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怪奇草紙 - 怪奇草紙: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伍 - 懸疑靈異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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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怪奇草紙

怪奇草紙: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伍 by 宮部美幸

2020-1-29 18:50

  
  
  隔天溫度驟降,一早便飄起了雪花。屋頂和道路上雖然還不至於積雪,但人們的肩上沾有像碎水般的微細雪粒,手一拍使掉落。那景致雖美,卻更添寒意。
  真正重打扮的人,會趕在季節到來之前。不過提袋店真正穩固的客源,是身體感受到寒暑後,這才想到要買小飾品的一般客人。此時的三島屋,圍巾、披肩、頭巾賣翻天,勤奮賣力的夥計就只是朝外頭的小雪喵了一眼,這天仍是忙到出汗的好日子。
  準備午餐的工作同樣忙碌,待備好每位店員的分量後,阿近、阿島、阿勝三人這才扒著熱水泡飯,稍事休息,這時凍得鼻頭泛紅的新太走來。
  「小姐,葫蘆古堂的少東家來了。」
  他捧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紙包。
  「我收下他帶來的伴手禮。他說這是在萬年橋旁擺攤的蒸豆沙包店買的,請趁熱氣還沒散光前吃。」
  新太是個老實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護住蒸豆沙包的熱氣,幾乎口水都快從嘴角垂下了。
  「葫蘆古堂說,這個禮物在剛蒸好時他已先吃了,所以不必等他,各位請先享用,他先在外廊等候。」
  「哎呀。新太,那你馬上拿一個來吃吧。我去打聲招呼。」
  阿近正準備起身時,阿勝突然拉住她的衣袖,「胡蘆古堂少東家勘先生,今天是我的客人,所以由我來接待。」
  可以帶他去黑白之間嗎――阿勝問。
  「因為這次很適合到那間廂房,所以我才講他前來。」
  「咦?可以啊。」
  阿勝鮮少會像這樣主導。阿島也頗感驚訝,「阿勝,妳要租書嗎?」
  如果是這樣,早跟我說一聲就行了嘛,這麼見外。
  「不是的。阿島姊,待會兒我會再好好跟妳說,來,豆沙包快趁熱吃吧。我去叫老爺來吧。」
  伊兵衛、阿民、富次郎都來到廚房,直問怎麼了,然後直接在木板地上園著火盆,開心地吃起豆沙包。
  「好吃、好吃。」
  新太鼓著腮幫子吃起豆沙包。
  「確實好吃,不過我知道有一家糕點店的酒豆沙包更好吃。下次買來讓你吃吃看,做個比較。不過,葫蘆古堂的少東家還真是不容小戲啊。在萬年橋邊擺攤的蒸豆沙包店?我都沒聽過呢。」
  富次郎不服輸的個性被激起,較起勁來。
  「邊吃束西邊講話,容易噎著,快別說了。這樣沒規矩。」
  儘管挨阿民訓斥,富次郎還是回了一句,「可是娘……」加以辯駁,接著果真被豆沙包給噎著。阿島急忙替他拍背,大驚小怪起來。
  「這確實好吃。」伊兵衛大喜,「新太,你請那位租書店老闆告知這家店的位置,買來請店內的每個人吃。」
  先前買甕烤池瓜時也是如此,生性勤奮的小新,只要是為了買吃的跑腿,就會特別帶勁,跑起來就像雙腳長了翅膀一樣。
  豆沙包的溫熱。豆沙餡的甘甜。眾人意外地聚在廚房的木板地上,一起吃點心的快樂。從爐灶的煙囪飄落的細雪。
  阿近心想,啊,這就是幸福。
  「阿民,像這樣坐在廚房角落裡吃豆沙包,我們有幾十年不會這樣了?」
  伊兵衛深有所感地說道:
  「當初挑擔子叫賣時,常站在土間吃飯,不過自從有了氣派的店面後,我們都認為在客廳面向小矮桌吃飯,才是理所當然……」
  「說什麼幾十年,才沒那麼久呢。現在也還是一樣,工房的工作忙碌時,我還是會在走廊上吃飯。」
  「什麼嘛,真無趣。原本還想老夫老妻一起回味過住呢。」
  阿民咯咯輕笑,「哎呀,真是抱歉。也對,像這種時候就得細細回
  味才行。等阿近出嫁後,我們這幾個熟面孔就無法再齊聚一堂了。」
  阿民若無其事地說道。
  「既然這樣,就幫阿近招個女婿吧。」
  富次郎也順著話題往下接話。
  「堂哥,小心又被豆沙包噎著哦。」
  「別這麼冷淡嘛,阿近。我是說真的。像提袋店這種漂漂亮亮的生意,感覺就得由母系來承接,生意才會興盛。伊一郎大哥和我都想白手起家做別的生意,像我爹以前那樣吃苦磨練,這樣才像男子漢啊。」
  說這什麼話呢。阿近改為正襟危坐,表情嚴肅。
  「堂哥,就算開玩笑,也不該說這種話。三島屋的身家財產,怎麼能和我扯上關係呢。」
  「我知道妳沒這個意思。這麼說來,阿近會嫁人嗎?太好了。」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阿近在不幸的情況下失去未婚夫。接著那名殺人兇手也跟著喪命。阿近一直認為是自己害死了他們。
  她離開老家,投靠三島屋,在擔任奇異百物語聆聽者的過程中,心靈創傷逐漸癒合,想法也開始改變,認為自己不能一直這樣封閉自己的人生,也曾對她在江戶邂逅的男性抱持好感,但她尚未完全抛卻這個包袱。儘管悲傷痊癒,但是罪惡感仍未消除。我這種人沒資格追求幸福,這個想法一直緊緊纏繞心頭。
  但三島屋的人們從一年多前開始,就像笑著從守在鬼門前的惡鬼面前通過一樣,不時以輕鬆的態度談起阿近往後的幸福,談起「良緣」。
  阿近自己也明白,總有一天她得認真面對自己未來的出路。然而,此時向她如此詢問的富次郎雖然像在鼓勵似的,眼神帶著溫柔的笑意,阿近也明白他沒半點惡意,但她就是不想談這件事。
  阿近低下頭,而圍在火盆旁的眾人目光皆往阿近匯聚。
  「很快就會有好姻緣上門的。」伊兵衛像在打圓場似地說道,「這就是緣分,所以船到橋頭自然直。好了,大家回去工作吧。」
  眾人散去後,阿民招手要阿近過來。
  「妳還記得越後屋的阿貴小姐,以及店裡的繼承人清太郎先生吧?」
  越後屋是位於堀江町的一家草鞋批發商,與三島屋有生意往來。阿貴因為某個緣由而投靠越後屋,老闆的獨生子清太郎稱呼她「姊姊」。
  奇異百物語剛開始時,阿貴會以說故事者的身分造訪三島屋,說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故事當時並未就此結束,後來阿近也在裡頭軋了一角,那件事才落幕。
  從那之後雙方變得熟稔,但後來越後屋強烈希望阿近能嫁清太郎為妻,沒這個意願的阿近逐漸與他疏遠。
  後來阿貴覓得良緣,嫁作人婦。雖然受盡乖舛的命運操弄,如今年紀已老大不小,但她內心仍是個花樣年莲的少女,而且人又是得美,聽說丈夫對她疼愛有加。
  「聽說上個月清太郎先生談定婚事,舉辦了婚禮。因此阿貴小姐也特地從夫家返鄉。越後屋老闆娘要我代為向妳問候一聲。」
  有件事實在不好啟齒――阿民苦笑道:
  「老闆娘說,清太郎先生原本一直對妳無法忘情,遲遲不肯接受其他婚事。越後屋老闆娘為此傷透了腦筋,」
  ――這麼一來,就再也不會給您造成困擾,我們作父母的也鬆了口氣。
  「這番話可真是調刺啊。」
  阿近備感羞愧。
  「真對不起。」
  「妳用不著道歉。因為與清太郎先生的這樁婚事,我也反對。」
  總有一天,我會讓阿近妳嫁個好對象,過幸福的日子。我阿民睹上三島屋老闆娘的名聲,一定會拼了這條命,替妳促成良緣。
  「不過,我認為對象不是清太郎先生。」
  因為阿近的未來,不該這麼倉促做決定――阿民說:
  「富次郎之所以那樣說,是因為他疼愛的堂妹總有一天會被人娶走,他感到不甘心,心裡焦急。」
  妳可別生他氣啊。我怎麼會生氣呢。正常兩人如此交談時,阿勝前來廚房叫喚:
  「小姐,您好了嗎?」
  「對了,葫蘆古堂的少東家還在等呢!」
  阿近迅速整理髮髻和衣襟,解下圍裙,快步前往一看,葫蘆古堂的少家勘一正坐在黑白之間的外廊上與富次郎聊天。勘一一如平時,仍是那凡事與已無關,一派悠閒的模樣,不過富次郎倒是談得相當熱絡。
  兩人之間擺了一個跟米箱差不多大小的桐木箱。這是個全新的木箱,上頭的木紋仍很鮮明。應該是勘一带來的行李吧。
  「哦,阿近啊。」
  富次郎很乾脆地擱下剛才的交談,一臉爽朗。
  「妳看、這是阿勝的寶箱,」
  他輕拍桐木箱的邊角。「我才在想,是去哪兒找來的,結果原來軍師是這位少東家。真是不容小覷啊。」
  阿勝面帶微笑,拍了拍下擺地坐下,「您這樣的說法,聽起來有點奇怪呢。」
  「那我換個說法吧。真是絲毫大意不得啊,」
  阿近一臉吃驚,「這是怎麼回事?」
  問了之後才知道,這個桐木箱是用來存放富次郎圖畫的保管箱。而實際打開蓋子一看,裡頭整整齊齊存放了富次郎之前畫的三張畫。
  
  箱子內側的兩端,嵌著像柵欄般的東西,是以桐木板製成,而那幾張畫就貼在厚實的美濃紙上,立著夾在這栅欄內。這麼一來,圖畫紙就不會彼此黏在一起,也不會產生折痕,更不會弄皺。由於採用桐木,還能除蟲防潮。
  「光這一個箱子,就能再存放二十張。」
  富次郎顯得很開心。
  「我得卯起來繼續畫才行了。」
  「等裝滿了,就再做一個新的木箱。」阿勝說,「如果是這樣的木箱,一次可以很多個疊在一起。」
  「這是的葫蘆古堂店內賣的商品嗎?」
  阿近如此詢問之後,勘一這才不疾不徐地開口:
  「這是我們為了存放簿冊子、書畫,以及書信之類的物品,所設計的箱子。」
  聽說擺在店內的木箱,會在蓋子上烙上葫蘆古堂的刻印。
  「之前阿勝小姐找在下商量時,在下馬上就想到這個,覺得剛好合適,便提出建議。」
  要代為保管富次郎的畫,這決定固然不錯,但要怎麼保管是個問題,於是阿勝找勘一商量。
  「因為我想起以前會在租書店的店門前,看過他們把書放進用紙和木頭作成的扁箱子裡,立著擺放。」
  一般來說,書木都是採疊放,但下方的書本會因為重量而壓傷,要一本一本取出也是件麻煩事,所以貴重的書本都會放在箱子裡立著擺放。
  「只要在箱子背面貼上書簽,一看就知道裡頭存放的是哪一本書,相當方便,」勘一說。
  「我心想,祖書店有這樣的設計,或許能請他們幫忙,便前往拜訪,結果少東家一下子就解決了問題,就像在看魔術表演一樣。」
  這就是阿勝說「揭曉」的含意,是吧?阿近仔細端詳木箱,富次郎對她說:
  「這木箱是『聽過就忘箱』。一名說故事者前來,說完後離去,我負責作畫。然後收藏在這裡,蓋上蓋了後,那故事就不存在了。」
  「所以存放在這種的圖畫,不會準備用來表示其内容的牌子或標籤。」
  打開蓋子,只會看到整排美濃紙,不知道裡頭的內容。
  「如果日後哪天三島屋改變主意,想標上目錄,在下會請書法好手代為寫上,屆時儘管吩附一聲。」
  阿近試著蓋上木箱蓋,輕盈的蓋子就像被吸住一般,緊緊合上,不會因為觸摸側面而打開。
  富次郎加以催促,「妳拿起箱子,將它倒過來試試看。」
  阿近依言嘗試,蓋子仍是文風不動。
  「就算甩動它也不會打開,妳可以試試。」
  果真如此
  「要打開時,得先以指甲戳進蓋子和箱子間的縫處。」
  試著照做後,幾乎沒出力,蓋子便無聲地拿了起來。微微散發出桐木香氣。作工真精巧。
  「這麼說有點俗氣,但還是容我間一句,像這樣的箱子一定很貴吧?」
  讓阿勝付這筆錢,太過意不去了、阿近認為應該由三島屋買下才對,這才開口詢問,但阿勝與制一卻是互望一眼後,莞爾一笑。
  「小姐,少東家說這筆費用會先記在帳上。」
  勘一頷首,「日後我們若需要借助阿勝小姐消災除厄的力量時,再請她鼎力相助即可。」
  那就太感謝了,阿近向勘一行了一禮。
  「謝謝您這份用心。」
  「哪兒的話。只要能幫得上老主顧的忙,我們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抱歉啊,阿近。」
  富次郎突然開口道歉。他收起先前那調皮小鬼的表情,變得一本正
  經。
  「因為我畫畫的緣故,給奇異百物語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事。」
  「才沒有呢。最近我也很期待,不知道堂哥會畫出怎樣的畫來。」
  之前都是阿近獨自一人為故事做了結。起初她事後都會重新將故事說一遍給伊兵衛或阿民聽,與他們分享,但後來漸漸改為理藏在自己心中,因為聽完故事,將故事打包收藏後,要再度解開,感覺愈來愈難。隨著經驗累積,她逐漸明白,在黑白之間聽到的故事,在處理上需要多一份用心。
  這時富次郎登場,起初是和阿勝一起躲著偷聽,但很快就坐在她身旁一起聆聽。待客人離去後,再將故事畫進畫中。拜此之賜,感覺更能巧妙地做到聽完就忘。
  但富次郎則是藉由將客人的故事畫進圖畫中,而收藏了一個怪異故事。而阿近之所以會說「沒問題的」,講得好像很不了起似的,或許也是因為富次郎替地把故事封進圖畫中的緣故。
  ――只要有堂哥在,我就能放心地繼續下去。
  她深有所感。
  「能獲得阿近的保證,真開心。」
  富次郎面露微笑,接著突然轉身面向勘一,「對了,少東家,有件事我很在意。」
  「什麼事呢?」
  「租書店到底在怎樣的情況下才會要借重阿勝消災除厄的能力呢?」
  勘一沉穩地應道,「或許哪天會遇上這樣的情況,所以這是有備無患。」
  「不不不,如果以前從沒遇過這種事的話,應該沒必要防備吧。」
  葫蘆古堂會不會也在做生意的過程中遇過怪異或不可思議的事件呢?
