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默公主 - 怪奇草紙: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伍 - 懸疑靈異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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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沉默公主

怪奇草紙: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伍 by 宮部美幸

2020-1-29 18:50

  
  
  江戶的神無月(陰曆十月)二十日,是惠比壽講之日。
  儘管八百萬神都已前往出雲【註19】,但生意之神惠比壽大人仍留守江戶。於是江戶的各個商家都熱鬧地祭祀惠比壽大人,祈求生意興隆,這就是恵比壽講的習俗。
  這時,在親戚、主顧、工匠齊聚一堂的宴席上,有個有趣的習慣。那就是在座眾人會分成賣家和買家兩方,朝現場的家具、道具、身上穿搭的配件,標上價格,模仿做生意。價格會訂得特別高,拉高到千兩、萬兩,以炒熱氣氛,
  三島屋每年也都很期待惠比壽講的到來,準備時毫不馬虎。今年將裡頭的兩間客房打通,為了宴席和這場買賣家家酒,張羅了各項物品。
  請常光顧的外燴店送料理,向常來兜售的挑擔小販購買漂亮的鯛魚,店主伊兵衛則是將之前從某家舊道兵店挖寶買來的一對黑檀木惠比壽與大黑像擺在上座。受邀前來的人們,也都各自絞盡腦汁,想讓在座眾人吃驚又佩服,以此為樂,所以就好的層面來看,這絲毫都大意馬虎不得。朝真的有價值的東西標上高價,太過無趣,而從意想不到的東西中看出價值,展現機智和風趣,這才是這種「家家酒」的重點。
  阿近向來都不出席宴席,每年她只會在一旁觀看,不過今年富次郎一直堅持要她一起參加這場買賣家家酒,最後阿近硬是被他拉來。之前都到其他店家學做生意的富次郎,回到家中後,第一次參加惠比壽講,所以來賓和工匠都比往年玩得更加盡興。
  ――堂哥人緣真好。
  望著盛装出席,模樣挺拔的富次郎,阿近心頭浮現這樣的感想,這時,旁邊一位打從伊兵衛和阿民將提袋吊在細竹上沿街叫賣的時代起,便是老主顧的某商家老闆娘,大聲喊道:
  「富次郎先生旁邊的坐墊,一千兩!」。
  意思是指現在阿近坐的位子,她要以一千兩買下。
  「哦,一千兩不賣哦。」
  富次郎也大聲應道。
  「那麼,一千五百兩。」
  「不夠不夠。」
  「這樣的話,我出兩千兩。」
  發話者是一位正值二八年華,身穿寬袖和服,長得很標緻的姑娘。她羞紅了臉。坐在她身旁的,似乎是她父親,他也扯開嗓門喚道:
  「如果富次郎當我女婿,我出三千兩!」
  眾人百般調侃。
  「嘩,原來我值三千兩啊。」
  富次郎先是低頭行了一禮,一副塊不敢當的模樣,但接著他改為笑嘻嘻揮動雙手。
  「也把我看得太便宜了吧。」
  他那副笑臉,活像是戲劇裡的花花公子,引來哄堂大笑。
  「別說得這麼無情嘛。」
  那名寬袖和服的姑娘仍不罷休。
  「那位姑娘的紅臉蛋,我出兩千兩。」
  插進另一個聲音。
  「如果是臉上抹的胭脂,我出近江屋一千兩。」
  也有人馬上做起了生意,當真精明。
  在熱鬧歡騰的席位後方,阿近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是租書店葫蘆古堂意的少東家勘一。他就像一蓋白天仍沒熄的燈,一副凡事與已無關的模樣。
  「好了,有沒有人要開價三千兩以上?」
  在富次郎的鼓動下,阿近朝他一笑,環視在場眾人後,很豪氣地說道:
  「我開價三千五百兩吧。」
  噢,三島屋的小姐開價了――眾人一陣譁然,富次郎也開心地扯開嗓門:
  「好,賣了!」
  噹噹噹噹。阿近拍了拍手,站起身。對那位身穿寬袖和服的姑娘說:
  「我有事離席一下。這位客倌,這是我剛買下的寶貴坐墊,請您幫我看管一下。」
  「啊,樂意之至!」
  穿寬袖和服的姑娘歡欣雀躍地走來,坐上阿近的位子。富次郎看得瞠目結舌。
  「喂,阿近。」
  「不好意思,打擾兩位了。」
  阿近笑著開溜,來到勘一身旁,情悄聲對他說道:
  「我們到庭院去吧。這裡滿是人們的熱氣,熱得教人難受。」
  她拉著一臉悠哉樣的勘一,離開座位。
  葫蘆古堂是女侍阿島常租書的店家。而常進出三島屋的,是一位喜歡戰爭故事的大叔,名叫十郎。今天是勘一親自前來。
  「是我堂哥請你來的嗎?」
  「是的。今年三島屋的惠比壽講廣為對外宣傳,說歡迎蒞臨共賞成果。」
  的確,富次郎覺得這項活動很有趣,勤跑兩國廣小路,向劇坊和珍奇展示屋借來小道具,在廂房裡擺放。
  「他將紙吹雪【註20】放在簸箕裡,擺在博古架上。你發現了嗎?」
  「哦,那果然不是一般的紙片,原來是紙吹雪啊。」
  「聽說剪成三角形。因為這樣的話,從天飄降時比較漂亮。」
  兩人前往黑白之間,坐向外廊後,阿勝馬上端來熱茶。她說自己這張滿是痘疤的臉,還是別在客人面前露臉的好,所以沒去看熱鬧,而是繞來了後院。不過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個眼尖又機靈的人。喉嚨乾渴時,一杯溫茶入喉,當真如同天旱遇慈雨。
  「大家玩得相當投入,整個廂房熱鬧得有如蒸籠一般。」
  「我叔叔嬸嬸人在哪兒?」
  「在房間裡和其他客人閒聊。他們說,今天的買賣家家酒,就交給富次郎去處理。還喝了酒呢。」
  「還喝酒啊。」
  聊著聊著,又傳來噹噹噹噹的歡呼聲。「不過,老爺應該還是打算最後由他自己收尾吧。他好像有什麼腹案。」
  現場交由富次郎去主持,最後的重要壓軸,再一把搶過來,這應該是叔叔打的算盤吧。
  「比起其他的慶典和活動,我叔叔最喜歡的就屬惠比壽講了。」
  因為我是商人,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伊兵衛會得意地撐大鼻孔說道。
  「葫蘆古堂少東家,您可對哪樣物品開了價?」
  勘一一臉悠閒地喝著茶,在阿勝的詢問下,搖了搖頭。
  「雖然是玩家家酒,但在下豈敢對三島屋店內的物品隨便開價。」
  「哎呀,您太客氣了。」
  葫蘆古堂不辦惠比壽講,勘一的父親,亦即店裡的大老闆,到客戶家舉辦的惠比壽講幫忙去了。租書店的客人不分身分貴賤,客層範圍廣,但這位客戶是日本橋的一位富商。
  「家父將那年惠比壽講上的對話寫下,作成了冊子。」
  那冊子累積了許多,幾乎占去了兩個書架。
  「我們那位客戶將它取名為《閻魔帳》,當世代交替時,它也會隨之傳承,就像萬金帳一樣重要。」
  「還真是多年的習慣呢。」
  那家店如果日漸斬興盛,惠比壽講所聚集的賓客便會人數眾多,對話也將熱鬧非凡。但如果是開始走下坡,則來客數便會減少,聚會中的對話也就相對顯得精簡。這會如實呈現這一代店主的手腕與店家的盛衰趨勢,所以確實可稱之為閻魔帳,這名稱取得巧妙。
  當阿近與勘一交談時,阿勝已重新沏了壺茶,並帶了吃的過來。飯盒裡裝著燉菜、煎蛋,以及一口大小的飯糰。
  拜此之賜,阿近這才得以好好鬆口氣,她補完妝後回到惠比壽講,只見富次郎右側緊黏著那位寬袖和服的姑娘,左側緊挨著一位身穿一襲江戶棲【註21】,韻味十足的大姊,正滿頭大汗地炒熱這場買賣遊戲。
  可能是有人看準阿近返回,現場傳出一個響亮的聲音。
  「向三島屋的大小姐講百物語,我出一千兩。」
  富次郎一聽,馬上高聲說道,「不行,這個不能開價。」
  阿近也以笑臉相迎,「想要參加奇異百物語,請先向人力仲介商的
  燈庵先生報到。」
  燈庵老人也在今天這場惠比壽講的宴席中。他似乎喝得相當開心,那張宛如蛤蟆般的臉,顯得透體通紅。他以渾濁的嗓音說道:
  「剛才那個人,我出兩千兩。」
  「咦?您出手可真闊綽,但這是為什麼?」
  「――這是到離我的店面十里(一里約四公里)遠的地方做生意的準備金。」
  那名男客聽了之後應道,「我開的是木炭店,我出門行商就行了」,引來在座哄堂大笑。
  最後壓軸的時刻到來,伊兵衛在阿民的陪伴下回到廂房。兩人坐向惠比壽和大黑的雕像旁,鄭重向眾人致意後抬起臉來,臉上顯得春風得意。
  ――不知道叔叔準備了什麼要賣的商品。
  阿近也滿懷期待。葫蘆古堂的勘一仍和剛才一樣,守在眾人後方,而童工新太也縮著身子坐在他身旁。他已脫下前掛,整理好衣襟,十足的店內夥計模樣。
  「今日最特別的一項商品,想請在座來賓開個價。」
  眾人盡皆靜肅,注視著伊兵衛。
  「我早上起床洗臉時,有一道影子從我頭上掠過。原本朝陽灑落一地耀眼光輝,但突然有道暗影遮蔽了陽光。」
  遮蔽陽光的暗影,不是什麼吉祥之物。
  「我心想,哎呀呀,在這難得的惠比壽講之日,一大早會是什麼東西呢,所以我抬頭一望……」
  他停頓了片刻,吊足眾人胃口,環視在座的每一個人,接著伊兵衛敞開雙臂。
  「看到這麼大的……」
  「到底是什麼?」
  眾賓客再也無法按捺,開口問道。
  伊兵衛笑容滿面地朗聲說道:
  「是一隻鶴飛越清晨的天空!」
  每年到了十月,鶴也會飛到江戶市內。到了臘月,歷代的將軍甚至會放鷹獵鶴,這已成為習慣。
  鶴是尊貴的靈鳥,自古人們見白鶴飛來,便視為吉兆。伊兵衛清早時仰望,目睹了優美的白鶴舞空。
  「一隻展開雙翅約一尋(約一.五〜一.八公尺)寬的白鶴,從三島屋上空飛過。各位,這是表示有莫大的福分將從天而降的徵兆。這當然會與在座的諸位分享,這是再怎麼分享也不會減少分毫的福分。那麼,各位肯開價多少呢?」
  馬上有人大喊,「一百萬兩!」、「不不不,是一千萬兩」、「ー人一百萬,在場有幾個人,就有多少份!」
  「那麼,就賣給各位了!」
  噹噹噹噹。在伊兵衛的帶頭下,惠比壽講成了拍手慶祝大會。
  數天後。
  燈庵老人前來通報,說下一位說故事者即將前來,於是阿近也在黑白之間張羅準備。火盆兩個,上座還要加一個烤手盆。阿近身旁的火盆上方會架上鐵壺,一旁擺設鎌倉雕的茶具。茶筒內放的茶葉,春天到秋天放的是以溫水沖沏的玉露茶,冬天則換成得用熱水沖沏才好喝的番茶。
  在上座為說故事者鋪設的坐墊,今天刻意挑選採用飛鶴紋(描繪白鶴展翅飛翔模樣的圖案)舊布的坐墊。由於前一個故事「不能開的門」太不吉利,所以這次她想轉換心情,因而想到伊兵衛在惠比壽講那天早上仰望看到的白鶴,想借重靈鳥的力量。
  壁龕的花瓶裡插著一朵模樣清新的白色山茶花。常在店裡進出的花店老闆所帶來的花朵中,也有鮮紅的花朵,但今天她特別中意白色的花瓣。花瓶採用的是外型沉穩的備前燒,更加突顯山茶花的纖細。
  儘管客人上門的未時(下午兩點)已近,但今天不知為何都不見富次郎露面。阿近滿心以為這次他應該也想一起聆聽,所以略感詫異。
  ――該不會是他又感到暈眩了?
