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面具之家
怪奇草紙: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伍 by 宮部美幸
2020-1-29 18:50
又是新的月份來到,三島屋小庭院裡,山茶花盛開。真正的寒冬到來。阿近與阿勝忙著準備過冬,而有腰痛老毛病的掌櫃八十助則是又發起了牢騷。
「在春天到來前,又要受罪嗎。」
八十助常痛到皺起眉頭,老闆娘阿民為了他親手縫了一件肚圍。八十助說,「唉呀,感謝有這樣的好東西,真受用。」才剛穿上它準備就寢時……
「火災警鐘!」
那聲音急切,通知附近發生火災的鐘聲,令眾人紛紛從床上一躍而起。伊兵衛馬上派腳程快的夥計前往查看情況。
「是哪個方位?」
「北邊。」
「不妙,我們這裡位於下風處。看得到飛散的火粉嗎?」
「看不到,不過有許多人穿過筋違御門逃往這裡。」
火災地點在神田川對面。話雖如此,還是一樣不能掉以輕心。最近連日晴天,整個江戶市天乾物燥,而且吹的又是北風。
伊兵衛與夥計交談著,阿近等人則是在阿民的指示下整理身邊的物品,以便隨時都能逃離。而住在工房裡的女工的孩子,個個睡眼惺松,要是沒讓她們多穿件衣服,恐怕會感染風寒。
「喔,用不著哭。不會有事的,這場火不會渡過神田川的。」
伊兵衛、阿民、八十助雖然嘴巴上安撫著婦孺,但還是討論如何安全讓眾人逃離。如果煙味一路飄到這裡,就先往龍閑橋的方向逃。在那裡視情況而定,如果火勢仍步步近逼,就沿著河邊走過江戶橋。就算是能飛越神田川的大火,想必也沒那麼能容易可以越過日本橋川。
眾人提心吊膽,縮著身子等了約半個時辰(一小時),所幸火災在神田川對面就撲滅了。聽到通報火勢撲滅的鐘聲,再度前往查探消息的夥計,得知起火點是神田松永町的一家飯館。
「聽說是一名醉漢在店內大鬧,打破陶燈,火順著紙門延燒,就在眾人驚呼之際,轉眼便蔓延開來。」
由於火勢驚人,附近的消防高塔都一同敲響警鐘。
「半夜來了名醉鬼,再怎麼給人添亂,也要懂得分寸吧。」
阿民怒不可抑。
「雖然不知道那是家怎樣的飯館,但他們到底是讓客人喝到幾點啊!」
「那名大鬧的醉漢,就是那家飯館的少爺,」
神田松永町與藤堂和泉守的宅邸相鄰,只隔了一條路。
「聽說是因為有和泉守特別關照,才出動大名消防隊。」
「真是謝天謝地。真希望和泉守的家臣可以順便懲罰那名不像話的飯館少爺!」
一早特別冷,阿近她們邊準備早餐邊發抖。前往觀看災後現場的新太,返回後直打哆嗦。
「好在巧妙地撲滅了火勢……要不然,那應該會是一場可怕的大火。起火處周圍約有十戶屋舍,屋柱和横梁都燒得像木炭一樣黝黑。」
如果是平時,新太一早吃完滿滿一碗飯還會再添,但今天卻只吃了一碗。
鬆了口氣之後,頓感疲憊,整天都覺得睏。不過阿近和阿島都忙得沒空打盹。因為常往來的商人和熟識一聽聞火災傳聞,紛紛趕來探望。這些人聆聽阿民開罵,由於阿民生氣的模樣著實滑稽,所以他們私下和阿近她們一起偷笑,並談到今後的季節得更加留心防範火燭才行,說完便離去。
阿近也有客人前來探望。首先前來的,是本所龜澤町習字所「深考塾」的學生――金太、捨松、良介三人組。他們是阿近與童工新太的好朋友,彼此透過奇異百物語而成為熟識。
「半夜發生火災的事已傳到你們耳中啦,消息傳得真快。」
令這三人組感到既親近又敬畏的阿島,對此感到驚訝,她見這三人並非空手前來,還中規中矩地帶來火災慰問禮,因而大大褒獎了他們一番。
「這是什麼?」
打開包裝紙一看,是蒸地瓜。
「這是你們的午飯吧?」
阿島朗聲大笑,為他們準備了成堆的飯糰。
金捨良三人在三島屋附近的八百濃也有朋友。途中直太郎也加入他們的行列,仔細聆聽新太描述他到災後現場查看的情況。
這時,第二組前來慰問的客人到來。是位於神田多町二丁目的租書店〈胡蘆古堂〉的少東勘一,以及與租書店常客阿島熟識的老夥計十郎。
「昨晚葫蘆古堂的各位應該也睡不著覺吧?」
「因為北風很強勁。雖然這樣說對受災者很過意不去,不過,幸好火災在神田川那一側就撲滅了,只算是一場小災,讓人鬆了口氣。」
喜歡戰爭故事的老先生十郎竟然還說:
「當時我心想,乾脆趁這個機會,將沒必要堆放在葫蘆古堂的書籍蒐集起來,丟進大火中算了。」
至於少東勘一則是一如平時地淡定,一副與已無關的模樣。
「不管是怎樣的書,這世上之物皆是寶藏。你說這種話會造天譴的。」
他從容不迫地加以告誠,啜飲一口茶。
「對了,沒看到富次郎先生和阿勝小姐呢。」
「富次郎堂哥去見伊一郎堂哥了。」
長男伊一郎是三島屋的繼承人,但目前在通油町的雜貨店《菱屋》學做生意。趕在長兄聽聞火災的消息而為家裡率掛前,富次郎先前去通報,讓他知道大家都平安無事。
「阿勝姊陪我叔叔外出。」
因昨晚那場大火而被燒毀,或是為了防止延燒而遭搗毀的屋舍中,有些是三島屋的主顧,所以伊兵衛是真正展開火災慰問。
「我叔叔說,帶著有消災除厄之力的阿勝同行,能防止因這次遇難而變得脆弱的主顧遭受其他邪氣或厄運的侵擾。」
「嗯,真是好主意。」
聊著聊著,富次郎剛好返家。
「哦,葫蘆古堂的少東家。」
富次郎喜歡勘一的人品,而且兩人在愛好甜食和美食這方面相當契合。這樣說或許有點奇怪,不過富次郎很愛「親近」這位小他幾歲的勘一。此刻他同樣開心地展露笑顏,坐向阿近身旁。
「託和泉守的福,相生町的〈天下堂〉也沒被火粉波及,逃過一劫。」
突然提到的這家〈天下堂〉,是最中【註45】相當好吃的一家糕餅店。
「因為天下堂是和泉守的御用商人。」
「這樣啊!一定就是為了他們家的最中,才派大名消防隊來滅火。啊,聊著聊著,嘴饞了起來。就派新太去買來吃吧。」
富次郎從懷中取出錢包。
「阿近,廚房裡有好幾名吃著飯糰的孩子。」
「他們是來店裡慰問的客人。」
「那麼,就買些件手禮送他們吧。」
這樣的話,我去吧――十郎舉手自願。
「火災現場附近,也有幾名我的老顧客。我正準備去露個臉呢。順道前往,對您比較抱歉,但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願意代為跑腿。」
「這樣啊?那就有勞你了。紅豆餡和豆泥餡各半。啊,帶孩子去吧,讓他們挑自己喜歡的,這樣他們應該會比較高興。」
就這樣,現場只剩阿近、富次郎,以及坐在外廊上的勘一。
「堂哥,伊一郎堂哥近況如何?」
「嗯,他很好。」
「那就好,不過,他是否因為火災的事而替家裡擔心……」
「他還不知道。是我通知後,他才才知道。他說辛苦我了,還請我吃鲷魚飯。」
是那家〈光村〉的鯛魚飯哦――富次郎對勘一說道,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
「以鯛魚的湯汁來炊飯,再拌進鯛魚碎肉,上頭撒上海苔,是這種吃法嗎?」
「沒錯!那味道果然名不虛傳。」
這兩個人只要一談到美食,就把一切全抛諸腦後。
「我大哥在〈菱屋〉的日子過得不錯。對方很希望能收我哥當女婿,所以對他相當禮遇。這樣的話,是無法磨練修行的。」
說完後,富次郎搔了搔頭。
「話雖如此,我一直以受傷養病當藉口,整天遊手好閒,實沒在資格對大哥說些什麼。」
「不,小少爺,您頭部受過傷,得好好休養才行。」
三人在聊天時,傳來阿島重重的腳步聲。阿島只要有心,舉止還是能像深宮內院的女侍一樣端莊嫻淑,所以想必是有急事。阿近轉身望向阿島。
「阿島姊,怎麼了嗎?」
「小姐!小少爺,您也在這兒啊。哎呀,葫蘆堂少東家也在。」
阿島低頭鞠射,眼角微微抽動,似乎相當生氣。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富次郎出言調侃。
「不好意思。不過,那個丫頭實在太狂妄了……」
「丫頭?」
聽說對方在店門口賴著不走,說她無論如何也要說百物語。
「哦,這點實在人驚訝。」
「就是說啊,又不是燈庵先生生介紹的。她說她聽聞我們百物語的傳聞,非要上門說故事不可,一副死賴著不走的模樣。」
這種強迫的態度,實在教人頭疼――阿島說。
――我和妳沒辦法談。妳去帶那位擔任奇異百物語聆聽者的小姐過來。
「我回她說,我們家小姐不會和來路不明的小姑娘見面,她聽了之後,露出讓人看了就有氣的神情。」
――你們這樣挑三揀四的,根本不算是真正的百物語嘛。哼,我看是名過其實。
好個言辭犀利的毒舌派。
阿近望向富次郎,這位三島屋的小少爺微微挑動眉毛。
「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姑娘,不請自來,吵著要說故事。有意思。」
「小少爺也真是的,又說這種話。」
阿近則是半感興趣,半感怯縮。感覺是個不好應付的姑娘。
「那姑娘的打扮如何?」
「看起來臉沒洗乾淨,一副骯髒樣。如果是哪家的女侍,一定是一家管教不嚴的店家。」
「應該是長屋【註46】的住戶。」富次郎說。
葫蘆古堂的勘一不疾不徐地插話道:
「請恕我直言,您過去可曾請江戶市內的窮人當說故事者呢?」
「不,沒有。」
「那這算是第一次,對吧。就聽她怎麼說吧,阿近。」
既然富次郎有這個意願,阿近自然沒有刻意拒絕之理。不過,還是有件事感到在意。
「因為阿勝姊不在。」
這麼一來,在聽這個故事時,將會沒有負責消災除厄的守護者在場。
「說得也是。不過,當初剛開始展開奇異百物語時,也都是阿近妳一個人聆聽吧?」
「是的。」
阿近頷首,屈指細數。
「阿勝姊到我們店裡來,是第七個故事結束後的事。」
「那麼,妳就抱持回歸最初的心情來聽吧。不過,這次我會陪在一旁。」
富次郎指著自己鼻頭,莞爾一笑。
「這個沒規矩的小姑娘,要是敢對妳不禮貌,我可以狠狠訓斥她一頓。」
阿近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富次郎已先轉頭望向勘一。
「葫蘆古堂的少東家也想聽聽看嗎?」
可能是大感意外,勘一緩緩時大眼睛。
「不,以在下的身分……」
「當然了,會請你躲在隔壁房間,不會在說故事者面前露臉。因為那名小姑娘要是亂來的話,就非得將她趕走不可。一旁可以多個幫手,我也比較放心。」
「看她那死賴著不走模樣,也許她的目的不是要說故事,而是另有居心。」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交給我和葫蘆古堂的少東家來處理。如何阿近?」
阿近望向勘一。這位向來一派悠閒的葫蘆古堂少東家,以清澄的雙眼回望阿近。
「既然這樣,那就聽聽對方怎麼說吧。」
對方會這般堅持,甚至不借惹惱阿島,想必有很想說故事的原因吧。拒人於千里之外,未免太不通情理。阿近也不想日後一直對此感到歉疚。
「好,就這麼決定了。」
富次郎雙手一拍。
這小姑娘面容清瘦憔悴。
誠如阿島所見,看起來像是靠打零工度日。雖然梳著桃割髻,但顯得鬆脫零亂。頭上沒插髮簪或髮梳,只綁著一塊用來代替繫髮繩的髒汙手巾。
她是多大年紀呢?是介於十四到十八的年紀吧。她過於清瘦,而且氣色不佳,不易辨別。比起臉蛋,聲音更能顯現年紀,只要聽過她的聲音後,應該會比較容易猜出吧。不過這位坐在黑白之間上座的小姑娘,面對阿近與富次郎,卻始終不發一言。阿近像往常一樣,先報上自己的名字,低頭行禮問候,但對方甚至沒回禮。
她嘴角垂落,雙手握拳置於膝上,聳著雙肩。明明是自己說要講故事才請她入內,現在卻又板著臉孔,雙唇緊抿,模樣實在不討喜,感覺此人危險中帶著可怕。
――是否該取消比較好?