  這裡可是黑白之間哦――富次郎說:
  「是我們奇異百物語的舞台。能被請來這裡,是百年修來的福氣,你如果沒這麼想的話,就太不識趣了。如何,你有沒有什麼適合的故事啊?有的話,就說來聽吧,」
  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會造成人家的困擾吧。阿近正準備出面打圓場時……
  ――啊,好像真的說中了。
  沒錯。雖然嘴巴上說聽完就忘,但這三年來,藉著在黑白之間聽人們說故事,阿近逐漸有了改變。不,應該說「如果不改變的話,就無法做到聽完就忘」。
  葫蘆古堂的少東家緩緩側著頭沉思。那是有話想說的表情。阿近多次在這裡和他見過面,所以不會看錯。
  勘一定住不動,半响過後才恢復原本的姿勢,開口:
  「在下不確定這會不會是小姐和小少爺想聽的故事……」
  「你肯說?」
  「是的。誠如小少爺所說,能在這裡見面,是百年修來的福氣。」
  「不錯哦!這樣才對嘛。」
  「那我先退下了。」
  阿勝小心翼翼地抱著桐木箱站起身,「我去跟阿島姊說一聲,請她備茶。」
  「謝謝。葫蘆古堂的少東家,來來來,請上座。」
  「對了,壁寵得掛上新的白紙才行。」
  富次郎急忙著手準備,這時阿島端來了鐵壺和泡茶用具。
  「剛才謝謝您贈送的蒸豆沙包。我們會招待您溫熱的點心當作回禮。」
  聽說是阿民親手作的汁粉【註58】。
  我會在適當的時候送上,小姐,到時候請叫我一聲。」
  「不知道有幾年沒吃到我娘作的汁粉了。」
  富次郎露出和新太一樣的表情。
  阿近以熱開水沏了一壺芳香四溢的番茶。勘一望著她沏茶的動作,開口:
  「對了,紅豆有驅魔的力量,所以汁粉搭配奇異百物語,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哦,我都不知道呢、」
  「趕鬼是會用撒豆子沒錯,但那不是紅豆吧?」
  「有些地方就是撒散紅豆。話說回來,只要是豆子,就有神聖之氣。因為豆子是神明的供品。」
  葫蘆古堂的少東家可真博學。
  勘一津津有味地喝著番茶,只見他手捧著茶杯,再度陷入沉思。
  「因為是租書店的人所說的故事,所以和書本有關,應該還挺合適合的。」
  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後,他微微蹙眉。
  「不過在下有點擔心。」
  因為這個故事無法隨意蒙混過去。
  「在下的身分以及店面,三島屋的各位都很清楚。故事說完後,要是各位心想『講這個故事的葫蘆古堂今後不准再到我們三島屋來,真是晦氣,菩薩保佑』,那可就傷腦筋了。而在下也會挨十郎一頓罵,說在下把得來不易的好主顧給趕跑了。」
  十郎是葫蘆古営的夥計,阿島常向他租書。此人年長又資深,似乎連少東家都敢罵。
  「我們絕不會那麼做。我可以保證。」
  「真的沒關係嗎,小姐?」
  勘一是單眼皮,眼神顯得無比冷靜。在他的注視下,阿近心頭微微一震。
  「沒關係,我是這個家的百物語聆聽者。說一不二。」
  真霸氣呢――富次郎在一旁調侃,
  勘一莞爾一笑。
  「那麼,在下就不顧忌地說出這個故事吧。」
  這是在下與家父的故事。
  葫蘆古堂位於神田多町的一隅。是勘一的父親勘太郎一手創立的店面。勘太郎出生於上州一個貧困的農村,為了替家中減少開支而到江戶工作,當時年僅八歲。
  「工作地點是材木町的一家租書店,就位於吾妻橋旁。雖然只負責跑腿和帶孩子,不過就一個到都市工作的鄉下孩子來說,做這種生意的店家算是相當罕見。事後詢問得知,那位老闆娘聽說跟她一樣是上州那個村子出生。」
  勘太郎當時年紀尚小,一不小心還會尿床,而肯雇用他的這位作風奇特的店主,同樣也是位人品敦厚的好人。
  「他養育家父,教他規矩以及經商的知識,不僅如此……」
  ――你日後要當租書店商人,讀書寫字都得比人強才行。
  「還替他出昂貴的束脩(學費),讓他到風評好的習字所上課。拜此之賜,家父用不到十年的時間,就成了獨當一面的租書店商人。」
  到了勘太郎三十多歲時,還就此另立分店。
  ――那是你自己的店。就取你喜歡的屋號吧。
  所以勘太郎以自己懷念的故鄉盛產的葫蘆來為自己的店命名。
  「材木町那位店主很早就過世了,店面另有繼承人,家父至今仍會在店主忌日以及彼岸【註59】時前往上香。」
  勘太郎在自立門戶時一併成家。對象是他的顧客――大眾飯館的老闆女兒,名叫阿鶴。
  「那家飯館位於多町。所以雖說是成家,但家父其實就像入贅到家母娘家一樣。」
  勘太郎將做生意的書本放在多町的屋子內院,不時會到飯館幫忙,至於租書店的工作,則是一律採出外行商的方式。
  「家母的父親,亦即在下的外祖父,是個中規中矩的人,自從得知家父的經歷後,從此睡覺腳不敢朝向材木町的方向。」
  當然了,他也要求勘太郎這麼做。
  「聽說家父有一次在盛夏的大太陽下出外做生意,回家後只穿著一件兜襠布,不小心打起了吨,被外祖父臭黑一頓。因為他躺下時,不小心腳掌朝向材木町的方向。」
  聽說外祖父朝他潑水,大罵一句「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個性中規中矩的外祖父,以及與他感情和睦的外祖母,在勘太郎三十四歲,阿鶴二十五歲,兩人的獨生子勘一三歲那年,相繼辭世,前後只間隔了兩個月。
  「家父與家母商量後,決定結束飯館的生意,開一間租書店。」
  一開始掛上店面招牌時,第一個雇用的夥計就是十郎。
  「十郎原本同樣也在材木町的租書店學做生意,如果繼續待下去,應該能成為店裡的大掌櫃,或是和家父一樣另立分店。」
  他因為對戰爭故事情有獨鍾,後來辭去租書店的工作,出外當戰爭故事的說書人,但可惜工作不順。他說自己已沒臉回材木町了,於是前來投靠勘太郎。
  「阿島小姐之所以如此關照我家十郎,聽說是因為他說的故事很有意思,所以他應該很適合當一位說書人。不過,能否吃那行飯,那就另當別論了。」
  勘太郎很熱中做生意,玩樂一概不碰。阿鶴也很認真幫丈夫的忙,而洗心革面的十郎之前虧欠材木町老店的,現在則是在這裡償還,他很認真拜訪客戶,葫蘆古堂因此生意興隆。原本是一膳飯館的店面已變得空間不足,於是他們遷往同樣位於多町的另一間較寬敞的店面、房東是一位富裕的當鋪老闆,在他的同意和說情下,店內有一部分改建為書庫。
  一切一帆風順,就像沒半點陰缺的滿月般,過著幸福的生活,但過沒多久,旋即開了一個不幸的大洞。
  「家父家母一直希望再添個孩子。」
  這願望實現,阿鶴懷孕,一家人無比開心,但沒想到這孩子卻成了死胎,就連阿鶴也難產而死。
  「前來弔唁的人們都說,家母是因為擔心讓那嬰兒獨自一人前往陰間,這才跟她一起前去。」
  這時勘一八歲。對一個還不懂事的幼子,這種道理根本說不通。他哭喊著,「比起我,娘更疼寶寶,是嗎?太過分了。」粒米不進,終日哭泣,最後終於換來父親的痛罵。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都自已一個人到江戶來了。少在這裡撒嬌。
  勘太郎一把抓住勘一的脖子,把他拖進書庫裡。關上堅固的雙重門,甚至還架上門閂。
  「儘管如此,在下還是繼續哭喊,不久,太陽下山,夜幕低垂。」
  書庫裡的高處,有一個採光窗,裡頭沒設燈。偏偏那天晚上天空只掛著細得像絲線般的新月,四周愈來愈暗。
  勘一哭累了,就此在書庫角落抱膝蹲坐。
  「在那之前,在下對租書店的家業並不熟悉。」
  雖然會幫忙阿鶴煮飯、打掃,但他從沒到店裡去。偶爾往店裡窺望,都只看到勘太郎和主顧說著他完全聽不懂的話。他們做生意用的書本,要是隨便亂摸,馬上會換來一陣訓斥、他一點都不感興趣、
  「所以當時在下第一次感受受到書本的氣味。」
  紙的氣味。墨的氣味。不光如此――
  「當中也夾雜了人的氣味。」
  撰寫一本書、花時間抄寫、經手買賣、翻頁閱讀,當中帶有許多人的氣味,
  「感覺其中也接雜了家母的氣味。」
  眼淚再度奪眶而出,但這次沒哭太久。他以衣袖拭淚,抬頭仰望,發現四周雖然一片漆黑,但堆疊著塞滿層架的書本微微泛白,真不可思議。
  雖然孤伶伶一人,卻不覺得寂寞。
  ――因為有書本陪著我。
  父親勘太郎當初到材木町的租書店工作時,連平假名也不會認。雖然一樣是八歲的年紀,但勘一已在習字所念了三年書,主要的課本都已讀完,還博得老師的誇讚。
  「在下感覺就像清醒過來一樣,想要把這裡的書全都看完。」
  如果能辦到,不知道會多開心。
  那天晚上,他縮在角落裡睡著,待朝陽從小窗口照進後,他逛起了這間書庫。
  「因為肚餓,走起來步履虛浮,連行走的力氣都不剩,所以改用爬的。」
  家裡的幫傭婆婆覺得少爺可憐,前來探望時,發現勘一胸前抱著看到一半的書本昏了過去。
  「那是一本提到「見越入道【註60】」這種妖怪大鬧人間的故事書。由於上頭的圖畫精美,就此吸引了在下的目光。」
  在幫傭婆婆的照顧下,勘一這才醒來,吃過飯後,恢復了精神,他對勘太郎說:
  「爹,我喜歡書。」
  從今天起,為了成為一名厲害的租書店商人,我要認真學習做生意。請爹也不要把我當兒子看,就當我是店內的學徒,好好調教我。
  「接著在下低頭鞠躬,在一旁觀看的幫傭婆婆哭得淅瀝嘩啦。」
  勘太郎則是一句話也沒說,一臉不高興似的,但從那之後,他開始慢慢教導勘一做生意的基礎。
  「一個八歲的小鬼,為何會做出那樣的決定,並將它說出口,在下到現在還是弄不明白。」
  這句話若是聽在別人耳中,會覺得已超出值得讚揚的程度,聽起來狂妄又討厭。
  「就連在下也猜不出自己當時的想法。想必是憑著孩童的心思,覺得娘死了,自己已不能再繼續當個孩子了。今後得像個大人一樣勇敢活下去。如果還是繼續跟小孩子一樣,將會永遠因為狐單寂寞而哭泣。我不想要這樣。」
  所以才會假裝長大,想克服母親的死所帶來的難過。
  勘一是真的下定決心。他每天看書,在習字所裡也努力學習,很認真幫忙店裡的生意。
  就這樣,葫蘆古堂才有今天,由勘太郎和勘一這對老闆和少東撐起這家店。除了十郎外,還雇用其他夥計,女侍和男傭也愈來愈多,成了一個大家庭。
  「在下八歲時,為在下難過落淚的那位幫傭婆婆,當在下第一次背著裝滿書本的箱子出外行商時,高興得直拍手。」
  那位幫傭婆婆一直工作到七十多歲,一生中沒生什麼大病,就這樣壽終正寢。
  「一直到她臨終前,還在為在下要媳婦的事擔心。」
  勘一當時才十四歲,要娶媳婦還早,但她仍念念不忘。
  ――少爺,請娶一位笑口常開的娘婦。您已故的母親總是笑容滿面,笑聲如同銀鈴一般。請您一定要答應我。
  「她握著在下的手,一再請託,於是在下答應她,一定會照她說的
  去做。」
  勘一這時歇了口氣,以番茶潤喉。接著他望向阿近和富次郎。
  「開場白有點長,真是抱歉。接下來即將步入正題,會有點無趣,請再忍耐一會兒,在下想再稍微談談租書店這個行業。」
  請說――兩名聆聽者不約而同地應道。勘一的聲音輕柔,咬字清晰,聽得相當清楚。
  「一點都不無趣。」
  「多謝包涵。」勘一行了一禮。
  租書店雖然不像白米批發商、酒批發商、藥材批發商那樣,有完整的一套股東制度,但同業之間同樣往來密切。像容易缺貨的當紅故事書,彼此常會互相支援調度、小筆資金的借貨、共享貴客和惡客的傳聞,彼此相互合作,往往會帶來不少方便,
  「對於好主顧,我們之間嚴禁搶客或是插隊。」
  例如三島屋是葫蘆古堂的主顧,江戶市內主要的租書店都明白這點。
  「其他店家不會在未知會在下或十郎的情況下前來拜訪。如果在下有服務不周之處,或是貴寶號覺得葫蘆古堂的供書看膩了,只要說一聲,在下便會介紹其他店家給您。」
  租書店有其「層級」與「勢力範圍」,以武家宅邸或寺院神社當主顧的店家,若未經介紹,不隨便做生意。而客層以商家為主的店家,則會看做生意的對象是店主家人還是店內夥計,而有不同層級。至於在町內四處行商,還會跑進長屋或租屋處向客人推銷的租書店,則是最低層級。
  不過,不管是哪那種租書店,他們做生意用的書籍調度來源全都一樣。不是向印製書本的出版商購買,就是向藏書的持有者收購。也會為了作成租書本而謄寫抄本,庫存書本如果破損到一定程度,也會重新謄寫成新書,因此,大部分的租書店都有好幾名負責謄寫抄本的兼職人員?
  兼職人員如果資歷夠久,甚至會以月為單位簽約,或是包下整個作品。因此,一個人同時在好幾家租書店底下兼差,也是常有的事。他們大多是武士或武家的子女。謄寫抄本的兼差工作,在手頭不太寬裕的御家人【註61】以及清貧的浪人當中頗受歡迎,而租書店方面若能委託字跡秀麗的武士承接這份工作,也會比較放心。
  「武士」為了生活,而向「商人」承接兼差的工作,賺取工錢。「商人」向「武士」低頭請託他們承接兼差的工作,從中牟利,過著比「武士」更優渥的生活。而租借「武士」所膳寫的故事書來閱讀的人,視書本的內容而定,有的身分比「武士」還要高貴、富裕,有的則是住在長屋裡打零工的婦女,或是兩類泛紅的商家女侍。
  這正是租書店這種生意的特別之處。貧富、貴賤、教養高低、家世來歷,形形色色皆有。書是學問,是品格,是教養,是尊貴崇高之物,並非只想著賺錢。他們一方面抬頭挺胸地這麼說,一方面卻又很注重一個字多少工錢,一本書租多少錢,來撐起這種節省又小家子氣的生意。
  葫蘆古堂的店主勘太郎是個中規中矩的人,在收取兼差者交出的手抄本,支付對方工錢時,只要對方是武士,不管是怎樣的落魄浪人,他也絕不會交由夥計去處理,而是穿上正式短外罩,親自前往。他堅守的這份禮儀,有同業會挖苦,「這樣反而像是在挖苦對方」、「工錢多給一些,對方才開心」,但勘太郎都不以為意。
  勘一剛開始幫忙店裡生意時,見店內忙碌,父親還是拋下生意出門而去,對此頗有微詞。但隨著經商日久,勘一發現在葫蘆古堂兼差的人們,儘管有時會因為店裡這邊的情況拒絕他們,但他們卻從未拒絕過店裡委託的工作,他這才明白這是構築信任的一份用心。正因為是一項貧富貴賤混雜的生意,所以有一條絕不容輕忽的底線。
  「而家父也認識一位承接兼差工作的武士大人,與他頗有交情。」
  此人名叫栫井十兵衛,是位浪人,住在葫蘆古堂附近的裏長屋【註62】「奧目店」內。
  
  「此人三十多歲,遠比家父年輕,不過從在下懂事起,他就已開始承接葫蘆古堂的差兼工作了。」
  十兵衛的妻子過世後,他獨自養育妻子留下的女兒。這女孩名叫花枝,長得可愛討喜。
  「這是幫傭婆婆過世後隔年發生的事,當時在下十五歲,花枝小姐七歲。」
  勘太郎和十兵衛是因為怎樣的機緣而變得無話不談,勘一並不清楚。勘太郎也很疼愛花枝,每次到奧目店拜訪這對父女,總不忘帶上糖果之類的伴手禮,一有女孩喜歡看的繪本抄寫工作,總會優先委託十兵衛。
  栫井十兵衛為人不擺架子,而且家住得近,工作效率又高,完成委託的抄本後,有時他會親自送來葫蘆古堂。這時他總會牽著花枝一同前來。當勘太郎與十兵衛喝茶閒聊時,勘一就會負責陪花枝玩。
  「話雖如此,她是位很乖巧的小姐,陪她一點都不累。」
  花枝走進葫蘆古堂,總是像人偶般規規矩矩。
  「就算身旁疊著厚厚一疊書,她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她也絕不會隨便伸手摸。可能是她父親特別吩咐過,葫蘆古堂裡的書,是做生意的重要商品。」
  勘一打開童話故事書或妖怪故事書朗讀給她聽,花枝非常開心。比起折紙、翻花繩、玩手毬歌,花枝更喜歡故事書。
  「在下在說故事時,會像說書人一樣裝扮成各種聲音,還會用口技模仿三弦琴,以炒熱氣氛,所以她聽得很入迷。」
  勘太郎和十兵衛聊到江戶市內發生的事、近來的政局、最近流行的故事書、葫蘆古堂的競爭對手動向,無話不談,但大部分情況是年長的勘太郎說得口沫横飛,年輕的十兵衛靜靜聆聽。
  「我們做的是常會和客人接觸的生意,所以家父不算是寡言的人,但也不是個只要一離開工作,就想和人閒話家常的人。只因為對象是栫井大人,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話匣子全開。」
  如果正值中午時間,他們會請栫井父女吃午餐,聊著聊著,到了未時,父親還會派勘一去買豆沙包或最中回來當點心。
  「看著家父如此貼心的舉動,在下後來也瞧出端倪。」
  勘太郎是假裝愛閒話家常,刻意讓栫井父女留下,請他們吃飯。
  這對父女每次都穿同樣的服裝。花枝比同年紀的孩子還要瘦小。十兵衛也是一臉疲態,總是掛著黑眼圈。
  「謄寫抄本的工錢並不高。但栫井大人卻常承接我們的工作,而在家父的介紹下,有時會承接其他租書店的工作,所以要養活他和花枝小姐應該是不成問題才對。」
  雖知父親可能會罵他「這麼愛打探做什麼」,但因為感到納悶,他還是悄悄向勘太郎詢問。
  「結果沒想到家父直接告訴在下原委。」
  ――栫井大人的妻子長期患病後病逝。醫藥費一再累積,最後甚至向人借錢舉債,至今仍得每月償還。
  「在下當時心想,咦,竟然還舉債,對此大為驚訝。」
  當然了,這件事藏在勘一心中,他對栫井父女的態度依舊不變。想到父親就是認為他能做到這點,所以才告訴他祕密,勘一覺得父親拿他當一名大人看待,對此頗感自豪。
  但另一方面,他心中也興起一個很像是十五歲年輕小夥子會有的感慨。為什麼像栫井大人這樣的好人,會有此可憐的遭遇,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神佛的存在?
  在江戶市生活,凡事都少不了錢。就像有人說的,沒有錢就像沒有腦袋,足見世道艱辛。再加上欠款――而且就算還清了債務,亡妻還是無法復生,整天被償還這種空虛的債款給追著跑。
  「在下一直在想。他是跟誰借的錢呢?不知道得付多少利息。如果家父真心想幫助栫井大人,應該由我們來替他還債,之後再請他以較低的利息還款,這麼做對他才比較好吧?」
  說完後,勘一莞爾一笑。
  「在下苦思良久。後來將這想法說出口,結果又換來家父一頓罵。」
  ――對武士大人不該想這些超出租書店分際的事!
  「你的想法看起來好心,但其實是傲慢。而且栫井大人並非向人借高利貸,他只是慢慢償還積欠藥行的藥費,所以不用付利息。」
  既是這樣,早說不就得了――勘一也生氣地回了一句。
  「不過,『看起來好心,實則做慢』這句話,我就此有了深切的感受。」
  一個月後,來到十二月初,在一個寒氣逼人,北風強勁,天空晴朗無雲的日子。
  「難得栫井大人獨自來到葫蘆古堂。」
  他不光沒帶花枝小姐在身邊,而且那天也不是要交書的日子。
  「我們正好沒有兼差的工作可以委託栫井大人,家父正在替他留意下一份工作。」
  所以十兵衛空手前手。而且神情與平時不大相同,略顯慌亂。
  勘太郎領十兵衛來到帳房旁的小房間。
  「在下則是送上熱茶和烤手盆。」
  十兵衛可能是覺得勘一在替他擔心,於是自己先說了。
  ――花枝她沒事。現在在宅院管理人家中玩。今天有事要商量,所以我獨自前來。
  十兵衛就算是跟店主的兒子勘一說話,也一樣客氣。
  ――謝謝你平時陪小女玩。多虧勘一先生朗讀各式書本給花枝聽,她現在認得不少字,連習字所的老師也大為吃驚。
  「在下當時行了一禮,說我也覺得很快樂,準備就此退下,但栫井大人卻將在下留住。」
  ――我要商量的這件事,希望勘一先生也能一起聽。勘太郎先生,可以嗎?