  富次郎之前在當夥計的店家裡,因同事鬥殿受到池魚之殃,遭人打傷,長期受暈眩的症狀所苦。雖然最近看起來似乎已完全康復,但是那不同於外傷,是難以從外觀得知的不適症狀,難道是這個老毛病復發?
  她問阿島堂哥人在哪兒,阿島回說他人在房裡。
  「他人不舒服嗎?」
  「不,他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寫得很投入呢。」
  一聽聞此事,阿近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舉行惠比壽講時從勘一那裡聽聞的閻魔帳。難道堂哥也聽過此事,想加以仿效?
  富次郎與勘一很談得來,甚至會自己上葫蘆古堂找勘一開聊,或是邀他一同外出,所以這推測很有可能。
  阿近感到頗有興趣,便前往富次郎的房間。他的房間位在屋子的東側,以前原本是裁縫女工的工房。
  「堂哥,我是阿近。可以打擾一下嗎?」
  她出聲叫喚。
  「哦,嗯……好。」
  聲音顯得莫名慌張,接著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響。
  「阿近,妳等會兒。嗯……算了。」
  到底在慌張個什麼勁?
  「妳進來吧。不過,妳可別生氣哦。」
  咦?我要生什麼氣?
  富次郎在房裡面向書桌而坐。上頭擺了一張紙和硯盒。硯盒裡有墨和幾支筆。
  一看就知道,富次郎並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圖。
  經這麼一提才想到,之前和葫蘆古堂的勘一聊天時也會提過,富次郎對畫畫感興趣。富次郎也說自己之前當夥計時,有過揮毫弄墨的機會。
  阿近來到他身旁後,他一臉尷尬地把書桌上的東西藏在背後。
  「我向新太要來他習字用的紙,,試著自己畫畫看。」
  阿近朝書桌周遭瞄了一遍。
  「你好像畫了很多張都不滿意呢。」
  四周都是揉成一團的紙。
  「我會撿起來丟垃圾桶的。在畫好之前,我不想離開書桌。」
  「我可以到你旁邊去嗎?」
  「妳保證不生氣?」
  「我現在什麼都沒看到,無法向你保證。」
  「妳在這方面還真是堅持呢。」
  「好,那我不生氣。」
  「喂喂喂,不能這樣隨便答應男人的要求。」
  「堂哥,你真是的。」
  阿近笑著撿拾散落一地的廢紙,從富次郎背後伸長脖子窺望。
  「你到底在畫什麼啊?」
  不管畫什麼,應該都是筆墨畫吧。沒看到顏料。
  「該怎麼說好呢……我只是臨時想到。如果把它畫下來的話,或許心情會比較好吧。」
  他先來了段開場白,這才移開身子,讓阿近看桌上那幅畫。
  阿近倒抽一口氣。
  果然是筆墨畫。紙的右半邊畫的是商家的遮陽暖簾和屋簷。並非畫出全景,而是邊角。沒看到屋號或符號,所以這可能是三島屋,也可能是其他店家。
  紙張中央仍是空白。左半邊有一半以上還空著。不過左下角附近,畫了一個絕不會看錯的東西。
  是女人的右腳,而且打著赤腳。還看到和服的下擺以及長袖的下方。女子邁開從圖畫中走出,鋪棉的和服下擺,以及長長的寬袖下方,因為她的動作而揚起。
  這是上次丼屋的平吉所說的故事,上頭描繪的,是將五金店三好屋一家人一一害死的〈行逢神〉,最後終於步出店門外的情景。啃食三好屋一家人的煩惱,吸取他們的生命,改換成一身華麗裝扮的行逢神,只有那雙腳透著怪異,她赤著雙腳離開三好屋。
  阿近目光緊盯那幅筆墨畫上的景象,目不稍瞬。
  「畫這種畫,果然不太恰當。」
  富次郎沮喪的聲音傳入耳中,阿近這才回過神來。
  「哪兒的話!一點都不會不恰當。」
  阿近這股氣勢,令富次郎為之張口結舌。
  「可是,這不太吉利吧?」
  「完全相反。這幅畫,畫的是行逢神從右側的這家店離開的場景。」
  不,不是離開,是逃走,應該這樣表達才對。
  「堂哥,你的畫技真棒。」
  「妳就別挖苦我了。」
  富次郎此時的臉,比在惠比壽講上被女人纏住的時候還要紅。
  「這只能算是塗鴉。只不過,丼屋的平吉先生說的故事實在太悲慘了,所以才會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忍不住想畫下來。
  「右側這家店,原本想畫三好屋。接著又想畫三島屋,為此拿不定主意。不過,像行逢神這麼可怕的妖魔,我希望任何人都別遇上他。所以不管是哪家店,哪間屋子都好,我決定不畫屋號,也不畫看板。」
  「嗯、嗯,這想法很好。」
  阿近擔任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累積的經驗比富次郎還多。甚至聽過比行逢神這件事更悲慘的故事。不過,此次平吉說完故事離去後,擔任守護者的阿勝白了一撮頭髮,此事令她大為吃驚,甚至為此直打哆嗦。當時的心情,就像沉入水底的殘渣般,至今仍未消散。
  此刻看到這幅畫後,當時的心情瞬間散去,就像淨身過一樣。
  三島屋的奇異百物語,聽過就忘,說完就忘,這是無法撼動的規矩,同時也是聆聽者的態度。不過,不管做好多麼堅定的心理準備,有時故事的餘味還是會留在聆聽者心中。
  富次郎將它畫成了圖畫。將那無從捉摸的殘渣付諸形體,從心中排除。
  阿近坦然向富次郎說出心中的感受,並向他道謝。
  「堂哥,我也感到心情舒暢多了。謝謝你。」
  富次郎更加難為情了。
  「幹什麼這麼正經八百……別這樣啦。」
  「不過,為什麼不用好一點的紙畫呢?既然你跟新太要習字用的紙來畫,何不派個人去文具店買呢?」
  看是白麻紙、美濃紙,還是鳥子紙都好,派人買來想要的分量不就好了嗎?
  「這只是一般的塗鴉。而且阿近,用好紙來畫,太糟蹋了。」
  富次郎露出出奇認真的表情。
  「因為我畫的這幅畫,如果是要將奇異百物語聽到的故事完全封印在裡頭,或是用它來消災解厄,留下來反而不妥吧?」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既然讓妳看過了,那就撕了它吧。還是丟進火盆裡燒掉好呢?」
  「等等、等等!請等一下!太可惜了!」
  上頭仍墨漬未乾。
  「總之,現在就先留著吧。等聽完今天的客人說的故事後,再來慢慢討論此事。」
  「咦,可是……」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就像來了救星般,阿勝出聲叫喚:
  「小姐,小少爺,客人蒞臨黑白之間了。」
  「阿勝姊,請進來一下!」
  是,有什麼事嗎?阿勝往內探頭,阿近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帶到書桌旁。
  「哎呀……」
  阿勝仔細端詳那幅畫,就像想起那件事一般般,伸手撫摸自己化為白髮脫落的部位。
  「這是畫行逢神落荒而逃的情景,對吧。」
  看了真痛快呢――阿勝笑著道:
  「感覺心情暢快不少。」
  「就是說啊。堂哥的畫技一流,幾乎都能當專業畫師了。」
  「是啊,畫得真好。不只畫功精湛,還別具巧思。希望像行逢神這麼可怕的妖魔,別再接近任何人――看得出投注在畫中的願望。」
  富次郎在一旁直搔頭。
  「妳們兩人合著在吹捧我啊。」
  「堂哥還說要燒了它呢。」
  在聽過阿近和富次郎說出各自的想法後,阿勝回答:
  「兩位聽我說。關於此事,請包在我這位守護者身上。重要的是,現在不能讓新的說故事者久候。」
  拿紙蓋在書桌上的那幅畫上頭,再擺上鎮紙牢牢壓住,不讓任何人看見後,三人一同前往黑白之間。
  但來到走廊上,阿近突然又想到了什麼。
  「客人現在仍在客房,對吧?」
  「是的,今天是由老闆娘親自招呼。」
  說故事者抵達三島屋後,會暫時先請到別的客房稍事休息。
  「阿勝姊,請幫我再爭取一些時間。堂哥,我們快。」
  今日為了保有山茶花的風情,黑白之間的壁之裡掛著一幅不會破壞原有風格的山水畫掛軸。
  「我要換下這幅畫。」
  她請高大的富次郎取下掛軸。
  「門框橫木上方擺著一個紅色盒子,請把它取下。」
  伊兵衛有個習慣,那就是只要經過舊道具店門口,見到他看上眼的東西,便會馬上掏錢買下,而這紅盒子裡頭的東西,便是他「挖到的寶。」
  「這幅掛軸用的是黑漆加上金箔錢邊的木軸,布面採純絲綢的羽二重【註22】,上頭是波浪搭配千鳥的圖案,相當出色吧?不過裡頭沒有書畫。」
  伊兵衛說過,就是因為沒有圖畫才好,可用自己喜歡的書畫作成掛軸。
  「我們朝上面貼上白紙吧。嗯,至於漿糊嘛……就用飯粒代替吧。」
  阿近急忙從廚房的飯桶裡取來些許飯粒,將白紙貼在布面上。
  「要把它掛上去嗎?」
  納悶不解的富次郎感到焦急。
  「等今天客人講完故事,堂哥,你就用這張紙作畫。」
  連我自己都不得不誇一句,這點子真好――阿近無比滿意,「今後就都這麼辦吧。」
  富次郎突然怯縮起來。
  「這怎麼行……每次都要畫,我可不敢隨便攬這項差事。」
  「不,請你一定要攬下。」
  阿近很不客氣地說道,接著微微一笑。
  「放心吧,堂哥。沒辦法畫的時候,那就是不用畫也沒關係的故事,這樣不是可喜可賀嗎?能畫的時候,就能藉由將它畫下來消災解厄,所以更為可喜可賀。」
  「這樣啊。」
  富次郎側頭尋思,也跟著笑了起來。
  「阿近,妳變得挺厲害的嘛。」
  「是的,託您的福。」
  雖然一陣手忙腳亂,但這樣就處理妥當了。阿近整理白己的頭髮和衣襟。
  「堂哥,準備好了嗎?」
  富次郎見阿近擺出兩個聆聽者坐的坐墊,為之一驚。
