「這只是暫時,不是永遠。很快你們就能再見面的,別哭了。」阿久極力安慰他。
但隔天早上,富次郎走出家門,前往習字所的途中,發現阿久在稻荷神祠堂等他。阿久眼皮浮腫,就像哭了整夜似的。
「小富,小繭牠……」
從那之後一直都沒回來。
「我們全家出動找尋,但一直都找不到。」
後來過了一天,兩天,小繭還是沒回油店,也沒出現在富次郎面前。
他與阿久到附近找尋。叫喚小繭的名字。逢人便問有沒有看到一隻金眼白貓,但沒人知道。他們逐漸感到絕望,但還是無法死心。
江戶也邁入了梅雨季,連日陰雨綿綿。小繭會在哪兒忍受風吹雨淋呢?應該正餓著肚子吧。要是打雷,不知道牠會多害怕,想到這裡富次郎便忍不住想哭。
就這樣過了五天空虛的日子。這天傍晚,富次郎同樣四處找尋小繭,拖著疲憊的身驅返家,神情冷淡的伊一郎就像完全不當一回事似的,對他說:
「貓的性情不定,牠一定是到別的地方去了。你就再找了。」
「這次學乖了,下次就別再跟野貓親近了。」
阿民也向他叮囑,富次郎點頭應了聲「是」。
哥哥真冷淡,從沒和我一起找過小繭。娘真可怕,為何就那麼討厭小繭。
他想一個人靜靜,於是跑到後院,抱膝獨坐,這時,阿里東張西望地從後門走出。
「那隻討厭的貓不見了,對吧。」
她似乎聽到了剛才的對話。
阿里面露冷笑,接著湊向富次郎,像在挖苦他似地說道:
「牠死了最好。」
富次郎就此氣血直衝腦門。再也按捺不住。
「我最討厭妳了!」
他放聲大吼,一頭撞向阿里。阿里慘叫一聲,大聲嚷嚷著,「好痛,救命啊!」富次郎不予理會,想奔向大路,但是被聞聲趕至的伊兵衛一把揪住後領,硬生生拖回土間。
「富次郎!」
眾人紛紛趕至,富次郎就這樣當著眾人的面被狠狠的打了一頓屁股。
「你是爹的兒子,但並不表示你就比我們店裡的裁縫女工還了不起。快跟阿里道歉。」
雖然很不甘心,但也沒辦法。富次郎乖乖向阿里低頭道歉。
說來也真不可思議,伊一郎竟然來到一旁,一起陪他道歉。
「如果是我弟弟調皮,我沒看好他,我也有錯。請原諒他。」
阿里將阿凜抱在懷中搖晃回答,「如果是這樣,我可以原諒他。」那神情令人厭惡。
「不過,今後我不能再讓兩位少爺照顧這孩子了。」
富次郎的晚餐只有白飯,沒配菜也沒熱湯。他將那沒味道的白飯扒光,之後八十助帶他上澡堂。掌櫃伸手搭在富次郎頭上輕撫,對他說:
「今天阿里的行為失當。我八十助代他向你道歉。」
阿里嫁人離開三島屋,是那年十一月底的事。
「我早就猜到她是這樣的女人。」
富次郎偷聽到阿島在廚房如此自言自語。
可能是風滲進屋內,黑白之間的燈火一陣搖曳。火影從伊一郎臉上掠過,在那短暫的瞬間,他的眼神變得黑暗。
「很痛苦的一段回憶,對吧。」
聽大哥這麼說,富次郎緩緩頷首。
「――是啊。」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刻意遺忘。朝記憶蓋上蓋子,緊緊繫上繩索。
剩下的溫酒,也只夠兩人再各斟滿一杯。房裡也愈來愈冷了。富次郎翻動火盆裡的木炭。
「哥,你那時候一定很不甘心吧。因為你明明很討厭阿里。」
伊一郎嗤之以鼻地笑道:
「那討厭的阿里一副得意的模樣,看你被迫向他鞠躬道歉,我反而要是一起鞠躬的話,就看不到她的臉了。只要臉朝下,就可以不用看阿里的臉色。
「原來如此,有道理。」富次郎莞爾一笑。
木炭燒得火紅,火花四散。現在是什麼時辰?感覺就只有他們兄弟倆沉浸在這深沉的夜裡。
「當時我常莫名感到不悅,有時還會哭。」
伊一郎定睛望著火花进散後的黑暗,開口說道:
「因為我害怕。」
「害怕?」
「嗯。因為擔心三島屋的未來,覺得很不安。」
我很想回去。
「回到我們以前住的那棟位於岩本町的小房子。你還記得嗎?.