  「家父和在下聽了之後,都直眨眼。」
  ――小犬應該是幫不了什麼忙,不過,既然栫井大人這麼想,那就照您的意思吧。
  感激不盡一十兵衛行了一禮,接著露出罕見的嚴肅表情說出來意。
  「兩位對井泉堂這家租書店的風評可有耳聞?」
  勘一對此一無所悉,所以聽了之後又是直貶眼。但勘太郎則是馬上應道:
  「是位於愛宕下的一家書店,對吧?」
  不光租書,也做出版的工作,所以應該稱之為「書店」。
  「他們歷代店主都繼承『一泉』這個名字,記得目前是傳到了第六代……」
  「是第七代。」十兵衛說,「至少他本人是這麼說的。井泉堂第七代當家的一泉,前來向我請託。」
  請託?
  「委託我謄寫書本。」
  這件事本身沒什麼好驚訝的。十兵衛的本領和人品都好,所以早從數年前起,便開始有人來委託他兼差的工作,不必透過葫蘆古堂介紹。勘太郎也建議他,不必對他有所顧慮,如果有好的工作,儘管承接無妨。
  「井泉堂的工作不只是第一次接觸,我甚至連店名也沒聽過。當然了,一泉先生說他很看好我的工作能力,並無惡意,不過……」
  仔細聽完內容後,得知是一件非比尋常的工作委託。
  「首先,他們的工錢高得出奇。」
  「有多高?」
  十兵衛停頓了一會兒後回答,「一百兩。」
  勘一感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我聽錯。因為井泉堂的店主真的從懷中取出一個包裹,在我面前打開,裡頭擺了四塊切餅【註63】。」
  一塊切餅相當於二十五兩,所以這樣肯定有一百兩。
  「對方說,如果我接下這項工作,他會先付一半的訂金五十兩,等工作結束後,便一手交抄本,一手支付尾款五十兩。」
  勘太郎眉毛微挑,「是很艱深的書籍,或是一次多本書,要由您一個人來謄寫?」
  「不,不是。」
  ――他要我謄寫的,就只是薄薄的一本書。
  「當時井泉堂拿出一本樣本,說這不是實際要謄寫的書。」
  真的只有三十頁左右,薄薄的一本書。期限是半個月,就只謄寫一本。
  「從承接日起算的半個月後,井泉堂會再到奧目店來取。」
  十兵衛說到這裡,以手背擦拭額頭的冷汗。
  「我詢問書本的內容後,他說是從這十年來在江戶市內流通的報紙中,挑選較為搶眼和珍奇的內容集結裝訂成冊,這種書在喜好新奇事物的人之間頗受歡迎。」
  勘太郎頷首,「您說的沒錯,就我所知,這種書都是採印刷製作。」
  勘一也想到一件事,「爹,我們店裡也有幾本。我會經看過。」
  勘一記得的,不是印刷製作的冊子,而是直接蒐集報紙裝訂而成。為了作成書本的格式,會裁去上下,作成一樣的大小,但由於報紙紙質差,所以會難看地鼓起。
  「啊,沒錯。不過井泉堂的書還不知道是印刷本還是手抄本嗎?」
  「不知道,因為我也還沒看到實物。」
  十兵衛告訴對方,三天後會再答覆他是否承接這份工作。
  「井泉堂是前天來的,還有今明兩天可以考慮。不過,我自己一個人就算想破頭也沒用,所以才想到來跟你們商量。」
  這項工作還有第二個怪異之處。
  「那就是不能閱讀冊子裡的內容。」
  要一字一句重現――井泉堂的店主說:
  ――為了謄寫抄本,必須得照著文字一路看下去,但我希望您能嚴格要求自己不看懂所有文章。
  就只是看著字抄寫,不能解讀文章。
  「這種說法令我頗感意外。」
  十兵衛不是個會隨便動怒的人。
  「因為我原本以為他是扮彎抹角提醒我,不能洩露抄寫的書本内容。如果是這件事,我向來都以謄寫抄本為業,深諳此理。但我說出這個想法後,井泉堂的店主卻很客氣地否認。」
  ――我的意思是,不要閱讀內容對您比較好。
  勘一不禁發出「咦」的一聲驚呼。不要閱讀內容對您比較好,這根本是威脅吧。
  「以栫井大人的本事,光是看字而不去閱讀,直接照抄,應該不是難事才對。」
  勘太郎如此說道,盤起雙臂。這是他在沉思時的習慣動作,同時緊緊咬牙,雙頰看起來向外撐大不少。
  「可是,他威脅我一定得這麼做,不管語氣再怎麼客氣,還是很無禮。」
  雖說是浪人,但畢竟是位武士,為何刻意要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
  還有第三個怪異之處。
  「我認為這點最為古怪。」
  井泉堂的店主說,完成的抄本和原書比對,一定會有不同之處,不過這就行了,無妨。
  「他所說的比對,是指比對內容嗎?」
  「不,是指一看就知道不同。」
  什麼跟什麼,勘一忍不住笑了。
  「栫井大人,您該不會是被狐狸耍了吧。」
  十兵衛表情輕鬆地苦笑說:
  「嗯,我也差點這麼想。不過,井泉堂的一泉先生有清楚的影子,而且和我交談時都會眨眼,所以應該不是妖怪。」
  不屬於陽間之物的妖怪或鬼魅,正中午時不會留下影子,也不會貶眼。不會咳嗽,也不會打噴嚏。這是那方面的繪本或故事書上記載的知識。
  「勘一,你別亂打岔。」
  勘太郎板起臉訓斥,接著說:
  「栫井大人會不知道井泉堂,也是理所當然。那家店自古只做大名或旗本這類的顧客。在下也算是同業,但也只偶爾聽過傳聞,還沒和對方見過面。」
  聽說財力雄厚。
  「井泉堂經手的書籍,應該是以大名家的書庫藏書為主。像繪本、故事書、報紙集結成的冊子這類的書,應該是不會經手才對……」
  勘一插嘴,「可是爹,大名家的少主或公主,偶爾也會想看故事書呢。」
  老看四書五經,也是會膩的。像《太平記》、《源氏物語》、中國的歷史書《三國志演義》等,情節有趣,同時也算是有內涵的書,所以開卷有益。
  經他這麼一說,十兵衛也莞爾一笑,「勘一先生喜歡看故事書,對吧。」
  「是的。」
  不光喜歡。勘一相信故事書能滋養人的心靈,對人們有療癒勉勵的功效。過去他也有受過書本慰藉的經驗,所以這個想法不會動搖。
  「所以你說故事給花枝聽時,才會那麼生動有趣。花枝自從母親過世後,就不曾發自內心快樂地歡笑,但最近她變得開朗許多,我也鬆了口氣。這都是勘一先生以及你心愛的故事所賜。」
  受到如此直接的褒獎,勘一開心不已,臉頰為之一熱。他心情大好,因而更進一步對父親說道:
  「爹,你剛才說到報紙集結成的冊子,不過治理整個藩國或領地的主君,還是能通曉世態人情比較好。會不會就是因為這樣,他的親信建議主君看這樣的冊子,才委託井泉堂老闆呢?」
  勘太郎對勘一說的話置若岡聞,仍舊雙臂盤胸。接著他不再緊緊咬牙,開口道:
  「栫井大人,我知道這樣對您很失禮,但請問那一百兩是否令您心動呢?」
  十兵衛望著勘太郎,接著低下頭去。
  「……如果有這筆錢,積欠的藥費就能還清,也能給花枝過好一點的生活。」
  只要不揮霍的話,今後父女倆都可以生活無虞。
  十兵衛就像怕被人聽見似地悄聲說道,「勘太郎先生,過去我一直仗著您對我的恩情,而沒說出自己的過往,其實我並不是在藩國失去奉祿,為了謀生才流浪來到江戶。而是捲入一起風波中……不,是我自己引發那場風波,這才帶著妻子逃亡到這裡。」
  不可能再重返潛國。
  「我根本不可能恢復原職。主君沒派追兵來殺我,已是萬幸。即使想要另謀官職,也有過往的經歷阻礙。」
  就算得吃再多苦、也只能在江戶市內想辦法糊口了。看在一般人眼裡,一百兩這筆錢已是相當耀眼,但這對栫井父女而言,更是具有兩三倍高的價值。其價值足以改變往後的人生。
  勘太郎鬆開雙臀,重新坐正,斬釘截鐵地說道,「既然這樣,就儘管接下這份工作吧。」
  十兵衛驚訝地抬起頭來。父親那罕見的嚴肅表情,也令勘一心頭一震。
  「桁井大人的人品風骨,我們胡蘆古堂再清楚不過了。如果是您,一定能嚴格遵守井泉堂老闆所開出的怪異條件。」
  勘太郎一本正經地說完後,微微一笑。
  「這沒什麼啦,不過是三十頁左右的小冊子,您出馬的話,兩天就能完工。這樣就賺進一百兩,當真是天賜的禮物。」
  見十兵衛嘴角浮現笑容,勘一也想說些什麼。
  「這件事就不要想成是承接。寫抄本的工作,而是買彩票如何?知道一定會中一百兩大獎的彩票。」
  你這個得意忘形的傢伙――勘太郎瞪了他一眼,十兵衛也笑了。那張笑臉無比歡喜,勘一深感得意。不過勘一心想,栫井大人之所以說要他一起商量,是因為他是個得意忘形的人,至於他爹則是一旦認真想事情,就會板起臉孔,活像鬼瓦。
  勘太郎說,「這件事最好別讓人知道,所以在下和小犬都會守口如瓶,絕不外傳。所以栫井大人,如果井泉堂的工作有什麼可疑之處,或是覺得有什麼危險,都可以隨時來找我們商量。」
  「就這麼辦,感激不盡。」
  十兵衛回到奧目店後,勘太郎吩咐勘一將店裡的報紙冊子全部拿來。接著他將帳房的工作交由勘一處理(這種情況很罕見),自己則是窩在小房間裡,長時間檢視這些冊子。
  「爹,你這樣重新翻閱我們店裡的書也沒用吧?」
  即使勘一朝勘太郎叫喚,他也沒搭理。
  到了五天後的下午。
  勘一出外辦事,回程時路過奧目店附近,發現栫井十兵衛就站在轉進長屋木門處的巷弄前。他背對著勘一,與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交談。
  勘一就只是朝那名男子的模樣看了一眼,便馬上明白。
  ――是井泉堂的店主。
  是一位身材矮小,略顯富態的老翁。其實他並不胖,感覺身體相當結實。童山灌濯的腦袋,沒梳髮醫。垂落著雪白的眉毛。一身唐棧【註64】和服,搭上短外罩,腳下穿的是竹皮屐。個個都是昂貴的上等貨。
  勘一悄悄躲向暗處,定睛細看,發現對方短外單的後背印有花紋。在仿櫻花的刺繡中有個「井」字。這下就確定無誤了。
  井泉堂肯定是為抄本的事前來拜訪十兵衛。已經完工了嗎?如果是這樣,應該沒必要站在這裡交談吧,勘一望著他們如此暗付,這時,井泉堂老闆立正站好,朝十兵衛深深一鞠躬。一直低著頭,等了好一會兒才抬起。
  接著兩人就此道別。井泉堂老闆背對勘一,邁步離去,踩著悠然的步履。竹皮展腳跟處的鞋鐵傳來鏘鏘的聲響。十兵衛站在原地不動,目送他離去的背影。
  勘一心跳加速地心想,等十兵衛回到長屋後再前去拜訪他,就說「我剛才來到附近,所以順道來探望您」。
  栫井十兵衛轉過身來,正好側臉對著他。勘一見了之後,倒抽一口氣。
  那是什麼神情?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樣,頹然垂首。
  過去十兵衛每天都被經濟壓力追著跑,疲憊不堪。但是能和心愛的女兒同住的幸福,令他眼中始終滿溢著謙恭而又開朗的光芒。
  如今那光芒已消失無蹤。他清瘦的雙肩垂落,駝著背,前胸凹陷。
  到底是怎麼了?在默默注視的勘一面前,十兵衛活像是隻被水淋溼的狗,全身軟簌簌發抖,接著他挺直腰桿,聳起雙肩,刻意揚起嘴角,擠出笑容,然後大步朝奧目店的木門內走去,勘一也悄然跟在後頭。
  由於來了一位像富豪的客人,長屋裡愛看熱鬧的鄰居一定很好奇。大家接連朝十兵衛提問。
  「老師,剛才那位客人是什麼來歷啊?」
  「不是平時的租書店老闆,對吧?老師,你換東家啦?」
  「那位客人之前也曾來過老師這兒呢。難道是要出仕任官了?」
  「不不不。」十兵衛含糊帶過。他與花枝的住處,是從前面數來的第三間房,約四張半榻榻米大,還附土間。十兵衛打開拉門,笑容可掬地朝看熱鬧的鄰居行了一禮後,消失在屋內。
  有人語帶嘲諷地補上一句。
  「老師也真是的,看他那笑咪咪的模樣,包准有好事吧?如果真是這樣,就買件和服送花枝妹妹吧。如果要買舊衣,我随時都能效勞哦。」
  惹來現場一陣哄堂大笑。
  勘一仍呆立原地,感到心神不寧,試著想要平復。
  ――如果立場倒過來看,就會明白了。
  替井泉堂謄寫抄本的工作結束,十兵衛賺進一百兩。雖然長屋的住戶同是窮人,常互相幫助,而且都個性良善,但要是看到這麼一大筆錢,難保不會引發奇怪的聯想。不讓任何人知道這一百兩的事,方是上上之策。所以十兵衛與井泉堂老闆見面時,臉上掛著笑容,但回到長屋時,卻是板著臉,這一點都不足為奇。
  十兵衛那硬濟出來的笑容,為的不是別人,正是為了女兒花枝。若反過來看,應該是發生了他得瞞著不讓花枝知道的事,這讓勘一替花枝擔心。
  最後勘一沒去拜訪十兵衛,而是跑回葫蘆古堂,向勘太郎道出他方才目睹的事。
  「栫井大人會不會是因為井泉堂的關係,而惹上了什麼麻煩呢?」
  跑得氣喘吁吁的勘一如此說道,勘太郎瞪了他一眼,撂了一句:
  「別做這種沒必要的揣測。」
  之後勘一每天都在等栫井十兵衛前來。從早上在店門前打掃潤水開始,一直到傍晚關上店門這段時間,他都不時翹首觀看,確認十兵衛是否從奥目店走來,等得無比心焦。
  十兵衛一直沒來。但人沒到,傳聞倒是先到。有位同樣承接兼差工作,年紀大十兵衛許多,但字跡怪異,常為了工錢的事向勘太郎發年騷的御家人,他說幾天前在他常去的當鋪巧遇十兵衛。
  「我和栫井大人都是那家當鋪的常客,但那還是第一次在店裡碰面。不過我覺得沒什麼好尷尬的,於是便向前打招呼。」
  十兵衛是前來贖回長刀,但我則是拿短刀來典當,當真是顏面無光啊。
  「從竹刀換成真刀,想必是有了出仕任官的門路吧。葫蘆古堂老闆,你是否聽說了什麼傳聞?」
  「我也不清楚呢。對了,關於您的下一份工作……」
  接著來到店裡的,是奧目店的宅院管理人。他是一位乾癟枯瘦的老翁,雙眼浮凸,所以勘一背地裡都叫他『魚乾』。
  「葫蘆古堂老闆,你沒從栫井大人那裡聽說些什麼嗎?」
  「沒有,發生什麼事嗎?」
  「還說呢,不就是你代為介紹的嗎?老師他最近要搬走了。」
  魚乾似乎是特地來打探消息,擺出抬眼打量人的姿態。
  「好像是要開一家習字所之類的……」
  「那可真是可喜可賀呢。如果是栫井大人,一定會是一位好老師。地點就在附近吧。」
  「不,聽說是在下谷一帶。」
  「不是在這附近,太遺憾了。」
  敷衍了幾句,將魚乾打發走人後,勘太郎對勘一道:
  「栫井大人似乎正準備展開新生活。太好了。」
  「這樣當然好了。」
  勘一還是弄不明白。
  「我們完全被蒙在鼓裡呢。」
  「你怎麼講這種不知分寸的話呢。」
  又挨了一頓罵,勘一對此一樣不明白。
  「可是……」
  「可是什麼,還有下次啊?既然栫井大人沒來找我們商量,我們就沒資格多說些什麼。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如果這件事真那麼可喜可賀的話,我也高興啊。可是栫井大人他……」
  他當時的側臉是那麼灰暗,就像遭受什麼嚴重打擊似的。
  「這件事就忘了吧,應該是你看錯了。」
  「爹,你似乎忘了,我眼力很好的。」
  「不管眼力再好,如果心眼不夠明亮,一樣沒用。」
  被這樣狠狠訓了一頓,平時個性溫順的勘一也忍不住鬧起了脾氣。他氣呼呼地收拾當天的工作,傍晚時,到外頭跑生意的十郎回到店裡,勘一幫他記帳,接著來到店門口準備關店門時,發現柞井十兵衛就站在門外。
  「啊。」
  勘一呆立原地,十兵衛像在膜拜似以的,朝他深深一鞠躬。
  「抱歉,這麼久都沒來問候。」
  在昏暗的暮色下,他的表情糾結,透著悲傷。不,似乎是剛才與勘一面對面的瞬間,因按捺不住才露出糾結的表情。
  「令尊在嗎?不好意思,我有事想拜託他。」
  勘太郎請十兵衛到內院的客廳坐。這是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裡頭沒有壁龕,也沒有博古架,但在這棟到處都是書本、冊子、成疊紙張的屋子裡,這裡是最好整理的場所。
  勘一送來熱茶,正準備退下時,十兵衛和上一次一樣,請他留下。
  「接下來我要拜託的事,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花枝。勘一先生向來都很關懷花枝,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在場。」
  勘一坐向父親身後,重新望向十兵衛那清瘦的臉龐。在座燈的亮光下,他的表情果然透著悲戚。
  十兵衛以溫茶潤了潤脣後,拿定主意,開口道出原委。
  「井泉堂一泉先生委託的工作,前不久順利完成了。」
  「恭喜您。」
  勘太郎雙手撐向榻榻米,低頭行了一禮。勘一也急忙跟著照做。
  「抄本和原書一併交付一泉先生,訂金五十兩加上尾款五十兩,共一百兩的豐厚工錢,我如實收到。不過……」
  座燈裡的火光搖曳,光影在十兵衛臉上舞動。