阿近感到壓力沉重。
這小姑娘身上穿的橫條紋和服有許多補丁,多處沾染汙垢。黑色衣襟微微發亮,足見磨損嚴重。衣帶上也有明顯的汙漬。
「聽說您是因為聽聞我們的風評才前來。」
富次郎已看出阿近的困惑,更開口打破僵局。
「想必您也知道這裡的規矩。三島屋的奇異白物語是聽過就忘,說完就忘。就算報上假的姓名或場所也無妨,想隱瞞的事可以不必說。」
小姑娘一直沉默不語,就像望著殺父仇人般,緊盯著黑白之間的褟褟米。
「我們會聆聽說故事者說的話,要是有沒聽懂的地方,會向您詢問,但您要是不方便回答,可直說無妨。」
小姑娘的嘴抿得更緊了。那整個形成下彎弧度的嘴巴,開始顫抖起來。
「好了,我要說明的就這樣,接下來輪到您了。您是想說故事才前來的吧?請暢所欲言吧。不過,如果您改變心意的話,我們可以馬上送您離開。」
一股彷彿可以聞到惡臭的沉默籠罩全場。阿近臨時張羅的壁龕白紙,顯得莫名白亮。
「……沒錯吧?」
傳來一個壓低的聲音。
阿近和富次郎都微微趨身向前。
「您剛才說了什麼嗎?」
小姑娘仍瞪視著榻榻米。維持這個姿勢張大嘴巴,就像一字一句都徹底嚼碎後才吐出一般。
「在這裡說的故事,不會讓外人知道,對吧?」
阿近與富次郎互望一眼
「沒錯,不會讓外人知道。」富次郎應道,「您說的故事,絕不會傳到這個房間外頭去。」
小姑娘這才抬起頭。就像要努起下巴般,高高揚起,兩眼往上挑望向富次郎。接著望向阿近。
「這件事原本是不該說的,我被下了封口令。」
那是像要跟人吵架,語帶威脅的口吻。
「據說要是講了出來,會帶來危害。不過,因為你們說絕不會對外洩露,所以就算我說了,也跟沒說一樣。」
「是這樣嗎?」
「沒錯!」
小姑娘連呼吸也變得急促,接著往下說:
「要是有人跟我吩咐,絕不能跟任何人說,我感在肚子裡會覺得很難受。明明不是我自己想聽的事,實在不該一直這樣憋著。所以……」
「您想在這裡說出,好減輕一直憋在肚子裡的痛苦,對吧?」
富次郎如此看待此事,小姑娘以炯炯雙眼緊町著他。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可和我無關哦。」
她揚起單邊嘴角,呵呵輕笑。
「我想在這裡說出那件可怕的事,然後就此和它沒任何瓜葛。你們不是可以聽過就忘嗎?這就是你們標榜的吧?所以聽過這個故事後,不管會對你們這家店造成任何危害,都和我無關。你們自己想辦法。可別怨人哦。」
阿近過去一直擔任黑白之間的聆聽者,多次因為故事的可怕和不祥而瑟瑟發抖。但是因厭惡而起雞皮疙瘩,這還是第一次。
――偏偏是阿勝姊不在的時候,闖入這麼一位說故事者。
今天運氣真不好。平時阿勝都待在隔壁房間,為她壯膽不少。現在她再次深體認到這點。
「您突然講一句『可別怨人』,聽起來很危險呢。」
富次郎雙手藏在衣袖裡,下巴內收,上下打量起這名小姑娘。平時就算是對跑腿的小廝,他也不會擺出這種沒禮貌的動作。他是刻意這麼做。
小姑娘不顯一絲怯縮,反而傲然抬起下巴,
「你們四處蒐集故事,顯見你們好奇心相當高,所以就算因為這樣而發生了什麼事,想必也不會有任何怨言吧?」
阿近開口詢問,「請問尊姓大名。」
「你們這裡的百物語,不是說可以不用報上姓名嗎?」
面對這無比冷淡的回覆,富次郎面露苦笑,朝阿近點了點頭。
「阿近,這位姑娘似乎很清楚我們這裡的規矩。這樣倒也省事,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那就請她快點說故事吧。」
富次郎轉身面向小姑娘,收起臉上的笑容。
「不過,有件事得先說清楚。您接下來要說的,是一位和您有關的不知名人物告訴您的事,而且還對您下了封口令,對吧?」
「沒錯,你到底要我講幾次才夠?」
「打破禁令,說出那件事的人是您。因此若有危害,也會發生在您身上。我們單純只是聆聽,這點希望您能先有所了解。」
小姑娘一時為之語塞。
「可是,你們不是有辦法聽過就忘嗎?這樣的話……」
「聽過就忘的意思,是我們只會在這裡收下所聽到的故事,並且把它忘了。至於故事所牽涉的因果報應,並不會因此得以淨化消除,更不可能代為承受危害。因為我們是提袋店,而不是神社或寺院。」
富次郎的口吻,與其說是加以訓斥,不如說是反將對方一軍。
小姑娘那充滿窮酸樣的額頭冷汗直冒,眼神游移。
「我還以為……」
「您似乎以為只要在這裡說完後,就能消災解厄,是吧?」
這樣的想法倒也不是全然錯誤。造訪這裡的客人,光是說出自己想說的故事,就感覺像是放下了心中積放已久的重擔,阿近見識過不少。
不過,有人說完後便喪命,也有人說完後被送進大牢。
「真不巧,讓您期望落空了。抱歉。」
阿近微微行了一禮後,只見那名小姑娘緊咬下唇,沉聲低吟,
「為什麼都是我遇上這種事。」
她的聲音充滿怨恨,語尾變得沙啞。
「因為工錢高,所以我才想要那份工作。說謊固然不對,但阿芳是個傻瓜,所以就算傳出任何傳聞,也不會受影響。」
阿近語氣平靜地詢問,「您說的阿芳是誰呢?」
小姑娘低著頭小小聲應道:
「是我的兒時玩伴。」
「是一位和您感情很好的姑娘,是嗎?」
「稱不上感情好。就只是因為她一直都住我家隔壁。」
「有份女侍工作找上那位阿芳姑娘,是嗎?」
小姑娘頷首,這才抬起頭,望向阿近。
「對方說為期一年,住在主人家中當女侍,問她願不願意。」
「是誰介紹的?」
「宅院管理人。我家和阿芳家都積欠房租……」
「長屋的宅院管理人為阿芳姑娘介紹工作,是嗎?」
「他說只要認真工作一年,就能賺十兩。」
富次郎「哦」了一聲,鬆開雙臂,「這筆錢可不少呢。這工作挺不錯的嘛。」
「這有點不太合理吧,堂哥。」
就連三島屋的夥計,一年的工錢也才兩到三兩。
「宅院管理人說,因為屋主管教嚴格,所以工錢也比較高。阿芳向來規矩禮貌都好,應該能勝任。」
「結果您搶走那份工作,是嗎?」
「因為工錢高嘛。」
「您說了什麼謊?」
小姑娘再度低下頭。
「您是不是針對阿芳姑娘,向宅院管理人說了不好的謊言,搶走了那份工作?」
「……沒錯。」
「怎樣的謊言?」
「我說阿芳手腳不乾淨。」
小姑娘再度嘴角垂落。
「就在不久前,一家大路旁的飯館,會因為店內的錢遭竊而引發不小的風波。我說是阿芳偷的。」
「您跟宅院管理人打小報告?」
「沒錯,也四處跟左鄰右舍說。」
「那是憑空捏造的謊言吧?」
「阿芳的母親因病無法工作,積欠的房租比我家還多,所以正為錢發愁,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可是阿芳姑娘沒偷錢吧?」
富次郎蹙起眉頭,「宅院管理人單憑您打的小報告,就相信了這件事嗎?」
「因為阿芳是個傻瓜。」
又說了一遍,那是完全沒把人瞧在眼裡的口吻。阿近很想給這名小姑娘一點教訓。
「其實是您偷走的吧?」
小姑娘瞪大眼睛,「妳怎麼知道?」
啊,果然。
「也沒為什麼,大致猜得出來。」
「為什麼?後來宅院管理人也對我說了同樣的話,說他早看出我在說謊。」
嗯?這倒是令人詫異。
「宅院管理人明知妳說謊,卻不再替阿芳姑娘安排工作,改為讓您去接那份工作?」
小姑娘聞言,表情為之扭曲,顯得很不甘心。
「他說,打從一開始,他就認為我適合這份工作。」
――因為對方要的是一個愛說謊,個性又彆扭的人。
「他說,這樣的話,就屬阿種最合適了,不過,為了謹慎起見,他特別測試了我一下。結果我果然說謊了。」
一切全在宅院管理人的掌握之中。
「看來,真正的傻瓜其實是您呢,阿種姑娘。」
富次郎嗤之以鼻地說道,小姑娘又是一驚。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您剛才不是自己說了嗎?」
雖然這姑娘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但看她如此思慮欠周,倒也覺得她可憐。
「請問,後來宅院管理人向您說明這樣的前因後果,這又是為什麼呢?.」
「我從工作地點回來後,被宅院管理人罵了一頓。」
難道是她自己向宅院管理人說出當初接下這份工作的始末?
「您在那裡工作了一年嗎?」
「那種地方,誰能待那麼久啊!」
阿種雖然勃然變色,但已沒有一開始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她感到畏怯。
「那您待了多久?」
「三個多月。十天前才剛回來。」
「為什麼不做了呢?.
阿種閉上嘴,似乎全身為之一。因為要是回答這個問題,就算抵觸了被下封口令的那件事嗎?