  「我不是要和阿勝一起待在隔壁……」
  「想要畫出好圖,見過說故事者的長相會比較好吧?」
  阿近嫣然一笑,拍手喚阿島前來。
  「請引領客人前來。」
  壁龕山茶花的白色花瓣,與白紙相當搭調。阿近也讓自己內心化為全新的白紙,迎接說故事者的到來。
  走進黑白之間的一共有兩人。乍看像是商家的母子,分別是年約五旬的母親,與年約三旬的兒子,兩人長相相似。
  按這裡的規矩,說故事者一次只有一人。不過,有時說故事者是由別人帶領前來。這對母子可能也是這樣吧。
  「今日很榮幸受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邀前來,感激不盡。」
  以柔順的嗓音展開問候的,是那位兒子。
  「在下名叫房之助,小店是位於神田富松町的美濃屋,從事紙張批發生意。在生意上,也常受三島屋關照。」
  來說故事的是同樣店面在神田一帶的生意人,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表明身分,這都還是第一次。
  「我們才受您關照呢。」
  阿近和富次郎也馬上回禮,
  美濃屋的房之助有張包子臉,配上絲線般的細眼和細眉,長相溫和親切。
  「在下今日是陪同前來,真正說故事的人是家母。」
  娘――在他的催促下,他母親這才低頭行了一禮。她個頭嬌小、清瘦。小小的髮髻有一半是白髮,和她兒子一樣有著絲線般的細眼和細眉,外加包子臉。條紋縐綢的和服配上博多帶,這條紋是多種顏色組合而成的矢鱈縞【註23】,模樣華麗,卻又不失穩重。
  阿近對於三島屋的生意,以及對外的交際一概不過問,所以三島屋與美濃屋有何交誼,美濃屋的店面規模有多大,她一概不知。不過,房之助年約三十,這位婦人又是他的母親,那應該已是店裡的大老闆娘,但她這身穿著(指的不是配色,而是展現出的氣質)相當低調,給人一種爽朗、輕鬆的印象。
  「在下出生於遠州,十三歲時透過親戚引介來到江戶。在美濃屋當夥計,後來有幸得以入贅為婿。」
  原來如此,房之助是從夥計的身分一躍成為女婿。他的母親既不是老闆娘,也不是大老闆娘,所以才會有這種一派輕鬆的氣質。
  「家母在故鄉與我大哥大嫂同住,不過她從很早以前就老央求要趁在世時到江戶參觀。值得得慶幸的是,我美濃屋的岳父岳母也很爽快答應,於是便在這個月十日來到這裡。」
  阿近露出和萬的笑容。
  「那可真是恭喜您呢。」
  「房之助先生可真孝順。」
  富次郎也笑著說,「我得多多向您看齊才行。」
  「不,您這樣說,在下就太慚愧了。」
  房之助愧不敢當似地縮起脖子。
  「家母到江戶參觀一事,憑在下的能力,根本無法幫她如願。這令在下更加感念在心,得加倍向美濃屋的岳父岳母償還這份恩情才行。」
  的確,他是所謂「招贅來的女婿」,女方家對他母親這般禮遇,算是世所少見。房之助今後想必會更加努力報效美濃屋吧。
  而坐在兒子身旁的這位母親,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儘管來到這裡,她一樣很熱中參觀,不斷朝黑白之間東張西望。
  「其實前幾天的惠比壽講,在下和家母也一同參加。」
  「這樣啊。」
  「在下的故鄉沒有惠比壽講這種習俗,所以家母覺得很稀罕。」
  「您可有對哪項物品開價?」
  「在下就只是看著眾人熱絡地你來我往。不過當時……」
  房之助朝一旁的母親瞅了一眼,但當事人卻忙著看其他事。她似乎很喜歡那塊飛鶴圖案的坐墊,甚至掀起一角仔細端詳。
  房之助可能是覺得尷尬,悄聲加以叮囑。
  「娘,請注意一下規矩。」
  母親急忙從坐墊上抽手,先是望向富次郎,接著望向阿近,然後咧嘴一笑。那是無比親切的笑臉,讓人看了也忍不住跟著展露笑顏。
  「在舉行惠比壽講時,家母似乎從宴席中的眾人談話中聽聞奇異百物語的事,於是又百般央求,說她在返回遠州前,無論如何都要到這裡說故事,於是在下這才向燈庵先生請託。」
  這樣我明白了――阿近道:
  「令堂的故事,我會洗耳恭聽,納入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中。」
  房之助聞言,重新深深一鞠躬。
  「再怎麼說,這都是鄉下老太太的故事。一想到三島屋的各位不知是否看得上眼,在下便深感不安,冷汗直冒。還望多多包涵。」
  在房之助步出黑白之間前,一再回身而望,不知鞠躬了多少回。他母親若無其事地目送兒子離去,在他關上隔門時,甚至還像在趕他走似的,說了一句「夠了,你快回店裡去吧」。
  那是很沙啞的獨特嗓音。
  「打攪兩位了。」
  她重新面向阿近與富次郎,行禮問候。
  「我是美濃屋女婿的母親,名叫阿清。今年五十二歲。不知道何時閻羅王會請我去三途川的渡頭旁,在奪衣婆【註24】身邊幫忙,所以我想做什麼就做,不想留下遺憾,是個老提出任性要求的老太婆。」
  阿近睜大眼睛。一旁的富次郎則是噗哧一笑。
  「哎呀,您說笑了……您要前往三途川,還早著呢。」
  他這番話,原本用意是想打圓場,但阿清卻又咧嘴一笑。
  「人一過五十,就不知何時會受閻羅王召見。因為壽命不是人力所能改變。」
  他們在交談時,阿島端來茶點。擺出待客時的正經表情。
  阿島緩緩擺出小碟子,阿清一見到上面的點心,旋即開口:
  「是金鍔【註25】呢。」
  「是的,您喜歡嗎?」
  「我是來到江戶後才第一次吃到。沒想到還能再次品嚐。」
  她那獨特的聲音,連阿島的注意力也被引了過去。阿島一面將小碟子送到她面前,一面偷瞄阿清。
  「各位果然很在意。我的聲音很奇怪,對吧?」
  阿清本人雲淡風清地說道。
  「在我的故鄉,都稱呼這聲音為〈猛魔聲〉,不太討喜。」
  「猛魔聲?」
  「是的。所謂的〈猛魔〉,在我的故鄉指的是非人的妖怪。」
  「這麼說來,猛魔聲指的是……」
  如果意思是像妖怪般的聲音,這種說法未免也太壞心了。
  「應該是指叫喚猛魔的聲音吧。」
  阿清如此說道,噘起嘴巴。
  「像這樣壓低聲音說話,您應該就會明白。」
  阿清試著以這種方式說了一句「三島屋的各位,打擾了」
  咦!阿近和富次郎皆為之一驚。
  「雖然您壓低聲音說話,但聽起來和正常說話時沒什麼不同。」
  是因為她原本就聲音沙啞,低沉的聲音會順著腳下傳來的緣故嗎?
  「是的。這就是猛魔聲的《猛魔語》。在我老家,人們都說這會喚醒亡靈,對此相當忌諱,所以從我笑始候起,家人便一再角代我說,汝在墓地千萬別說話。」
  阿清說話時,可能是帶有鄉音的緣故,當中夾雜了許多陌生的字眼。「笑始候」應該是指「小時候」,「汝」是「妳」,「角代」是「交代」。
  向她確認這樣的解釋是否正確後,阿清開心地點著頭。
  「我聽說三島屋的小姐耳朵奇大,真是一點都沒錯。」
  「耳朵奇大」應該是指「善於聆聽」吧,也可能是好耳力的意思。
  「請容我在此說明一下,我出生的故鄉,稱呼女孩都叫『汝』,稱呼男孩叫『濃』,而在稱呼自己時,孩子叫『眉眉』,女人叫『麻』男人叫『瓦』。」
  富次郎雙眼散發光輝。
  「如果是這樣,您剛才那句話就得說成――在麻老家,人們都說這會喚醒亡靈,對此相當忌諱,所以從麻笑始候……」
  阿清笑著在面前頻頻擺手。
  「少爺學得可真快。不過,如果要完全轉換為我故鄉的方言,還得多加一些變化。我因為某個機緣,曾在城裡服侍過,所以多少聽過一些江戶話,所以才大膽胡說一通,還望撿兩。」
  「『撿兩』是『見諒』,對吧?」
  「不是『接納』嗎?意思是接受、理解。」
  三人逐漸敵開心房,這時阿近開口:
  「請您用自己喜歡的用語吧。房之助先生說他是遠州人,不過說到遠州,也算是個廣闊之地,在我們百物語說故事,地點和人名都可以隱而不表,所以您可以不必再多做說明無妨。」
  既然阿清提到「我會在城裡服侍過」,最好還是先提醒她這點比較。
  「這樣啊,麻明白了。」
  阿清像小鳥般,側著頭尋思。
  「不過,麻想說的故事,與麻故鄉的主君、國夫人、公主有關,那該如何是好呢。」
  哎呀呀。果然猜中了,是大名【註20】家的故事。
  所謂的國夫人,意指大名的側室。正室住在江戶,側室則住在領地,所以反而比正室更受領民親近和景仰。
  「這樣的話,就先取個藩國的名字吧。」富次郎提議,「因為是臨時取的假名,所以就叫惠比壽藩吧。主君家叫大黑家。大黑家的主君。您看這樣如何?」
  阿清以猛魔聲呵呵輕笑。
  「少爺可真是吉令呢。」
  「吉令?」
  聽說是機靈的意思。
  「哦〜這種說法可真有趣。之後我就用這種說法吧。另外,我不是三島屋的少爺,請叫我小少爺。」
  「那麼,就當這是惠比壽藩的故事吧。小少爺、小姐,就請多多指教了」
  阿清如此說道,眼角浮現笑紋。
  「前些日子,麻到惠比壽講參觀時,看到宴席中擺設了各種道具和家具,那些都是平常府上使用的物品嗎?」
  不不不,阿近笑著否認,斜眼喵了富次郎一眼。
  「是這位小少爺特別安排的,他說在平時使用的物品中,摻雜一些珍奇的物品,這樣才有意思。他還特地跑到兩國廣小路,向劇坊和珍奇展示屋買來一些小道具呢。」
  阿清似乎這才明白,緩緩點了點頭。
  「所以才會有那樣的東西啊。」
  「您說那樣的東西,指的是……?」富次郎問。
  「是指紙吹雪嗎?」阿近問。
  「是指陣太鼓?機關百寶箱?還是紙糊的頭顱?」
  「咦!你還買了那樣的東西啊?」
  「阿近,妳坐的位子旁邊不是有個塗漆的竉箱嗎?裡頭放著披頭散髮的頭顱呢。我原本打算,要是有人朝那個籠箱開價,就要打開蓋子讓大家見識一下。」