  「情況與當初承接這份工作時有些不同,雖然有了這一大筆錢,但憑我一人之力,無法保障花枝日後的生活。所以我決定借助一泉先生的力量。」
  井泉堂店主爽快答應十兵衛的請託,替栫井父女安排往後的住處以及十兵衛的謀生出路。
  「當初原本談到是否要開設道場,但說來慚愧,如同我前些日子跟您說的,我很可能會遇上仇家上門尋仇。因此不適合高掛劍術或槍術的招牌,對外招欖弟子。」
  因此最後決定開設習字所。
  「一泉先生已替我安排了住處以及適合當教室的店面。明天我就要帶著花枝遷往該處。」
  明天!勘一大為驚訝,同時心裡有點受傷。胡蘆古堂一直都被蒙在鼓裡,一直等到這時候才告知。
  「我和花枝都身無長物,也整理不出什麼行李。搬家後,打算等一切都安頓下來後,再開設習字所。」
  勘太郎以柔和的表情點了點頭,「要再次跟您說恭喜。教本和文具都備齊了嗎?」
  「這個……還不急。」
  「那麼,請別嫌我多事,我胡蘆古堂想送您一些主要的用品,以作為祝您開堂授課的賀禮。」
  如果是教本,那得先備好《七歲假名入門》、《生意往來》。剛開課時,只要能備妥這兩本書就行了。一開始學生不多,但如果習字所裡沒疊上幾本漂亮的教本,會覺得很窮酸,那可萬萬不行。所以需要各備十本。
  《名頭字盡》和《庭訓往來》,就等來了年紀較大的學生後再準備即可。因為這算是生意,所以勘一很快便考慮到這方面。
  「勘太郎先生、勘一先生,過去受你們太多關照了。要是再接受你們的好意,我實在過意不去。」
  聽十兵衛這麼說,勘太郎再度笑逐顏開。
  「受關照的是我們葫蘆古堂。栫井先生學識深厚,字跡秀麗,不管再怎麼麻煩的抄本,都可以放心地交給您負責。」
  十兵衛望著勘太郎,難過地嘆了口氣。
  「坦白說,就是因為有勘太郎先生您這份情義,我才會前來請您幫忙。請您務必……」
  就像有東西鯁在喉頭般,他話說到一半停住。
  勘一此時不是望向十兵衛,而是父親勘太郎,只見父親微微瞇起眼睛。
  「勘太郎先生。」十兵衛接著道。
  「是。」
  「在下……」
  勘一這還是第一次聽十兵衛用如此中規中矩的自稱。
  「將會於三年後的六月一日喪命。」
  座燈裡的火一陣搖晃,十兵衛的臉瞬間蒙上一陣暗影。
  「這是命運,勢無可避。不過,三年後花枝才十歲。還沒辦法獨自生活。」
  他愈說愈激動。
  「當然,從今大起,到我人生終結的這段時間,在下也會盡己所能,為花枝做好各種準備。給她穩定的生活,為習字所招攬學生,博得鄰居的信賴,然後娶個足以託付花枝的妻子……」
  「請、請等一下,栫井先生。」
  就像清醒過來似的,勘太郎打斷他的話。
  「請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您比我年輕,為什麼會說自己三年後會喪命呢?」
  見勘太郎如此慌亂,十兵衛反而就此變得冷靜。像之前為了井泉堂的工作一事前來商量時一樣,他以手背拭去冷汗後,臉上泛起平靜的笑容。
  「我知道一時之間你們無法置信。」
  勘一屏住呼吸,為之瞠目,但這時他突然明白是怎麼回事。
  「剛才您說情況與當初承接這份工作時有些不同,指的就是這件事吧?」
  由於知道自己在三年後的六月一日將會命終,所以無法拿著這一百兩慢慢思考往後人生該怎麼過。為了花枝,為了讓自己可以無後顧之憂地離開人世,得盡快保有安穩的生活才行。還得娶個善良的妻子,來當花枝的後娘,所以才和井泉堂商量此事。
  為什麼商量的對象不是葫蘆古堂,而是井泉堂呢?當然是因為店主一泉的人面和財力都遠比勘太郎來得強,值得依靠――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應該不光如此。
  因為十兵衛知道自己陽壽的契機,與井泉堂有關。正確來說,就是因為從并泉堂那裡承接了膳寫抄本的工作。把這幾個要素兜攏後,就只能做這樣的猜測。
  這件事在勘一腦中旋繞不停,他脫口說出:
  「栫井大人,您先竟是謄寫了什麼內容呢?」
  十兵衛彷彿整個人瞬間凍結,勘太郎瞪大眼睛。
  「井泉堂老闆帶來的冊子裡,究竟寫了些什麼呢?」
  原本的冊子與抄本會成為不同的兩樣東西,膽寫者不可細讀其內容。不要閱讀內容對您比較好。
  
  儘管如此,還是會讓人忍不住閱讀,一本記載了這種內容的書――
  「勘一先生。」
  十兵衛就像是硬擠出聲音似的,如此說道: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
  因為我承諾過了。
  「是井泉堂老闆強迫您做這樣的承諾嗎?」
  「不。當然了,他說過此事不得外傳,但想要隱瞞此事,則是出自我個人的意願。」
  正襟危坐的十兵衛臉上冷汗直冒。
  「抱歉,我果然還是不該來的。我不該將勘太郎先生和勘一先生也一併捲入其中。」
  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十兵衛如此慌亂。葫蘆古堂父子面面相觀。勘一從父親的雙眸中看出罕見的眼神,那是害怕之色。
  「在下前些日子在奧目店附近,看見栫井大人和井泉堂老闆在交談。」
  勘一此話一出,十兵衛表情為之扭曲。
  「你們當時氣氛平靜,但井泉堂老闆在離去時,向您深深一鞠躬。」
  十兵衛當時神情沮喪。返回長屋時,還刻意臉上堆歡。
  「井泉堂老闆會那樣低頭鞠躬,肯定是因為害栫井大人您吃足苦頭。以百兩仍不足以彌補的苦頭。」
  那份工作所謄寫的,該不會是一本告知閱讀者有多少陽壽的冊子吧?
  「之前您說那本冊子是蒐集報紙裝訂而成。」
  十兵衛和勘太郎都沉默不語,所以勘一繼續往下說:
  「依我猜測,那些報紙當中也接雜了告知閱讀者死訊的報導,而膳寫抄本的人,也算是閱讀者之一。」
  謄寫者會感到納悶,咦,這不是我的名字嗎?如果刻意不去理會,不看内容,就只是一味謄寫,那就不會有事,但要是忍不住閱讀就會知道死訊,無法擺脫。
  不,等等。勘一重新思考這個問題。
  ――完成的抄本和原書比對,一定會有不同之處,不過這樣就行了,無妨。
  井泉堂老闆曾這樣說過。也就是說,它會變成不同的東西。這是什麼意思?該如何解釋?
  十兵衛就像已看穿勘一心中的苦惱般,悄聲低語,「一抄寫完,它便逐漸消失。」
  一寫完抄本,原本的文字便會逐漸消失。只留下紙張的髒汙和皺痕。
  「它就是這樣一本冊子。」
  所以世上就只有這麼一本。
  「原本它是不該離開井泉堂的書庫才對。」
  他重新轉向勘太郎,平靜說道,臉上依舊冒著冷汗。
  「這次的事算是特例中的特例。」
  因此才會給一百兩的工錢。
  「井泉堂大人選中了我,我很感謝他。我一點都不後悔。這一切都是命運,不,是天命。」
  勘一再度看到平時難得一見的景象。只見勘太郎雙眼緊盯著十兵衛,一臉茫然地張著一張嘴。
  「我唯一牽掛的,就是花枝。」
  十兵衛可能是說完後才發現自己滿臉冷汗,急忙拿出懷紙,仔細擦拭。焦躁和慌亂就這樣隨著汗水一起拭去,他逐漸恢復平靜。
  「我已事先委託過,等三年後的六月一日,我栫井十兵衛死後,務必要向兩位通報一聲。」
  要向位於神田多町的租書店葫蘆古堂通報。
  「真的很抱歉,到時候您接獲通報後,可以幫我探望一下花枝嗎?如果我死後,她過得不幸福的話……」
  勘太郎打斷十兵衛的話,說道:
  「我怎麼可能坐視不管。我以萌蘆古堂店主的身分保證,一定會好好保護花枝小姐。」
  十兵衛預然垂首。
  「感激不盡。」
  他語帶哽咽地說道,伸手探進懷中。
  「這是為了那時候而先準備的……」
  一塊切餅掉出,落在榻榻米上。白色紙包上映著搖曳的座燈火光。
  勘太郎靜靜注視著切餅,抬起頭來,以平靜的聲音說:
  「如果是保證金,不需要這麼多錢。我們只要收一兩就夠了。我這就寫保證書。勘一,去拿筆墨盒來。」
  這次換勘一張著嘴發愣,勘太郎賞了他一耳光。
  「你在發什麼愣啊。原來如此,剛才你一直說個不停,原來是在說夢話,你一直都在這裡打盹,是吧?」
  「啊,真對不起。」
  勘一跟蹌起身,急忙前往帳房。拿了筆墨盒回來一看,勘太郎與十兵衛就像平時聊到一半休息片刻一樣,正喝著熱茶。雖然相對無言,但氣氛輕鬆。
  就只有勘一像做了一場噩夢似的
  「從那一晚起……」
  葫蘆古堂的勘一伸手拿起阿近新湖的溫熱番茶,如此說道:
  「在下與家父之間,便不再提及栫井大人的事。」
  此時黑白之間內的光景,若看在旁人眼中,應該也像是三名男女聚在一起閒話家常吧。唯一比較特別的,就是那亮眼的貼在壁能掛軸上的白紙。
  「在下還有好多事想說、想問,但家父一概不搭理。」
  勘一還是時常思索那本冊子的事,有一次他向父親開口問道:
  ――能成為報紙上的報導,表示那是足以成為世人的話題,死法很不尋常的事件吧?
  結果差點惹來一頓揍。
  「還有,之前奧目店的那位宅院管理人魚乾,他說栫井大人舉家遷往下谷,但那也不是真的。」
  為了與承接井泉堂工作前的生活劃清界線,十兵衛刻意撒了這個謊。
  「他真正遷往何處,沒人知道。連家父也……他應該是沒問,就算他知道,也不會向在下透露,所以就像不知道一樣。」
  勘太郎也不會暗中獨自前往拜訪栫井父女。
  「儘管不知道,但三年後的六月一日,對方會主動前來通知。」
  聽富次郎這麼說,勘一以手掌包覆冒著熱氣的茶杯,朝他點了點頭。
  「就只有三年,但這三年卻很漫長。」
  這段時間,勘太郎輕微中風。所幸在床上躺沒幾個月,就已大致康復,只有左腳行動不便,得微微拖行,但這已嚇壞勘一。他還沒能力獨自撐起這一整家店。
  「一直都沒機會遇見井泉堂老闆嗎?」
  「完全沒有。原本他們與葫蘆古堂之間的差異,就像大橡樹和竹筍一樣,彼此的勢力範圍也不同。」
  而在奥目店,繼栫井父女後,住進了一對木匠夫婦。兩人常上演無聊的夫妻吵架,鬧得不可開交。
  「每次都挨魚乾罵。」
  除此之外,說到比較特別的事……
  「那就是十郎娶了媳婦,但不到半年就跑了。」
  十郎的媳婦是個從良的風塵女,頗有姿色,原本也是十郎的老主顧。
  「她還是客人時,覺得十郎說戰爭故事生動有趣,可一旦結為夫妻後……」
  ――整天從早到晚都聽他大聲喊著「鞭聲肅肅【註65】,實在吵得難受。
  雖然對十郎有點過意不去,但阿近忍不住噗味一笑。勘一也笑了。
  「他的媳婦又回去重操舊業,就此成了招牌紅人。這給了我們一個教訓,每個人自有其生存的環境,萬萬不可強求。」
  喝乾番茶後,勘一擱下空茶杯。
  「接下來……」
  阿近與富次郎不自主地端正坐好。
  「三年後的六月一日,是個下雨的悶熱日子,」
  下午申時甫過,便有一名男子來到葫蘆古堂。他把衣服下擺夾進衣帶裡,腳下戴著綁腿,踩著草鞋,一身泥土的氣味,是位農夫。
  ――在下是奉栫井老師夫人的吩时,從柳島村〈常盤塾〉前來。
  「栫井大人的習字所名叫〈常盤塾〉,常盤是他前妻的名字。」
  勘太郎和勘一馬上明白這句傳話的含意。
  「要到柳島村,得先過大川對岸,然後再渡過一條名叫横川的運河才會到。是一處全是水田的小鄉村。」
  栫井十兵衛在那種悠閒的村落開設習字所,教導農家子弟。而且還續弦。娶了一位不會因為他的死而慌亂,能如實完成他遺言的妻子。
  「家父在那名男子的帶領下,馬上動身前往柳島村。在下留在店內,接下來這三天,除了焦急乾等外,別無他法。」
  不過,勘一知道十兵衛死亡,以及和他的死有關的事。柳島村雖遠,但由於是已發生過的事,所以很快便印成了報紙,在神田一帶傳播開來。
  「這麼說來,栫井大人真的是報紙上寫的那種死法嗎? 」
  面對阿近的詢問,勘一頷首。
  「說得簡單一點,他是遇上討伐情敵。」
  所謂的討伐情敵,指的是丈大斬殺與自己妻子私通的姦夫。
  「關於栫井大人失去奉祿,從藩國來到江戶的原委,他會經這麼說過。」
  ――我被捲入一起風波中……不,是我自己引發那場風波,這才帶著妻子逃亡到這裡。
  ――我根本不可能官復原職。主君沒派追兵來殺我,就已是萬幸。
  現在終於明白整個原委。
  「栫井大人的前妻常盤夫人,原本在藩國內已談妥婚事。但她排斥那椿婚事,而與老早就已是情侶關係的桁井大人一同私奔。」
  常盤夫人的未婚夫就只是與常盤夫人訂有婚約,尚未實際娶進門。而且栫井家頗有威望,在藩內的身分也高,有鑑於此,他無法提出討伐情敵的要求,最後以婚約作廢收場。
  「聽說城內也都傾向祖護栫井大人……」
  「看來,他家應該是藩內的重臣。」
  「詳情不便透露,只能說是主君身邊的親信,還望見諒。」
  栫井夫婦一路逃到江戶,艱苦度日,之後有了花枝。不久,常盤患病,久病多年後辭世,栫井十兵衛與花枝父女,便在奧目店內相依為命。
  「他承接我們膳寫抄本的工作,後來遇上井泉堂老闆,賺得一百兩後,遷往柳島村,開設一家習字所,並再娶。同樣是一位賢慧的夫人。」
  之後又過了三年。一直到三年後的六月一日為止,十兵衛都很認真地過日子。不過,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命運起了轉變。
  「開設常盤塾的兩年後,也就是栫井大人遭人斬殺的一年前,藩國的藩主更替。」
  前任藩主沒有子嗣,所以由弟弟接任。栫井十兵衛並未服侍過這位主君。
  「倒不如說,這位新任主君與兄長感情不睦,所以前任藩主重用的家臣全被換下,前任藩主的施改方針也陸續被推翻。」
  前任藩主授予家臣的獎賞,以及對藩內的紛爭或違法情事所下的裁決,也全都重新一一檢視。
  「事情不分好壞,全都一律重新處置。」
  而栫井十兵衛逃亡的事,原本是被暗中壓下的案子,這時也成了翻案的對象之一。
  「當時對外聲稱栫井十兵衛是因為養病而辭官,家業轉讓由分家的嫡長子繼承,想必是有某位家臣刻意上奏此事,道出實情。」
  「因為栫井家身分高,格外遭嫉。」富次郎說,「想要討好新任主君,拿前任主君刻意不追究的事來打小報告,以此立功。」
  這種人到處都有。富次郎談起這件事,顯得念念不平,阿近從中隱隠可以猜出堂哥在外展開「商人修行」的這些年遭遇了哪些經歷。
  「大致就是這樣的原委。」
  勘一仍一如平時,顯得氣定神閒,見獨自在一旁氣呼呼的富次郎,他卻眉頭連皺也不皺一下。可能是注意到這點,富次郎尷尬地清咳幾聲。
  「然後呢?以前私奔的風波又被拿來炒冷飯,派人來追討嗎?」
  「是的。常盤夫人的未婚夫接獲主君嚴厲的旨意,若沒成功討伐情夫,便不得回藩復職,於是他開始搜尋十兵衛的下落。」
  他在廣大的江戶市內持續搜尋,花了一年的時間,終於找到那名情夫,向他提出決門的要求。
  「時間定在六月一日早上。」
  據說栫井十兵衛當時就只是拔刀做個樣子,自己湊上向挨刀。
  過去他奪走對方的未婚妻,令對方顏面盡失。這次雙方決鬥,要是再擊敗對手,對方將家業不保。
  而且常盤已早他一步先走,不在人世了。
  「報紙上誇讚道「柳島村討伐情夫 習字所師傳奪人妻 走向人生末路 伊島流拔刀術高手 斬殺姦夫始末」。」
  伊島流拔刀術是屬於居合【註66】一派,在十兵衛的藩國內相當興盛。
  「居合……真的就只有一擊。」
  真教人心痛。花枝應該沒在現場親眼目睹吧。那位新娶的賢慧妻子,肯定不會讓她觀戰。
  「栫井大人的妻子,名叫美津江,同樣也是武家之後。」
  她是青山一位御家人的女兒,會嫁過人,但文夫死後,她守寡過著檢樸的生活,獨力養育女兒。
  「美津江夫人也在井泉堂承接。寫抄本的工作。」
  不是那可怕的冊子,而是有點難度的普通書籍――一勘一笑著補上一句。
  「哼,搞到最後,連續弦的妻子也是井泉堂介紹的嗎?」
  感覺富次郎話中帶刺。
  「井泉堂老闆應該是覺得自己很對不起栫井大人吧。」
  阿近加以安撫,但堂哥沒答話。
  勘一道,「栫井大人和美津江夫人似乎鵜鰈情深。啊,這方面的事報紙沒提。是在下後來從家父口中得知。」
  夫人的女兒小花枝兩歲,兩人的感情就像親姊妹一樣好。
  這樣的話,十兵衛應該就沒有遺憾了……雖然想這麼看待,但還是不免難過。
  「在柳島村如果過得幸福,不管是一年、半年、一個月、還是一天都好,都會想要守護這樣的幸福。」
  富次郎再度不屑地哼了一聲。
  「勘一先生,我實在不能接受。」
  富次郎語中帶刺,但勘一仍舊神色自若地反問:
  「咦,是哪方面令小少爺不高興呢?」
  「這根本就是刻意安排的騙術。我只覺得栫井大人被井泉堂老闆玩弄於股掌,眼睜睜折損了壽命。」
  這什麼意思呢?