「您是被屋主逐出嗎?還是自己離開那裡?」
「是被逐出的。」
她泫然欲泣地小聲說:
「因為我讓面具逃走了。她說得費很大一番工夫才能把面具抓回來,還罵我是沒用的東西,連工錢也不給我。」
阿近與富次郎面面相觀。先前將阿種所說的那些粗魯、瑣細的談話內容拼湊在一起,本以為已了解了大致經過,沒想到現在卻冒出如此驚人的發展。
「您剛才提到面具,對吧,是指能劇面具或鬼面具這類的嗎?」
阿種沒回答。她就像要讓雙臂糾纏在一塊似的,緊緊抱住自己清瘦的身驅。
「如果是的話,『讓面具逃走』、『把面具抓回來』又是什麼意思呢?」
抵常理來判斷,應該是讓戴面具的某人逃走,要將他抓回來的意思。面具不會自己行動。
「阿種姑娘?」
仔細一看,阿種那哭喪的臉,已血色盡失。
「既然在這裡說出這個故事,也無法消災解厄,那我就沒辦法說了。」
果然,從這裡開始就算進入封口令的範圍了。
「要是打破主人禁止的事,因而引發危害,確實很可怕。這也是理所當然。」
富次郎溫柔地說:
「這故事就說到這兒吧,好嗎?」
阿種固執地聳著雙肩,微微額首,一滴眼淚落向膝上。
阿種離去後,富次郎打開面向庭院的紙門。
「有一股內心腐敗的臭味。雖然有點冷,但還是讓清新的風吹進屋裡吧。」
阿近明白堂哥此時的心情,但她還是有點同情阿種。她離開黑白之間的背影帶著落寞,背影顯得好消瘦,腳跟滿是乾裂。
她有父母可以依靠嗎?也許一家人都靠她的工錢度日,房租不知積欠多久了。
「大家都說,長屋的房客都像是宅院管理人的孩子一樣,不管積欠再久的房租,那姑娘一家人也不會突然被趕走吧?」
富次郎莞爾一笑,「什麼嘛,原來妳是在同情那位小姑娘啊?」
「我從小到大,生活都不虞匱乏。當然了,這都是拜父母之賜,現在則是拜叔叔嬸嬸之賜。可是……」
「我懂。」富次郎說,「妳想說,這都是因為運氣好的關係,對吧?因為沒人染上棘手的怪病,沒人受重傷,也一直都沒遭遇火災,所以才能像這樣滿足於平安的現狀。」
「不過,堂哥你會經受傷吃過苦頭。」
「現在完全沒事了。」
我懂。富次郎望著眼前的山茶花,再次低語:
「看到阿種那樣的不幸遭遇,心裡感到一絲歉,對吧。」
打擾了――傳來一個聲音,隔門就此開啟,葫蘆古堂的勘一從門後露臉。
「噢,少東家。你在啊。我都忘了,抱歉抱歉。」
勘一仍是那一臉木然的溫吞樣。
「過去發生過像剛才那樣,說故事者中途打住的情況嗎?」
「不,這還是第一次。」
吊在壁龕上的那張白紙,這次仍是一片空白,沒派上用場。
「小姐、小少爺,兩位都覺得意猶未盡,無法靜心,對吧?」
「因為對故事的『危害』有所顧忌,所以內心『微駭』。」富次郎
玩起了文字遊戲。
「面具逃走那句話,令人在意。」
「少東家,你想得出哪本書中有類似的描述嗎?你因為生意的緣故,應該記得不少事吧。」
勘一思考片刻後,「與能劇面具有關的故事不少。不過話說回來,面具中蘊含了工匠的想法,而戴上面具跳舞的表演者的想法也會與之重疊。」
有這樣的真實故事,也有這樣的故事書。
「在下回去挑選幾本這類的書,再送來給您過目。」
以勘一的情況來說,他這樣的建議完全不帶半點做生意的意圖。打從剛認識的時候起,他便常向阿近說明看書的效用,並建議她偶爾該翻翻書。
在黑白之間所談到的故事,與說故事者的實際人生關係緊密。就像鮮血直接飛濺在聆聽者臉上一樣,道出無比鮮活的故事。相較之下,故事書(就算是真實故事也一樣)上整齊地寫滿了文字,所以適度消散了生氣,做了放血處理,應該很適合供阿近排造鬱悶的心情。
「那就借我看好了。」
富次郎可能是從阿近那遲疑的表情中瞧出端倪,如此說道。阿近迅速扮了個鬼臉,向勘一道歉:
「葫蘆古堂少東家,真不好意思。我向來很怕模仿人臉的東西,面具和人偶都是。」
「這是常有的事,並非只有您才有這種情形。」
「是嗎?我小時候還因為害怕雛人偶【註47】而挨罵呢。」
在阿近生長的川崎驛站有家客棧,備有每個體型都跟貓差不多大的雛人偶,總會擺在家裡的樓梯上,這已成為那戶人家的習慣。祖母覺得雛人偶很美,想讓阿近見識一下,簽著她前往欣賞,結果阿近放聲大哭,直嘆著「好可怕、好可怕」。
「後來挨了奶奶一頓痛罵,她說面子都去光了,以後沒臉見那位老闆。」
富次郎和勘一都笑了。
「那可真是災難呢。」
「用貓的體型來比喻雛人偶的大小,這實在有點滑稽。」
「啊,我很喜歡貓呢。」
由於廂房內因風吹而變冷,他們便關上面向庭院的紙門,正好看到一片山茶花的花瓣掉落。
「坦白說,在下也會因為面具而覺得可怕。」
「不是書本內容,是少東家自己的故事嗎?」
「是的,而且是最近才發生的事。」
勘一說,因為是顧客的故事,所以名字隱而不表。
「逃走了一名說故事者,改由少東家來說故事,是吧。」
富次郎滿心雀躍地重新坐好,勘一則是朝他抬起手。
「請別期望太高。這故事很簡短。是某個商家的老闆娘,與丈夫和孩子吵架後鬧脾氣……」
――這個家,我已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了
「她說了這麼一句後,便戴上了面具。」
不是像能劇面具那樣的高級品。而是某人在夜市裡買來的多福面具【註48】。
「一個作工粗糙的紙面具。」
老闆娘戴上它,在家人看得到的地方絕不摘下面具。
「起初老闆和孩子就只是看了發笑,不當一回事,但是當老闆娘一直戴著面具後,他們逐漸感到陰森可怕。」
――咦,那真的是娘嗎?
甚至還跑來找在下商量。」
――葫蘆古堂老闆,你去確認一下吧。
在對方的請託下,勘一前往向老闆娘問候,只見老闆娘戴著多福面具,落寞地坐在店內廂房裡。向她出聲問候,她這才轉身行了一禮。
「那是連眼晴部位也沒開洞的面具,所以戴著它,什麼事也做不了。她就只是手放在膝上跪坐著。」
那模樣著實可怕。
「在下益發覺得,面具底下的人,應該不是在下所熟悉的那位老闆娘。」
數天後,老闆和孩子向她道歉,老闆娘這才取下多福面具。
「什麼事也沒有,還是原來那位老闆娘。她笑呵阿地說道,吃飯時還有出外泡澡時,非得取下面具不可,所以要趁大家沒看到的時候進行,真是忙翻天了,拜此之賜,現在吃飯速度變得飛快。」
不過道歉的一方卻是苦不堪言。老闆變得面容憔悴,而年紀最小的兒子,原本已改掉的尿床毛病,這下又復發了。
「他們吵架的原因是什麼呢?」
「聽說是對滷菜的味道有意見,單純只是沒意義的爭執。」
老闆和孩子嫌老闆娘的菜難吃,由於老是叨念不休,雙方便吵了起來。
「就只是因為這樣,接連好幾天戴上面具,應該很不方便吧?這位老闆娘還真是耐力過人呢。不,這種情況應該說她的執念太深。」
「可能是太生氣了吧。」
阿近隱約能明白老闆娘的感受。自己用心烹煮的菜看被人挑剔,就像一把刀刺進心頭一樣。沒人站在自己這邊,而且還異口同聲數落自己的不是,那就更難過了。
「在下在這件事落幕後,與那位會尿床的兒子私下聊過。」
――葫蘆古堂的少東家,這事千真萬確,你要相信我。我娘戴的那個多福面具,不時會變臉呢。」
「那名兒子有時不經意發現,面具的眼睛是閉著的。或是嘴角下垂。」
明明只是個廉價面具。
「他說,有一次甚至還變成一隻眼睛。」
――少爺,那是您看錯了吧?
――不,我看得清清楚楚。
「老闆娘取下那個多福面具後怎麼處理?」
「聽說用家中的爐灶燒毀了。」
面具上沾有老闆娘的汗漬,都快破了。
「之後什麼事也沒發生。老闆娘和家人都一切安好,店面也生意興隆,可喜可賀。」
阿近感到背後一陣寒意遊走。
隔天,才剛打開店門做生意,阿島便快步來到屋內。
「小姐,昨天那名小姑娘又來了。」
說她想說後續的故事。
「長屋的宅院管理人也陪同前來。這次態度完全不同,顯得很恭順,該怎麼辦?」
阿近馬上毫不猶豫地應道,「請帶他們進來。」
她叫喚富次郎和阿勝,自己也著手準備。昨天她已先將大致的情形告訴阿勝。
「一會兒逃走,一會兒又抓回來的面具,真期待這樣的故事。」
這位守護者可真有膽識。
「因為實在太虎頭蛇尾了。這件事我也一直擱在心頭,所以我很高興。」
富次郎也顯得歡欣雀躍。
宅院管理人認為不能在店門口打擾他們做生意,因而和阿種來到三島屋後門。本以為他們會兩人同時進入黑白之間,因而事先備好兩人分的坐墊和烤手盆,結果只有宅院管理人獨自前來。他一走進廂房,來到門檻處,馬上跪地磕頭。
「我是堀江町二丁目朝顏店的宅院管理人,名叫甚兵衛。昨天我們宅院的房客來到貴寶號,百般無禮,真不知該如何向您謝罪才好。」
此人應該已年過六旬。髮量稀疏,只綁得出小小的髮髻,但他雪白的眉毛又密又長。儘管身材清瘦,聲音卻響若洪鐘。要是以這種聲音訓斥房客的不是,想必很有效果。
長屋的宅院管理人,這項工作是代替擁有土地或建物的地主處理一切相關的麻煩事,例如收取房租、照顧房客、調解紛爭等等。如果不是擁有處世智慧、好管閒事,且通曉人情世故的長者,肯定無法勝任這種職務。
此刻甚兵衛雙手撐地,向阿近和富次郎磕頭,看在他眼裡,一個是黃毛丫頭,一個是乳臭未乾的小子,想必心裡很不是滋味,但這份心情絲毫沒顯現在他臉上,著實不簡單。
「不,您快請起。」
富次郎也端正坐姿回禮。
「既然我們舉辦奇異百物語這樣的特殊活動,我們也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不管會迎接怎樣的說故事者,也都算是樂趣之一。」
我們並未生氣,而且面對如此。鄭重道歉,實在擔待不起。儘管富次郎流暢地表達這樣的想法,但甚兵衛還是一樣表情嚴峻。
「我也很清楚三島屋奇異百物語在外頭的風評。聽說昨天阿種沒認清自己身分,擅自登門打擾,在此大放厥詞,逾矩失禮,後來突然心生膽怯地逃離。」
房客的不是,就是宅院管理人的不是。若放任不管,將會令地主蒙差。甚兵衛以嚴厲的口吻說道:
「我已狠狠訓斥了阿種一頓,並用繩索套住她脖子,把人押來,吩咐她今天要從頭到尾把故事說清楚。這樣兩位能承認她是奇異百物語的說故事者,聽她把故事說完嗎?」
「這是當然,我們樂意之至。」
甚兵衛已察覺出阿近的困惑,朝她深深點了個頭。
「如果是昨天阿種說的『封口令』和『說出會帶來的危害』的事,請您不必擔心。」
這兩個問題都已解決了。
「由於我萬萬沒想到阿種會跑來貴寶號,打算說出那個故事,所以沒告訴她這件事。」
語畢,甚兵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根據過去的經驗,阿近已經察覺,在這裡說故事的人露出這種表情時,就表示他為了清楚明瞭地說出故事,正在思考故事的陳述順序。
甚兵衛沉吟一聲,就像一切已了然於胸般,貶了眨他的細眼,來回望向阿近與富次郎。接著緩緩說道:
「前天晚上,神田松永町發生了一起燒毀十棟屋舍的火災,對吧?」
沒想到會談到這件事,這樣一點都不好懂,
「是的,我們也嚇赫出一身冷汗……」
「那我就直說了,因為發生了那起火災,阿種所害怕的『危害』已經結束。」
甚兵衛又思索了片刻,接著補上一句。
「應該說,這次逃走的面具所帶來的危害已經消失了。」
「哦……」
阿近聽得一頭霧水。甚兵衛似乎也知道她會有這種反應。
「真是抱歉。或許聽起來像在說玩笑話,但只要之後你們聽過阿種的故事,應該就能明白。」