當時兩歲的差距似乎有很大的影響,富次郎已印象模糊。
「那裡位於巷弄深處,離水井很遠,娘汲水相當辛苦……」
「對對對,是這樣沒錯。」
「就是在我們住那裡的時候,爹雇用八十助。」
可能是氣溫變冷,伊一郎雙手伸進衣袖內,呵呵輕笑。
「雖然時機很湊巧,不過當時八十助原本不是在我們店內當夥計。他其實是來幫忙的。」
在當時伊兵衛挑著提袋四處叫賣的路線中,有一家裁縫店,八十助在那家店當夥計總管。那家裁縫店老闆很關照伊兵衛。
――我日後想擁有一家足以和提袋名店越川、丸角齊名的店面。
他很敬佩伊兵衛的胸懷大志,因此派八十助到他店裡幫忙,希望能助他一臂之力。
「八十助原本待的那家裁縫店,老闆決定要歇業。」
――伊兵衛先生日後會擁有一家氣派的店面,到時候請好好重用八十助。
「原來有這麼一段緣由啊。」
八十助幫伊兵衛和阿民提振家中的經濟,勤於拜訪接副業的裁縫女工,博取她們的信賴,並四處向裁縫店的老主顧展示伊兵衛和阿民作的提袋,增加客源――可說是十八般武藝盡展。
「爹當初沿街叫賣時,是博得不少好評,不過光靠這樣還是無法保有忠實的顧客。如今三島屋擁有的這些好主顧,都是當時八十助招攬來的。」
身為資深店員的八十助,一邊賣力工作,一邊也向伊兵衛建議,因為過去靠沿街叫賣累積了相當的好評和信用,也差不多該改為開后販售了。
「這樣才是腳踏實地的做生意方式。不過爹一直都沒同意。」
一開始的店面就算小也沒關係,因為是從那裡出發,所以只要慢慢擴大店面就行了,八十助的話也不無道理。但伊兵衛卻認為,一且擁有自己的店面,就要長長久久。他不會像在賭運氣似的,隨便搬遷改店。既然這樣,打從一開始就得挑一處好的地點,好的店面,看是要租屋還是買下。目前存款還不夠。就算要向人借款,伊兵衛也還沒有足夠的信用,可借到他想要的金額。
――現在只能靠一個忍字了。
就這樣,他們卯起命來工作,持續過著節儉的生活,最後終於在三島町擁有這家店面。
此事富次郎還是第一次聽聞。
「爹為何這麼拘泥呢?」
「我也沒仔細問過他這個問題,不過我自己推測,應該是這樣比較能吸引世人的注意吧。」
先從沿街叫賣的方式做起,在住家裡做小買賣,然後再遷往大路旁的店家,賺更多錢,在更好的地點掛上招牌,這是穩扎穩打的做法,但不會引人注意。然而,原本長期只靠一根扁擔做生意的提袋小販,要是哪天突然在神田三島町的中心位置開了一家店,這肯定是飛黃騰達的好故事。
「爹向來都認為自己所賣的提袋不是日常用品,而是奢侈品,對此頗為自負。因此,與其採用一步步往上爬的這種小家子氣的做法,他寧可像變戲法一樣,華麗地大幹一場。」
結果果然奏效,造就今日三島屋的繁盛榮景。
「不過當時背了不少債務,聽說就連當初全力支持的那位裁縫店老闆也對我們有些微詞。」
當初伊一郎偷聽到父母在談這件事情,便牢牢記在心中。
「這樣啊……所以你當時很害怕吧。」
因為伊兵衛的這場豪賭要是失敗,三島屋的生意不順遂,一家人馬上就會陷入流落街頭的困境中。
伊一郎用力點頭,「我很懷念以前住那棟小房子時的生活。我這不是人在福中不知福,而是對那樣的生活覺得很滿足。我甚至很想埋怨爹,覺得他太一意孤行了。」
生意是看每天的狀況而定。有時門庭若市,有時門可羅雀。有時裁縫女工會捅漏子,有時也會沒能留住信賴的好主顧。
「這每件事我都感受特別深。就連爹自己可能也沒發現,當時他面對家人時,時喜時憂,反差很大。常為了一點小事而動怒,大聲咆哮,或是獨自一人臉色凝重地沉思,原本個性爽朗的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當時富次郎年紀尚小,伊一郎覺得自己很孤單。
「要是看到娘一臉疲態地暗自嘆氣,或是爹和八十助為了籌錢的事商量討論,我就會感到背脊發冷,睡不安穩。」
每當承受不了這樣的不安時,就會拿周遭的人出氣,或是將苦悶往肚裡塞。
「某天,習字所的老師把我叫去,逼問我,要我說出自己變得如此暴躁的原因。」
伊一郎抱著會被痛罵一頓的心理準備,將心中所想的事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結果沒想到那位模樣像枯樹的老師聽了之後竟然能接受。