  安排得有點過火。
  阿清開心地笑著,再次於面前擺手。
  「麻說的,是擺在香棚【註27】下層的大蛤蜊。」
  「哦,那個貝殼,是吧?」
  富次郎比手畫腳,開心地說道:
  「跟小孩子的臉差不多大,對吧。您打開來看了嗎?」
  「打開了。邊線抹上紅色染料。麻以前看過同樣的東西呢。」
  「那麼,您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吧?阿近,妳知道嗎?」
  在宴席的上座,擺在香棚裡的東西。阿近試著努力回想。
  「那應該是……放胭脂用的吧。」
  阿近記得,那貝殼邊緣確實微微帶有紅色。
  「不對。」富次郎一臉得意。
  「那是劇坊裡使用的血糊。在珍奇展示屋展示怪物或妖怪時,也會使用。例如『長達六尺的大鼬』。」
  在長達六尺的門板上抹上血糊,然後說這是「板.血【註28】,以此展出。
  「只要用手摸過就會知道,血糊和抹在臉頰或嘴唇上的胭脂相比,遠遠黏稠許多。」
  阿清聽富次郎這麼說,頻頻點頭。
  「因為觸感黏稠,看起來才像真的。」
  在珍奇展示屋的昏暗光線下,以及觀眾席離舞台甚遠的劇坊裡,乍看之下都會讓人覺得「很像是血」。
  「在紙糊頭顱的斬首處,也抹了血糊,不過它與真正的鮮血不同的地方,在於它不管經過過多久,還是一樣顏色鮮紅。」
  「也有泛黑的血糊,活像是凝固變硬的鮮血。」
  阿清知道得真仔細。
  「您可真清楚呢。」
  阿近一臉感佩,阿清聞言,抬手摀嘴而笑。
  「因為以前麻曾就近看過劇坊和珍奇展示屋所用的小道具。」
  「哦。這麼說來,您會經待過劇坊嘍?」
  「不不不。」
  「堂哥,人家阿清女士是在惠比壽藩的城內工作。」
  在城內工作,與劇坊的生活根本就像剪刀和水甕一樣,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然而,阿清卻笑著回答:
  「因為在城裡工作的緣故,麻與四處巡迴演出的劇坊也算有點交集。」
  阿清說她在惠比壽講中看到那個裝血糊的大蛤蜊,憶起了當時的種種。
  「種種過往令人懷念,就讓麻話說從前吧。」
  那遙望遠方的眼神,滿溢溫暖的詼諧之色。
  遠州惠比壽藩位於東海道的要衝上,自開藩以來,便一直是身為譜代【註29】的傳統大名大黑家的領地。
  領地雖小,但這片氣候溫暖、土地肥沃的平原,水利完善,水田廣闊,沿岸設有良港,漁業也相當發達。在一片白沙的美麗海濱上,牽罟的捕魚方式自古一路傳承至今。雖然奉祿僅三萬石,但因為有豐富的海產,水果的栽種和交易也相當熱絡,因此實質上一直保有遠勝過奉祿的富足財政。
  大黑家代代在藩內都尊崇剛正樸實的風氣,常抑制內訌,所以政局穩定,不曾有過明顯的動亂或民變。領民在祥和的環境下生活。居城建造在領地東側一處可俯瞰東海道的山丘上,因其天守【註30】的形狀獨特,人稱〈花兜城〉,備受領民敬愛。
  阿清出生於一處遠眺這座花兜城的沿海漁村。每天早上她都會依序向太陽以及花兜城合掌膜拜。這座漁村名叫朝日村。阿清家是村裡經營漁獲中盤商的〈濱屋〉。
  阿清的父親忠二郎是濱屋的第五代當家。妻子阿源是從鄰村嫁來此地,原本是忠二郎的哥哥――第四代當家忠一郎的妻子。但夫妻倆人生下一名兒子後不久,忠一郎便突然辭世。當時仍未娶妻的弟弟繼承家業,同時接收哥哥留下的遺孀與兒子。
  忠二郎和阿源陸續生下自己的孩子。共生了兩男兩女。阿清是家中的么女。忠二郎對其實是自己姪子的長男視如己出,這五名兄弟姊妹和睦地長大。
  在惠比壽藩都稱漁獲的中盤商為「海濱搜括者」。因為他們從海濱的這頭到另一頭,像「搜刮」似地對牽罟捕獲的魚開價收購。自然而然的,這些店家全都以「濱」字來為自己的屋號命名,所以取店主名字中的一個字,命名「濱○」,便成為習慣。忠二郎的濱屋名為〈濱忠〉。
  漁業為惠比壽藩的豐厚財源,所以要當漁獲的中盤商,需要藩國的許可證,並加入股東會。股東會的召集人在城下的町役【註31】中也算是很重要的角色。有實力推出這種召集人角色的大中盤商,大多會在城下開店,只派中盤夥計住在漁村。
  濱忠的創始人原本也是這種中盤夥計,後來因為在店內工作多年,得到認同,這才獲賜許可證,得以在朝日村開店。
  朝日村是個大漁村,擁有自己的漁船、漁網、漁夫的船東共有三家,彼此動不動就愛一較高下。漁夫間動手打架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不過在大浪或是持續漁獲歉收的時候,他們則會互相幫助,不取分毫。前方約兩公里遠處,有一家朝日客棧,人員貨物進出頻繁,整個村莊呈現悠閒、開朗、豐足的氣象。
  朝日村漁夫的孩子從小都會幫父母的忙。漁夫駕船出海四處撒網,最後再拉回海濱,眾人合力拉上岸的牽罟,孩子在幫忙時也都很開心(只要不是在冷徹肌骨的寒多或傾盆大雨的情況下)。
  孩子因此學會魚的種類、不同的産季和價值,以及分辨哪種魚有危險。男孩學習船隻和道具的維修,女孩學習如何殺魚製成魚乾。這些打雜的工作一再累積,等到男孩開始變聲,女孩開始煮紅豆飯時,他們就都已經有成熟的面容。
  「海濱搜括者」的孩子算是商人之子,但姑且也算是村裡的孩子,和漁夫一樣是靠海濱抓到的魚糊口。所以在牽罟時一樣會混在眾人裡頭幫忙,從中學習,不過在朝日村,這三家船東對他們定下了規矩。
  「只要孩子沒有想成為漁夫的打算,等十歲一到,就不准碰海邊的工作。」
  在漁村裡,就屬船東最有權威。中盤商如果被船東嫌棄,就無法做這項生意了,而如果沒有值得信賴的中盤商,船東辛苦從海裡捕來的魚獲,便無法換成現金。兩者相輔相成。不過有時仍會對立。此外,中盤商也常會借錢給船東底下的漁夫,所以有時會因此引發糾紛。所以他們認為,雖然還是孩子,一樣不可輕忽看待,等十歲一到就該做個區隔。
  濱忠的兄弟姊妹也都遵從這項規矩,只在海邊工作到十歲。接著依序不碰海邊的工作。身為忠一郎遺腹子的長男忠一與次郎,都全力投入讀書與中盤工作的學習中,三男則到村裡的造船師傅底下當學徒。
  姊妹中的長女,是大阿清兩歲的姊姊阿萬,她一到了十歲的年紀,便在母親這邊的親戚請託下,到其他村莊當別人家的養女。對方是在該村船東底下工作的船老大,可能是妻子體弱,嫁入門三年一直都沒孩子。對方一再向她母親央求,「人們說,如果收了養子,就會帶弟妹過來,而阿源妳是五個孩子的媽,請妳務必要分一個孩子給我。如果是個可靠的女孩,就算我老婆體弱多病,想必也能扮演好母親的角色。當然,我們會好好養育她,日後讓她嫁個好人家。」儘管一開始阿源百般不願,但最後終究還是讓步了。
  阿清日後仍清楚記得與姊姊道別的那個夏日清晨。
  那年夏天,沙丁魚大豐收,海演幾乎每天都在慶祝。而且那天早上,阿清他們牽罟拖上岸的魚網中捕到了章魚,有個孩子貿然出手,結果被牢牢吸附,愈是想扯下,纏得愈緊,相當罕見,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阿清和一名感情好的女孩踩著攻瑰,從沙地往上來到村莊入口後,看見阿萬由一名穿戴著手甲和綁腿,頭戴斗的的陌生男子牵著,拖著腳步走在村莊西側的十字路口上。姊姊同樣穿著之前沒見過的衣服和綁腿。
  「喂,姊〜」
  阿清朗聲叫喚。
  「妳要去哪兒呀〜」
  姊姊猛然停步,望向阿清。雖是遠望,但的確是望向她沒錯。
  
  然而,阿萬卻馬上轉過臉去,再度邁步向前。身旁的男子也拉著她的手,似乎微微加快了步伐。
  「喂〜姊!妳沒聽到嗎〜」
  從海邊無法直直走向西邊的十字路。因為那裡有一處坡度甚陡,約有兩層樓高的斷崖。雖然焦急,但眼下如果不是先回村裡,穿過村莊過去,就得一路跑到崖下,沿著斷崖追去。
  以一名八歲女孩的思考,眼前的當務之急,就是別跟丟姊姊,所以阿清奔向崖下。她一面跑,一面反覆叫喚姊姊的名字。儘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是扯開嗓門叫喚。
  然而,姊姊卻逃也似地遠去,背影愈走愈遠。
  「啊〜姊〜!我是阿清啊〜!妳丟下我〜到底要去哪兒啊〜!」
  她不明所以,感到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邊哭邊喊邊跑,來到海岸的盡頭,前方變成一片岩地,她才這停步。但是仍然握緊拳頭大聲哭喊,這時有人走近,就像要把她抱起似的,從後方緊緊摟著她。是長兄忠一。
  「不可以一早就哭。」
  「大哥,姊姊她……」
  阿清抽抽噎噎地哭訴著,忠一輕撫她的頭說道:
  「嗯,阿萬到別的村莊去了。参娘不是說過嗎,妳生性晚就會忘了。」
  健忘,睡一覺就忘了。」
  好了,別哭了――忠一哄著阿清。
  「雖說是別的村莊,卻是娘出生的村莊。聽說那裡同樣也可以捕到很多魚。他們會好好待阿萬,就像過年和中元節一起過一樣,她會有好日子過的。等妳長大後,也可以自己去看她。所以妳就別哭了,好嗎?」
  「我不要!」
  阿清揮動著手腳,大哭大鬧,待她哭累了,停止哭泣後,這才發現忠一臉上滿是瘀青和抓傷。
  回家後,阿清挨忠二郎罵,也挨阿源罵,但阿源自己也邊罵邊哭,所以阿清也跟著哭。一時哭過了頭,感到飢腸輔轆,頭昏眼花,就這麼睡著了,醒來後已是夕陽西下。不知道是有人通報,還是阿清的哭聲太響亮,傳進耳裡,那位住在造船師傳傅家的三男也回到家中,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餐,已許久不會這樣了。