「如果是這樣,那就無妨。」富次郎應道,態度泰然自若。
「那就請阿種姑娘從頭娓妮道來吧。」
有勞兩位了――甚兵衛再度鄭重地行了一禮。
「不過,關於逃走和捕捉的面具一事,還是一樣不方便對外洩露。其實就算讓世人知悉此事,也不會帶來什麼困擾,只是告訴他人此事,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好處,就只會煽動人們內心的不安,所以最好還是避免此事外傳。」
「這我明白。我們會聽完就忘,絕不會外洩此事。」
「感激不盡。」
甚兵衛這才舒緩緊繃的表情。
「阿種是個沒半點值得誇獎的女孩。而她本人也不曾誇獎別人。只要一開口就沒好話,個是沒規矩的姑娘。不過,昨天她提起小姐您……雖然她說這話同樣也沒搞清楚自己身分,但她說您感覺是個好人。」
感覺是個好人。雖然用詞拙劣,但倒是相信率直。阿近也率直地由衷感到開心。
「請問,是否提到了我嗎?」
富次郎微微趨身向前。甚兵衛應該是沒料到他會這麼問,笑著應道:
「真是抱歉。可能她對少爺您多所敬畏,不敢直視尊顏吧。」
「意思是她什麼也沒說嘍?」
「堂哥,你也真是的。」
阿近出聲提醒。
「沒關係。誰叫這裡的聆聽者是阿近呢,我只是陪襯的,是是是。」
甚兵衛最後沒走進黑白之間,直接離去。阿近只留下一塊坐墊,擺在壁龕正前方。
「好了,就快開始了。」
富次郎不知為何,捲起了衣袖。壁龕上的那張紙顯得特別亮白。
這次阿種換上一身潔淨的衣服。
是沖過澡,還是泡過湯呢?她的神情變正經許多。髮髻重新梳整過,衣服應該是向人借的吧,黑領也變得嶄新光亮。
昨天顯得怒氣沖沖,性子急躁,今天倒是恭順沉靜。她的眼中透射的冷光已不復見,原本緊繃僵硬的肩膀線條也變得柔和許多,也不顯一絲咄咄逼人的氣勢。此刻坐在眼前,是一看就知道平日過著清貧生活的十五、六歲少女。
「嗨,真好,又見面了。」
富次郎感慨甚深地說道,而阿近想必也已做好心理準備,不知道對方會對她咆哮還是斥責,被出言挖苦是免不了的。然而此刻聽到這句充滿熱忱(不過感覺有點做作,又不合現場氣氛)的問候,他為之一愣。
阿近忍不住笑了,「我們是想聽您把故事講完。」
阿島端來熱茶,沒附上平時理應會有的點心。
「阿島姊,茶點呢?」
「這是宅院管理人甚兵衛先生的意思。」
阿島逕自對阿近和富次郎說道,對阿種連看也不看一眼。
「要是端出點心,這女孩……」
她斜眼瞪了阿種一眼。
「注意力就會點心所吸引,無法好好說故事。」
「這樣啊。那就等故事說完後,再請她吃吧。既然她在這裡說故事,就是我們的座上賓,如果只是奉茶的話,太失禮了。」
「可能是阿近的口吻展現出平時少見的嚴厲,阿島聽了之後直眨眼。
「阿島姊,這是我的意思。勞煩您了。」
「我、我知道了,小姐。」
阿島關上隔門離去後,阿近對阿種說:
「我這個人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
她刻意使用隨便的口吻。
「我老家是位於川崎驛站的一家客棧。打小我就幫忙家裡做生意,幫客人洗腳、端盤子收盤子、晾棉被、洗衣服、燒洗澡水。遇到好心的客人打賞,就開心得不得了。」
阿種默默注視著阿近。她的嘴角今天同樣倒垂。富次郎挑起眉毛,津津有味地望著她們兩人。
「三島屋是我叔叔嬸嬸經營的店,我是來這裡學習禮儀規矩的。雖然大家叫我小姐,但我平時其實都和女侍一起工作。」
「不過,剛才妳的說話口吻感覺很了不起。」
阿種回了這麼一句。阿近收起臉上的笑容,點了點頭。
「因為此刻在這裡,我是三島屋店主伊兵衛的代理人。不能對客人失禮,所以才那麼做。」
「一點都沒錯。」
富次郎一臉滿意的神情,在一旁附和,他縮著脖子道,「那可不是在挖苦妳喔。」
「沒錯,我會洗耳恭聽。阿種姑娘,我已聽宅院管理人說明了前因。您的故事要從哪兒起頭呢?」
「從哪兒起頭……」
既然危害已經消除,阿種就沒必要說出後續的故事。她之所以會前來,是因為甚兵衛狠狠訓了她一頓,並且命她前來。
「如果您不知道該怎麼說,一開始可以由我主動問您幾個問題?」
「嗯,好。」
「謝謝。那麼……阿種姑娘,您一直都住在堀江町的朝顏店嗎?」
「我搬過幾次家,但已經記不得了。我娘以前在牛込的舊衣店當過女侍,後來懷了我就被革職,四處搬遷,過著打零工的生活。」
「是嗎。您有兄弟姊妹嗎?」
「有弟弟和妹妹。」
「是由您和令堂賺錢養家,對吧?」
「嗯。」
「朝顏店這名字取得好。」
「聽說以前地主特別喜歡朝顏【註49】,在長屋所在處搭了一座大棚架所以才有這樣的稱呼,其實那棟長屋一點都不漂亮。」
嗯,富次郎在一旁說,「妳也是能好好說話嘛。很好,就這樣保持下去。」
阿種略顯結巴。似乎是受人誇獎,一時不知如何自處。
「宅院管理人甚兵衛先生,為了讓你們可以生活無虞,會常幫你們介紹正職或副業嗎?」
「也不是一直都那麼值得仰賴。」
「這次的工作,工資給得特別高,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覺得古怪,對吧?。
――因為對方要的是一個愛說謊,個性又彆扭的人。
阿種哼了一聲,「我也不是老幹偷東西這種事啊。那次偷飯館的錢,也是因為真的沒辦法糊口,不知如何是好,才梃而走險。」
「嗯,我明白,您可以不必解釋。」
聽阿近這麼說,阿種嘴角倏然垂落。她應該是想講,像妳這種人哪會明白啊!
「那個一年給您十兩工錢的工作地點,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阿種低頭望著榻榻米的格子,清瘦的臉龐形成一道陰影。
「不能講出那個地點,也不能說出名字。宅院管理人嚴厲地訓斥過我。
「嗯,這我聽說了,所以您不必照實說無妨。」
「我幫妳想個名稱吧。」富次郎提議,「妳工作的地方是店家嗎?如果是的話,我可以代為取個屋號。」
「不是販售商品的店家,跟縫初店很像。」
「很像?」
「因為它不是一般的縫紉店。不是有和尚穿的裂袈裟,或是神官穿的白色筒袖和服嗎?他們只縫製那類的衣服。」
哦,阿近和富次郎都發出大感意外的聲音。
「這種縫紉工作可真罕見呢。」
「不過這種工作確實有其需要。如果沒人縫製的話,和尚和神官可就傷腦筋了。」
「有否掛上招牌?」
阿種搖頭,「從外觀來看,既不像店家,也不像工匠的住處。是一棟稻草屋頂的大宅院,有一大片土間【註50】。樹籬外是一片雜樹林。」
這麼看來,不是位於熱鬧的商店街。
「裡頭住很多人嗎?」
阿種屈指細數。
「有老闆娘、老闆娘稱呼『老師』的一位老先生生、五、六名男性工匠,再來就是女侍,連同我在內應該有五、六位吧。」
因為沒正式介紹彼此認識過,所以阿種也不太清楚。
「那位老闆娘沒有丈夫或孩子之類的家人嗎?」
「我沒見過。不過他們會經說過,一年後,老闆娘的女兒會從某個地方返家。」
阿種是剛好聽聞這個消息。
阿近就此想到一個可能性,「這樣的話,您在那裡工作一年,或許就是在老闆娘的女兒回來前,先由您來代替。」
阿種聞言後,謎起眼睛,給人一種不安好心的感覺。
「如果是這樣,老闆娘的女兒就會和我一樣手腳不乾淨,而且個性又彆扭。否則我根本代替不了她。」
的確如此。
「阿種姑娘,您在那裡都做些什麼工作?」
「打雜。例如打掃、洗衣、波水、燒洗澡水。他們也會派我出外撿柴。那裡有黑斑蚊,而且忙得我腰痠背痛,真是苦不堪言啊。」
明明是有錢人,卻那麼小氣――阿種噘起嘴抱怨道:
「在那棟大宅院裡,老闆娘和『老師』都穿著上好的衣服,每天都吃白米飯,桌上同時有好幾盤配菜。」
不過周遭是雜樹林,所以派女侍出外撿柴,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樣的對待,還不致於到撇嘴抱怨的地步吧。從這點來看,這或許就是阿種被罵懶悄的原因之一。
「那麼,您沒幫忙做縫紉的工作嘍?」
「怎麼可能幫忙,我又不會。」
「沒機會學,是嗎?」
「我就只是個女侍。老師和工匠做裁縫的房間,我就只有打掃的時候才會進去。」
阿種就像突然想起似的,變得念念不平,呼吸急促。
「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野狗似的,對其他女侍就不會這樣。」
「那是因為妳手腳不乾淨。」
但老闆娘卻刻意希望有這樣的女孩到店裡當女侍。如此受人白眼、鄙視,實在費解。
「不過老闆娘說,我覺得這樣很好,就是這樣才好。」
「這什麼意思?」
阿種的眼神轉為犀利,瞪著阿近。
「因為個性些扭的人,才容易找出面具。」
「雖然其他人不容易看得見,但我看得很清楚。所以馬上就能發現。話說回來,女人比男人更能看見面具。因為女人有月事,帶有穢氣。」
阿種說個不停。阿近和富次郎似乎受到震懾,默不作聲。
「手腳不乾淨的人,面具往往會主動靠近。因為它們最喜歡的,就是會偷竊的低俗之人身上散發的氣味。他們還嚇唬我,說我要是不小心一點,面具會從我的指頭啃起,將我活活吃掉。在抓住面具放回箱子之前,我連個覺都睡不安穩。」
阿種一口氣說完後,氣喘吁吁。既生氣,又害怕。
「阿種姑娘。」
阿近以淺顯易懂的語氣,慢慢詢問她:
「您所說的『面具』,到底是什麼?」
阿種的眼中劃過一道憤怒和恐懼的閃電。
「就是面具啊。木雕或紙作的面具。妳沒見過嗎?夜市都會賣的。」
「阿近和我都看過這種面具,也曾戴過。」
富次郎的表情略顯僵硬。
「但一般的面具不會逃走,因為它又不是生物。妳說的『面具』和一般常見的面具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吧?」
阿種用力合上眼睛,臉皺成一團。
「啊,真討厭。」她以頭抖的聲音低語,「一說出口,就回想起來了。本來還希望說出來之後就能忘了,但現在反而清楚浮現腦海。」
怒意從她的表情中消失,只剩恐懼。
「那座屋子裡,滿滿都是面具。」
裝進箱子裡,綁上繩子,在防雨門緊閉的內宅廂房裡,堆疊著多到數不清的面具。
它們從箱子裡跑出去時,
「聽說看守著它們,不讓它們來到外面的世界,是老闆娘他們重要的使命。」
阿近望向富次即郎。這位好脾氣的堂哥此刻的眼神,就像看到外廊上出現一隻大蜈蚣似的。
「這麼說來,那是不好的東西嗎?」
他就像在向阿種確認似的,小心翼翼地詢問。
「如果跑到人世間,就會四處做惡,或是招來壞事,對吧?」
「嗯,聽說以前面具會逃到外頭去,惹出不小的風波。而且不光只有一兩次,是發生過好幾次。」
「怎樣的風波?他們告訴妳了嗎?」
阿種頷首,陷入沉思。似乎正在回想。
「呢……你們知道振袖大火【註51】那件事嗎?」
當然知道,就是那場明曆大火。
「大火從本鄉的寺院竄出,是將當時的江戶町燒毁泰半的一場嚴重火災。」富次即回答。
「聽說就是那戶人家的面具所造成。」
「不過,振袖大火就如同它的名稱一樣,起因是為了替一名年紀輕輕就過世的姑娘回向,而在寺院裡焚燒振袖和服。不巧因為風勢強盛,點燃火的和服飛上空中……」
阿近道,「可是堂哥,仔細想想,再怎麼不巧,也不至於那麼誇張吧。」
既然風勢那麼強,應該會改天於燒和服才對。如果是為了回向,一旁應該會有人陪同才對,為什麼不能早點撲滅火勢呢?