――我不懂商人的辛勞,不過,身為孩子的你,因為對未來的不安而感到害怕,這點我能明白。
「如果覺得心裡鬱悶難過,隨時都可以來找老師商量。如果有話想說,我可以當你的說話對象,如果想哭,就大聲哭出來。要是不想回家,也可以待在習字所。只要你滿意,想怎樣都行。」
所以他就這樣待在習字所裡。
「老師不會對我說教,也沒安慰我。老師都忙著寫字,我則是在一旁幫忙磨墨,或是打掃教室,大概就像這種感覺。」
當伊一郎有話想說時,老師也只是不發一語,讓他盡情說,等到時機差不多了,就會對他吩咐一句。
――去洗把臉,朗讀書本中的一篇。
「就只是這樣。不過這似乎奏效了。我漸漸不再那麼暴躁。」
嗯,是這樣嗎?雖然對大哥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富次郎對這方面的記憶同樣很模糊。
「那時候你都朗讀什麼書?《生意往來》嗎?」
伊一郎覺得好笑,笑了起來,「不,不是教本。是老師的藏書,現在回想起來,全是一些艱澀難懂的書。」
例如《學務知要》、《四書直解》之類的,講了仍舊不懂是怎樣的書。
「我想,老師應該是想讓我看看格局恢宏的『學問』和「歷史」,以此讓我明白,不必為生活的瑣事所侷限。」
真的很感謝――伊一郎說。
「我完全不懂,但既然哥哥你能明白,那就好了。」富次郎搔著頭。
「當時的我就算待在家裡也無法放鬆,像隻東張西望的膽小老鼠,老擔心會有不好的事發生,或是這個月會不會有人上門討債。」
說完後,伊一郎又是噗哧一笑。
「嗯,真像老鼠。連我都覺得自己比喻得真好。因為我是老鼠,所以對貓特別敏感。我發現小繭不是一般的貓。」
不是一般的貓?這不是油店那位叔叔說的話嗎?富次郎眉毛往上挑,望向大哥。
「哥,該不會連你也說小繭其實是毛羽毛現吧?」
意思也就是說,這是個靈異故事?
「不,毛羽毛現這種東西,我不清楚。油店的阿久是你的好朋友,但她沒和我提過這件事。」
不過關於小繭,有件事只有伊一郎知道。
「當時小繭其實更常跑進我們家中,只是你沒發現而已。」
例如外廊底下,屋簷上方,洗手缽後方。
「只要一發現牠,我當然馬上趕牠走,因為不想看到娘不悅的表情,所以我都沒大聲吆喝,以免讓人發現。而小繭也明白,一旦被我發現,牠就馬上離開。」
而且小繭常爬上稻荷神祠堂的那株老梅樹。
「坐在開三叉的樹枝上望著我們家。」
從那裡可以望見三島屋。
「我留在老師那裡,不是都自己一個人從習字所返家嗎?這時小繭都會待在梅樹上。牠望著我們家的方向,當我來到稻荷神祠堂時,牠就會躍下地面,身子往我的腳磨蹈,然後離開。」
伊一郎認為小繭是在等他。
「可能是你都和阿久他們一起玩,只剩我一個人,牠替我擔心吧。真是隻愛照顧人的貓。」
感覺還不壞。在老師那裡哭過的日子,只要小繭朝我腳下磨蹈,我就能受到牠這份溫情的安慰。甚至心想,既然富次郎這麼疼愛牠,娘要是別那麼嚴厲,讓富次郎養小繭不是很好嗎?
「當然,這話不能說出口。」
就這樣,某天小繭爬上了三島屋的二樓,坐在熟睡中的嬰兒阿凜臉上,引發了那場風波。
「當時娘派我出外跑腿,事情發生時,我剛好返家。」
伊一郎打開後門,走進廚房的土間,旋即聽見阿里在樓上大喊:
――可惡的畜牲!
「小繭衝下樓梯。當真是迅如飛箭。牠直接朝我靠了過來。」
雖然事出突然,但伊一郎仍一把抱起小繭,將牠抱在懷中。
「雖然不知道發生何事,但我覺得得保護牠才行。」
接著傳來阿民的聲音,喊著要人抓住那隻貓。伊一郎不顧一切,抱著小繭從後門衝出。難怪在三島屋裡抓不到小繭。
「我一路奔向稻荷神祠堂,待我停下腳步喘氣時……」
小繭開口說話。
「咦?」富次郎發出一聲驚呼,「你說什麼?」
「小繭說話了。」
伊一郎一本正經地說:
「牠讓我抱在懷裡,圓睜著那雙金眼。」
――一少爺,對不起。
「牠真的那麼說。」
想當然耳,伊一郎大吃一驚。小繭趁機一個扭身,從他臂彎中溜走,奔進稻荷神祠堂後方,不見蹤影。
「呃……」
富次郎半是傻笑,半是困惑,身子微微往後縮。大哥喝醉了。該不會是為了在這裡說故事,求好心切,而編出這樣的故事吧?