  所有哥哥都跟阿清說,妳以後要是都不哭,乖乖聽話,改天我就帶妳去阿萬那裡找她。
  「阿萬是想悄悄離開,不讓妳知道。不是因為討厭妳而丟下妳不管。」
  濱忠的人們都忙著安撫阿清,因而沒注意到當時有股腥風越過夏夜的大海,開始吹拂而來。烏雲籠罩星空。
  沒人清楚看見那個東西。
  好在沒人看見。因為要是親眼目睹,將會小命不保。就算保住了性命,也會因此發瘋。
  阿清因思念阿萬而哭著睡著的那個晚上,吹過朝日村後往回吹,然後又再次吹過村莊後往回吹,拍打每戶人家的門,驚嚇村民的這陣風,是海亡者的風。
  海中有各種妖怪和怪物,海亡者也是其中之一。在惠比壽藩的漁村裡無人不曉。
  海亡者並非呈現人的樣貌。不,應該說祂不具備生物的形體。真要比喻的話,祂的形狀就像山蛭,長著一隻大眼。祂乘著海風飛行,敲打房門或窗戶。要是不小心打開門,看見他的獨眼,不是被一口從頭吞下,不然就是發瘋。
  不同於祂的名稱,這並非是死於海中的人們心中的悔恨化成的妖怪。而是無法前往西方淨土,在途中落入海中的靈魂化成的形體。據說無法前往西方淨土的死者,也是沒人供養的死者,所以每當吹起象徵海亡者靠近的腥風時,只要馬上焚香誦經就不會有事。
  因此,在阿清睡著,什麼都不知道的那天晚上,朝日村裡一直傳來焚香的氣味,到處都傳出誦念南無阿彌陀佛的聲音。
  濱忠店內也一樣,待阿清睡著,好不容易鬆了口氣後,忠二郎和阿源幾乎同時發現風聲有異。他們攔住正準備返回師傳家中的三男,緊閉門窗,開始焚香,眾人一起念佛,免除災難。
  幸好夏天的夜晚不長,海亡者天明就會離去,在那之前誰都不能外出。等天一亮朝日村的漁夫都忙著準備出海捕魚。大家當然都在談論昨晚海亡者的事。
  朝日村的三大船束,分別是位於村莊東邊的「東家」,位於西邊的「西家」,以及身為這三家菩提寺的檀家【註32】總代表的「寺家」。這天早上,眼看東家和西家都勿匆忙忙出海捕魚,卻唯獨寺家沒出船。船東吩咐漁夫說:
  「反正今天也沒魚可捕。」
  船東將漁夫趕去客棧,對他們說,「海亡者出現的隔天,海裡的魚會四處逃散,不見蹤影。你們全都去喝酒,當成消災解厄。」他自己則是獨自緩步前往海濱。
  東家和西家都是剛接班的船東,年紀尚輕,而寺家的船東則是年近六旬的老先生。雖然身體還硬朗,但滿臉皺紋,頭髮光秀,連他那顆光頭也被烈日海風曬得黝黑晶亮,是位歷經千鍾百練的漁夫。以前這位船東因為有件非辦不可的事前往城下,結果他所到之處散發濃濃的海潮味,引來了許多海鷗和野貓,最後甚至驚動町裡的官差前來查看,鬧了個大笑話,這似乎真有其事。
  濱忠的忠二郎常在東家進出,每當有客戶訂貨時,便會和西家的人一同跟漁夫做生意,但是和寺家卻只有見面時客氣問候,沒進一步的往來。由於濱忠的第一代老闆是來自城下的中盤商,算是「外地人」一直都受朝日村最資深的寺家鄙視,不許他在寺家進出。
  但是這天早上,寺家之所以來到海邊,是因為有事找忠二郎。
  「濱忠,濃昨天進帳多少銀兩,瓦就付濃多少,濃今天就別做生意了,跟瓦一起到瓦家一趟。」
  忠二郎嚇得直發抖,比昨晚聽到載著海亡者前來的風聲時還要害怕。
  「瓦沒有絲毫頂撞船東之意,但可否告知召見瓦的用意?」
  他戰戰兢兢地詢間後,寺家以沙啞的渾濁聲音應道:
  「有事找濃的,不是瓦,是老夫人說要找濃。」
  老夫人是寺家的母親。她鮮少外出,就只有一年一度會在前一代寺家老爺忌日這天,由寺家的漁夫扛轎載她前往菩提寺。
  「老夫人見瓦是有什麼要事呢……」
  寺家朝一臉慌張的忠二郎啐了一聲,「見面之後就知道了。」接著他湊近忠二郎,壓低聲音道:
  「老夫人說,昨晚的海亡者是濱忠家的女兒喚來的。要是不快點告訴濃,日後又發生同樣的事,不僅濃女兒可憐,也會對村子帶來困擾。」
  濱忠家的女兒是猛魔聲。
  「寺家的老夫人主動這麼說,麻爹驚訝莫名。」
  阿清背對著那臨時張羅的白紙掛軸說道:
  「剛才我也說過,在麻的故鄉有所謂的「猛魔聲」,據說這種聲音會喚醒亡者,喚來妖怪,很受人排斥。麻爹娘都很清楚這件事,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會擁有這種聲音。」
  「當時您也和現在一樣……」
  阿近思考了一會兒後,如此詢問,阿清頷首應道:
  「不,當時麻還不是這種任誰聽了都馬上會注意到的奇特聲音,而是和一般女孩沒有兩樣。」
  因為擁有猛魔營聲的人,小時候還無從分辨。
  「長大後會變聲,所以很快就知道了。但是小時候如果沒引發某種狀況,是無從得知的。」
  某種狀況――怪異的風波。
  「聽說老夫人知道各種案例,她一一說給麻爹聽。」
  在一名老婦的喪禮中,死者年幼的孫女抱著桶棺哭泣,結果屍體打開桶棺棺蓋,站了起來,親人全被嚇破了膽。
  一名武士的孩子在神社內練劍,朗聲吆喝,結果一隻黑色怪鳥飛來,停在鳥居上叫了一聲,四周的草木瞬間枯萎。
  一名年輕的媳婦受婆婆虐待,在廚房的角落很不甘心地哭泣,暗自咒罵婆婆。結果從爐灶裡冒出一隻足以用雙手環抱的黝黑粗大手臂,一路往前延伸,一把揪住人在房裡的婆婆髮髻,將她頭髮連根拔下。接著又消失在爐灶裡。
  一對在墓地附近的草地上邊割草邊聊天的姊妹,被一隻長得像稻草人的單腳怪物追著跑,她們死命地逃,這才甩開怪物。
  「這故事裡的姊妹不清楚到底哪個有猛魔聲,所以她們的父親日後又分別單獨帶她們前往那個地方確認。」
  富次郎發出「哇」的一聲,略顯怯縮。
  「這麼一來,那隻長得像稻草人的怪物,不就會在那對姊妹其中一人的聲音叫喚下再度出現嗎?」
  「若不這麼做,就無法確認。」阿清神色自若地說道,「不過,如果是能喚出怪物的猛魔聲,就能命怪物離去。因此,要是稻草人出現的話,只要對它說一句「請你回去」,就沒事了。只不過,每個妖怪的情況不同……」
  ――妳為何叫喚我?
  「有的會生氣,或是糾纏不休,像這種時候只要說,麻是因為想知道濃的名字,所以才叫喚濃,詢問對方的名字,然後請祂離開,這樣就行了。」
  原來如此,阿近深有所感,「堂哥,這可真有意思。」
  「嗯……不過,這方面的是我應付不來。」
  阿清開心地呵呵輕笑。
  「小少爺,您討厭妖怪嗎?.
  「我不會主動想要看妖怪。」
  「大部分人都是這樣。不過,既是這樣,您為何擔任百物語的聆聽者呢?」
  「因為坐在這裡當聆聽者的話,聽完故事就沒事了,並非自己真的遇上妖怪。」
  「不妨試一次當面遇上妖怪,這樣不是可以試試自己的膽量嗎?既然這樣,那麻就幫您喚來妖怪吧。」
  「咦!不妥!萬萬不可啊,您就饒了我吧。」
  富次郎嚇出一身冷汗,頻頻磕頭求饒,阿近和阿清都笑了。
  「抱歉。」
  阿清也以和讓的表情行了一禮。
  「剛才開您玩笑,真是不好意思。坦白說,雖然麻現在仍是這種古怪的聲音,但以猛魔聲的身分呼喚妖怪或亡者的力量,幾乎所剩無幾了。」
  畢竟上了年紀。
  「猛魔聲的力量和人的腰腿一樣,上了年紀就會變弱。」
  啊,太好了――富次郎撫胸慶幸。
  「老夫人告訴麻爹許多事,都是為了麻好,得要牢記在心的事。」
  有猛魔聲的孩子,長大後聲音會陡然改變。知道的人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或許會遭人嫌棄,但是絕不能罵她。阿清是個女孩,或許日後有人會上門提親,如果對方是通曉世故的人家,就不會討厭猛魔聲,反而還會認為她能消災除魔而看重她。只要好好教養她,讓她不管嫁去哪兒都不會丟臉,這樣就行了。
  阿清只要在墓地一出聲,就會喚醒亡者。如果擔心的話,在她長成之前,別讓她靠近墓地即可。
  不可讓阿清大聲叫喊,也不能輕聲低語。猛魔聲大聲的話,會傳向遠方,小聲的話,則會滲進地底深處。簡言之,要避免沒必要的談話,將她養育成一個有規矩的好女孩,只在有事的時候才簡單扼要地與人交談,這點很重要。
  當阿清說夢話時,要回覆她,並讓她停止說夢話。一般都說有人在說夢話時不能回覆,但猛魔聲在說夢話時,是妖怪主動向她搭話,她正在回答妖怪的話,所以要用人的聲音打斷她,讓她別再說夢話。
  阿清自言自語時,要仔細聽地在說些什麼。事後向她詢問,如果她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就可以不去管。但要是阿清不記得自己剛才在自言白語,這就是妖怪向她落話,她做出回答,像這種時候就得朝她身上撒鹽,對她誦經一整天,在結束前絕不能再讓她說話。
  「……真辛苦呢。」
  「聽說麻爹聽得臉色發白地返家,不過……」
  寺家的老夫人也對忠二郎和阿清說了很鼓勵人心的一句話。
  「有猛魔聲的人,是為了世人而降身在這世上。是帶著天命而來,所以百病不侵,也不會受傷。阿清或許有朝一日會拯救我們朝日村遠離重大的災難,對大黑家的主君也會大有助益。」
  聽說她還補充,有猛魔聲的女人一定都是大美人。
  雖然明白阿清有猛魔聲,但之後阿清的生活並未馬上產生改變。忠二郎和阿源蓮守寺家老夫人的教誨,逐一教導阿清這些規矩。像先前海亡者前來時那樣的風波,後來再也沒發生,而周遭也沒人知道阿清的秘密。
  但到了阿清十三歲那年,開始有代表女人性徵的月經後,就像早已等候許久般,她的聲音起了明顯的變化。這麼一來就再也無法掩飾了。此事馬上在村裡的大人之間傳開。
  「濱忠的女兒是猛魔聲呢。」
  「先前那個夏天的海亡者事件,難道就是阿清喚來的?」
  有人明白後,接受了此事,也有人則是又害怕又憤怒,覺得阿清待在朝日村裡是一大困擾。這些人在背地裡說壞話,與濱忠保持距離。