「老闆娘說,面具引發那場大火的事沒讓人知道。」
「是嗎……還有呢?」
「嗯〜」阿種偏著頭尋思,「再來就是吉原【註52】的斬人事件。」
富次郎瞪大眼睛,「吉原百人斬,是嗎?」
「在吉原斬殺了一百人嗎?」
「嗯,一名受妓女冷落的男子,懷恨在心,陸續斬殺該名妓女以及在場的其他人,引發一場大風波。」
那名妓女叫什麼來著,對了,叫八橋――一富次郎很熱中地說著。
「堂哥,你可真清楚。」
「因為故事書裡提到過。」
「原來如此,你都從葫蘆古堂借這種故事書來看,是吧。」
「阿近,妳可別露出這種嫌棄的表情哦。因為我們若不好好從過去發生的事當中學習,就會不斷犯同樣的錯。」
阿種來回望著突然開始說教的富次郎,以及眼神冰冷的阿近,噴噴有聲地啜飲著熱茶。
「阿種姑娘,還有其他嗎?請妳再想想。」
小姑娘倒持茶杯,一飲而盡。
「在某個慶典中,有某座橋塌落,溺死了許多了人。」
富次郎發出一聲驚呼,再度雙目圓睜。
「那是永代橋崩榻事件!我記得是剛邁入文化年間時發生的事。」
如果是文化四年,正好是伊兵衛的哥哥,亦即阿近的父親出生那年。
「還有嗎?」
「發生在城內的斬人事件。」
「如果是殿內殺傷事件,倒是不時會發生。妳不知道更進一步的詳情嗎?」
「聽說是位身分特別的武士……不過我記不得了。和我沒關係。」
阿種才剛擱下茶杯,肚子就豪邁地咕嚕咕噜叫了起來。
「果然光喝茶,沒茶點,實在很沒意思。我叫人送吃的過來吧。」
阿近拍了拍手,準備喚阿島前來,阿種見狀,笑得合不攏嘴,無比坦率。那神情就像口水快要流下來似的。
令人驚訝的是,應聲的人不是阿島,而是人在小房間裡的阿勝,「是,這就來。」
過沒多久,阿勝端著托盆走進黑白之間,裡頭裝著盛有黃蘿萄飯糰和燉芋頭的小碗。
「點心待會兒就送來。請先嚐嚐這個吧。」
阿勝柔聲說道,擱下托盆,阿種看到她的臉之後,眼珠幾乎都快掉了出來。因天花而長痘疤並不稀奇,但阿勝長了滿臉,甚至一路長到脖子,所以阿種才會如此吃驚吧。
待阿勝離開黑白之間後,阿種們聲向阿近詢問,「剛才那個人,是這裡的女侍嗎?」
「是的。」
「她長了那麼多痘疤,你們一樣肯雇用她?」
「因為內在比外表重要,而且,有那麼多痘疤,正是深受疱瘡神疼愛的證明,我們這裡請那名女侍擔任守護者,相當看重她。」
阿種發出「哦」的驚詫聲,重新打量阿近和富次郎。
「三島屋可真怪。」
可能是覺得滿意了,她開始大啖手中的飯糰。阿近替她重新沏了壺茶,富次郎起身離席。
「我有一本書,專門記載江戶市內發生過的特別事件,我去拿來。」
阿種吃東西的模樣,看起來特別香甜,就像要將盤子和小碗都拿起來舔似的,吃得乾乾淨淨。接著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她急忙伸手搗嘴,還算懂得規矩。
「好吃嗎?」
「嗯。」
「這個時候該說什麼,妳母親沒教過妳嗎?」
可能是又一個飽嗝湧上喉頭,阿種將它嚥下後,在面前雙手合十,「多謝款待。」
「哪裡,招待不周。」
阿種轉為認真的神情。
「經這麼一提才想到,我在那戶人家也會見過一名長滿痘疤的人。」
她是在見到阿勝後才想起。
「其實我只見過一次,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不過他跟老闆娘以及老師聊了很久。應該是客人吧。」
「是女性嗎?」
「不,是一位駝背的老翁。頂著光頭,穿著一件奇怪的衣服。」
仔細詢問那個人的穿著後,似乎是穿著一件十德【註53】 。
「也許是一位大夫。」
阿近說完後,阿種噗味一笑。
「大夫自己卻長滿痘疤,太好笑了。」
「是嗎?如果是經歷一場大病,換回一命的人,應該能成為一位好大夫吧。」
姑且不管此人是大夫、僧侶,或者單純只是位退休的老先生,在那個面具之家裡,或許也很敬重這位長滿痘疤的老翁,將他視為保護人們不受邪惡侵害的守護者。
正在喝茶時,富次郎返回。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書。
「找到了,就是這本。」
他匆匆坐下後說,「阿種姑娘,同剛才妳提到城內的斬人事件,如果照事件的先後順來看,應該是一位名叫松平外記的旗本【註54】所引發的一場風波。妳覺得呢?」
松平外記大人――阿種含糊地暗自複誦。
「那是很大的一場風波嗎?」
「那當然!松平外記大人擔任書院官,因為受年長的同僚欺壓所苦,最後在殿內揮著短刀斬殺了五人。三人都當場斃命,另外兩人身受重傷,而他也自裁身亡。」
這是文政六年四月發生的事,聽說以當時那樁慘事當題材所寫的落首【註55】,在江戶市內遍地開花,而愛看熱鬧的江戶人,在城外也吵得沸沸揚揚。
「阿種姑娘,接下來由我來問妳幾個問題,請告訴我是否和妳從老闆娘那裡聽來的事件一樣。」
富次郎翻開書頁,很熱中地念出幾項事件向阿種詢問,但阿種一直都偏著頭。這項嘗試過沒多久便令人生膩,感到眼皮沉重。
「堂哥,這樣就夠了。」
阿近也覺得,老是問過去發生的風波,令人感到沉悶。
富次郎一臉遺憾,「我只是覺得,那些逃走的面具所引發的災難,或許有其共通的規則。」
「要現場就解開一切謎題,不太可能吧。」
阿種在面具之家只當了三個多月的女侍。這時間只有一年的四分之一,而且她只是個打雜的女侍,連和家人以及其他夥計都見不上面,卻能從老闆娘那裡得知這麼深奧的事。當中應該暗藏玄機。阿近想往這方面詢問。
「老闆娘是什麼時候開始告訴妳這麼多事?可以從一開始聽到的時候開始說起嗎?」
阿種揉了揉眼睛,拉攏和服的衣襟,重新坐正。
「嗯……一開始嘛……」
她轉動眼珠,以手指搔抓著下巴,努力想要回想。
「應該是開始工作後的四、五天吧 」
半夜時分,有人在屋內說話。阿種因聲音而醒來,覺得很在意。心想,是誰三更半夜還沒睡呢?
「我問其他女侍,她們都裝不知道,不得已,我也只好忍下了,但每天晚上都會有。而且仔細聽才發現,雖然有人在說話,但感覺那不像是人的聲音。」
「是怎樣的聲音?貓或狗嗎?」
阿種搖頭,「如果說像什麼的話,倒是比較像蟲鳴聲。」
「是鈴蟲或蟋蟀嗎?啊,是蟬,對吧?這樣的話應該很吵。」
聽富次郎這麼說,阿種又搖了搖頭,
「不是那種蟲子,是發出嗡嗡聲,很吵鬧的那一種。」
阿近和富次郎同時曉悟。
「那不是蟲鳴聲,是振翅聲吧?」
阿種表情為之一亮。
「對對對!飛蟲在臉邊飛來飛去,不是很吵嗎?就像那種聲音。」
「如果是這樣,那應該算是聲響,而不是說話聲吧。」
「可是它真的在說話。許多聲音在交談,還不時發笑。」
這句話令阿近手臂起雞皮疙瘩,原來是一大群。
「聽得出它們在說些什麼嗎?」
「聽不出來。不過我常聽到『我們』、『眾生』、『可恨』,所以聽得懂。」
我們、眾生、可恨。
「所以我跑去問老闆娘。那是誰在說話?吵得我都睡不著覺。」
結果老闆娘神色自若地說道:
――會聽到那個聲音,也算是妳的工作之一,所以妳忍著點吧。
「老闆娘說,其他人聽不到,所以就算妳發牢騷,跟他們也說不通。給妳的十兩工錢,裡頭包合含了要妳忍受這件事的補償金。」
她又補上一句奇怪的話語。
――那聲音妳可以不去管它,不過,要是開始聽到其他聲響,記得告訴我。
既然老闆娘說補償金含在工錢裡,那也就只能自己摸摸鼻子退下了。阿種每晚都忍受那吵鬧的聲音。
「之後又過了十天,那嗡嗡嗡的說話聲中,開始夾雜著像是在啃咬東西的聲響。」
卡滋、卡滋。
「本以為是老鼠,但因為老閣娘份咐過,所以我便如實秉報。」
老闆娘誇她遵守吩咐辦事,做得很好,當天請她吃看起來價格不斐的豆沙包當點心。
「真是好吃。所以從那之後,我更加留意,看有沒有奇怪的聲響。」
由於晚上沒睡飽,有時白天會打瞌睡,但儘管她打盹的模樣被人看見,卻從沒挨罵過。
「不過,就算我豎耳細聽,還是聽不懂那嗡嗡叫的聲音在說些什麼。」
「妳說聽不懂,是指用字太艱深嗎?」富次郎問,「例如像武士所用的那種拘泥禮數的用語。」
「這樣啊。」阿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也許是喔。」
「像眾生這種語詞,在平時的生活中不太會用到。」
接下的來一個月平安度過,但某天晚上,又開始響起啃咬東西的聲音,以及哆哆哆的敲打聲。
「就像有人在踩踏地板一樣。我嚇了一大跳。」
因為聲音很大聲,阿種心想,這下子大家總該聽見了吧。她衝出平時起居的那間三張榻榻大的房間,來到走廊。
「但沒人醒來。」
這段時間,哆哆咚的聲響愈來愈大,間隔也逐漸變短。
「我覺得可怕,跑到老闆娘的寢室叫喚。」
老闆娘馬上醒來。雖然她穿著睡衣,但沒半點睡迷糊的樣子,也一點都不顯睏,她一邊往內宅走去,一邊向阿種吩咐。
――我去叫老師起來,妳叫醒大家。到走廊上去,像狗一樣大聲注汪叫就行了。
雖然阿種既不是公主,也不是什麼大小姐,但突然要她學狗叫,一時之間還是會不知所措,覺得難為情。正當地在走廊上徘,不知如何是好時,工匠可能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紛紛起床。
「大家也都和老闆娘一樣,很清醒地醒來。就像剛剛一直都在熬夜工作似的。」
工匠看也不看阿種一眼,直接衝向老闆娘所在的內宅。阿種愛看熱鬧的心情被激起,想跟向前去,但一名年長的工匠語帶威嚇地對她說:
――狗別過來。
「不得已,我只好待在走廊上。」
女侍都沒起床,就只有阿種一個人。挨罵後,覺得擔心,那踩踏地板的聲音仍舊持續,詭異又可怕,阿種害怕得想哭。
「工匠走進內宅,那奇怪的聲音馬上消失。」
深夜時分,寬廣的宅院一片死寂,阿種突然害怕起來,泫然欲泣。
「過了約半個時辰後,眾人才返回,但這次卻都異口同聲地罵我。」
――臭狗,哭什麼哭。
――搞什麼鬼啊妳,狗就該好好吠啊。
――汪汪叫總會吧,這是妳的工作。
後來改為盤起雙臂,專注聆聽的富次郎,似乎很不高興,以不悅的口吻說道,「就算對方是女侍,說她是狗未免也太過分了。」
阿近不發一語,暗自沉思。的確,稱呼女人「臭狗」是很過分。但
如果將阿種之前說的話拼湊起來,加以分析的話……
「他們這話的意思,會不會是說阿種姑娘妳是看門犬呢?」
面具之家找來手腳不乾淨、個性扭的人來當女侍,因為這樣的人比較容易發現面具。
果不其然,阿種用力點頭。
「小姐,妳頭腦真好。就是這麼回事。我就如同是用來防範小偷的看門犬,所以要大聲汪汪叫。」
隔天下午,老闆關娘喚阿種前去。正好又是在她打瞌睡時被叫醒,她急忙前往拜見老闆娘。
「她給了我一件用白網緞作成的鋪棉坎肩,要我穿上它。」
――接下來,我會帶你到內宅去。
「什麼都不讓妳知道反而不好,所以我接下來要告訴妳,這個家所肩負的重要使命。」
――接下來,妳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碰。
明明是白天,老闆娘卻手拿燭台,阿種緊跟著她,走在蜿蜒的長廊上,來到盡頭處,眼前是一扇看起來頗為沉重的雙開門,門外附了好幾把鎖。老闆娘以插在衣帶裡的成串鑰匙逐一開鎖,她在開門時使足了力,臉為之脹紅。阿種本想幫忙,但老闆娘再度嚴厲叮囑她不准碰。
「這裡頭是面具的房間。」
在燭光下,眼前的景物浮現。面具放在木箱裡,外頭綁上繩索,在防雨門緊閉的房間裡,堆得像山樣高。
「這時老闆娘第一次告訴我原委。」
――雖然外表是面具,但它們其實是為世間帶來災難和壞事的魑魅,所以才封印在這裡。住在這座宅院裡的人們是看守者。
她還說阿種是看門犬。
――雖然我們無法辦到,但會經做過壞事的妳,可以聽到面具的聲音,也能察覺它們的動向和氣息。