  「說什麼古怪的冊子裡記載了閱讀者的壽命,那一定是編出來的。就算退一百步來說好了,井泉堂堅信此事屬實,那也只是證明他信仰堅定而已,因為只要信仰夠堅定,就算是沙丁魚頭,也能當作神明來膜拜。要膜拜是個人的自由,不過,強加諸在別人身上,那就不應該了。」
  其實桁井十兵衛應該有更長的陽壽才對。但在井泉堂的洗腦下,他滿心認為自己會在三年後的六月一日,因為仇家上門討伐情夫而喪命。
  「所以他沒認真與對方決鬥。如果全力相抗,或許還有機會獲勝,但他卻眼睜睜獻上自己的性命。」
  這一切全都是井泉堂的錯。是那古怪冊子的錯。而不懂這道理的周遭人,全都是糊塗蛋。富次郎露骨地說出心中的怒氣,相當罕見,看得阿近提心吊膽。就算勘一向來都一副與己無關的模樣,但劈頭遭受這樣的批評,恐怕也會覺得不是滋味吧。
  然而,葫蘆古堂的少東家卻是處之泰然。他反而就像認同富次郎的說法似的,深有所感地點著頭。
  「因為一般所說的預言,大多都像小少爺您說的那樣。」
  人只能活在當下,只能知道眼前發生的事。我們能學習的,就只有過去所帶來的教訓。千里眼能預見未來,相當方便,但可惜世上沒有這種東西。
  「儘管如此,如果有人準備得煞有其事,展開預言,則聽者便會對內容感到在意,而在不知不覺中照著預言走。」
  人心就這麼往預言引導的方向偏去。
  「例如有一對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女,原本雙方對彼此都沒任何情愫,但如果有人預言,你們幾年後一定會結為夫妻,要完全不當一回事實在很難吧?」
  周遭人都以同樣的眼光看待,兩人如果沒結為夫妻反而奇怪,就要在一起才自然,應該要這樣才對,所以會照著預言走。
  當然了,像氣候的寒暖、雨量的多寡、天災之類的預言,則未必如此。因為天地不受人心左右。但是像「某時某地會發大水」「會發生大火」「會引發瘟疫」這類的可怕預言,若真的發生時――
  ――對了,某某人不是做過這項預言嗎!
  有時就會像這樣碰巧想起預言。對人們來說,災禍最讓人覺得不吉利和可怕的,不是災禍的內容,而是它的無預警到來。因此,當發生嚴重的災禍時……
  ――這之前有人預言過了。
  ――有人因為預言而得救。
  若傳出這樣的風評,眾人便會緊抓不放。因為只要相信它,就能得到些許慰藉,內心也能求得平靜。
  「所以預言常會說中,超乎人們的預期。」
  勘一語氣平淡地說道。阿近望著他那間隔略開的雙眼、秀挺的鼻梁、略顯寬闊的臉頰,心中興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嘆。
  這個人真是心如止水。這已超乎商人待客的禮儀,應該是他真正的性情吧。他小時候確實很容易得意忘形,但長大後變得沉穩許多,造就出現在的他。冬天時宛如一處向陽之所,夏天時則像是涼爽的樹蔭,予人溫柔之感。
  「少東家可真博學。」
  在勘一那飄然的徐風吹拂下,富次郎的激情也冷卻下來,反而如此應道。既不是挖苦,也不是單純誇獎。
  「你這個人可真有趣。」說完這句話後,他放鬆緊繃的雙類,轉為笑意。
  「謝謝您。家父也常對在下訓示道――你腦筋得多用在生意上頭。」
  勘一以手指在鼻下磨蹭了幾下,露出靦腆的笑容。
  「栫井大人的喪禮結束後,家父常前往柳島村探望。由於每次都會帶禮物送小姐,令美津江夫人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習字所經營得如何?」
  「美津江夫人有兩位哥哥,二哥一直沒獨立成家,所以由他當私塾老師,承接那家習字所。」
  這位二哥身子居弱,所以沒娶妻,而美津江也因為兩任丈夫皆已過世,所以無意再嫁,兄妹倆合力養育花枝姊妹,相處和睦。
  「在下也曾跟著家父一同前往,或是奉家父之命送東西到柳島村。」
  花枝每次一見到勘一,就會像之前在奥目店一樣,吵著要他說故事。勘一熱鬧的使出模仿三弦琴的口技,並用多樣的聲調說故事,就連妹妹也很快便和他變得熟稔。
  「在下可不光只是說故事哦。我們負責張羅習字所的教本,也會幫忙他們做家事。」
  栫井十兵衛一周年的忌日,低調舉辦了一場法會,葫蘆古堂父子也一同列席。
  「私塾的學生及他們的父母,也都前來上香。我們重新感念栫井大人的人品,合掌默禱。」
  那是梅雨季結束,柳島村四周綠油油的稻浪隨風起伏的某個盛夏之日。
  「在下前往柳島村拜訪時,屋內正好有客人。」
  才在猜會是誰呢,原來是井泉堂的店主一泉。
  「我忘不了他的光頭。」
  站在外廊處與美津江交談的井泉堂老闆,向勘一打了聲招呼,微微一笑,臉上不顯一絲驚奇。
  ――哦,是葫蘆古堂啊。你是少東家,對吧。真是奇遇啊。
  「其實在下當時心裡想,周年忌時井泉堂老闆不知道會不會來。」
  但等了許久,始終不見井泉堂老闆現身,感覺就像被擺了一道,所以這次的確是奇遇。
  「那天在下修好破損的教本,特地送去。」
  勘一在教室裡與美津江和她二哥談論生意的事,而這段時間,井泉堂老闆都坐在外廊上,和花枝姊妹一起餵鳥、觀賞養在水盆裡的金魚。當勘一辦完事,來外廊想見兩姊妹一面時――
  「他對在下說――既然你忙完了,我們就一起回去吧。」
  看來,他一直在等勘一。
  「他那名貴的銚子縮和服前襟都溼了,而且多處沾了水漬。似乎是忙著照顧金魚。」
  美津江見狀大為歉疚,急忙命女侍拿手巾過來。井泉堂老闆則是一臉歡悅,對衣服上的水漬毫不在意。
  「金魚是井泉堂老闆送的伴手禮。」
  姊妹倆很開心,井泉堂老闆也笑咪咪地朝姊妹倆揮手道別,離開了柳島村的栫井家。
  「在下當時原本打算要說故事給她們聽的……對此感到埋怨,心裡很不是滋味。而且……」
  井泉堂老闆說要「一起回去」,結果竟然真的是徒步走回去。這對勘一來說是理所當然,然而……
  「在下很擔心他那件上好和服會染上汗漬。」
  現在是上午,太陽正一路往中天升去。一路上只有零星幾處雜樹林、寺院,或是宅院,其餘全是廣闊的水田。井泉堂老闆率先走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勘一背著書箱跟在後頭。
  兩人默默走了半响,待離村子有一段路後,井泉堂老闆這才慢慢開口:
  「就只是送上兩三隻金魚,還是無法彌補我的罪過。」
  勘一為之一震。
  「看她們那麼開心,雖然我這樣有點自以為是,但還是感覺心中的憂悶減輕了些許。」
  井泉堂老闆面向前方,自言自語:
  「葫蘆古堂的少東家,你之前會見過我,對吧。我當時前去拜訪栫井大人,離開時和他站著聊了一會兒,那時你剛好路過。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
  勘一當然還記得。但沒想到井泉堂老闆當時注意到了,勘一頗感驚訝。
  「我曾拜託過栫井大人,別把一百兩抄本的事告訴別人,但他說希望能和葫蘆古堂討論這件事,徵求我的同意。由於我也聽過貴寶號的風評,所以就答應了。」
  勘一緊握著書箱外頭的包巾繩結,望著走在前方的井泉堂老闆的背影。與第一次見到他時相比,他的肩膀變瘦,全身上下減了不少肉。與第一次的印象相比,看起來顯老許多。雖然步履輕盈,今天一樣聽得見竹履的鞋鐵發出的清亮聲響,但以他的身分和年紀,原本是不會親自來這種地方才對。
  也沒轉頭,維持原本的姿勢繼續說道:
  「……所以你應該也知道那件事才對。我也就不用再多說了。」
  他依舊背對著勘一往下說:
  「那是一本容易破損的冊子,長則十年,短則兩、三年,就得重新謄寫抄本。原本都是在我店內自行處理,絕不外傳,這是我們的規矩。」
  只有那次例外,
  「一位理應要謄寫新的抄本,因而從上頭得知自己命運的人,到了重要時刻卻突然心生怯意,臨陣脫逃。」
  他的語氣平靜。在看不見井泉堂老闆表情的情況下,勘一專注聆聽。
  「那個膽小鬼就是我兒子,我的繼承人。說來慚愧,他竟然帶著媳婦和剛出生的嬰兒,趁夜逃離。」
  也不知目前人在何方。
  「我就一個兒子,還有三個女兒。那本冊子排斥女人的氣味,只有男人才能抄寫。」
  長女已嫁作人婦,原本打算讓二女兒出嫁,但由於家中突然沒了繼承人,所以改為臨時找人說媒,招婿入贅。至於三女,年紀尚小。
  「當初我成為井泉堂的店主,繼承一泉的名號時,也會謄寫過抄本。同一人不能再次謄寫,不得已,我只好委託別人膽寫。」
  可能是塵埃跑進喉中,井泉堂老闆輕咳了起來,勘一這才開口詢問:
  「為什麼同一人不能再次謄寫?」
  走在前頭,身子微微前傾的井泉堂老闆抬起頭來。但他步履未歇,也沒轉頭,維持原本的姿勢繼續說道:
  「已經謄寫過一次,知道自己的命運和陽壽之人,若是再次打開冊子,將當場斃命。」
  一道冷汗自勘一背後淌落。
  「以前我祖父就曾經試過。白白害死了自己的親人。有了那次教訓,我們絕不再有同樣的嘗試。」
  語畢,井泉堂老闆停下腳步。從懷中取出手巾,按壓冒汗的額頭。手巾上印有井泉堂的屋號。
  勘一也跟著停步,晃動背後的書箱,重新背好。
  黑鳶悠然飛過夏日的晴空。井泉堂抬頭仰望,似乎覺得刺眼,謎起了眼睛,這才轉過頭來。
  「雖說只要看過那本冊子,就會知道自己的陽壽,但那並非詛咒;也有膽寫者在看過後得知自己享有八十八歲高壽的例子。」
  經他這麼一提,也有道理。
  「所以我才會支付那筆謝酬,當作是不對外張揚此事的封口費。一百兩很剛好,金額跟彩票的頭獎一樣。不論委託誰,都很容易聯想成是天上掉下的好運氣 我是這麼想的。」
  後來開始挑人,很快便決定由栫井十兵衛擔任,因為賞識他的人品。
  「剛才我也說過,貴寶號是栫井大人的後盾,這也是很好的參考依據。」
  葫蘆古堂的店主勘太郎,是個值得信賴的商人。對於日後將成為繼承人的兒子,勘太郎也調教得很好。這些風評,井泉堂店主都有耳聞。
  「謝謝您的誇獎。」
  「你叫勘一,對吧。聽說你性情和善,容易得意忘形,不過你博覽群書,喜歡調查,說好聽一點,是勤奮好學,說難聽一點,則是愛打破沙鍋問到底。」
  這全都是好的風評嘛。
  「果然就像傳聞一樣。冊子的事,你就是無法擱著不管。」
  「在、在下不是那種愛打探消息的人。」
  我什麼也沒問,也沒出言打探,明明就是你自己說出來的。
  「不,你的臉上清楚寫著,你想知道得更多。」
  雖然用詞遣句很客氣,但卻是毫不留情的評價。
  「做書本的生意,偶爾會遇上這種不可思議的事。這時候最重要的,就是別太深入細究,不過勘一先生,你的個性似乎無法就此滿足,對吧?」
  「我哪有……不過,今天能遇見您,純屬偶然。」
  「沒錯,純屬偶然,但這是你帶來的偶然。」
  笑意從井泉堂老闆臉上消失。太陽高掛天空,他額頭和臉頰上的汗珠清晰可見,但他的眼神顯得冰冷又堅決。
  「改天請到小店坐坐,我隨時都方便。」
  他有何用意?一勘一沒這麼想,因為他清楚這話中的含意。他與井泉堂老闆四目交接,忍不住脫口問道:
  「您、您肯讓我看,是嗎?」
  看那本冊子。
  「你想看,對吧?想的話就來吧。」
  這樣的話,請你膽寫抄本也無坊。
  「如果下次謄寫抄本的時候到來,我會率先知會你一聲。」
  只要你親眼見過,就會明白一切。
  「關於它的來歷和因綠,到時我會再一一說明。」
  說完這句話,井泉堂老闆轉身快步前行。這個話題就此結束,勘一也只能默默跟在後頭。
  一頂轎子等在前方約四里遠(約一百九十公尺)的寺門前,轎夫在遮陰處睡午覺。似乎是井泉堂老闆搭轎來到柳島村後,將他們遣來這裡等候。
  「那麼,我就此告辭。」
  井泉堂老闆坐進轎中,在刺眼的烈日下,轎夫嘿荷嘿荷地吆喝著,逐漸遠去。
  勘一踩著自己又短又深的黑影,一開始先是捏了自己的臉頰一把。
  接著甩起耳光。好痛。這不是夢。
  這才發現自己就像冷水淋身般,滿身大汗,而且喉嚨乾渴,他穿過寺院的山門,向僧人問候,討了杯水喝。親切的僧人問道:
  「您流了好多汗啊。這位書店老闆,您是不是人不舒服啊?」
  您要去哪兒?要回位於神田多町的店面嗎?路途很遠呢。您最好在陰涼處乘個涼,稍事休息比較好。僧人拉著勘一的手,來到正殿角落一處通風處。
  勘一先是朝主佛膜拜。是一尊大小與孩童身高相當,頗有年代的釋迦牟尼像。望著佛像面露慈祥微笑的臉龐,他波濤洶湧的內心逐漸平靜下來。
  「拜此之賜,在下回到家時,已回復成平時的模樣。家父完全沒察覺異狀,在下與井泉堂老闆交談的事,埋藏心中。」
  過沒多久就忘了。
  「給在下水喝,帶我去乘涼的寺院,名叫雙法寺,從那之後,在下便常在寺裡出入。」
  雖然和尚不需要內容輕鬆的故事書,但佛法教義、佛門故事集、歷史書則很受歡迎。對寺院的庫院裡存放的古書進行重新抄寫、裝訂的工作,葫蘆古堂也都會承接。
  「有時會透過住持介紹給施主,成就一椿生意。因為那是在院内正殿供奉大黑天大人的一座寺院……」
  「請等一下。」
  阿近打斷以平靜的語氣陳述的勘一。
  「之後你一直都沒再和井泉堂老闆見面嗎?」
  可能是她的語氣太尖銳,一旁的富次郎聽得直貶眼。
  「應該是這樣吧。因為他已經忘了嘛。」
  勘一頷首。
  「是的。」
  「真的?」阿近移膝向前,「葫蘆古堂的少東家,你沒說謊?」
  「喂喂喂,阿近。」
  「抱歉,堂哥。可是我真的很在意。」
  勘一並未道出一切,阿近就是有這種感覺。
  「這個故事太虎頭蛇尾了,那本冊子的來歷和因緣都還沒弄明白呢。」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因為少東家沒和井泉堂老闆見面嘛。」
  真的沒見面嗎?真的沒去拜訪井泉堂嗎?
  阿近不這麼認為。她無法接受。總覺得勘一那平靜的眼神底下,仍暗藏著什麼。就連阿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篤定。
  ――剛才他回答「是的」,根本是違心之言。
  「好了好了,阿近。」
  富次郎輕拍阿近肩膀。
  「像這種核心問題始終成謎的故事,偶爾也是會有的。」
  「有辱清聽,真是抱歉。」勘一恭敬地鞠了一躬。
  「對了,少東家,令尊現在身子還是一樣硬朗,對吧?」
  「硬朗得教人嫉炉。就只是稍微有耳背的毛病,所以溝通時得花點時間,這點比較傷腦筋。」
  「耳背的人才長壽啊。」
  「在下也常這麼說。在生意方面,他已是處在半退休狀態,整天寫些不入流的俳句,畫些三流的俳畫,隨興度日,也許會比在下還長壽也說不定。」
  噢!富次郎撫掌大樂。
  「大老闆喜歡畫畫,是吧?真想哪天拜會一下。」
  「謝謝您。一位退休的老頭,要向三島屋的小少爺問候,他應該會頗感忌憚吧………」
  「那我就到你們店裡玩。就帶個什麼好吃的東西當伴手禮吧。」
  阿近緊抿雙唇,望著他們兩人開心地一搭一唱。內心仍舊無法平靜。
  勘一就像是要避開阿近的視線般,轉過身去,拍頭仰望壁龕那張白紙。
  「小少爺,在下這個不入流的故事,您會畫進畫裡嗎?」
  「這個嘛……今天恐怕是畫不成了。」
  阿近悄聲應道,「因為故事還沒說完。」
  「妳還提啊。」
  就連富次郎也感到傷腦筋。
  「這麼堅持,真不像妳平時的作風。」
  就在這時,隔門後方傳來一聲叫喚。富次郎應了一聲「請進」後,阿島往內探頭。
  「抱歉。因為阿勝通知我,故事已經說完了。」
  「嗯,是說完了。」
  富次郎搓著手,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
  「我娘的汁粉作好了嗎?」
  「早作好了,不過小少爺……」
  阿島目光移向勘一。
  「剛才十郎先生來過一趙。替我帶來之前我託他的一本書。」
  「謝謝您的惠顧。」
  「哪裡。然後十郎先生很擔心,他說我家少爺該不會忘了那件要事吧?接下來有客人要到店裡呢。」
  勘一聞言,伸手朝額頭一拍。
  「我都忘了。因為待在這裡太舒服了,一不小心成了浦島太郎。」
  「咦?那你不就沒空吃汁粉?」
  「那就裝進寶盒【註67】裡帶回去吧。」阿島笑著道。勘一也回以一笑,重新坐正。
  「實在很捨不得道別,也很捨不得汁粉,但請容在下就此告辭。不過臨別前有件事。」
  這件重要的事可不能忘――勘一搔著頭補上一句:
  「在這裡每聽完一個故事,小少爺就會將它畫下,對吧。由於每一幅畫都和聽過就忘的故事有關,不妨就採無題。」
  不過,蒐集裝進桐木箱裡的畫,最好還是取個標題。
  「當然了,箱子上沒必要貼上標題紙。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只要小少爺、大小姐,還有阿勝小姐你們三人明白就行了。」
  「不過,還是得要有個標題比較好,是嗎?」
  「是的。取個標題名稱會比較好處理。」
  富次郎略感納悶,阿近則是馬上明白勘一想說的是什麼。
  「沒有名字會無從掌握。日後或許有必要從中掌握此什麼,為了以備不時之需,最好還是事先做好可掌握的依據。」
  勘一聽阿近這麼說,點了點頭。他的眼神還是一樣溫柔,似乎對阿近剛才的語氣完全不以為意。
  ――莫非是我誤會了?