  甚至連村裡的孩子也跟著起鬨。每當有人成為大人害怕或討厭的對象,就會在一旁加倍起鬨,這是孩子的天性。每次他們一看到阿清,就會追過去纏住她,又叫又鬧。
  「喲〜猛魔聲、猛魔聲。」
  如果他們是半開玩笑,只要別搭理即可,但某次一群不長眼的漁夫之子朝她丟石頭,並大喊:
  「滾出村子!」
  阿清嚇了一大跳,這次她可真的惱火了。她轉過身來,惡狠狠證著他們,以低沉卻清楚的聲音說道:
  「濃們這些傢伙,麻用猛魔聲叫喚妖怪,命祂今晚站在濃們枕邊,這樣濃們也不怕,是吧?」
  男孩嚇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拔腿就跑,揚起飛沙。但當中有個人膽子特別大,他回瞪阿清,挺出下巴,滿是憎恨地撂下話來,還朝她吐了口唾沫。
  「瓦才不在乎呢,汝有本事的話就叫啊!」
  雖說這是還不懂道理的小孩所做的事,但還是很過分。這男孩之所以展現出如此強烈的惡意,肯定是因為他的父母很討厭阿清,平時老叼念著「這個有猛魔聲的人,要是能從這村子消失就好了」。
  阿清固然痛苦,但是對身為村裡「海濱搜刮者」的濱忠來說,更是痛苦,感到無地容身。看他們一家人為此發愁,有村民看了不忍,向那些討厭阿清的人曉以大義,想加以勸慰;但有時雙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這更令濱忠感到歉疚,無地自容。
  但這樣之所以還是能勉強度日,主要的原因之一,是船東寺家時常多方關照。而船東背後,更有老夫人展現其威儀。
  「有猛魔聲的人,會對世人帶來助益。瓦們的老大人這麼說,肯定不會有錯。敢向阿清和濱忠找砸的人,就如同是向寺家挑,瓦會讓他們明白這點。」
  而另一個原因,則是朝日村長期漁獲豐收,收入豐厚,無災無難,過著祥和的日子。要是發生什麼災禍,肯定會引來「說什麼會對世人帶來助益嘛」「猛魔聲果然不吉利。哪能消災除魔啊」這樣的批評,馬上成為眾人指責的對象。
  換言之,這只是暫時的祥和。要是稍有漁獲歉收、瘟疫、漁船翻覆等情形發生,就算再怎麼不合理,大家一定也都會怪罪到猛魔聲頭上。
  「阿清還是早點離開村子比較好。」
  父親忠二郎做出決定,在同業聚會中請人幫忙阿清在城下找工作。
  「如果是城下町,人多工作也多。阿清應該能混在裡頭討生活吧。」
  「她是猛魔聲的事,就瞞著別讓人知道吧。」
  這麼一來,阿清得變得沉默寡言才行,像飯館、澡堂、蔬果店,這種在做生意時得大聲吆喝的店家,都不適合她去。後來找到一家乾貨店,對方說不管她是沉默寡言還是態度冷淡都沒關係,只要工作勤奮就行,一開始忠二郎開心極了,但後來得知那家店後方有座大寺院,而阿清被分配到的女侍房間,正好與寺院的墓地相鄰,忠二郎急忙拒絕這項工作。要不就是在接洽當女侍的工作時,覺得一切順利,至事後才得知,名義上說是當女侍,其實是當老爺的小妾,當真是一波三折,忠二郎為之抱頭苦惱。
  「這世上應該有通曉世事的人家,認定擁有猛魔聲的人可以消災除魔,而加以禮遇。可以請寺家幫忙向這樣的人家詢問看看嗎?」
  「別把氣出在瓦家身上。」
  忠二郎最後甚至跑去找船東寺家商量。以「海濱搜刮者」的身分來說,實在很不知分寸,向寺家抱怨,可說是忘恩負義之舉。
  阿清是個秉性溫順的女孩,所以這些紛擾全反映在她身上。她躲避村民的冰冷眼神,向保護她的人鞠躬感謝,但每當她想一吐鬱積心中的鬱悶時,就馬上會被打斷,換來一句「別大聲說話」。儘管都只是一些苦笑就能帶過的小事,但如果一再累積,卻會成為難以承受之苦。
  ――像麻這種人,乾脆死掉算了,這樣才對大家有助益。
  某天下午,她心裡浮現這個念頭,走向可以的取海邊的高崖。在秋末布滿烏雲的天空,海面平靜無波,一片死灰。
  她獨自佇立,任憑海風吹亂她的髮,這時突然耳畔傅來一陣振翅聲,她驚訝地轉頭一看,與停在身旁的一隻海鵑四目交接。
  海鷗以牠捕魚用的強大鉤爪指住阿清肩膀的皮肉,顯得氣定神閒――或者應該說是神情傲慢。漁村的居民很習慣海團之類的海鳥,而海鳥也不怕人,為了接收捕魚時滿出的魚兒,牠們會主動聚集,但還不至於和人如此親近,到直接停在肩上的程度。
  阿清為之一驚,停住不動,這時海鷗咕〜咕〜地說起話來。不是「鳴叫」,是如假包換的「說著人話」。而且牠說的話,阿清聽得一清二楚。
  「猛魔聲,告訴妳一個好消息,妳聽仔細了。」
  海鷗對阿清說起話來:
  「朝日驛站有家叫松屋的客棧,有一對老夫婦在那裡投宿。這對老夫婦耳背,雖然藉由比手畫腳還是能與人溝通,但如果家中沒有個女侍幫忙,還是諸多不便。」
  說完後,海鷗展開雙翅,朝阿清的臉頰一拍,復又縱身飛向天際。雪白的雙翅被雲海吞沒,旋即不見蹤影。
  阿清呆立原地,過了一會兒思緒才跟上,逐漸明白是怎麼回事。
  剛才那不是海鷗。雖然是海鷗的模樣,但那其實是「猛魔」。
  ――因為牠的眼睛。
  那不是鳥眼,是人眼,海鷗的臉長著人的眼睛。
  不管怎樣,這個猛魔可真好心呢。朝日驛站的客棧松屋。一對耳背的老夫婦。有這樣的線索就夠了。阿清衝下高崖,往朝日驛站而去。
  朝日村與這個客棧町的人們互有往來,當中有許多熟面孔。愛說話的漁夫到這裡喝酒、賭博,順便散播村裡的傳聞,所以這裡的人應該也都知道阿清是猛魔聲的事。她本以為自己一踏進這裡,人們就不會給她好臉色看,但其實是她自己想多了。對忙碌的客棧町來說,朝日村內的紛擾完全與他們無關,阿清這才得以順利抵達松屋。
  後來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她自己也想不起來,不過,她能和驛站裡的人溝通。到朝日驛站投宿的客人,很多都是聽說附近的朝日村有牽罟,特地前來參觀,所以他們看阿清氣喘吁吁地從村裡跑來,似乎誤以為是某位旅客有束西忘在村裡,她特地送來。
  「妳說那對耳背的老夫婦,是指笹間屋的老太爺夫婦嗎?」
  對方馬上幫忙通報,當真幸運。
  笹間屋是城下數一數二的蔬果批發商,這對老夫婦是五兵衛和阿陸。兩人是一對感情和睦的老夫妻,但因為耳背,所以就像那隻海鷗猛魔所說的,都採比手畫腳的方式溝通。
  詳細的原委,阿清後來才慢慢得知,情況大致如下。阿陸從小就聽力不好。這套比手畫腳的方法,是她的青梅竹馬五兵衛為了阿陸所特別構思而成。兩情相悅的兩人共組家庭,二十多年後,他們將店交由兒子和媳婦掌管,退休。這時五兵衛也因年邁而重聽,所以兩人之間的溝通已完全不靠聲音,而是靠比手畫腳。一對幸福的老夫婦。
  但是兩人多年來練就的比手畫腳溝通術,別人卻難以理解。就連兒子媳婦也不太懂,靠筆談又太花時間,所以忍不住會大聲嚷嚷。夥計也沒那個耐性去學這套比手畫腳的方法,他們認為,如果是平日的家事,不必問這對老夫婦的意願,擅自替他們決定就行了,對兩人相當輕忽(雖然沒有惡意)。
  (我們常感到生氣、焦急,真的很傷腦筋。我們養老的住所,已經換過三名女侍,她們都待不住。)
  五兵衛比手畫腳地向阿清傳達他的想法。
  噢,就是這對夫婦沒錯。海鷗猛魔,謝謝你。阿清當場恭敬地向老夫婦跪下磕頭,現學現賣,比手畫腳回應。
  (請讓麻在兩位身邊當女侍,讓麻竭力服侍兩位。)
  五兵衛與阿陸互望一眼後,莞爾一笑。
   (汝好像學得挺快的。)
  就這樣,阿清找到了工作。
  五兵衛和阿陸到附近的溫泉地泡湯療養,合人吃驚的是,昨天早上他們曾到朝日村參觀牽罟捕魚法。
  (如果是那個村莊長大的女孩,身分應該是沒問題。)
  這對夫妻見阿清就這樣隻身前來,急著馬上要當他們的女侍,似乎也猜出當中另有原因,但他們並未逼問緣由。雖然這對老夫妻在生活上有些不便,但他們的態度未免也太從容豁達了。不過,後來阿清能流暢的以比手畫腳和他們「交談」後,便明白了簡中緣由。
  聽說兩夫妻在遇見阿清的前一天晚上,都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五兵衛已過世多年的母親突然現身對他說:
  ――明天濃會遇見一名好女侍。她是個工作勤奮的好女孩,會仔細照顧濃們兩人。要是她來訪,濃就馬上雇用她,不必多言。
  話一說完,便化為一隻海鷗飛遠。
  阿清也趁這個機會,將自己是猛魔聲,以及遇見長著人眼的海鷗那件事告訴這對老夫妻。五兵衛和阿陸大為感佩。
  (先母生前並非特別喜愛海鷗,不過,她的靈魂卻以如此不可思議的方式現身。)
  (麻如果投胎轉世,希望能變成麻雀,而不是海鷗。)
  (如果能投胎轉世為飛鳥,瓦要當老鷹。汝要是麻雀,那可就傷腦筋了。瓦會把汝抓來吃。)
  這樣的對話,將阿清逗笑了。
  她的人生因為遇見了這對夫婦而得到救贖。阿清常有這樣的感觸,所以當時她悄悄在心中立誓,不管他們兩人日後在第幾世轉世投胎成什麼,麻都要在一旁服侍他們。如果是鳥,麻就變成鳥,如果是魚,麻就變成魚,要緊緊跟隨他們兩人。
  夫婦倆養老的居所位於城下町的外郊。向統管當地農家的村長租下宅邸裡的一間別房,在庭院闢一小塊田地,栽種地瓜、蔬菜,過著閒適的生活。
  城下的笹間屋不時會派人送來衣服和食物。儘管上了年紀,但夫妻倆都很硬朗,雖然耳背,不過眼力甚好,阿清在這個養老的居所第一次認真學習針線。阿陸是位善於教導的好老師。向五兵衛則是學習讀書和算盤。
  除了有客人到養老居所來,或是有事到村長家之外,阿清都不必開口說話。養老居所平靜的生活,完全沒必要大聲說話。她比手畫腳的本事愈來愈純熟,過沒多久,阿清覺得這樣還比較自然。
  (這燉煮會太鹹嗎?)