「每到晚上就會聽到的嗡嗡說話聲、笑聲、啃咬東西的聲音、敲打聲,全都是這裡的面具所為,所以只有我聽得見。」
――這些面具總是在竊竊私語著,要是逃離這裡,下次要引發什麼災難,要怎樣迷惑人心,大幹壞事。
「那就只是它們在交談而已,可以不去管它,不過……」
――要是面具開始啃咬木箱,或是移動木箱,想從裡頭滾出來的話,那就危險了。所以我才會事先吩咐妳,要是一聽到那樣的聲響,就要馬上來通報。
據說昨晚有幾個面具破壞木箱,想要滾出木箱外,引發一場騷動。
――因為我們已重新加以封印,所以用不著擔心。今後也一樣,要是又發生同樣的事,不管是什麼時候,就算是發生火災,淹大水,妳也都不用管,要馬上來跟我通報。
――封印這些面具,是為了世人。
「那個面具的房間我只去過幾次。應該說,我沒跨過那個房間的門檻,就只是從門口往裡頭窺望過而已。」
因為裡頭有一股難聞的氣味。
「接著回到老闆娘房裡,脫下白綢緞的鋪棉坎肩後,老闆娘告訴我,如果裡頭的面具跑到外面的世界去,會引發怎樣的災難,就這樣談到剛才我說的火災,以及大橋榻落的事。」
阿近在黑白之間裡也算聽過不少光怪陸離的故事,但這個故事感覺規模宏大。因為這提到了在世間引發各種災難的源頭,以及加以封印的某戶人家。
「阿種姑娘,妳在那個面具房間裡的時候,可有聽到像振翅聲的說話聲或是笑聲呢?」
聽富次郎這樣詢問,阿種露出吃驚的表情。
「經你這麼一提,沒聽到耶。」
「一定是因為老闆娘和妳同行的緣故。」
「如果只有妳一個人在的話……」
阿種用力點頭,「所以老闆娘吩咐過我,不准再靠近那裡。」
不用她吩咐,阿種也不想靠近。
「那裡又臭又陰寒。」
「怎樣個臭法?」
阿種思索了一會兒,「像是東西腐爛的臭味,夏天最熱的時候,廁所散發的臭味。也很像我爹生病快死的時候,呼吸中帶有的臭味,」
黑白之間裡明明燒著沉香,而且還帶有剛湖好的綠茶茶香,但阿近卻覺得胸口一陣噁心作嘔。
「聽說那種臭味,也只有看門犬才聞得到。」
「請容我稍微把故事往回拉。」富次郎開口,「妳前往面具的房間時,都會穿嗎?」
白網緻的鋪棉坎肩。
「它是純白色嗎?上頭有沒有什麼圖案?或是家徽?」
「啊,有!背後有個跟我頭一樣大的圖案。」
「怎樣的圖案?」
阿種伸指在榻榻米上作畫,「像這樣……然後外面一個圓圈。」
富次郎似乎了然於胸,暗自點頭。
「堂哥,這是什麼?」
「那圖案應該是五芒星。陰陽道用來驅魔的印記。」
富次郎對一些怪事知之甚詳,這或許也是從葫蘆古堂租來的書中得到的知識吧。
在得知面具之家的祕密後,阿種重新明白自己這項工作的重要性,以及這筆優渥工錢背後的責任。有時她會繃緊神經,想要好好報效老闆娘,有時則是入夜後聽到那宛如振翅聲般的說話聲和笑聲,覺得很礙耳一刻也無法忍受。
「有時也會覺得,要是什麼都不知道反而輕鬆。」
「嗯,或許是吧。」
富次郎側著頭感到納悶。
「不過,關於面具之家裡頭的面具,世人都不知道,對吧?」
「因為沒人說出這件事。」
一旦說出,就會帶來危害。
「原本的看門犬就是因為說出這個祕密,馬上喪命,所以這件事才沒傳開嗎?」
富次郎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後,急忙摀住嘴巴。
「抱歉,阿種姑娘。」
阿種微微縮起脖子。
「沒關係。讓面具逃走後,我現在覺得這一切的確是我不好。不過,不管是災禍還是危害,全都因為之前的那場火災,而由其他人代替我承受,現在已經沒事了。」
這對代為承受的人來說,是一場無妄之災,就算是三島屋也因為那天晚上的火災而一度嚇破了膽,所以阿種這種說法實在教人惱火。
但阿近卻無意加以告誠,也許是因為這個故事太光怪陸離了。
「阿種姑娘,到底是什麼原因而讓面具逃走呢?」
也該直接切入核心了,面對阿近的詢問,阿種一臉嚴肅地沉默了半响,應該是在思考該怎麼說明。
「被封印在那棟宅院裡的面具……」
剛開始說明時,阿種的聲音顯得緊張又僵硬。
「它們只要見有機可乘,就會想往外逃。它們的欲望很強烈,而且又狡猾,所以不管老闆娘和老師他們再怎麼小心提防,有時它們還是會巧妙逃脫。」
「這種時候,像妳這樣的看守人也會被瞞騙,對吧?」
阿種定睛回望阿近,像是硬擠出聲音似地說道:
「看門犬是不會被瞞騙過去的。」
她的口吻有點生硬。
「老闆娘說過,我之前的那位看門犬在這棟宅院工作了三十五年。由於他突然過世,所以才臨時雇用我來應急。」
不過,老闆娘和老師都不認為阿種會一直持續下去。
「老闆娘說,她一見到我,就知道這女孩很柔弱。雖說工期是一年,但要是能撐過半年就很不錯了。」
阿種玩著手指,含糊地說道:
「她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單純只是手腳不乾淨,而不是懂得動腦筋幹壞事。因為腦袋空空,所以一定很快就會被面具給騙了。」
「被面具騙了?」
「沒錯。」阿種的眼中棲宿著昏暗的光芒,「面具說會實現我任何願望,不斷對我說好聽話,我信以為真,還幫助它們逃走。」
那是阿種在面具之家住下,過了三個月又十天的晚上發生的事。
當時阿種已經習慣面具從內宅傳來的說話聲和笑聲。她已不再覺得可怕,工作了一整天,拖著疲累的身驅躺下後,就像吹熄燭火一樣,馬上入睡。睡得很沉,也不會做夢。
但那天晚上不知為何,她一開始睡著,但之後卻醒來,感到莫名清醒。
四周盡是雜樹林的這棟寬廣宅院,一片死寂。傳入耳中的的喧鬧聲,聽起來像振翅聲,也像浪潮聲。
――我是怎麼了?
既不是身上有哪裡疼痛,也不是覺得冷,更不是想上廁所,但就是沒半點睡意。
不得已,她只好頭靠在枕頭上,在這間三張榻欄米大的昏暗房間裡,茫然仰望天花板,這時,幽暗的前方突然有個粗獷的聲音朝她叫喚。
「喂,阿種。」
阿種為之一驚,全身僵硬。
面具叫喚了兩、三次後,如此說道:
「喂,阿種。」
阿種緩緩坐起身。這個房間沒有窗戶,而且防雨門緊閉,但面向走廊的紙門微微發出白光,應該是月光從走廊盡頭處的採光窗射進的緣故。拜此之賜,眼睛習償黑暗後,能看見自己的手掌,不過夜半時分還是一樣昏暗。
有人在附近嗎?
「喂,阿種。」
那粗擴的聲音第三次叫喚,接著說道:
「妳想要錢嗎?」
阿種差點停止呼吸。那雖然是像在侗嚇般的粗獷聲音,卻與面具發出的聲音一樣,是嗡嗡嗡的震動聲。
是其中一個面具在向阿種叫喚。
――問我想要錢嗎?
那還用說,當然想啊。
那天晚上就只是這樣,一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之前,阿種整晚沒睡,一直不敢出聲。
事後她很後悔,日後一直打從心底感到悔恨。為什麼當時沒馬上跟老闆娘坦言有這麼一件怪事發生呢?
因為她感興趣,她想回應面具的呼喚。
因為真的很想要錢嘛。當然會想要啊,因為我一貧如洗。
隔天晚上又是同樣的情況。突然從熟睡中醒來,然後一直無法入睡,就這樣在黑夜下屏氣斂息。
「喂,阿種。」
面具叫喚了兩、三次後,如此說道:
「妳想要錢嗎?」
阿種橫身躺著,緊握雙拳抵在嘴邊,蜷縮著身子。
――不能回答。
得裝不知道才行,得裝沒聽見。等天一亮,一定要向老闆娘報告。就去報告吧,得報告這件事才行。
但最後她還是沒說。儘管忙著打掃、汲水,但那聲呼喚還是一再在她耳畔迴響。
阿種,妳想要錢嗎?
如果回答想要,會怎樣呢?
到了第三晚,突然從床上醒來後,阿種馬上坐起身。她將睡衣的前襟兜攏,等候面具朝她叫喚。
「喂,阿種。」
阿種的心臟噗通直跳。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覺面具的呼喚聲比昨晚還要大聲。
「喂,阿種。」
三更半夜,在三張榻榻米大的簡樸房間裡,阿種獨自跪坐在薄薄的墊被上,冷汗直冒,兩煩發燙,雙手緊握。
接著她回答了一聲,「要――」
一片死寂,面具的喧鬧聲也消失了,真正的寂靜能罩四周。
接著響起那粗擴的聲音。
「阿種,妳回答了嗎?」
「是的。」
「妳聽得到我的叫喚嗎?」
「是,我聽得到。」
「阿種。」
對方說的那聲「種」,就像寺院鐘聲沉重的殘響般,在夜晚的寂靜中向外擴散,彷彿全身都能感受得到。
「――妳想要錢嗎?」
這是命運的分歧點。
阿種回答,「我當然想要。」
這時,面具的聲音開始像大吼般朗聲大笑。其他面具的喧鬧聲也一起浮現,它們全都一起大笑,開始大聲喧鬧。
「阿種,妳是個老實人。」
冷汗順著阿種的鬢角滑落。
「既然這樣,就照我說的話去做吧。」
阿種全身顫抖,背脊發涼。
「明天我會離開這個討的地方。」
離開、離開、離開,面具嗡嗡嗡地喧鬧附和。
「就算我們發出聲音,妳也要裝沒聽見。儘管感覺到我們的氣息,妳也要裝沒發現。就算看到了我,妳也要裝沒看見。」
而且絕不能限任何人說。
「只要妳能遵守約定,我就會實現妳的願望。會給妳一筆在妳短暫人生中怎麼也花不完的錢財。」
明白了嗎,阿種。
「好,我答應你。」
那聲音再度叫喚。
噢,阿種答應了!所有面具齊聲大叫。像獲勝時的吶喊,也像狗的遠吠,既可怕又不吉利,幾乎會讓整座宅院為之撼動的喧鬧聲,令阿種雙手遮住耳朵。她頭痛欲裂,頭冒金星,旋即昏厥。
待她醒來時,已是天亮。
當清新的朝陽照向走廊時,阿種旋即發現。從宅院的內宅發出卡滋卡滋、卡嚓卡嚓、啪嚓啪嚓的聲響。
面具在啃咬木箱。它們咬破木箱,咬出一個大洞,正準備咬斷繩索。
沒聽到。我沒聽到。
接著,傳來咚、啪的聲響。
是木箱掉落地面。面具怎麼了?正準備滾出箱子外嗎?
得去跟老闆娘說才行,面具要逃走了。
可是我想要錢。面具說,如果我遵守約定,會給我一大筆錢。
可是面具逃離這裡的話,外頭的世界會引發可怕的災難。
那又怎樣?不管別人怎樣,都和我無關。世人可會關心過我?我一家人為沒飯吃而發愁,但都沒人伸出援手。
我要錢。我要輕鬆過日子。
咕噜咕噜。
啊,面具在滾動。阿種緊閉眼睛。她眼皮裡浮現面具在榻榻米上爬行,滾過木板地走廊,撞向柱子後改變方向,落向庭院的脫鞋石上的模樣。
不行。不能讓面具逃走。
阿種伸手搭在防雨門上。老闆娘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會到井邊汲水。以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的清水洗手漱口,然後朝富士山深深一拜,展開新的一天。
阿種打開防雨門,朗聲想要叫喚。老闆娘,面具要逃走了――
「喂,阿種。」
面具朝她叫喚。就在身旁。令人聞之皺眉的臭味!
就在腳下。阿種為之瞠目,倒抽一口冷氣,呆立原地。
有一個面具緊貼在防雨門外側。不知為何,它上下顛倒,只露出左半邊臉。一張直裂至耳邊的大嘴,正一張一合,證大眼珠。
「阿種,說好的錢財,我這就給妳吧。」
面具像在嘲笑般說道,露出森森白牙,一口咬向阿種右腳腳趾。阿種慘叫一聲,腳一踢,將面具甩開。
被咬到的腳趾疼痛猶如火燒,鮮血飛濺。被阿種踢開的面具畫出一道圓弧,騰空飛去,落向地面後,旋即像魚兒潛入水中般,條然潛入地面。它臉部朝上,在地面下潛行,迅速逃離。動作也像魚一樣。
此刻阿種才放聲大叫。老闆娘、老師、工匠紛紛趕來。大家都大呼小叫。老闆娘指著逃走的面具,厲聲尖叫。老師一面從懷中取出某個東西,一面朝面具追去。
阿種什麼也聽不見。她腳趾陣陣刺痛,鮮血伴隨著心跳不斷噴出。
每次耳畔都會聽到一個聲響。是金幣交鳴的聲響。是錢幣在錢包裡發出的叮鈴聲響。啊,就者聽得到這個聲響。
怎麼會有這種事!