但伊一郎仍是那正經的表情。
「而且我聽過那個聲音。會叫我『一少爺』的,就只有那個人。」
他就像在出謎題般,望著富次郎。
「而她都叫你『小少爺』。」
富次郎緊町著哥哥瞧,搖了搖頭。
「不知道。是誰啊?」
伊一郎嘆了口氣。
「是阿金。在故事的一開頭,我不是問你還記不記得阿金嗎?我們住岩本町時,接我們店內副業做的那位裁縫女工啊。」
同樣住在岩本町巷弄裡的住家。年約三十出頭,與當木桶工匠的丈夫同住。
「她丈夫是個酒鬼,一個無可救藥的雜碎。多次衝進我們店裡,嚷著要預支阿金的工錢。」
伊兵衛吼了他幾句,他便當場夾著尾巴跑逃走,但過幾天又上門來,始終學不乖。最後甚至懷恨在心,在附近一遇到伊一郎,便上前找砸。他拿伊兵衛沒轍,但面對他兒子,則展現出凶狠的模樣,就是這麼一個劣根性重的窩囊廢。
「我還會經被他抓住手臂,抓出瘀青,或是在我頭上打出腫包來。」
每次一有這種事,阿金就會哭著跑來道歉。
「啊,所以……」
――一少爺,對不起。
「沒錯,我聽過那個聲音。」
阿金是個手藝很好的裁縫女工,而且當時已經跟伊兵衛、阿民合作了五年之久,日後理應會成為三島屋的女侍才對。
「娘甚至還對她說過,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店,妳就住到我們店裡,然後和妳那沒用的丈夫斷絕關係吧。」
但就在伊兵衛與阿民開始有開店的打算時,阿金卻被喝醉的丈夫打得跌倒在地,傷了右手。
「本以為是跌打損傷,加以冰數,但沒想到竟是骨折。」
後來儘管已不痛了,腫也消了,但阿金的右手已無法像以前那樣活動自如。應付日常生活還行,但沒辦法處理細膩的裁縫工作。
「既然這樣,就算當女侍也行,妳就離開妳丈夫,投靠我們吧。爹娘都這樣勸她。但她那沒用的文夫害阿金變成這樣後,似乎有點悔改。」
――今後我會戒酒,好好珍惜我媳婦。
「因為他還向爹、娘,以及長屋的宅院管理人低頭懇求。」
心地善良的阿金因此被拴住,留在丈夫身邊,不再與三島屋有往來。
「後來接替阿金來到我們店裡的,就是阿里。」
她們兩人原本是住同一處巷弄長屋的鄰居。
「阿里還算手巧,而且她說想自己賺錢養孩子,就連宅院管理人也替她說情,問我們三島屋能否關照一下阿里。」
阿金也請三島屋多多照料阿里,爹娘這才留她在店裡。
「這件事我是後來才得知的,聽說娘當時很不情願。娘說,雖然對阿里有點抱歉,不過阿里給人的感覺不太好,她覺得有點不安。」
她的直覺果然沒錯。
「阿金夫婦雖然後來沒跟我們往來,但仍繼續住在岩本町的巷弄長屋嗎?」
伊一郎頷首,「所以嘍,只要想前去拜訪,隨時都能去。」
「也就是說……你跑去確認?」
阿金,有隻金眼的白貓用妳的聲音說話,妳是否知道些什麼?事情是這樣的,那隻白貓坐在阿里她孩子的臉上,做了很過分的事。想問她這些事。
伊一郎雙手插在衣袖裡,像烏龜一樣縮著脖子。
「雖然我還是個孩子,但這種問題實在很難啟齒。」
太荒誕了。
「我也不想這樣貿然前去拜訪,而遇上她丈夫。雖然是就事論事,但聽在別人耳裡,可能會覺得這是在找砸,對吧?」
確實有這層顧慮。
――少爺,對不起。
「我想起阿金一再向我道歉的過往,便覺得很難過,所以我打消前往拜訪的念頭。」
雖然此事離奇古怪,不可思議,心裡一直有個疙瘩在,但倒也不是什麼得卯足全力解開的謎團。
「最重要的小繭不知跑哪兒去了,所以我心想,在牠出現前,就先再觀察一陣子吧。」
伊一郎靜靜等候了一天、兩天。如果小繭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三島屋,跟富次郎撒嬌,和阿久玩樂,向人討食,那這件事就算了。白貓會說人話這件事,就忘了吧。
「妳和阿久四處找尋小繭,還為此哭喪著臉呢。」
但小繭始終沒回來。
第五天早上,伊一郎拿定主意。
「我決定要見阿金一面。」
一隻以阿金的聲音說人話的貓不見了。這是否表示阿金發生了什麼事?