  勘一的故事真的就此結束,他再也沒見過井泉堂老闆?也忘了那本詭異的冊子?
  「可掌握的依據,是吧……嗯。」
  富次郎似乎還不太明白。
  「既然這樣,就由阿勝來想標題吧。這樣可以嗎?」
  「可以。抱歉,請恕在下多管閒事。」
  勘一就這樣勾匆離去。
  三島屋的人們熱鬧地品嚐阿民作的汁粉。甜食舒緩人們的心情。阿近事後在廚房洗碗時,阿勝悄。來到她身邊咬耳朵道:
  「我覺得小姐您的直覺沒錯。」
  勘一在說謊,那本冊子的故事應該還有後續。
  阿近雙目圓睜,「阿勝姊,妳也這麼認為嗎?果然不是我自己多慮嘍?」
  阿勝頷首,繼續悄聲道:
  「不過,葫蘆古堂的少東家故事說到那裡就打住,想必有其原因。故事再加上原因,如果沒做好相當的心理準備,是問不出來的。」
  做好相當的心理準備,是吧。
  「建議小姐您先把手放在胸前,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在節氣「大雪」這天,江戶降下寒雨。
  阿近在黑白之間準備暖桌,因為繼臨時穿插的葫蘆古堂少東家之後,下一位說故事者即將到來。
  負責安排的燈庵老人曾派人傳話道:
  「此人是位年紀幾乎等同神佛的老婆婆,所以務必要小心伺候。」
  為了替廂房保暖,一早便擺放了火盆。而為了避免說故事者背後發冷,也準備了棉袍。
  今年打從一入冬便寒氣逼人,可能是這個緣故,伊兵衛從昨天傍晚起便咳個不停,且一早起床時還發燒。阿民顯得不慌不亂,但阿島和阿勝則是擔心不已,再加上掌櫃八十助的好言相勸(應該說有一半是懇求),伊兵衛這才又躺回床上。
  改由富次郎坐鎮帳房。
  「雖然我爹因病休養,但我坐這個位置,對伊一郎大哥太過意不去了。」
  一開始他極力排斥,但最後說服他的人,還是八十助。
  「您早晚會有自己的店面,在那之前,先了解一下坐在帳房裡看出去的風景是怎樣會比較好。」
  「我才不要呢。如果要代替我爹,就由掌他的你來吧。再說了,比起我,你更有開分店的資格。」
  八十助會訓斥底下的夥計,卻不會生氣。至少在阿近投靠三島屋的這三年來,從沒見過掌櫃展現怒容。
  但這時八十助卻發怒了。
  「您這樣不行啊。小少爺,您在其他店家學做生意也這麼多年了,難道沒培養出看人的眼力嗎?」
  平時少言寡語的八十助,此時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每個人都有其器量。在下八十助沒有背負起一整家店,成為店主的器量。老爺就是看出這點,才一直將在下留在三島屋內。在下也一直忠心耿耿,以求回報老爺的恩情。
  「但小少爺,您打算用暖廉包住在下,將在下趕出三島屋嗎?這教在下情何以堪啊。」
  八十助邊罵邊哭,淚水撲較而下。富次郎大為慌張,急忙道歉,整理好衣衫,坐進帳房裡,一本正經。
  這罕見的情沉令阿近頗為吃驚,感到不安。
  「生氣、說教,加上眼淚攻勢,那是八十助的獨門絕招。」
  阿民偷偷向阿近透露。
  「夥計一且累積到像他這樣的資歷,還得負起管教少爺的責任。八十助會使出那樣的絕招,表示他認定富次郎有值得管教的價值。」
  哎呀,真高興,可喜可賀啊,阿民大為開心,來到伊兵衛枕邊告訴他這件事。她看到阿近特地為叔叔煮的地瓜粥,說了一聲「看起來很好吃呢」,吃個精光,改為親自下廚煮葛湯【註88】。
  「真沒想到,身體鐵打的人也會生病呢。他大概十年才會病到一次,我是他老婆,所以沒忘。老爺感冒時,會像小孩一樣想喝葛湯。」
  果真沒錯,儘管伊兵衛因發燒而滿臉通紅,卻還是開心地喝著葛湯。
  「我以為自己已經夠用心了,沒想到還是遠遠比不上嬸嬸啊。」
  阿近笑著朝嬸嬸行了一禮。
  「妳這不是比不上我。是比不上這對夫妻。」
  這句開胡的回應,更加令阿近感到難望項背。
  因為這樣的情況,所以今天睽違許久,阿近再次獨自擔任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壁龕裡裝飾著一幅描繪寒冬樹林的水墨畫。塗漆花瓶裡插著從庭院剪來的枯芙蓉和山茶花。阿勝看了讚不絕口,阿近也為之欣喜。
  說故事者已乘轎來到三島屋。是位個頭嬌小,背部佝僂的老婆婆。扶著隨行女侍的手,緩緩來到內院後,她隨意坐向上座的坐墊,喘息不止。
  那頭銀絲鶴髮梳著一個小小的島日髻,上頭插著微微泛光的龜甲髮簪,銀灰色和服配上暗褐色的晝夜帶【註88】,搭配得宜。想必是富裕商家的退休老闆娘。
  這位說故事者的牙齒已所剩無幾,說起話來不太容易聽懂,但頭腦倒是相當清楚。故事也頗耐人尋味。
  這位年適古稀的老婆婆是土生土長的江戶人。老家是一家小雜穀店。從她十五歲那年出嫁起,先後一夫嫁了六次。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阿近豎耳凝聽她那漏風的說話聲,聽得驚訝連連。
  她的第一任丈夫婚後四年便辭世。在夏天的酷熱時節,她丈夫眼睛上方冒了顆小痘,沒想到短短幾天就長成了大膿包,而且還發高燒。她喚來町內的大夫開藥,全力醫治,但依舊砭石無效,膿包的毒傳遍全身,接著喪命。
  第二任丈夫是她第一任丈夫的弟弟。老太太帶著和前夫所生的兒子改嫁小叔。這種再嫁的例子,偶爾也會發生在為了延續家業的武家或商家。
  她與第二任丈夫(原本的小叔)的夫妻關係並不融洽。因為這位丈夫動不動就會吃她前夫(親哥哥)的酷。
  「妳又想起我哥了嗎?」
  「妳愛我哥,更勝於我,對吧?」
  「妳心裡一定在想,為什麼是我哥死,而我卻活著呢。」
  這種嫉妒和揣測,在夫妻兩生下自己孩子後變得更加嚴重。
  「妳一定在想,這要是我哥的孩子就好了,對吧?」
  光是這樣挖苦就已經夠壞心了,但他還不僅如此。
  「這真的是我的孩子嗎?」
  他甚至還口出此言,著實過分。
  他以前還是小叔時,明明就不是這種陰沉的個性啊。老太太因備感苦惱、悲傷,突然再也分泌不出奶水。
  最後兩人結婚三年多,以離異收場。兩個孩子都是男孩,所以留在男方家。幸好婆婆是個明理之人。
  「我兒子的事,真的對妳很抱歉。那兩個孩子都是我的寶貝孫子,我會好好養育,絕不會有差別待遇。」
  婆婆向她許下承諾,所以老太太便隻身一人回到娘家。
  之後過了兩年,她又嫁給第三任丈夫。
  對方年輕時罹患大病,至今身子骨依舊孱弱,恐怕無法有子嗣,不過夫家有房子,可租人收租金,手頭闊綽,丈夫是無事一身輕的三男。而且個性溫柔大方,為人慷慨好相處。
  老太太說,現在回頭看,就屬這第三段婚姻最為幸福。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她很懷念這第三任丈夫,至今想起仍熱淚盈眶。像他這樣的好男人,可說是找不到了。
  那幸福的生活,同樣持續不到五年便告終。因為體弱的丈夫染上傳染病,一命鳴呼。而有件事就在丈夫死後穿幫,原來對老太太很溫柔的這位丈夫,瞞著她背地裡對茶室的女人、藝妓、謠曲或三弦琴的女師傅也都很溫柔。大多是女方主動投懷送抱,當此事揭曉時,可說是處於一夫一妻六妾的局面。
  老太太是在替這第三任丈夫守靈時才得知這六妾的存在。看到這些小妾陸續衝進丈夫家中,婆婆的眼睛都快掉出來了。當時已成為當家的丈夫長兄,對此頗感不悅,他分別給了這些小妾一筆慰問金,趕她們走人,但在為此鬧得沸沸揚揚的過程中,其中一名小妾指著老太太大聲嘆道:
  「是這個女人殺了丈夫。你們家裡的人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但之前她嫁的每一個男人,都死在她手裡。」
  老太太之前遭休的事,這第三名丈夫的家人也都知情。但這名小妾又為什麼會知道呢?
  經細問後,這名小妾才哭訴道,她這第三名文夫不時會感到不安,而向她發牢騷。
  ――我妻子該不會吞食自己丈夫的壽命吧?
  ――我原本身子骨就弱,再這樣下去,我會被妻子吸光精氣,小命不保。
  ――可是我妻子秉性溫柔,沒做任何壞事,我不能休了她。
  長兄是個明理的人,所以他很袒護老太太,他說弟弟那只是發發牢騷,不是真心話,如果弟弟真的感到不安,應該會找他商量才對。
  「這只是床第間的對話,這位長兄並非很認真的看待此事。」
  然而,他的大力袒護反而惹禍,說來也諷刺,老太太改為成了大嫂的眼中釘。
  「她害死第一任丈夫後,直接就成了自己小叔的妻子。這次她打算要取代我,成為我丈夫的妻子,是吧。」
  長兄聽了之後驚呆了,不過,對待弟弟的小妾可以頤指氣使,但這招對自己怒氣沖沖的妻子可行不通。老太太的第一任丈夫意外死亡,以及第二任丈大原本是她小叔,這些都是事實。大嫂並非單純找砸,而是真的這麼以為,終日為此苦惱得面容憔悴,說來也可憐。
  「嘰哩咕噜。」
  老太太低著頭,深有所感地說著故事,當時她逐漸覺得自己也許真像那名小妾所言,不是因為夫運不佳,而是她會蠶食丈夫的壽命,最後她自己提出斷絕關係的要求。
  老太太娘家的父母皆已亡故,改由弟弟當家,回娘家根本沒有她容身之處。幸好她有一身裁縫的手藝,於是她在娘家附近租屋,承接一些裁縫的副業,過起儉樸的生活。而過了三年多平靜的生活後,她的第四椿婚事再度上門。
  這次是當人續弦。對方是她承接副業的裁縫店老闆,四十七歲,有個日後會繼承家業的兒子,以及嫁給好人家的女兒,內外孫加起來共有六人,而這家裁縫店也小有名氣,收入頗豐。
  「妳要是肯嫁我,我打算讓兒子繼承家業後退休。我們兩人快樂地過日子吧。」
  在他的殷股追求下,以及娘家的弟弟和弟妹力勸下,老太太最後接受了對方的追求。當時她把自己第三任丈夫過世時引發的風波,以及自己被指責是殺夫兇手的事,全都向這位裁縫店老闆坦言,但老闆對此一笑置之。
  「決定人們壽命的,是冥界的神明。萬萬不可為了這種無聊的指責而一輩子內疚。」
  這第四任丈夫愛附庸風雅,也精通書畫古董,喜歡旅行,是位風雅之士。他帶著老太太遊遍江戶近郊的風景名勝。
  「吃點當令時鮮吧。」
  「去看看現在盛開的花朵吧。」
  丈夫只要一時興起,便馬上帶著老太太坐轎出遊。他喜歡到箱根泡湯,時常到七湯社【註70】泡湯療養,就像到家附近散步一樣輕鬆。在時常光顧的客棧裡,被奉為上賓,禮遇有加。
  「嘰哩咕噜。」
  閒適奢華的日子持續了好一段時問,但老太太心中始終感到不安。
  「您擔心他也會丢下您一個人,自己先走,是嗎?」
  面對阿近的詢問,她眼眶泛淚,一再點頭。
  幸好這第四任丈夫一直活到七十一歲。與老太太結髮二十四年,就在夫妻倆二度前往伊勢神宮參拜返家後,他中風倒下,接著在睡夢中辭世。
  兩夫妻所住的養老居所,直接就送給了老太太,她由繼承家業的兒子奉養,但在丈夫過世的一周年忌日時,她突然興起削髮為尼的念頭。想在往後的餘生為和她有過情緣的四位丈夫祈冥福,
  但在這周年忌日的法會中,一名列席的客人說道:
  「故人會與我許下承諾。這是老先生給我的證明書信。」
  遞出一封信。
  「是這樣的,老先生拜託我,在他死後辦完周年忌,要與他妻子成婚。」
  ――內人小我將近二十歲。如果因為我死了,而就此抛卻人生的樂趣,實在可惜。希望你能替我好好照顧她。
  這位客人是與老先生熟識的一位古董商,五十多歲,與老太太年紀相當。年輕時娶的妻子死於產褥熱後,他獨力將女兒養大嫁人,並看到外孫出生,正準備要隨性度過往後餘生。
  ――你為了女兒,一直都打著光棍,但要是一生都這樣孤零零地過,未免也太寂寞了。內人是個細心又溫柔的女人,且經過我用心調教,不僅善解風情,也有學養。可以接受我這項請託嗎?