她哭了起來,眼前一片矇矓,但她卻看到難以置信的景象。鮮血從面具咬傷的傷口噴出,一滴落地面,馬上變成一粒黃金。
「阿種,妳在幹什麼!」
庭院傳來老闆娘的麗聲喝斥。
「面具在哪裡?只有妳感覺得到它們的氣息啊,妳振作一點!」
阿種因為疼痛和恐懼而不斷哭泣,甚至連她重要的眼睛都睜不開。聽到她那像是吶喊般的哭聲,好不容易有一名女侍跑來,用手巾替她包紮腳傷。
在整座宅院和庭院四處搜尋的老闆娘等人,過沒多久便回到屋內。向來都無表情的老師,此時露出前所未見的嚴峻表情。
他手中拿著某種發亮的東西。仔細一看,是長度和阿種中指相當的一根縫針。
「沒抓到。」老師如此說道,意思是面具逃到外頭去了。
過了約兩刻鐘(約半小時)後,阿種被喚至老闆娘、老師,以及最資深的工匠面前坐下,逼問整件事的原委。當她交待不清,說不出話來時,老闆娘問她:
「妳是不是在它第三次叫喚時回答?」
「妳跟它們訂下約定時,他們全都一起笑了,對吧?」
「雖然妳的罪過不會因為這樣而減輕,不過,看門犬上當受騙時,往往都是這種情況。」
阿種就是在這時候,聽他們提到她之前的那名在此工作了三十五年的看門犬。此人有殺人前科,但後來因為自己的孩子遭殺害,徹底悔改,經人介紹後,進入這棟宅院工作。
「說來也諷刺,像那樣的惡人,如果真心悔改,反而不會受一般誘惑左右。」
因為自己所做的壞事,已將俗世的欲望都啃食殆盡了。
「不過,像妳這種小奸小惡之人,對俗世欲望仍充滿渴望,所以容易被面具束縛。不過我們原本還期望妳能撐過半年呢。」
被面具咬傷的部位,鮮血始終流個不停。阿種漸感暈眩。
「這或許會比妳被咬的時候痛,但要是不處理的話,恐怕小命不保。」
老闆娘如此說道,讓阿種咬住布條。那名資深的工匠從後方架住阿種。老師從懷中取出那根長長的縫針,伸向火盆裡的火紅木炭,小心翼翼地烤著。
接著他以那根針烙向阿種的傷口。那小小的啃咬傷痕冒出黑煙,一股令人皺眉的臭味撲鼻而來。
「很臭吧?不過我和老師只聞得到肉燒焦的氣味。」
據說這股駭人的惡臭,是逃走的面具植入阿種體內的惡氣焚燒後的氣味。阿種多次感到作嘔。
傷口終於合上,但阿種的左腳卻腫了一個和頭一樣大的腫包。
「妳今天就先睡吧。事後會熬湯藥給妳喝。等傷口痊癒後,我會派人通知朝顏店的宅院管裡人來領妳回去,妳可別自己跑回家。」
儘管老闆娘如此吩咐,但阿種還是趁周遭沒人時逃出宅院。她拖著腫脹的右腳,什麼也沒帶就跑走了。
她心想他們可能會派人追來,所以咬牙苦撐,跌倒後馬上搔抓著地面重新站起,一味往前跑。在雜樹林裡迷路亂闖,待回過神來,已夜幕低垂,月升中天,沐浴在潔淨的月光下,她才明白自己來到一棟氣派的武家宅邸後方。
――我到底迷路多久了?
儘管如此,這裡一看就知道是一般人的世界。武家宅邸窗口的燭光映入眼中,她喜極而泣。
雖然疲憊不堪,餓得前胸貼後背,但她還是撥開草叢往前行,順著地上留有貨車輪痕的小徑,連走帶爬,好不容易抵達那座宅邸,這才發現自己來到之前會經見過的街道。是她到面具之家工作那天,宅院管理人帶她走過的街道。
阿種回到朝顏店後,明明是晚上,整座長屋卻引發了一場大騷動。足見阿種的模樣有多慘。不僅右腳受傷,還因腳下打滑、跌倒,被樹枝和芒草勾住,造成渾身擦傷,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還發高燒,全身發冷,直打哆嗦。
在某人的通報下,宅院管理人甚兵衛火速趕至。原本長屋的住戶圍繞在熟睡的阿種身旁,他要求眾人離開,與阿種母親談了一會兒。阿種母親很擔心是否會因此拿不到當初說好的工錢。
到了隔天一早,阿種已經燒退,也不再發冷。喝了熱粥後,情緒也平復許多。
甚兵衛要阿種坐著,聽他訓話。
「我知道妳工作的事搞砸了。」
但是能保住小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妳或許也聽那位老闆娘提到過,那是一項艱難的工作。有很多人和妳一樣沒能勝任。不過,妳只做了三個多月,這點實在丟人。妳得趁這個機會好好洗心革面才行。」
我不再訓妳了。
「妳放走的面具,老闆娘和老師會想辦法抓住它,或是加以收拾。妳不必擔心。」
那是他們的職責。
「還有,這件事妳千萬不能對外提起。那棟宅院以及妳在宅院裡的所見所聞,都不得向任何人提及。」
宅院管理人說,只要妳閉上嘴安分一點,過了兩天就會全忘了,不會有問題的。
「不過要是在妳忘掉前說了出來,危害就會發生在妳身上。」
阿種放走的面具,會聽出妳的聲音,朝妳靠近。
「因為面具已聽過妳的聲音,看過妳的臉,記住妳血的味道。」
今後妳要謹言慎行,認真工作。宅院管理人如此份咐後,給了阿種工錢。金額是先前說好的一半,一共五兩。儘管搞砸,卻還是一樣給錢,真是莫大的恩情。阿種母親高興得都哭了。
阿種這次可說是嚇破了膽,宅院管理人的訓示,她也深有所感,她想早日忘掉面具之家的事。退燒後,右腳的傷也逐漸好轉,過了五天便完全康復,連傷痕都沒留下。
甚兵衛替她找尋下一個工作,中間這段時間還給了她不少跑腿的工作。所幸有五兩這筆錢,替阿種她們一家解了燃眉之急。她真的覺得趁這次的機會,很多事似乎都會隨之好轉。
但她偏偏就是忘不了。
那棟宅院裡的面具發出的喧鬧聲、像群蟲振翅般的笑聲、叫喚「喂,阿種」的聲音。
最可怕的,莫過於緊貼在防雨門底下,上下頭倒,仰望阿種的那個面具。
它笑著張口咬向阿種腳趾時,口中露出的森森白牙。
飛濺的鮮血化為黃金顆粒,掉落地面的模樣。在耳中不斷發出鳴響的錢幣叮噹聲。
為什麼就是忘不掉?和宅院管理人說的不一樣啊。
「妳覺得痛苦難耐,所以想在我們這裡說出那件事,對吧?」
阿近語氣平靜地問。
阿種應該是一邊說,一邊清楚憶起先前的種種。她臉色發白,緊咬嘴唇。
「您的心情我能諒解。這個故事,我們好好聆聽,聽完就忘。請您放心。」
富次郎雙手藏在衣袖裡,不知為何,瞇著眼睛緊打著阿種,並開口說道:
「等一下,阿近。」
「堂哥,什麼事?」
「阿種姑娘,這和妳昨天說的不一樣吧。」
阿種嚇了一跳,發出「咦」的一聲驚呼。
「妳昨天說妳被逐出工作的地方。對方還罵妳是沒用的東西,沒拿到說好的工錢。」
是這樣嗎?阿近一時注意力被面具的事給吸引,不記得這件事。
阿種一臉尷尬,忸怩不安。
「昨天我那樣說……是想博得你們的同情。」
富次郎皺起眉頭。
「說謊是不對的。」
「我、我沒說議,我只是稍微添油加醋而已。」
「那就是說謊!」
阿近莞爾一笑,富次郎卻是一本正經。
「這不好笑,阿近。這女孩還是沒學到教訓。若不趁現在好好訓斥,加以導正,下次不是吃到更大苦頭,就是又做出更嚴重的壞事的來。」
富次郎說,這就像感冒為萬病之源一樣,說謊也是萬惡的源頭,阿近在一旁打圓場,阿種則是規規矩矩地道歉。
「抱歉,我不會再說謊了。」
這姑娘真傷腦筋。
「話說回來,阿種姑娘,妳所看到的黃金顆粒,還有吵鬧的錢幣聲,全都是虛幻吧?」
那是阿種被面具蒙騙所看到的幻影,聽到的幻聽。
阿種頷首,抬起她那張蒼白的臉。
「嗯,聽說人要是中了面具之毒,就會心智迷亂,看到不存在的東西。」
面具之毒,是吧。
「我昨天從這裡返回長屋後,還是害怕得直哭。於是我娘請宅院管理人前來。」
看到甚兵衛後,更是害怕難過,於是阿種向他坦言一切,說那棟宅院的事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面具不時會浮現眼前、完全忘不了、為了想說完就忘,她前往神田的提袋店三島屋,但情況並非如她所想。
「宅院管理人聽了,也臉色大變。」
這下糟了――他沉聲說道。
――妳被面具咬傷,餘毒尚未除盡,所以才忘不了宅院的事,忘不了面具,一直心智迷亂。
甚兵衛吩咐阿種乖乖待在長屋裡,自己則是勿勾趕赴某處。儘管行色匆匆,卻規規矩矩穿上短外罩。
「應該是去跟老闊娘和老師商量吧。」富次郎說。
甚兵衛天黑時返回,看起來一臉疲態,但臉色已恢復平靜。倒不如說,看起來心情不錯。
他一開口就對阿種說:
――昨天夜裡,神田松永町發生大火。聽說妳放走的那個面具,因為引發那場火災而被抓回去了。妳再也不必害怕災相禍和危害了。
昨晚老闆娘和老師也都一夜沒睡,我還跑去找他們商量妳的事,對他們真是過意不去。
「宅院管理人說他很傀對人家,又把我罵了一頓。」
阿種也露出沮喪之色。
「聽說被面具咬傷,只要好好治療,一般過了ー天,毒就能化解。」
――老闆娘說,之所以有餘毒未盡,是因為妳的個性很容易沾染惡習。若是放著不管,面具之毒可能會化為妳的血肉。
太可怕了。
「像這種情形該如何處置?」
「好像有不少方法,但以我的情況來說,再一次前往三島屋,好好賠罪,並請妳們聽我說出這個故事,是最好的做法。」
哎呀――阿近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這是看得起我們嗎?」
這時,富次郎威儀十足地打斷阿近的話。
「阿近,像『看得起』這種輕率的說法,還是別用得好。」
「啊,是嗎?」
「專門封印這世上之惡的偉大人物,對我們奇異百物語深感信賴,相當倚重我們。噢,沒錯,面具之家的老闆娘一定也聽聞了我們奇異百物語的風評。一定是這樣沒錯。」
阿近覺得他也太自負了。
「對了,昨天阿種姑娘到我們這裡來時,講得不乾不脆,還說溜了嘴吧?提到面具還有危害之類的。」
講得不乾不脆反而不好(借用剛才富次郎說的話),所以就從頭到尾好好說個清楚。一開始就該先有這樣的態度才對吧。
「坦白說,我和我堂哥也很在意那故事的後續,如果當時請阿種姑娘妳講出來的話,就能完全化解妳身上的餘毒了。」
阿近看過很多位造訪黑白之間的說故事者,在離去時都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說出積鬱心中的秘密後,人們會變得經盈許多。以這次的情況來看,面具之家的老闆娘應該是認為奇異百物語具有「驅毒」的功效。
「對了,甚兵衛先生聽過我們奇異百物語的傳聞……」
剛才塞暄時,甚兵衛曾說過。
「在這裡所說的事不會對外洩露,一定會聽完就忘,他很相信這樣的傳聞,而這也正是我們引以為傲之處。」
賭上這個臉面,從阿種那裡聽來的這個故事,非得聽完就忘不可。
「阿近可真謙虛呢。」
阿種來回望著阿近和富次郎兩人的你一言我一語。
「你們不害怕嗎?」
「我們有守護者在,所以不會有問題。她能替我們消災除厄。」
阿種討好似地問,「妳說的是剛才那位滿臉痘疤的女侍嗎?」
「嗯,沒錯。」
阿種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再度玩起手指。
「不過,妳剛才說,拜火災之賜,才得以抓回面具,那是怎麼一回事呢?」
松永町那場夜間大火,起火點是飯館,應該是那戶人家的兒子喝醉酒打破陶燈,火往飛濺的燈油延燒,才引發那場火災。
「阿種姑娘,宅院管理人可有告訴妳詳情?」
阿種停止玩手指,抬起臉,表情冷淡地說,「有,那家飯館老闆的兒子,說他看到了面具。」
啥?
「老闆的兒子酒品不好,幾乎每天都喝得酪酊大醉,昨晚他在喝酒時,面具朝他靠近。」
他大為吃驚,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手邊的陶燈就往面具砸去。
「不過,要如「他大聲叫喊,說有顆人頭朝他演了過來,鬧得不可開交。」
周遭的都認為他是酒毒侵腦,頭腦不清了。
「就在忙著滅火時,也有其他人說他們看到了面具。」
――真的是顆人頭!