「我當時也沒清楚地想到這個層面。完全只是因為這件事太過離奇,令我很在意。」
中午時,伊一郎沒回家吃午飯,而是直接前往岩本町。路途並不遠。用跑的一下就到了。
「我鑽過巷弄長屋的木門,走在水溝板上,這時正好阿金打開紙門走了出來。」
阿金背著一個大包袱。一看到伊一郎,她大吃一驚,呆立原地。
「阿金一看到我,整張臉逐漸脹紅。」
――啊,真難為情。
她雙手掩面,原地蹲了下來。
――一少爺,看您以這樣的神情前來,表示您知道那隻貓就是我。
金眼白貓小繭的真實身分,就是阿金。
「簡單來說。」
伊一郎謎起眼睛說道:
「是阿金的生靈化成貓的形狀,前來接近我們。」
她那發誓會悔改的沒用丈夫,撐不到兩個月便守不住承諾,拋下她下落不明。
「阿金在宅院管理人的介紹下,要住進位於向島的一家商家的別院當女侍。這天她正準備啟程前往。」
阿金請伊一郎進入她已空無一物的住家,大致知道緣由的宅院管理人也一併前來,伊一郎聽聞了整個經過。
「無法當裁縫女工,因而不再與我們往來的阿金,四處承接煮飯、打掃、褓母的工作,打零工度日,生活過得很清苦。」
她那沒用的丈夫靠她賺來的錢買酒喝,這樣還不夠,四處賒帳,欠了一屁股債後逃逸無蹤。
變成孤家寡人的阿金,可能是被每天的工作壓得筋疲力竭,從四月底那時候開始,常會坐著打吨。有時是一早,有時是白天,突然會一陣睏意襲來,就此睡著。不論是站在井邊,還是正在用陶爐烤魚,都照樣打盹。
身邊的人們發現這樣的異狀,連宅院管理人也替她擔心,不時會來查看阿金的情況。這種情形並非每天都會發生,但始終都不見改善。
「而就在某天早上,宅院管管理人看見了。」
看見坐在入門台階處打瞌睡的阿金,口中跑出一個蓬鬆的白色之物。
「宅院管理人見多識廣,馬上便察覺是怎麼回事。」
――啊,是生靈。
阿金的生靈出竅了。
「他在後頭緊追,但跟丟了,於是他陪在阿金身邊,過了約半個時辰,那白色的蓬鬆之物又回來了。」
它溜進阿金口中後,阿金猛然醒來,這麼一來,宅院管理人便確定是這樣沒錯了。
「宅院管理人將剛才發生的事告訴阿金,問她在打盹時是否夢見了什麼。」
――是,我確實做了夢。我爬向某棵大樹,遠望伊兵衛先生和阿民夫人開設的那家氣派的店面。
「你第一次在稻荷神祠堂旁的梅樹枝上發現那團白色的蓬鬆之物,時間正好與此吻合。」
阿金不時會發生這種現象。宅院管理人盡可能在阿金身旁看顧她,待生靈返回後,再向她問話。
「聽說阿金談的盡是和三島屋有關的事。」
――我看到一少爺和小少爺到習字所去。
――老闆娘和女侍一起在晾衣服。
――他們的工房是一間日照充足,光線明亮的木板地房間。我原本應該也能在那裡工作的。
「阿金很清楚地記得你爬上梅樹,近距離和她對望的那件事。」
――我嚇到小少爺了。
這種情形每發生一次,阿金的夢境就愈鮮明。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她出竅的靈魂已不再是白色的蓬鬆之物,而是開始有了完整的形體。」
她化為一隻金眼白貓,能去到地想去的地方,就近看她想看的事物。她覺得很快樂,所以變得更加頻繁。
「阿金幾乎每天都從口中吐出生靈,宅院管理人看了很是擔心。」
――阿金,生靈自行脫離妳的身體,這表示妳的心中有很深的牽掛。
「沒錯,她確實有牽掛。她滿是牽掛。」
阿金明明是個有好手藝的裁縫女工,明明幫了伊兵衛和阿民很大的忙,卻偏偏在三島屋開業前斷了這條路。
「而且在阿金之後加入三島屋的阿里,不僅不是個稱職的裁縫女工、還都不檢討自己,老是向人說我們的壞話。」
因為同樣住在巷弄長屋裡,所以阿里肆無忌,逢人便說的不平和不滿,也傳進阿金耳中。
我明明沒做壞事,卻非得結束裁縫女工的工作不可。明明很想在三島屋的老闆和老闆娘底下工作,卻不得不死了這條心,
過著這種打零工的窮苦日子。我過去那麼努力磨練技藝,為的是什麼?