  就連這樣的自言自語,她都是偏著頭比手勢來「說」。對阿清而言,這是她封印自己猛魔聲的一份用心,此舉換來了五兵衛和阿陸的誇獎,說她很有心,不管是再瑣細的話語,也都一定會努力說出,好讓他們能「聽見」。
   (不不不,麻這只是圖自己方便。)
  受他們誇獎,阿清覺得受之有愧,所以每次都極力否認。
   (阿清真是個老實人。)
  結果又受到誇獎,雖然不太能接受,但心裡很高興。
  住在朝日驛站時的溫泉療養,是這對老夫婦一生當中唯一一次的奢華享受,之後他們不會離開養老居所出外旅行,不過常到附近的山上健行。春天賞花,夏天避暑,秋天賞楓紅,阿清也陪伴老夫婦走遍養老居所的周邊景點。拎著便當,愉悅的享受美景。在晴空萬里的日子,可以清楚望見花兜城的壯闊景緻,天守閣上群鷗飛舞的景象,有時會讓她想起朝日村的過往。
  她過著幸福的日子,對生活不會感到不足,也不會覺得不安;但世事無永恆。
  在養老居所的生活屆滿八年時,某天五兵衛病倒,臥床半個月後便與世長辭。他沒什麼病痛,就只是傍晚時發燒,說他覺得冷,漸漸無法進食,最後就像沉睡般,平靜走完人生。
   (他是壽終正寢,走得很莊嚴。)
  阿陸堅強地說道,替他辦完要事,之後過著每天早晚都對著丈夫牌位「說話」的日子。阿清也比之前更加細心照料阿陸,常陪在她身旁,但她還是情緒低落難以平復。一、兩年的時間過去,阿陸還是無法恢復往昔真正的笑臉,終日關在養老居所裡,元氣漸失。
  「在身心都逐漸虛弱時,又染上了風塞,實在很糟糕。」
  阿陸一樣走得很安詳。在一旁看顧的阿清,為了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緊咬著圍裙啜泣。要是大聲哭泣,喚來妖怪,將阿陸的靈魂帶往奇怪的地方去,那可萬萬不行。
  村長派人到城下來,笹間屋的店主夫婦和夥計也都火速趕來。笹間屋的菩提寺和墓地也都位於城下町,遺體得裝進臨時桶棺運走才行。
  替五兵衛辦理喪事時,阿清能以阿陸的貼身女侍身分行動,但這次是為阿陸辦喪事,所以一切都聽從笹間屋的吩咐。
  對阿清而言,這是件麻煩事。她已許久不會被聽力正常的人包圍,她這才明白,自己有多麼習慣和這對老夫婦同住的生活。就算人們開口吩咐她事情,她也常會不自主地比手畫腳回應。當自己想問什麼,或是說些什麼時,也常在開口前先比手畫腳起來。
  「汝不用比手語。」
  就算笹間屋的老闆一再糾正她,這已經養成的習慣也不是說改就能。
  「阿清,看來汝很用心服侍瓦爹娘呢。」
  老闆很溫柔地對她這樣說,但笹間屋的老闆娘擺明著很不喜歡阿清。
  「老爺,濃這是什麼話?阿清她一直這樣比手畫腳,是在挖苦麻們不孝吧。」
  「是妳想多了吧。」
  「不,阿清是在責怪濃和麻扔下爹娘不管。喏,濃看她那手勢。那分明是在說麻們的壞話。」
  老闆娘語氣激動,無比厭惡地大聲嚷著,「阿清,不准汝來弔喪,麻現在馬上解雇汝,汝快滾。」
  雖然想回嘴,但阿清仍舊不發一語,強忍了下來。五兵衛和阿陸對她的恩惠,是她永生難忘的至寶。如果是雙手合十為他們祈冥福,在任何地方都能辦到。不能一直待在這裡,與他們兩老的兒子媳婦起衝突,
  ――回朝日村去吧。
  就算回去,但當初她逃離村莊的苦衷仍在,所以她不可能在村裡長住。眼下也只能和爹娘商量,看往後的人生該怎麼走。
  與五兵衛和阿陸一起快樂生活近十年,阿清也到了讓人笑她嫁不出去的年紀。
  ――就像童話故事裡的浦島太郎一樣。
  現在想必已沒有婚事上門了,但爹人面廣,或許能幫忙找份女侍的工作。
  她迅速收拾細軟,裝進包袱裡,背著走出養老居所。在門口低頭行了一禮,邁步離去。
  五兵衛亡故後,為了替雙腳變得虛弱無力的阿陸打氣,出門散步時,阿清總是牽著她的手。如今阿清成了隻身一人,緊握手中的,是包袱所打的結。
  過去的種種經歷,化為回憶,浮現眼前,阿清的步履變得沉重。她心不在焉地沉浸在愁思中,一時沒發現有個腳步聲從後面追趕而來。
  「阿清、阿清。」
  她嚇了一跳。是笹間屋的店主。他像小偷般偷偷摸摸,模樣頗急。
  「不好意思,等瓦們回城下後,妳快回養老居所去。裡頭還有東西要整理,而且瓦想請汝留下來看顧。」
  「可是老闆娘說……」
  「這件事別讓老闆娘知道。聽好了,汝要留下來看顧。等喪禮忙完後,瓦會再回來,有重要的事要跟汝說。村長那邊瓦已事先拜託過了,他們不會趕走汝的。」
  就這樣,接著換阿清像小偷一樣,躲在草叢裡,等到四下無人,這才回到養老居所。屋裡空蕩蕩,沒半點暖意,阿陸特地請城下的佛具店替五兵衛打造的佛龕擺設的位置,現在空無一物,只有榻榻米上留下一個方形的凹痕,令人感到落寞。
  阿清整理打掃,走下之前和老夫婦一起耕種的庭院農地,動手修整,過著獨居的生活。過了一天、兩天、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廚房的米櫃已經見底,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村長家一位常見的女侍送食物過來。她送來的不是白米,而是雜穀,不過,如果是只有阿清一個人吃,這樣才合她的身分。
  這名女侍在村長家的女侍當中也算頗有年紀,似乎相當資深,不僅消息靈通,也愛打聽消息。
  「聽說笹間屋的老闆請汝留下來看顧房子。」
  「是的。」
  阿清回答後,她面露不懷好意的笑容。
  「像汝這樣沉默寡言、態度冷淡、皮膚黝黑的女人,到底哪裡好?汝家老爺是想養汝當妾,是嗎?」
  阿清一愣,「這事麻可沒聽說。」
  那名資深女侍斜眼看著阿清,看了很不舒服。
  「怎麼可能沒聽說。這就像是猜謎一樣。就只有汝不知道而已。」
  那名女侍自己這麼認定,不斷壞嚷著「噢,真討厭」「不知道在想什麼」「要是有人跟笹間屋的老闆娘通報就好了」,然後離去。
  ――有重要的事要跟汝說。
  是要麻當小妾的事嗎?所以老爺才會那樣偷偷摸摸?
  這下可傷腦筋了――阿清並沒這麼想。
  當然了,阿清沒那個意思。笹間屋的老闆就像菩薩一樣(事實上,他的確比老闆娘溫柔多了),就算他是出於慈悲心,想將無依無靠的阿清納為小妾,阿清也會加以婉拒。這處養老居所留有她與五兵衛、阿陸的共同回憶,她不想在這裡過那種生活。感覺會玷汙自己珍藏之物,一定會遭受報應。
  ――如果老爺說的重要的事是指這個,而要逼麻就範的話……
  阿清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以猛魔聲大叫。這裡不是海邊,所以阿清也不知道會喚來什麼妖怪。因為是這種特殊情況,如果能事先看看棲息在山野或田地裡的猛魔,這對擁有猛魔聲的主人來說應該會有助益吧。
  腦中浮現這個念頭的自己,完竟是可靠,還是可悲呢?阿清覺得好笑,忍不住發出「呵呵」的笑聲。當時她捧著裝有雜穀的麻袋,以鋤頭戳進庭院的地面,人就站在田境邊。
  當天晚上,在草木皆已沉睡的丑時(凌晨兩點)發生了一件事。
  養老居所的防雨門傳來叩中的敲門聲。和五兵衛與阿陸在世時一樣,阿清睡在廚房旁的小房間裡。不過,那敲打防雨門的聲音,是先從面向庭院的外廊方向開始,接著繞過外牆,往廚房靠近。這時候已不是輕輕的叩叩聲,而是哆哆咚的敲打聲,聲響震耳。
  她全身一僵,不知發生何事,緊接著,在那咚咚咚的敲打聲中,夾雑著某個渾濁的叫喚聲。
  「妳叫我嗎〜妳叫我嗎〜」
  哇,阿清嚇得緊緊抱頭。傳來某個沉重的東西被拉起來的聲響,接著一直到朝陽射進屋內為止,阿清都完全沒睡。
  待天亮後,她才惴惴不安地前往庭院查看。田地沒被破壞,看不出任何異狀。不過防雨門、牆壁、木門上留有許多手印,全都是七根手指的手印。
  猛魔聲可真不簡單。她又再度分不清自己這樣究竟是可靠還是可悲。阿清朝庭院的田地施肥,很小心地提醒自己不能笑。
  「您不覺得害怕嗎?」
  面對阿近的詢問,阿清搖了搖頭。
  「因為麻是猛魔聲,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與其害怕,還不如與它和睦共處。」
  阿清拿起茶杯,朝那已經由熱轉溫的茶啜飲一口。阿近注意鐵壺的開水熱度,準備重新沏茶。
  「哎呀,真不簡單。好膽量。」
  開口誇讚後,富次郎面露苦笑。
  「不過,村長家的女侍會想歪,我認為也是無可厚非啦。」
  「您是指老爺想納麻為小妾的事,對吧,有可能嗎?」
  阿清笑著應道,但富次郎卻是一臉認真。
  「男人腦子裡想的,不外乎就是這種事。因為阿清夫人不是長得很標緻嗎?寺家的老夫人也那麼說。不不不,就算現在也還是很美。」
  「堂哥。」阿近出言提醒。
  「可是阿近妳不這麼認為嗎?笹間屋的老闆娘會那麼莫名其妙地大吵大鬧,也是因為阿清夫人長得漂亮的緣故。她已經料到,家中的老爺絕不會就此放著這名女侍不管。」
  「與其打探這種問題,不如繼續往下聽吧。笹間屋的老闆什麼時候回到養老居所呢?」
  「就在發生那件事的隔天。」
  朝阿近重沏的熱茶嚐了一口後,阿清擱下茶杯,重新坐正。
  「老爺跟麻提到的事,遠比這更加令人意外――不過,這件事確實很重要。」
  因為他要阿清當大黑家公主的貼身女侍。
  花兜城的城主――大黑家的主君,與長期住在江戶的正室育有二男三女,與待在藩國的側室則育有一女。長子已成年,而且也已有未婚妻。
  這位側室並非武家出身,是領地內一戶姓鈴原的地方豪農之女。當初為了學習禮儀而到花兜城當宮內女侍,蒙主君看上,成為側室,不久便生下了公主。
  因為生長於鈴原,而人稱「鈴夫人」的這位側室,亦即惠比壽藩的國夫人,年紀比正室足足小上一輪,有沉魚落雁之貌。雖然深受主君寵愛,但生完公主後,一直都沒能再懷胎。這樣反而幸運。要是生下男孩,只會招來住在江戶的正室及其擁護者的憎恨。
  性情溫和,而且身子骨屏弱的鈴夫人,以自己的陪嫁金在城內一隅張羅了一座「鈴妃館邸」,與公主兩人過著低調的生活。她不會仗恃主君對她的寵愛,而過著奢華的生活,或是提出任性的要求。領民對她沒有不良的風評,但也沒特別受人景仰。鈴原是蜜柑的產地,所以地另有個綽號叫「蜜柑夫人」,不過這稱號一半是出自親近感,另一半是因為這位國夫人出身平民,對她帶有一分輕視。
  不管怎樣,對惠比壽藩的家臣,或是對領民而言,這位行事低調,個性溫柔的鈴夫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帶來煩惱的根源,然而……
  這位公主可就有點小問題了。
  她不說話。
  她在嬰兒時期哭聲響亮,所以不可能發不出聲音。如果某處發出巨大聲響,她會驚訝地望向該處,而且叫喚她的名字,她也知道是在叫她,所以也不可能是耳聾。
  然而就是不說話。打出生至今,從沒說過一句話。不會叫過主君「爹」,也不會叫鈴夫人「娘」。就這樣三歲、四歲、五歲、六歲,一路成長,如今已是個雙類圓潤,剪著妹妹頭,呼著一雙渾圓大眼的可愛女孩,但身邊都沒人聽過她說話。
  這位公主名叫加代,隨從暗地裡都叫她「沉默公主」。
  當然了,主公和鈴夫人不可能坐視不管。他們無比擔心,用盡各種辦法。
  領地內的名醫全都請來替她看診,甚至遠從江戶請大夫來。每位大夫看過後,也都納悶表示「公主完全沒問題」。
  「這樣的話,會不會是遭人施咒,而無法說話呢?」
  代代侍奉大黑家的奶媽一族提出這種看法,所以他們把領地到遠州一帶的知名僧侶和祈禱師全都請來,或是帶公主前往,全都徒勞無功。
  「公主沒有任何問題,她的身體和靈魂也都很潔淨。」
  當真令人百思不解,身為她的父母,實在是難過又著急。
  「公主難道是學不會說話?」
  於是又試著派學者或藩校的老師前來。
  「加代公主讀寫都能牢牢記住。甚至比同年紀的孩子還更會認字,毛筆字也寫得很工整。」
  這樣固然慶幸,但公主「沉默」之謎始終無解,眾人一籌莫展。
  
  與公主溝通如果靠筆談,很花時間,但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任何不便。父母都沒責怪她的「沉默」,只會讓她多接觸歌曲、和歌會,安排機會讓她發聲說話,靜靜地在一旁守護一公主過著這樣的生活,如今已經七歲。可能就這樣八歲、九歲、十歲一直生活下去,很快便到了適婚年紀。
  她會一直沉默下去,還是哪天突然就開口說話呢,委實令人煩惱。也只能接受這樣的公主,努力讓她日後生活不會有任何不便。主君和鈴夫人都這樣拿定主意。
  話說,惠比壽藩向來凡事都消息暢通,但唯獨這位沉默公主的事,在城內是人們守口如瓶的祕密。當然也是因為這不是人們會主動想四處宣揚的事,不過,一旦此事傳進江戶的正室耳中……
  「大黑家不需要這樣的女兒,不如將她和她母親一同送回娘家去吧。」
  可想而知,正室一定會毫不客氣地這樣說。大名的正室和待在藩國的側室,兩人一直都沒機會見到彼此,但還是會心生嫉妒。因為公主個性古怪,所以主君為她操心?哼,少裝了,根本就是不安好心……就像這樣。
  要是惹正室不高興,與正室娘家間的往來會鬧僵,為大黑家帶來諸多困擾。主君與正室間鬧得不愉快,侍從也為難。最好的做法,就是巧妙隱瞞此事,絕不讓此事傳進正室耳中。因此沉默公主的事,便成了花兜城的祕密,領民也幾乎都不知道此事。
  儘管如此,主君終究身為人父,他也想為沉默公主做些什麼。如果這是某種疾病或魔障,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可以解決嗎?