  古董商遞出的書信,是寫給老太太的,而她已故的丈夫也曾以秀麗的毛筆字寫下同樣的內容。言語間滿是體恤,老太太看得淚流不止。就這樣在淚眼婆娑中答應嫁給第五任丈夫。
  這位古董商並不富裕,但老太太覺得這項生意很有意思,而聽博學的丈夫展露才學,也同樣樂趣無窮。丈夫眼力過人,不問身分貴賤,擁有廣大的客群。常為了收購商品而出外旅行,只要情況允許,也會帶老太太同行。
  這種生活持續了一年半,但很遺憾感,最後卻不得不與丈夫分離。因為丈夫的獨生女很嫌棄老太太,兩人始終無法和睦相處。
  由於女兒早已嫁作人婦,所以只要別跟她計較也就沒事了。但是面對動不動就往娘家跑,在老太太的丈夫面前肆無忌憚地橫眉豎眼,罵她「妳這個貪圖財產的賊老太婆」、「瘟神」、「我死去的娘會氣得化為妖怪來找妳算帳」,看丈夫的女兒那罵人的模樣,她心中興起的感受是哀傷,而非憤怒。丈夫先是訓斥女兒的不對,之後又向她賠罪,這也令她看了感到同情,覺得丈夫一點都不幸福,有她在只會令丈夫受苦,對此感到痛苦難耐。
  而更糟的是,對為了責罵父親的續弦而頻頻往娘家跑的女兒,婆家已開始失去耐性。女婿就別說了,公婆也受不了這樣的媳婦。再這樣下去,女兒肯定會被休掉,於是老太太與古董商討論此事,最後收拾包袱,離開那個家。她說出自己的遭遇,先投靠第四任丈夫的裁縫店,接著寫信回娘家雜穀店,得知現在店面已由老太太弟弟的兒子,亦即她姪子繼承,財產足足比過去擴張了一倍之多。因為弟弟是位傑出的生意人。
  但令人難過的是,弟弟和弟媳前不久相繼過世。
  「這種時候發生這樣的事,想必是爹娘要我好好孝順姑姑,以彌補我未能對他們盡孝的遺憾。請您年來與我們同住。」
  就這樣,老太太在即將邁入花甲之年時,與第五位丈夫揮別,再度回到她十五歲那年出嫁的娘家。店面已遷住另一座大宅院,已不是昔日的老宅,但當初的舊衣櫃、大木箱、母親的和服,這些懷念的東西依舊保存至今。
  老太太在店裡的內院有自己的一間房,有弟弟的這些孫子陪伴,開始過著熱鬧的生活。由於和古董商的女兒會經處得不愉快,所以一開始她也很擔心,不知道姪子的媳婦是怎樣的人,又會怎麼看她,但好在對方是位開朗又好性情的好媳婦,以老闆娘之姿,俐落打點好店內的一切,與老太太也很親近。孫子也都愛黏著她,管她叫「姑奶奶」。
  就這樣過了一年――說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老太太的第六樁婚事上門。
  對方是一位大掌櫃,在她娘家同業的雜穀店內工作多年。今年四十五歲,比老太太還年輕。他從十歲開始當學徒,之後一直都在店裡當夥計,從未有自己的家庭,也不曾在店外生活。他早已獲准另開分店,但他本人堅決不肯,仍想繼續在店內工作,店主便勸他至少也要擁有自己的家庭,改為通勤如何,結果他回答,就算現在才娶年輕媳婦,有自己的孩子,在孩子養大前,我早死了,所以就維持現狀吧。眼看拿他沒轍,只好順著他的意,但這時他卻又一臉苦惱地跑來向店主夫婦磕頭,問他可否和老太太成婚。
  老太太大為吃驚。她對這位大掌櫃一無所悉。根據他本人的說法,他是在那年過年,陪同店主夫婦到老太太娘家賀年時,對她一見鍾情,這令老太太更加吃驚,
  大掌櫃一再請求,就算只是見一面也好,可以和我見個面嗎?雙方便見了一面,結果在他的極力迫求下,老太太決定接受這植婚約。成為她第六任丈夫的大掌櫃,在店家附近租了一棟座燈樣式的小房子,雇了一名下女,老太太為丈夫做家事、裁縫、餵養流浪貓,在這位幾乎與嗜好沾不上邊的大掌櫃央求下,告訴他關於書畫古董的事,以及旅行和溫泉療養的樂趣,過著像在玩家家酒似的生活。
  「趁腰腿還有力的時候,去伊勢神宮參拜吧。」
  兩人相互約定,努力存錢,等了七年又十個月,眼看時機即將成熟,丈夫卻早一步撒手人實,前些日子才剛辦完兩周年的忌日。
  她已下定決心,往後不管發生何事,她也哪都不去,要和貓兒一起曬著太陽,等侯命終之日的到來,但偶然從別人那裡聽聞三島屋奇異百物語的事,感到心動。
  「磯哩咕嚕、嘰哩咕嚕。」
  雖然這只是我這位老太婆的親身故事,但我認為這樣也算稱得上命途多舛,於是便拜託燈庵老人讓我來說故事,沒想到願望能夠實現,真的很開心。而人們都說擔任聆聽者的三島屋大小姐麗色無雙,在街頭巷尾名氣響亮,得以親眼拜會,我也很高開心。老太太感慨無限,咬字含糊地說道,再度淚眼迷濛。
  確實如老太太所言,這是個命途多舛的故事,但當中沒有靈異的要素。雖然讓人聽得津津有味,卻不可怕,也沒有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之處。阿近心想,偶爾聽聽這樣的故事也不錯,但在故事的最後,卻聽到令人為之愕然的驚人之事。
  「嘰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老太太若無其事地補上一句話,委實光怪陸離。
  「我的六位丈夫,也不知道為什麼,全都是一個長相。」
  聽聞此言,應該沒人不感到驚訝吧。
  「您這話的意思是……」
  「他們都長得很相似。」
  第一任和第二任是兄弟,長得像倒也不足為奇。但從第三任丈夫一直到第六任,都是毫不相干的外人。
  「當然,他們的體格不同,個性和習慣也不同。但臉卻長得一模一樣,不僅臉像,連聲音也很像。」
  所以老太太雖然與這六任丈夫相遇又別離,但心中卻覺得自己始終都只有一位丈夫。
  「像第五任的古董商,以及第六任的大掌櫃,在見到他們本人之前,我原本都沒有再嫁的打算。」
  因為我都已經是個老太婆了。
  「可是一旦見面後,發現長得和我之前的丈夫一模一樣,所以心想,哎呀,這麼一來我就非接受不可了。」
  走到這一步,便已不算是命途多舛,而是不可思議,玄妙離奇。
  「周遭有人發現這件事嗎?」
  「不,沒人發現。」說得也是。要是有人發現的話,到了第四任文夫時,應該有人會說話才對。
  「這麼說來,或許是您看起來覺得像,但其實長得並不像,」
  這次反而是老太太因為阿近這句話而大感驚訝,頻頻貶起她那雙細眼。
  「我看起來覺得像,那不就是長得像嗎?」
  您說得沒錯。這和別人怎麼看無關。老太太眼中所見才是真。
  「請容我問句失禮的話,如果日後又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上門提親,您會怎麼做?」
  老太太莞爾一笑,「不可能會有這種事啦。」
  「不,或許有哦。」
  「小姐,下次遇到長得像我丈夫的人,那也會是在另一個世界。」
  當初離異的第二任丈夫,以及第五任的古董商,聽說都已辭世。
  「啊,這樣的話,您在西方極樂就能一次和六位丈夫相會了。」
  阿近點著頭,老太太聞言,滿面春風地揮著她骨瘦嶙峋的手直說不。
  「他們是會前往西方極樂。但我卻是到陰間會閻王。」
  她不僅改嫁,而且還嫁了六位丈夫,與孩子分離,過著與身分不符的奢侈生活,還招來丈夫或夫家親人的嫉妒和憎恨。這樣的人生可說是煩惱的淵藪……
  「因為這樣,我不可能前往西方極樂。」
  死後一定是過三途川會閻王。
  「我的閻王應該是長得和我文夫他們一個樣,有張令人懷念、愛慕的容貌。」
  老太太笑得滿臉笑紋,但阿近卻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一點都不怕死。因為我享有的人生,足足是一般女人的六倍。」
  她眼中棲宿著未熄的微光。那是強韌而又明亮,毫不搖曳的光芒。人一旦對死無懼,就會感到如此豐足嗎?
  但另一方面,這也算是心中的某個重要之物已耗損殆盡了吧。
  以老太太這個年紀,可說是近乎一種領悟。同時也是可敬的心態。
  不過――
  她那閒適的笑臉,堅定的態度。
  阿近感到心頭一震,猛然驚覺。
  我知道有個人也是這樣。
  她知道有個灑脫自在,無從捉摸之人,和這位老太太如出一輸。雖然那個人年輕許多,但他有一雙凡事皆了然於胸的清澈雙眼,宛如始終都望著風所吹向的遠方。
  老太太沒注意到阿近此時的感慨,為自己的故事做了總結。
  
  「這就是老太婆我的故事。謝謝您的聆聽。」
  老太太說完故事後,一臉心滿意足的神情,阿近送她離開黑白之間後,雙手置於膝上,無力坐下。
  阿勝從隔壁房間走來。她著手整理茶具,收拾坐墊,見阿近仍坐著不動,便朝阿近喚道:
  「小姐,您怎麼了?」
  嗯――阿近只隨口應了一聲。由於阿勝一直盯著她瞧,她視線急忙移向壁龕的掛軸。
  「今天堂哥沒來,真是遺憾。要是他聽了故事,不知道會畫出怎樣的畫來。」
  阿勝不住打量阿近,「既然這樣,小姐不妨就將今天聽到的故事告訴小少爺如何?」
  「說得也是。」
  但是富次郎卻在晚餐時面容憔倅地現身。
  「坐在帳房裡可真辛苦,看來我不適合當店主。」
  他發著牢騷,扒完了飯,便邀店裡的夥計一起去澡堂,回來時滿臉通紅,不是因為泡澡後的氣色紅潤,而是喝了酒。由於澡堂二樓可供人尋歡作樂,想必富次郎是上那兒放鬆去了。阿近因而沒機會向他提及此事。
  一夜過去,伊兵衛已燒退,但仍不時咳嗽。富次郎今天也會坐鎮帳房,所以吃早飯時就只見了一面。
  下午時,阿近獨自走進黑白之間,跟昨天一樣坐在聆聽者的位子上。
  接著不知為何,突感悲從中來,她雙手掩面。
  每年到這個季節,依慣例都會舉行鷲大明神的酉市。
  伊兵衛和阿民夫妻倆會一同前往酉市採買熊手【註71】。這是他們兩人在三島町開店掛上招牌後,一直延續至今的習偵。
  「看來,今年我還是別去比較好。」
  伊兵衛脖子上圍著手巾,咳個不停,一臉遺感地說道。
  「既然這樣,那我們二酉【註72】再去不就好了嗎?」
  今年甚至會有三之酉。人們常說「有三之酉的年份,較多火災,小心為要」,所以不好意思說「這次還有三之酉呢」,不過阿近還是勸伊兵衛不必執著非要趁一之酉前去。
  但伊兵衛卻不太高興,「和每年的習慣不一樣,感覺不踏實。」
  阿民見狀,在一旁補上一句,「那今年就由我和富次郎去吧」。
  「如果是我陪同,那還是和每年的習慣不一樣啊。」
  儘管兒子在一旁打岔,阿民還是很堅持。
  「有什麼關係,你偶爾也該盡盡孝吧。」
  「沒錯。總之,趁一之酉前去買熊手回來,是重要的大事,你就去吧。」
  夫妻倆異口同聲。
  「熊手就買和去年一樣的大小回來就行了吧,一年比一年大,這樣太貪心了,我不喜歡這樣。」
  伊兵衛向富次郎盼咐道:
  「不能照夥計開的價格買,一定得殺價。不過,等殺完價,雙方生意談妥,還是得照一開始說的價付錢。這是規矩。」
  「爹,我好歹也去過酉市,我知道。」
  「什麼?你什麼時候去的?跟誰啊?該不會是滿心雀曜地跑去逐土
  手八丁,而且走的不是鳥居,而是穿過大門吧?」
  驚大明神神社位於吉原隔壁。從淺草聖天町到三輪,沿著三谷運河興建的日本河堤,它一通路往吉原入口,俗稱「土手八丁」。平時這條河堤滿是逛吉原的尋歡客,好不熱鬧,不過到了酉市這個時候,則來往的都是女客。
  富次郎再度露出沮喪的神情。
  「爹、娘,你們也真是的,幹什麼這樣大驚小怪。」
  送行的阿近雖然覺得對堂哥有點抱歉,但還是覺得好笑。
  「記得買粔籹【註73】和切山椒【註74】回來當伴手禮哦,也請好好觀察去神社參拜的女人都是戴何種顏色的頭巾哦,」
  待兩人出門,店內恢復平靜後,伊兵衛將阿近喚去。阿島作好熱呼呼的麥芽湯,裝進杯裡端來起居室時,伊兵衛正縮著身子坐在暖桌前。
  「阿近也進來吧,很暖和呢,噢,是麥芽湯啊,這個好,」
  對阿近來說,這時衝進鼻端的,不是麥芽湯的甘甜香氣,而是烤蔥的氣味。
  「叔叔,您吃烤蔥啊?」
  「怎麼可能。是要包進這個裡頭。」
  伊兵衛拉開他圍在脖子上的手巾給阿近看。
  「是阿勝替我作的。治喉嚨痛很有效。妳不知道嗎?要牢空記住哦。」
  阿近坐向暖桌對面後,伊兵衛從一旁的書盒裡取出一封信。
  「這是今天早上〈丸千〉寄來給我的。」
  是阿近的老家,位於川崎驛站的客棧。
  「我可以看嗎?」
  「嗯。其實是寄給妳的。」
  是喜一寫的信。
  「有件值得高興的事。妳先打開來看看。」
  伊兵衛吹著熱氣,享受麥芽湯,一旁的阿近則是展信閱讀。
  喜一是大阿近七歲的哥哥。〈丸千〉就只有這對兄妹,所以由喜一繼承家業。
  阿近的未婚夫名叫良助,因為某個不幸的緣由殞命。他是川崎驛站的客棧〈波之家〉的兒子,小喜一兩歲,對阿近而言,就像第二個哥哥一樣,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後來成為她的心上人。
  良助遭殺害一事,令整個川崎驛站的人們既害怕,又悲傷。簡單來說,是因為阿近引發的感情利葛,兇手也自殺身亡,所以驛站町裡眾人的憤怒、難過、恐懼、悲嘆,只能往阿近身上宣洩。
  阿近忍受不了這樣的痛苦,離開了故鄉,投靠人在江戶的叔叔嬸嬸開設的店家――三島屋。至今已過了三年,她白天工作,晚上就寢,在季節變換下過著有說有笑的生活。
  但留在丸千的哥哥喜一又是怎樣的情況呢?因為阿近的緣故,也許他現在仍覺得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不,一定是這樣。
  阿近不時會與老家通信。丸千的常客上江戶時,都會順道來三島屋一趟,告知她父母和兄長的近況。他們絕不會告訴阿近負面的消息,父母和哥哥總是說一切如昔,很擔心阿近是否安好。
  阿近在三島屋住下後,喜一也會經來探望過一次,在此盤桓數日,還帶來了許多伴手禮。
  ――我現在露臉還太早,對吧?又讓妳想起難過的往事。
  哥哥對阿近無比關心,阿近執起他的手,熱淚盈眼。
  她很想見爹娘和哥哥,但她已無法再重回川崎驛站。現在也才過了短短三年,就算往後再過上十年、二十年,阿近年輕時的輕率言行以及輕浮舉止惹出的那場風波,仍舊無法從她記憶中消除。悲傷無法痊癒。
  阿近沒臉見她所懷念的人們,故鄉已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但是喜一仍在那兒。他連同阿近的罪過一起背負,持續在那裡生活。不論是來自江戶的旅客,還是前往江戶的旅客,川崎驛站都是一處重要的大型驛站,只要有往來的客人,丸千的生意就沒有一日停歇。喜一每天都在日益年邁的父母身旁幫忙,勤奮工作。他來到江戶的三島屋,在此逗留,無法指望會再有第二次。
  哥哥他應該也沒臉見町上那些從小一起長大朋友吧。在客棧的股東面前,一定也抬不起頭來吧。儘管如此,他還是沒逃避,繼續留在那裡。
  喜一也早到了該娶妻的年紀,就算有兩、三個孩子承歡膝下也不足為奇。但是從之前的消息來看,似乎還沒半點動靜。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到阿近的娘家丸千,嫁給害波之家的良助死於非命的那個禍水的哥哥。
  儘管心裡歉疚,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哥,對不起。請你恨我這個傻妹妹吧。
  她心裡抱持這個想法,持續析求父母和哥哥身體健康,過得幸福。
  然而……
  伊兵衛給的這封信中,提到喜一下個月將要娶媳婦。女方名叫阿榮。是從去年秋初開始在丸千工作的女侍,前夫已過世,育有一子。孩子今年五歲,是個女孩,名叫美津。
  而且阿榮已懷了喜一的骨肉。預計明年三月半就會出生。
  面對這封信,阿近愣在原地。
  從哥哥那木訥的筆致中,確實傳來一没溫情。哥哥得到了幸福。
  他現在過得很幸福。
  無能為力的阿近,光是自己的事,就已占去她全部的心思,一直都讓父母和哥哥包容她的任性,儘管心懷歉,為他們祈禱,卻不願面對他們,而就在這樣的過程中,情況有了改變。
  「時間的良藥,對喜一也奏效了呢。」
  伊兵衛柔聲道:
  「對丸千,以及丸千周遭的世人,也奏效了。」
  真是太好了,阿近。
  「我眼中彷佛可以看見喜一笑容滿面的樣子。大哥大嫂一定也很高興喜一能有良緣上門。」
  我三島屋伊兵衛的姪子是個大孝子,絕不會要個不孝的媳婦進門。
  「坦白說,我老早就知道喜一和阿榮的事了。不過大哥大嫂拜託我,叫我先別急著跟妳說。」
  ――在婚事談妥前,不希望太過宣揚。要是隨隨便便傳進阿近耳中,結果婚事卻沒談成,讓地期望落空,那可不好。
  阿近點了點頭,再度望向手中的書信。
  上面寫著,希望有天能讓阿近看看美津和嬰兒。打算不久的將來,要由我和阿榮繼承丸干,讓爹娘可以輕鬆過退休生活。到時候他們就能輕鬆到江戶去看妳,妳就好好期待那天的到來吧。
  「阿榮是再婚,而且還帶了個孩子,這點妳或計會覺得在意……」
  阿近以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的開朗語氣,打斷伊兵衛的話。
  「不,我一點都不在意。因為我剛從先前那位說故事者口中聽聞她的故事,得知就算是再嫁、三嫁,只要重視這份情誼,一樣能帶來幸福。」
  雖然心中無限感慨,但阿近完全沒哭。比起喜極而泣,她更想為喜一跳舞,大聲叫好。
  ――謝謝你,哥。
  沒錯,阿近最想做的,是向哥哥道謝。謝謝你沒認輸。謝謝你為我背負這一切。謝謝你的抬頭挺胸。
  謝謝你把握住自己的幸福。
  「我也要寫信給我爹娘和大哥。也想送賀禮給他,該送什麼好呢?」
  「阿民好像也在想這問題,所以妳可以找她商量。」
  說完後,伊兵衛重新將脖子上的手巾圍好,原來他脖子裡包著微微烤焦的蔥。
  「每年只要酉祭一展開,就會覺得,啊,該開始為過年做準備了。它就是這樣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不過一年的時光實在過得飛快,我都要眼花線亂了。」
  所謂又吃掉了一年,就是像這樣,伊兵衛笑著說:
  「每當過年來到,大家就多了一歲。阿近妳也二十歲了。二十歲的阿近,成了不同於過去的阿近。妳是否已做好心理準備呢?」
  要對什麼做好心理準備?自己的內心現在是呈現什麼顏色?接下來想變成什麼顏色?