相對的,阿里明明那麼受老天眷顧,明明在三島屋工作得好好的,明明是我替她說情,幫她引介,她卻不知感謝,還整天抱怨說閒話。
真羨慕。真不甘心。真懷悔。真惱火。
「這無處宜洩的憤怒和悲傷不斷累積,最後阿金的生靈形成的小繭才會做出想傷害阿里孩子的行徑。」
變成小繭時,阿金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事。
「所以當我保護小繭時,她才會用人話向我道款。」
或許該說她忘了自己現在是一隻貓,不自主地說出人話。
――不小心讓一少爺知道我此等卑劣的行徑。
阿金哭哭啼啼地向伊一郎道歉。
我羞傀得想一死了之。不過,應該也是因為這份羞愧直透心底的綠故吧。
從那之後,阿金就不再生靈出竅。
「所以小繭也就不再出現了。」
――小少爺和油店的阿久很疼愛我,我很想向他們道謝,但我實在辦不到。
為了不讓自己的執著和憤怒繼續累積下去,阿金決定遠離三島屋。因為有宅院管理人的幫忙,她找到了新工作。
――我將離開這裡。能和一少爺在此告別,直的很慶幸。
阿金一再回頭鞠躬行禮,步出巷弄長屋。
那天傍晚,伊一郎回到三島屋,對富次郎說別再找小繭了。因為他知道不管再怎麼找,也不會再見到小繭了。所以才才一臉冷淡。
「當你對阿里發火,最後被迫向她低頭道歉時,我也一起道歉,其實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做了很對不起你的事。」
要不是伊一郎保護小繭,抱著牠逃走,小繭就還會是油店養的貓,能繼續受富次郎疼愛。
「是我讓小繭消失的。」
――一少爺,對不起。
「我還讓阿金覺得無地自容。」
黑白之間內盈滿沉靜的黑夜,逐漸變小的座燈光圈,微弱的照著這對迎面而坐的兄弟。
富次郎凝視著大哥。十四年前,那個絕不會在眾人面前落淚的伊一郎,此時眼中閃著淚光。這或許也是黃湯下肚的緣故。
「世事無法盡如人意嘛。」富次郎說。
「要是阿金現在能和我們大家一樣過得幸福,那就好了。」
伊一郎低著頭不發一語,貶了眨眼。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時,眼中已不帶淚光。
「嗯,沒錯。」
「哥,你並沒做錯。阿金如果一直口吐生靈,對她也不會是好事。」
怒意會一再累積,也許下次真的傷了阿凜也說不定。很慶幸能及時阻止悲劇發生。
「不過,她明知我們爹娘討厭貓狗,為什麼偏偏要變成貓呢?」
如果變成其他動物,應該能更輕鬆地潛入三島屋才對。
「例如……有了,變成草蜥。」
富次郎如此低語,伊一郎聽了大為傻眼。
「富次郎,我說你啊……」
伊一郎呼出濃濃酒氣。
「你可真不懂人情義理啊。」
竟然說變成草蜥,也太過分了吧――伊一郎咕濃道。
「那團白色蓬鬆之物之所以會逐漸成形,最後變成一隻白貓,是因為我和你喜歡貓。之所以是吉利的金眼,一定也是因為阿金期盼三島屋能生意興隆。」
竟然被你說成那樣,太失禮了。什麼不好說,偏偏說草蜥!
富次郎抬手貼著額頭,誇張地做出歉疚的動作。
「真是抱歉,大哥,好久沒喝得這麼盡興了。你明天不是要回菱屋嗎?我看你該去睡了。」
他趕哥哥走,剩自己一個人後,搬動那張白天用過之後一直都靠在房內角落的書桌,取出墨壺和毛筆。趁座燈的油燈耗盡前畫下吧。
他手肘抵著書桌,沉思了片刻。
嗯,我之前都忘了。決定當沒發生過。小繭真是可愛。牠消失時心中的落寞。不管怎麼叫喚、怎麼尋找,都沒有結果,淚水燒炙著臉頰,宛如硬生生將內心咬碎一般。這一切他原本都不願再想起。
開始下筆後,便畫得飛快。一隻背對著他,微微偏著頭,捲起尾巴的白貓。
那對金眼與富次郎對望時,突然變得細長的眼瞳,就不畫了吧。
咕噜咕噜,喵〜
之後伊一郎在元旦這天又回到三島屋,和大家一起圍爐。伊兵衛和阿民不論是向老主顧拜年,還是客人上三島屋來拜年,他們的話題都圍繞在阿近的婚禮上。
三島屋是出嫁,所以一切事宜都是由葫蘆古堂操辦,媒人也是請租書店的同業聚會的召集人擔任,他們是一頭銀絲白髮的一對老夫婦,從勘一還是小嬰兒時就知道他。
「整個人像是空心葫蘆,很不可靠的勘一,竟然會娶到這麼好的媳婦,真是天大的好福氣啊。」
阿近在川崎驛站經營旅館〈丸千)〉的父母,無法暫停客棧的生意,而阿近的大哥喜一剛娶入門的媳婦又身懷大甲,一時人手調度困難,最後只有母親一人趕在婚禮三天前來到江戶。睽違許久,阿近終於得以和母親促膝長談,而阿民也帶著她們兩人前往參拜淺草的觀音菩薩,順便四處採買。