一――不,不對,不是人頭。是一張人臉在地上滑行。
「待火災平息後,眾人似乎認為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沒人相信。」
不知道那名飯館老闆的兒子會不會認為這是自己酒喝多了的緣故,從此不再飲酒過量,對此深切反省呢?
阿近和富次郎都很能理解這樣的情況,一時之間反而無言以對。
「這樣啊……」
「因為來到宅院外,就有許多像「看門犬」這樣的人。」
從惡貫滿盈,到小奸小惡,為惡的程度不一,但做壞事的人們滿街跑,多如繁星。
「和待在宅院裡的時候相比,現在面具更容易找到這樣的人。」
這真是個可悲的事實,比面具本身更為可怕。
「不過,要如何加以捕捉呢?」
阿種回答得很乾脆。
「聽說是用針刺。先將它留在原地,然後再封印進箱子裡。」
阿近雙手一拍,「是那位老師先前往妳傷口燒烙時用的針,對吧!」
和阿種的中指一樣長的縫針。
「在追捕逃跑的面具時,老師應該是拿它當武器。」
在想像這幕光景時,阿近想通許多事,她詢問阿種:
「阿種姑娘,老閣娘、老師,以及工匠,平時都是忙著縫製和尚的裂裟和神官的白衣,對吧?」
「沒錯。」
「妳之前說那是筒袖和服,不過那應該是穿在裡面的衣服,神官或巫女穿是寬袖和服哦。叫作水干。」
此事姑且不去細究。
「老闆娘他們是以布匹縫製出全新的衣服嗎?還是將原本已有的衣服拆解,重新縫製呢?」
阿種聽得直貶眼。
「工房的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經妳這麼一說,我好像不會在那棟宅院裡看過布匹呢。」
「果然沒錯。」
阿近用力點頭,富次郎看了,也開口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說來聽聽吧。」
這純粹只是我的個人猜測――阿近先來段聲明,才展開解說。
讓針穿過僧侶的袈裟或神官的衣服,以此淨化縫針。
「針縫過得道高僧或有驅邪之力的神官所穿的衣服,便會得到其力量。」
因為是這樣的針,所以能封住面具這種邪惡魑魅的動作,加以封印。
「原來如此……」
這樣就說得通了,富次郎同樣雙手一拍,「阿近,妳觀察力真好。」
「是我瞎猜的。」
此事正好適合自行猜測,感覺這不適合太明目張瞻地打探詳情。
「我也有個想法。這面具之家大概不只一戶人家。」
光憑一棟宅院,以及住在裡頭的老闆娘他們,人手實在不夠。
「因為這世上有太多的惡。」
應該在這個國家的每個地方都有面具之家。他們行事低調,避人耳目,隱居在深山、沒人煙的小島,或是森林深處。
「而老闆娘和老師他們與俗世間的聯繫者,就是像甚兵衛先生這樣老練的宅院管理人,或是通曉世事,有膽識,且口風緊的人。」
這時阿近腦中浮現人力仲介商燈庵老人那張油光滿面的臉。他人面廣,也通曉世事。就算暗中承接面具之家的工作,替他們介紹「看門犬」,也不足為奇。
「不過,就算當面問,對方也不會說的。抱持看熱鬧的態度是不對的,而且,要不是自己志願當看門犬,就算問也沒意義。」
「堂哥,你也真是的。說什麼要當看門犬,請你不要幹壞事,」
這句話似乎就此為這故事做了結尾。
「阿種姑娘,謝謝您告訴我們這個故事。我來重新沏茶,您吃個糕點吧。」
「等一下。」
沒想到阿種竟然制止了阿近。
「我始終搞不懂,不過,兩位應該會懂吧。」
面具為為什麼以面具的形態呈現呢?
「它們是邪惡的魑魅,對吧?既然這樣,就用更容易明白,看起來既恐怖又噁心的形體來呈現不就好了嗎?」
例如大蜘蛛、蛇、蜈蚣,或是像繪本中所畫的妖怪那樣。
「為什麼是面具呢?很奇怪吧?」
阿近望了富次郎一眼,富次郎微微一笑。
「面具,也就是人臉。」
有眼、鼻、口。
「以眼睛找尋有劣根性的人,以鼻子嗅聞墮落的氣味……」
「張開嘴巴說話,好用來騙人,操控人心。」
不是剛好採面具的形態。邪惡的感魅為了混在人們之中作亂,必須採取面具的形態。
「阿種姑娘所看到的面具,是否長得像某人呢?」
面對阿近的詢問,阿種露出驚新之色,毫不掩飾。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男人還是女人?」
阿種搖頭。仔細思考後,她一再搖頭。
「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誰都不是。」
不過……
「現在仔細回想後,覺得與許多人的容貌重疊。」
富次郎溫柔地說道,「那就別再去想了。」
糕點決定打包,送阿種當伴手禮。甚兵衛在另一間廂房等候,所以阿近帶著阿種前往,再次向他問候。
「打擾了。」
這時喚了一聲,在門外探頭的,又是阿勝。
「兩位要回去了,是嗎?由我來為兩位帶路。」
她以手指撐地行了一禮後,向甚兵衛問道:
「宅院管理人,如果您同意的話,我想送阿種姑娘一樣東西。」
甚兵衛似乎略感吃驚。阿近也望著阿勝,看她想做什麼。
「那就謝謝您的好意了……」
阿勝向阿種遞出一個小小的紙包裏。
「可以請您打開來看看嗎?」
阿種戰戰兢兢地打開包裝紙,裡頭裝了一把用過的黃褐色黃楊木髮梳。
「請插在您的髮皆上。請恕我擅自作主,我想,這應該可以當作一個不錯的護身符。」
甚兵衛馬上展露歡顏。據說有位臉上長滿痕疤的客人也來過面具之家。身為一位老練的宅院管理人,同時也在面具之家與俗世之問擔任聯繋者的甚兵衛,他明白阿勝這麼做的含意。
甚兵衛重新坐正,朝阿勝深深一鞠躬,「感激不盡。」
阿種,妳可要好好愛惜哦――甚兵衛說。
阿近在那裡與兩人道別。待阿勝送他們離去,返回屋内時,阿近對她說,「謝謝妳送了那麼好的禮物。」
阿勝感到難為情,「我太多管閒事了。」
「哪兒的話。不愧是阿勝姊。」
那把髮梳,阿勝已使用多年,今後應該會代為守護阿種。
不過,事後向富次郎告知此事,他卻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是我想多了。」
他低語一聲,把來到
嘴邊的話又嘸回肚裡。
隔天未時,因為聽說附近木戶番【註56】的甕烤地瓜特別香甜,所以阿近派新太前去購買,雙手捧了一大袋回來。阿近自己則是沏了壺番茶,送熱烘烘的烤地瓜到富次郎房間。
「堂哥,我要進去嘍。」
「噢,是烤地瓜,對吧。」
對美食毫無抵抗力的富次郎,鼻子特別靈。他在書桌前轉過頭來,露出開心的笑容。
「你果然在作畫。沒完成前不能偷看,那我就把茶擱這兒吧。」
「已經畫好了,沒關係。妳過來看一下吧。」
富次郎讓出書桌前的空間,阿近雙膝併攏坐下。
很簡樸的一幅畫。就只有一把黃楊木髮梳,沒任何背景。每一根梳齒都清楚的畫出。因為是筆墨畫,所以只有黑白兩色,不過流齒尖端全都顯得又鈍又圓,表示這不是新品。
「這次我無法畫出故事的要點。」
心裡實在不想畫出那邪惡的感魅,而且不知道該畫成何種表情的面具才好。
「所以原本我想畫阿種站在面具之家外廊上的模樣,但是卻怎麼也
想不出那幅畫面。」
昨晚幾乎一夜沒睡,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一直到今天早上,我才想到,乾脆畫髮梳好了。」
「這是阿勝姊送給那女孩的髮梳,對吧。」
「妳覺得是嗎?那就好。」
富次郎似乎打從心底鬆了口氣,轉為放鬆的笑臉,
「其實昨天啊……」他悄聲接著道,「妳說阿勝的髮梳能成為阿種的護身符,我倒到足想到另一個髮梳,」
被行逢神看上,因此落入不幸中的那家五金店的故事裡,也出現過髮梳。
「那名與丈夫離異,重回娘家的女兒……叫阿優,是吧。啊,名字還是不要想起來得好。總之,引發那起事件的當事人,將行逢神引進家中的契機……」
就是在橋上接受行逢神給她的一把舊髮梳。行逢神命她把髮梳藏在家中的某處,而她也依言而行,而引發災難。
「當時的那把髮梳是詛咒。」
富次郎不知何時已轉為認真的表情,注視著自己的畫。
「一邊回想著那件事,一邊作畫,漸感全身發毛。」
這是阿勝送給阿種的髮梳,我畫的是這個才對,但真的是這樣嗎?該不會在不自覺中,畫成了行逢神的髮梳吧?
「因為看起來同樣是一把舊髮梳。」
說到這裡,富次郎突然搔起頭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就像在夢藝胡言一樣。抱歉,阿近。我只是……」
阿近神色平靜地說道,
「堂哥,你自己感到不安,擔心在黑白之色聽到的故事無法完全聽完就忘,對吧,」
富次郎瞠目結舌,「嗯,沒錯。真要細想的話,就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那就沒問題了。因為就我來看,就只會覺得這是阿勝姊的髮梳。這是堂哥你投注了自己的心願,希望阿種姑娘往後的人生能有神明保佑,一帆風順,所畫下的圖。」
不管是在聽聞面具之家的故事之前還是之後,富次郎溫柔的品行一樣沒變。富次郎沒被故事中的可怕之物所影響。
「你確實只有聆聽。而且做到了聽完就忘。」
富次郎伸手搭向月代【註57】,仔細聆聽阿近這番話,接著他把手放下朝臉上一抹,用力點了點頭。
「這樣啊,好在這次畫了這把髮梳。」
「沒錯。」
阿近也這麼想。人們在黑白之間說出的故事,要聽完就忘,並不是像東西用過就丟一樣。
倒不如說,正因為僅得尊重,所以不去更動聽到的故事。聆聽者不會另外添油加醋。而是原汁原味接受它,靜靜目送。
「阿近,妳果然夠沉穩。」
我在經驗上真是差妳一截啊――富次郎笑道:
「日後我要是也像妳這般沉穩,應該就能畫下魑魅的面具了。不,現在我就想畫畫看。想畫那位老闆娘。她一定是個好女人。感覺就像一位有點年紀的仙女。」
又恢復成富次郎平時的模樣。
「也讓阿勝欣賞一下吧。」
阿勝當然也很喜歡這幅髮梳的圖畫,直誇富次郎畫功一流。
「小少爺說自己只是拿畫畫當玩樂,不過,您應該是認真學過吧?」
「不不不,我真的只是畫好玩的。」
「這樣的話,您天生就有畫師的好眼光。新舊髮梳的差異處,您一眼就能看出,還清楚地將它畫下。」
「妳是指梳齒前端變得渾圓,對吧?」
「梳髮後留下的線條有點歪斜也是。因為髮梳用久了,梳齒受到磨損。」
「那只是因為手會抖,無法梳出筆直的線條吧。」
三人聊了一會兒後,阿勝一如平時,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幅髮梳畫。
「那麼,就由奴家代為妥善保管吧。」
「對了,阿勝,妳都是怎麼保管的?」
「您擔心嗎?」
「倒是不會,就我來說,就算揉成一團丟掉也無所謂。」
「說得可真無情。」
那好,我就向兩位揭曉吧――阿勝說:
「因為事出突然,今天不太方便,就容我明天再說吧。」
敬請期待――
註45:一種和菓子的名稱。
註46:長型的屋子,由多戶分租居住。
註47:仿效平安朝貴族造型的人偶,於三月初三會擺出來裝飾,也常作為女子出嫁時的嫁妝。
註48:自古便存在的一種面具,是一張圓臉、場鼻、兩頰豐潤的女性臉孔。
註49:牽牛花。
註50:日式房子入門處沒鋪木板的黃土地面。
註51:振袖是指寬袖和服。
註52:日本江戶時代公開准許的妓院集中地。
註53:醫生、儒者、畫師常穿的服裝。
註54:江戶時代,奉祿未滿一萬石,但有資格在將軍出場的儀式上出現的將軍直屬家臣的統稱。
註55:在公開場合,尤其是人多的十字路或河灘等地立牌,以置名方式寫下狂歌,用以諷刺時局的一種做法。
註56:江戶的各個街町都會設置木門,入夜後關上,並由木戶番看守。由於收入微薄,木戶番會另外做些小生意賺取外快。
註87:中世未期以後,成年男子將前額到頭頂一帶的頭髮剃除的一種髮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