  「阿民和富次郎沒問題吧?希望別在人潮中迷路才好。」
  過了約一個時辰(兩小時)後,兩人平安歸來。向來都以逛吉原的尋芳客當生意對象的茶室,也為了前來酉祭參拜的人們設置了休憩所,並擺出各種茶點。
  「我裝茶的肚子和裝點心的肚子,全都塞滿了。」
  帶回來當伴手禮的切山椒,也為阿近的內心帶來一絲甜意。
  之後阿近開始獨自一人待在黑白之間。她打掃房間,花瓶裡沒插花,像富次郎那樣朝壁龕貼上白紙,望著眼前的這一幕,靜靜獨處。
  叔叔嬸嬸、富次郎、阿勝、阿島,應該是隱約從她的神情中猜出了些什麼,沒來打擾她,她很是感謝。
  阿近自己內心的顏色就映在白紙上。她試著想起哥哥喜一的臉龐,也試著描繪出不能馬上見面的嫂嫂阿榮、她帶在身邊的孩子美津,以及即將出世的嬰兒。
  想到父母,回憶便不斷湧現。那鮮明生動,彷佛可以聽見聲音的清晰回憶,就映在白紙上。
  斗轉星移,在二之酉這天早上,她終於下定決心。
  阿近拿定主意。
  她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念頭是「我診穿什麼去才好?」
  「阿勝姊。」
  有事要商量,找她準沒錯。
  「我要去見個人。有重要的事要和對方談,但我不想太招搖。我該怎麼打扮比較好?」
  阿勝就像兩人第一次面對面親密交談般,面露微笑,眼角浮現細密的笑紋。
  「我一直都覺得小姐的臉很適合搭配路考茶色【註75】。穿起來比當紅的瀬川菊之丞【註76】還好看。」
  她說的是一位穿著一風格獨具的灰綠色服裝,風靡當世的旦角。
  「衣帶就搭配南天【註77】的刺繡吧。我記得您老家的母親曾為您作了一條衣帶吧。」
  母親曾送過阿近一條南天衣帶,它帶有轉禍為福的吉祥含意在。
  「我來幫您梳理髮髻吧,以玉簪搭配南天的顏色,衣襟選用暗紅色的條紋,這樣會顯得更好看。」
  阿勝俐落地幫忙準備,但一概不過問。例如要去哪兒,要和誰見面,要談什麼重要的事,她隻字未提。
  不過她倒是問了一句,「請和新太一同前往。等您到了之後,再命他回來。這樣小姐您就能放心暢談了。對了,您知道地址在哪兒嗎?」
  「地址……」
  阿近顯得怯縮,阿勝則是搶先回答,「好的,我了解。我已問過阿島姊,事先告訴新太了。」
  是阿近自己主動找阿勝商量,所以不該為這樣的反問而慌亂,但她還是亂了方寸。
  「阿勝姊,妳已猜出我的心思,對吧?」
  「是的。我一開始不是就告訴過您嗎?此人和您有緣。」
  阿近感到自己雙頰泛起紅量,阿勝之前確實說過。
  ――小姐,剛才那個人和您有緣。
  「是否真是如此,還很難說呢。」
  「所以您想自己加以確認,對吧?」
  這樣很好――阿勝臉上泛起美豔的笑容。
  「對了,雖然讓小姐您來幫這個忙,實在很不像話,不過,您可以
  接受我的請託嗎?」
  「什麼事?」
  那個桐木箱――阿勝接著道:
  「用來存放小少爺圖畫的桐木箱,需要一個名稱,對吧。」
  我決定好了――阿勝說:
  「就叫作『怪奇草紙』。」
  那個桐木箱形狀雖是箱子,內容卻和書本一樣,所以應該可以取名為草紙【註78】吧。
  「請代為轉告對方。」
  阿近向來都待在三島屋內,足不出戶。更別說盛裝外出了,這種情形只發生過兩次,一次是去年二月前往龜戶的梅宅,另一次是今年春天出外賞花。
  經這麼一提才想到,那場賞梅之行,是應越後屋的阿貴和清太郎之邀而前去,在那裡邂逅了阿勝。而春天賞花時,送來可口便當的「達磨屋」老闆,日後則成為黑白之間的說故事者之一。
  才短短三年。已經過了三年的時光。在三島屋的這段歲月裡,做了許多做夢也沒想到的事,阿近今後還想繼續下去。
  阿勝應該是暗地裡做了些安排,阿近外出時,沒人喚住她。陪同的新太也都沒過問。
  「她已清楚交代過我,所以我知道路怎麼走。小姐,今天天冷,您不需要圍巾嗎?我這裡帶著一條,您要的話跟我吩咐一聲。」
  並不是要出什麼遠門,阿近的目的地是同樣位於神田的多町。
  租書店葫蘆古堂。
  租書店以出外行商為主,如果是光靠家人就能經營的小店,甚至不會掛上醒目的招牌。葫蘆古堂雖然不是足以成為出版商的大店家,但規模可也不小,所以店寬近十尺的店門口立著擋風板,入門處還掛著染上葫蘆圖案的藍色暖簾
  招牌是一個大掛燈,上頭所寫的「葫蘆古堂」這四個大字相當有意思,字體的形狀彷彿會滿出掛燈外,隨時飛躍而出。
  店門前有名小廝在掃地,他身上穿的店家圍裙,與暖簾同樣是葫蘆圖案。年紀比新太還小。臉頰和鼻頭因冷冽的北風而泛紅,手背和手腕都沾有墨漬。
  「打擾一下。」
  新太出聲叫喚後,那名小廝嚇了一跳,手中的掃把幾乎脫手。他似乎一邊打掃,一邊在想事情。
  「啊,是!歡迎光臨!」
  活像是發條機關盒裡會動的人偶般,真是名可愛的小廝。
  「我們是神田三島町的提袋店三島屋的人。今天特地來拜訪貴寶號的勘一先生。」
  新太恭敬地行了一禮,阿近接話:
  「我是三島屋的阿近。突然來訪,請恕冒味,不知少東家在嗎?」
  葫蘆古堂的小廝那雙圓眼變得更加圓睜。
  「在,他在!少束家他現在在內院的書庫裡。請您稍候!.」
  小廝掀起暖簾,連滾帶爬地衝進店內。甫一會兒,他又跑了回來,就像滾到地上的球撞向牆壁又彈了回來似的。
  「請進〜」
  他踮著腳撐起暖簾。但因為個子太矮,怎麼也無法將暖簾捲高。新太從另一側幫忙,阿近這才鑽過暖簾。
  店內略顯昏暗。
  「請往這邊走!」
  在那位上了發條的小廝帶領下,阿近移步向前,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呼。
  裡頭堆滿了書,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有的疊放,有的立放,有的當裝飾。有曬過太陽的氣味、紙的氣味。但完全沒有塵埃味。眼前堆疊的東西當中,掺雜了像萬金帳的冊子,很有意思。
  盡頭處有一張四周架起帳房圍欄的桌子,體積大得驚人。與三島屋伊兵衛的桌子相比,足足大上一倍。不過它周邊同樣也堆疊了書本,所以真的可當桌子使用的部分,又比伊兵衛的小上一圈。帳房圍欄上夾了好幾個夾式燭台,蠟燭的粗細長短也都不一。這家店的大老闆和少東家點燃這些蠟燭熬夜工作,應該不是什麼稀罕事。
  「請進〜」
  小廝打開帳房後方的拉門。一個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再加上約一張半榻榻米大的木板地,構成了這個小廂房。裡頭沒放書,但有個裝設型的老舊博古架,上頭有香爐、陶瓷招財貓等裝飾品。
  上方的門框橫木掛著酉祭的熊手。與阿民和富次郎這次買回來的熊手相比,明顯小了許多。熊手中央有七福神寶船的裝飾。
  「是誰去參加酉祭呢?」
  在阿近的詢問下,小廝像球一樣彈跳而起。
  「是!是我們大老闆。」
  小廝取出疊放在角落的圓形坐墊,請阿近就座。新太則沒進廂房,站在帳房旁等候。
  「小新,你可以回去了。謝謝。」
  「是的,小姐。」
  新太朝那位像球一樣的小廝行了一禮。
  「打擾您了。」
  「哪裡、哪裡!」
  說話聲尚未消失,旋即有個急促的腳步聲,從區隔這間廂房與內院的隔門後方傳來。
  「打擾了,我是勘一。」
  隔門開啟,勘一現身。他低著頭,所以看不出他此時的表情。
  「關於先前的糕點排行榜……」
  勘一邊說邊抬起頭來,接著突然一愣。
  「真對不起。」
  葫蘆古堂的勘一一如平時,神色悠然地道歉。
  「丸子剛才通報說三島屋的人來了,在下滿心以為是小少爺。」
  阿近心中湧現幾個疑問。
  「我堂哥來過你這裡?」
  「是的,已來過三、四次吧。」
  「是為了你剛才說的的『糕點排行榜』嗎?」
  「正是。」
  勘一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某位美食行家會將江戶市內各家糕餅店的招牌商品做了一番評比排行。從十年前開始,已持續了七年。」
  不是什麼多了不起的書本,就只是印刷出的一張紙。
  「一共有七張,在下已全部取得,才剛重新抄寫製成一本冊子,小少爺看了很是喜歡,說他想要原本的排行榜。」
  不過原本的排行榜已嚴重蠺蝕,而且曬至褪色,破爛不堪。
  「在下已盡可能修復,但恐怕無法令小少爺感到滿意……」
  富次郎說他想拿那張糕餅排行榜去裝裱店,裱成掛軸。
  「很像我堂哥的嗜好,也很像勘一先生做的生意。」
  兩人都愛吃美食和甜食,在這方面志趣相投。
  「附帶一提,這份排行榜上的第三名,是三島屋附近的〈雲仙〉所作的練羊羹哦。」
  糕餅店(雲仙〉是富次郎很捧場的店家之一。
  ――店裡沒有栗羊羹,而且水羊羹火候差了點,實屬可惜。
  富次郎會有如此評語。那名糕點排行榜的作者也有同樣見解,可能是這樣才會排到第三名。
  「葫蘆古堂少東家,與我們一般所認定的書本完全不同的東西,您也會受理,對吧?」
  勘一開心的頷首。
  「是的。對在下來說,有文字的東西,全都是故事書。」
  接下來問第二個問題。那位問題的主人正端著熱茶過來。
  「讓您久等了!請用茶!」
  那名裝著發條的小廝,幸好在端托盤時沒蹦蹦跳。
  「謝謝。」
  他實在有趣又可愛,阿近一時忍俊不禁。
  「可以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嗎?」
  小廝在回答前,先望了少東家一眼。
  「接受詢問的人是你,快回答。」
  在勘一的催促下,小廝原地端正坐好,精神百倍地說道:
  「在下名叫丸子!」
  果然沒錯,不是阿近聽錯。
  「真罕見的名字。」
  「是的!是大老闆替在下取的。」
  「有什麼緣由嗎?」
  「這名字是取自東海道五十三次【註79】的第二十個驛站,丸子驛站。」
  這時勘一在一旁打岔,「家父對歷任的小廝,都是以東海道五十三次的名稱來命名。」
  第一位小廚叫「品川」。因為是第一個,所以可能是想取個吉利的名字,不過叫起來似乎有點拗口。
  「就算是到這裡工作,待不到三天就開溜的小廝,也一樣會取名,所以現在已來到第二十個了。」
  租書店出外行商是粗重活,首重待客之道,所以也很需要親切和親和力。江戶市內的同業競爭對手相當多,所以這工作並不輕鬆。正當阿近心裡這麼想時,勘一一臉尷尬地摩娑著鼻梁,補上一句:
  「家父並非像惡鬼一樣嚴厲,但店家和夥計之間似乎也得看緣分,就算是好性情又勤奮的夥計,有時也無法久待。」
  「嗯,這我懂。」
  阿近嫣然一笑,向小廝丸子問道:
  「你知道丸子驛站是怎樣的地方嗎?」
  丸子眼中綻放光芒,似乎很開心,馬上應道:
  「知道!它位於駿河國有渡郡,離江戶四十四里(一里約四公里)四丁四十五間【註80】,距離京都七十九里十二丁。漢字除了寫成『丸子』外,也可寫成『鞠子』。」
  那裡的名產是山藥湯,不過某本東海道導覽書上寫道「味噌很難吃,喝不得」。
  「謝謝你告訴我。我出生於川崎驛站。」
  丸子馬上應道,「位於武藏國橋樹郡,離江戶四里半,距京都一百二十一里二丁,對吧!」
  「除了來往的旅客外,前往參拜大師【註81】的客人也常會到我們的驛站來。」
  「從驛站町入口前往參拜的大師道,長十八丁。」
  「是這樣嗎?」
  那條路阿近從小走過無數次,但有十八丁那麼長嗎?
  她試著回想往日的情景。
  ――那時候常是哥哥背著我,我都不太自己走。
  去的時候是在喜一背後嬉嬉哈哈,回來的時候則是癱睡在他背上。對阿近而言,大她七歲的哥哥,背膀比任何轎子都還要快,比任何花轎都還要氣派。
  「丸子,店門外掃好了嗎?」
  在勘一的詢問下,丸子應了聲,「掃好了!」直接彈跳而起。
  「接下來該做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清除書本的灰塵!」
  「『我知道』講一次就好。」
  「我知道!我知道!三島屋的大小姐,對不起。」
  他像顆球似的,一路彈了出去。那孩子真的是如假包換的「鞠子【註82】這名字很適合他。
  「等過年後,他就十歲了。」
  勘一微微聳著肩說:
  「在下和家父打賭,看丸子幾歲才會變得沉穩,在下賭十歲,家父賭十五歲。」
  「我覺得大老闆會贏。」
  說完後,阿近莞爾一笑。
  「小姐也這麼認為嗎?在下實在很不善賭。」
  從頭到尾都講得一本正經,但感覺卻像是在裝傻,這就是這個人的風格。
  他小時候,常被說是「得意忘形」。而他本人在三島屋說的故事中,小時候的他充滿朝氣,腦筋轉得快,時而得意忘形,或是自大狂妄。
  如今雖然長大成人,但個性應該還是一樣才對,不過,勘一那宛如曉悟一切的靜謐氣質,將他的開朗、風趣、好得教人嫉妒的頭腦,全部包覆隱藏其中。
  他是什麼時候曉悟了什麼,才變成這樣呢?
  「阿勝請我傳話,所以我今天特地前來。」
  阿近說出「怪奇草紙」的事情後,勘一朝膝蓋用力一拍,大為感佩。
  「好名稱。」
  雖然內容是富次郎的畫,但這並非畫集的名稱。那個桐木箱是一本書――
  「三島屋在黑白之間聽完就忘的各種怪奇故事,全寄放在那個桐木箱裡,今後就讓它成為奇異百物語的重要輔助角色吧。」
  因為是箱子,所以是書本。因為是書本,所以是聆聽者的助手。它的名稱是「怪奇草紙」。
  「前不久,繼少東家之後,來了下一位說故事者,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阿近切入正題。此時她內心風浪不興,聲音也很平靜,實在很不可思議。
  「當然了,我不能在此透露對方說的故事,但那名說故事者離去後,我心裡想,啊,今天這位說故事者一點都不怕死。」
  所以才能溫柔微笑,像徐風樣過著灑脫自在的日子。
  「當時我想到,我認識一個和她擁有同樣笑臉的人。」
  勘一默默聆聽,阿近緩緩抬手指向他的臉。
  「喏,就這張臉。那個人就是你。」
  勘一應了聲,「咦〜」那是覺得受之有愧時所發出的聲音。
  「所以我還是很在意。」
  不管怎樣,還是想弄清楚。
  「少東家,桁井大人那件事結束後……雖然我不知道隔了多久,但你最後還是和井泉堂老闆見面了,對吧?」
  隨時都歡迎你來、既然這樣,我會知會你一聲。無法忘卻井泉堂老闆的邀約。
  「然後你看了那本會讓閱讀者知道自己壽命的冊子,對吧?你不光是拿到那本書,還替他膽寫抄本,對吧?」
  勘一還是一樣冷靜,「您為何這麼想?」
  阿近率直地回答,不顯一絲畏怯。
  「因為你始終都是這副無從捉摸的模樣,這只會讓人覺得,你是因為清楚知道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何時會以什麼樣貌離開人世!」
  所以你才什麼都不怕。
  「也許你能活到一百歲,所以不管面對什麼事,你都顯得氣定神閒。或是完全相反,因為你知道自己活不到三十歲,所以不會為了小事而生氣、苦惱,你抱定主意,要安穩度過剩餘的歲月。」
  不清楚究竟哪個才對。阿近對此感到焦急難耐。
  「我希望你告訴我,到底是哪一個?」
  勘一緩緩開口,旋即又閉上,伸手搔頭。
  「我知道這件事不能隨便透露。」
  阿近接著說:
  「所以我也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來問你。」
  若沒做好相當的心理準備,是問不出結果的,阿勝也這麼說過。
  阿近就像要張口咬空氣般,緩緩張嘴說道。
  勘一這才反問她:
  「怎麼樣的心理準備?」
  阿近回道,「要一路看到最後的心理準備。」
  她要待在葫蘆古堂的勘一身旁,仔細看顧他的人生。
  「為了能一路看到最後,請娶我為妻。拜託您了。」
  身體不由自主地做出動作後,差點一連頭量目眩,全身無法動。
  葫蘆古堂的勘一應道,「您要嫁我為妻……」
  阿近雙唇緊抿,用力點頭。這時,從店門的方向傳來丸子開朗的聲音。
  「歡迎光臨〜今天風和日麗〜正是閱讀《花比夢通路》的好時候〜快來哦!」
  意外聽到這一聲叫喊,阿近噗味笑出聲來。在笑到流淚的狀況下接著說:
  「我會像那位幫傭婆婆說的,努力當個笑口常開的媳婦。」
  望著眼前的阿近,勘一這才展露歡顏。
  「能有這等好福氣,真是何德何能啊,阿婆應該會高與得從墓地裡爬起來吧。」
  在這句有點奇怪的回答下「怪奇草紙」牽起的這份姻緣就此緊緊相繫,真是可喜可賀。
  
  
  
  註58:在紅豆湯中加入麻糬或湯圓的一道甜品。
  註59:春分、秋分的前後三天,合起七天的時間,稱作彼岸。日本常於這段時間舉辦法會。
  註60:是日本傳說中的妖怪,呈僧人樣貌。看著看著,祂會愈變愈大。
  注61:直屬於幕府將軍,但沒有資格謁見將軍的下級武士。
  註62:位於巷弄裡的長屋。
  註63:江戶時代,一千個一分銀包成一個方形紙包,因為形狀像切餅(方形年糕),因而有這樣的稱呼。
  註64:藏青底色搭配藍綠色色或紅色條紋的棉織物。
  註65:江戶時代的學者所寫的漢詩,全文為「鞭聲肅肅夜過河,曉見千兵擁大牙,遺恨十年磨一劍,流星光底逸長蛇」。
  註66:居合術是以未拔劍的狀態下,拔劍一擊命中對手,講求一擊必殺。
  註67:日本童話「浦島太郎」的故事中,浦島太郎前往龍宮一遊後,帶著寶盒回到人間,開啟寶盒後立即變成一名老翁,
  註68:以葛粉煮成的黏稠狀湯品,自古常作為病人吃的食品。
  註69:正反兩面分別用不同布料作成的女用衣帶、
  註70:箱根溫泉中的湯本、塔之澤、堂島、宮之下、底倉、木賀、蘆之湯這七座溫泉。
  註71:熊手原本是竹掃把,但酉市的熊手會擺滿裝飾,作為一種吉祥物。
  註72:酉日是以十二支排序,正好輪到酉的日子,第一個酉日稱作「一之酉」,而十二天後的第二個酉日為「二之酉」,再十二天後則為「三之酉」。
  註73:一種類似爆米香的點心。
  註74:以上新粉、砂糖、山椒粉揉成的條狀和菓子。
  註75:微帶暗黃的褐色。
  註76:瀬川菊之丞為江戶時期知名的歌舞伎演員,為男扮女裝的旦角。
  註77:葉和果實組合成的圖案。
  注78:古時附插圖的通俗故事書。
  註79:東海道為江戶時代整建的五大幹道之一。五十三次指的是東海道的五十三個驛站。
  註80:一丁約一○九公尺,一間約一.八公尺。
  註81:通稱川崎大師,其實為弘法大師,亦即空海。
  註82:鞠子與丸子同音,而鞠是傳統的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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