從三島町的三島屋到多町二丁目的葫蘆古堂,只有三丁遠(一丁約一百九十公尺)。只要天氣許可,阿近將徒步出嫁。
「要是晴天就好了。」
也許是老天爺聽見伊兵衛的祈願,當天一早便陽高照。天空萬里無雲,平靜無風,是初春的好天氣。
新娘隊伍出門時,這一帶的地主派來木材店的組長,為阿近唱運木歌。在店內留守的八十助等人大喊「恭喜」,一同鞠躬行禮。
伊兵衛身穿印有店徽的禮服走在前頭,頭戴棉帽的阿近走後頭。阿近的母親則穿著阿民為她縫製的留袖和服【註86】,在一旁執著阿近的手。而同樣身穿店徽禮服的伊一郎和富次郎兩兄弟,則是分列兩旁,如同護衛一般。兄弟兩肩上都扛著細竹,上頭裝飾著三島屋的商品。
由於阿近的陪嫁品已事先運往夫家,所以隨行的行李不多。為這對年輕夫妻新作的幾件衣服,收在染有三島屋屋號的人包袱裡,由阿勝和阿島拿在手上,緩步而行。在今天這個大日子,很希望能尊稱她們兩位為「御女侍【註87】」,而跟在她們兩人身後的,則是一路鄭重的向夾道送行的人們行禮,展現出老闆娘堂堂威儀的阿民。
「謝謝各位。我們是三島屋。我姪女阿近今日出嫁,都是承蒙諸位平日的惠顧。萬分感謝、萬分感謝。」
阿民的隨從新太,手中提著印有三島屋屋號的燈籠,他就像煮熟的章魚般滿臉通紅,頻頻向路人鞠躬。
富次郎透過扛在肩上的細竹重量,想到伊兵衛和阿民過去一路走來的艱辛。阿近從棉帽底下露出塗有胭脂的紅唇,帶著微笑,富次郎看了感到很開心。好不容易才見到面的丸千伯母,枉費阿勝那麼用心幫她上妝,她卻始終淚流不止,兩頰的香粉留下兩道淚痕。
這些景象全都仔細地留在腦中吧。事後再全部畫下來,送給伯母當禮物帶回去。
隨著新娘隊伍的行進,沿途滿是歡笑。明明大家臉上都帶著笑容,但來到葫蘆古堂一看,就只有站在媒人夫婦和大老闆中間的新郎勘一顯得僵硬無比。活像一名被迫穿上禮服的孩童。
――啊,原來這小子也會緊張嘛。
模樣既好笑,又可愛。
將阿近交給葫蘆古堂,在內院的客廳舉辦婚禮前,伊一郎和富次郎把掛在細竹上的提袋分送給跟在新娘隊伍後面看熱鬧的群眾。雖然都是懷紙袋或袂落【註88】這類的小東西,但還是頗受歡迎,眾人伸手搶著要。葫蘆古堂備有一包包點心,名叫丸子的小廝很認真地四處發放。新太也在一旁幫忙,看來,兩人同樣是小廝,很快就混熱了。
勘一與阿近兩夫妻喝交杯酒時,向來威儀十足的阿民竟然悄悄哭起來了,兩頰留下兩道粗大的淚痕。
從今天起將成為阿近公公的萌蘆古堂大老闆,個頭比勘一還高,身材清瘦,模樣宛如一棵老樹。牙齒幾乎都已掉光,說話時會微微漏氣。
「不覺得很像嗎?」
伊一郎戳著富次郎低語。
「像誰?」
「我們習字所的老師啊。」
這樣的話,他一定是位懂得人情義理的智者。
婚宴雖然算不上盛大,但熱鬧又歡樂,有可口的菜餚和香醇的美酒,賓主盡歡。
酒量好的伊一郎喝得很盡興,但富次郎可就已經三分醉了,他中途溜出宴席。他問小廝丸子:
「我想出去吹吹風,該從哪兒走才好?」
丸子馬上應道,「是!是!請往這兒走。」帶他來到後門。不知為何,這小子老是蹦蹦跳跳,根本不像丸子,反倒比較像皮球。
在後門的木板地房間裡,葫蘆古堂的夥計正圍著一桌酒菜在享用。十郎也在裡頭。
「哎呀,小少爺,要如廁,是嗎?」
他似乎也有幾分醉,步履滿跚地跟在富次郎後頭。
「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買啊。」
「十郎先生,廁所在這邊啊。」
丸子拉著他走。
後門外是一座小庭院,外頭圍著樹籬,設有一個出入用的簡便木門,今天木門上也綁著紅白兩色的水引【註89】。
木門外是一條狹窄的巷弄,隔壁商家的倉庫牆壁擋在前方。
富次郎伸手搭在木門上,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從他鼻中呼出的氣息帶有濃濃的酒味。
――唉,喝太多了。
感到一陣頭量目眩。
就在這時――
「請問有人在嗎?」
近處傳來一聲叫喚,富次郎不禁為之一震。他呼開眼,發現隔著木門與他相距約六尺遠處,有名商人模樣的男子靠在樹籬上站著,
「三島屋阿近小姐的婚禮已順利結束了嗎?」
此人口齒清晰,嗓音悅耳。至於他的年紀…只要是介於四十到六十歲這個區間,不管要猜他是幾歲似乎都行。
油亮的月代【註90】。粗大的眉毛。在眼白居多的眼睛下特別明顯的一雙小眼珠,焦點定在富次郎臉上。他那只有右側嘴角微微上揚,向人討好的笑臉,看起來似乎帶有一絲嘲諷之色,莫非是自己想多了?
他一身唐棧和服,呈綠灰色和雲母色的橫條圖案。雖然是別具風情的顏色圖案,但不是一般商人會穿的服裝。衣帶也是採獨鈷紋【註91】,所以算是博多帶,應該是本博多吧。算是高級品。
以這樣的衣服當便服穿,表示此人出身富貴。如果是葫蘆古堂的老主顧,那可萬萬不能失禮。富次郎恭敬地行了一禮。
「託您的福,他們已喝完交杯酒,現在正和大家一起慶祝。」
真是太好了――男子說:
「在下和小姐也算有一份緣,請代我祝她幸福。」
「謝謝您。」
富次郎如此回應後,抬起臉來,但已不見男子蹤影。
富次郎看傻了眼,半响說不出話來。
對方並非平空消失。在富次郎抬頭前,他看到男子轉身離開樹籬。他確實看見了。接著男子條然消失。
這時,他第一次看見男子腳下。男子打著赤腳。明明穿著一身上等和服和衣帶,但腳下卻沒穿白布襪,也沒穿鞋。
――他不是陽間之人。
富次郎雙臂雞皮疙瘩驟起。
他雙手抓著木門,無法動彈,方才親眼目睹的那一幕實在難以置信,但那是活生生發生在眼前的事。
「小少爺?」
後門傳來阿勝的聲音。他解開咒縛,一陣喘息,從木門上鬆開手。
「您怎麼了?」
富次郎不由自主地抓住阿勝的手臂,說出剛才的遭遇。阿勝專注聆聽,目不稍瞬,聽完後,她靜靜頷首。
「這樣啊。對方祝他們幸福,是嗎?」
「阿勝,妳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阿勝莞爾一笑,瞇起眼睛。
「就像他本人說的,與一位與小姐有緣之人。不,他應該不是陽間之人。」
不過他是位商人――阿勝說:
「穿梭於人世與另一個世界,賣想要的東西,給想要的人,向想賣的人收購。」
就是這樣的人。
「至少當初他是對小姐這樣自稱。」
「是這樣嗎?」
富次郎又是一陣哆嗦,實在很沒面子。阿勝輕輕按住他的手臂,撫平他短外罩衣袖上的皺折。
接著若無其事地說出驚人之語。
「他選了小少爺您,在您面前現身,向您道賀,那應該是表示他認
同由您來擔任奇異百吻語的接替者。」
「咦、咦、咦?」
「您大可不必這麼驚慌,有我阿勝擔任守護者,不會有問題的。好了,請回座,再喝幾杯吧。」
正好這時宴席上傳來拍手打節拍和唱祝賀歌的聲音。雖然歌喉不佳,但唱得相當開心,是誰在唱呢?
「嗯,好。阿勝,妳也來吧。」
「是。」
目送富次郎離去後,阿勝仍在原地佇立了半响。接著她那修長的身驅欠身行了一禮。
「謝謝您的祝賀。」
她以柔美的聲音如此低語,眼裡漾著笑意,轉身走回葫蘆古堂內院。
註83:商家的夥彩計,女侍得以返鄉探親的日子,一般是一月十六日和七月十六日。
註84:江户時代的娼妓。
註85:指一般的芋頭,有象徵多子的含意。
註86:已婚女性所穿的最高級禮服。
註87:原文為「お女中」,女中指一般的女侍,而加了個「お」,亦即「御」字,則是指貴族或武士家的女诗,身分較一般女侍來得高。
註88:以繩子串著兩邊的袋子,藏在衣服裡,兩個袋子落向兩手衣袖中的一種設計,可用來放菸或手帕。
註89:祝賀時用來裝飾的紅白或黑白兩色繩結。
註90:傳統日本成年男性的髮型。將前額兩側至頭頂的頭髮全部制光,使頭皮露出呈半月形。
社91:獨鈷是密教所用的金剛杵,以此圖案作為布料的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