  倘若公主沒任何問題,就只是天生無法說話,那就天命不可違,只能坦然接受了。不過,為了公主今後的人生著想,就不能光靠筆談,應該想出一個更有效率的方法來和周遭人溝通才對。
  主君經常思考這個問題,為之苦惱,並命令幾名信得過的親信持續四處查探這類的方法。
  某天,底下的一名眼線不經意地遇上城下的笹間屋。
  笹問屋是花兜城的御用商人,店主獲准可以和負責主君餐膳的伙房主事往來。他與見習的年輕官差素有交誼,從城下的傳聞,乃至於自己身邊發生的事,無話不談。當時笹間屋的老闆不經意談到位於近郊的養老居所,談到他父親過世,母親變得無精打采,好在有位能幹的女侍陪在一旁,更談到這名女侍學會他耳背的父母獨創的手語技能,不必透過言語,便能將他們照顧得無微不至。不過他本人倒是完全忘了此事。
  「不必透過言語,就能流暢地與人溝通。」
  這句聽來的話語,輾轉傳入主君的親信耳中,親信再進一步秉報主君。
  「找笹間屋來,進一步問出詳情。那套手語技能或許對加代公主有助益。」
  在主君的命令下,親信的使者立即造訪笹間屋,當時正好阿陸過世,家人正準備趕往養老居所。
  笹間屋老闆大為吃驚。耳背的父母想出的手語技能,在城內派得上用場?
  不管怎樣,還是得先忙完阿陸的喪禮再說。由於城裡的官差下了嚴密的封口令,所以笹間屋老闆連跟老闆娘也沒透露此事,自行前往養老居所查看,進而得知那名叫阿清的女侍(其實一直到這時候,老闆都還不太記得阿清的名字)之前已完全養成習慣的手語技能,並未因老闆母親過世而生疏,儘管開口跟她說話,她也是以手語回答。
  ――很好,就算参娘都已不在人世,但只要有這名女侍在,似乎就能符合官差大人的需要。
  他這才鬆了口氣,才會告訴阿清「瓦會再回來,有重要的事要跟汝說」,聽起來實在容易讓人起疑。
  「舉辦喪禮時,瓦很想帶汝一起回笹間屋去,但因為老闆娘一直有意見。所以才沒辦法跟汝說明此事。」
  這下就真相大白了,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不是要當老闆的小妾,阿清鬆了口氣。笹間屋的老闆也辛苦了。
  不過,這件「重要的事」實在來得太突然。接下來得前往城內見城裡的官差,如果能獲得允許,笹間屋會成為阿清的保證人,阿清將會進城,在鈴妃館邸擔任加代公主的貼身女侍。
  ――浦島太郎也是先解救了海龜後,才得以前往龍宮城。
  阿清卻是跳過解救海龜這個階段,突然就前往貴人的宅邸。
  「瓦爹娘和汝光是靠比手畫腳,就能過生活,沒任何不便,而且汝工作勤奮,絕不是一個粗心大意的女人,所以瓦才攬下這項差事。一切都已經談妥了。」
  城裡的官差希望安排阿清和加代公主見面,就近看她展現手語的技巧。
  「也就是說,主君和鈴夫人也希望這麼做。這樣次明白了吧?」
  「麻明白,可是像麻這樣的人進城内工作,這實在……」
  「雖然瓦也這麼認為,但因為這只有汝才辦得到。」
  「公主看到麻這張黝黑的老臉,會害怕的。要是她嚇哭,覺得討厭,那麻該怎麼辦才好。」
  「所以汝自己要多加小心,別讓這種情形發生。要是汝惹公主或鈴夫人不開心,可不光只是汝一個人丟了性命,笹間屋也會被問罪。瓦們會遭受磔刑,財產會全數被充公。」
  哇,好可怕。這也太誇張了吧。
  ――還是逃走吧。
  要是之前早點逃走就好了。
  「汝可別想要逃走哦,阿清。」笹間屋老闆加以恫嚇。
  「汝沒忘了當初瓦爹娘收留汝的恩情吧。」
  這擺明著是在討恩情,但經他這麼一說,確實難受。五兵衛和阿陸那溫柔的笑臉浮現眼前。
  ――就算向他們兩人坦言麻是猛魔聲,他們也完全沒露出嫌棄的神情。
  阿清在自己生長的村子裡受人嫌棄,給父母兄弟添麻煩,最後只能逃離那裡,是這對老夫婦慈祥地接納了她。
  想到這裡,她猛然一驚。
  據說出生至今從沒開口說過話的加代公主,該不會也是猛魔聲吧?因為她自己明白這點,所以才都不說話,不出聲?
  ――如果是這樣,那公主就是麻的同伴。
  不,同伴這樣的說法太過僭越失禮,不過,能了解公主心情的人,或許就只有麻一人了。
  阿清想起朝日村寺家老夫人說過的話。
  「有猛魔聲的人是為了世人而降身在這世上,或許對大黑家的主君也會大有助益。」
  那不正是這眼前的情況嗎?那位老夫人和神明一樣長命百歲,所以她能說中這種情況,並不足為奇。
  「老爺。」
  「什、什麼事?」
  可能是見阿清的神情改變,笹間屋老闆為之怯縮。
  「麻願意入城服侍。」
  這次是真的要離這個熟悉的養老居所了。此時的阿清只有決心,沒有眼淚。
  ――在城裡如果過得不順利,麻就召喚猛魔大鬧一場,然後趁機逃離。
  她同時也抱持了如此大膽的決心。
  事情談妥後,過了兩天,阿清就此來到鈴妃館邸。
  「當然了,麻是猛魔聲的事沒跟任何人提。此事不能隨便亂說。」
  她從一位服侍耳背的老夫婦多年的勤奮女侍,變成花兜城內院裡身分最低下的內院女侍,身穿絲網和服、白布襪,頭上梳著島田醫。她黝黑的肌膚抹香粉反而奇怪,所以她索性不施脂粉。
  「走路要貼地而行。如果沒事,就低著頭。不准隨意開口說話。」
  畢竟她是上了年紀的鄉下人,所以只要能遵守這三項吩咐也就行了。
  那麼,在鈴妃館邸,他們指派阿清的工作又是什麼呢?
  「加代公主的掌便盆者。」
  阿清說完後,比阿近和富次郎還要搶先一步呵呵笑了起來。
  「公主當時已經七歲,一般這個年紀的孩子,早已不再使用便盆。但館邸裡的女眾,個個衣服都穿得很講究,比起自己上廁所,還不如用便盆比較方便。」
  掌便盆者,就是在公主想用便盆時馬上送來,用完後再加以收拾清理的一項職務。
  五兵衛和阿陸當初臥病時,也用便盆,最後甚至還穿尿布。這工作阿清做慣了。替小公主處理大小便,只算是小事一椿。
  「加代公主的便盆,每個造型都稀奇有趣。」
  「每一個?」
  「因為經常使用,所以有很多個可供替換。有的把手是鶴頭,有的是琵琶造型,而且採漂亮的塗漆,五顏六色皆有。」
  富次郎為之一驚,「便盆一個就夠用了吧?同樣的便盆,只要洗過後再用就行了。」
  「如果洗完後馬上又要用,會又濕又冷。得充分晾乾才行。」
  「也只有公主才會這樣。」
  公主有她偏好的便盆,而且會隨不同的日子而改變。
  「她會說『我想用這個便盆』,為了因應這種情形,會事先準備寫好字的紙張。」
  「鴨子便盆」、「青蛙便盆」、「琵琶便盆」、「方形便盆」
  「另外,隨便哪個都行的時候,則是用「便盆」。這些全都是城内的文書官所寫,字跡俊秀,每當公主想如廁時,就會拿起其中一張紙。」
  想起那一本正經的畫面就覺得好笑,但阿近還是說:
  「對不起,這不該對笑,對吧?」
  沉默的公主就連這種小事也得如此大費周章。不論是服侍的一方,還是被服侍的一方,都覺得既焦急,又不便。
  「因為公主還只是小孩子,所以麻看了也覺得很心疼。於是毛碌老師跟麻說,既然這樣,妳就好好保有這份心,將妳的技能傳授給公主吧。」
  毛碌老師?
  「是公主的老師嗎?」
  「不,應該算是惠比壽藩的藩醫吧。代代服侍大黑家的醫生世家,為毛木一族。」
  不同於負責替主君、正室、少主把脈看診的專屬大夫,另外指派了在毛木家中相當有年紀(說好聽一點,是比較熟練)的大夫,來擔任鈴夫人和加代公主的專屬大夫。
  「當時他已是年近七十的老先生。」
  此人名叫毛木碌山,簡稱「毛碌【註33】」
  「他自己也這樣自稱,所以也就不必顧忌。」
  決定要讓加代公主學會笹間屋老夫婦自創的手語,以及為此提拔阿清,安排她當「掌便盆者」的人,就是這位毛碌老師。
  「『便盆』一詞很短,而且就算再討厭,一天當中也還是會一再用到。」
  「確實如此。」
  「麻擔任掌便盆者,只要公主需要便盆,就會叫喚麻。這樣麻們就會打照面。」
  等公主自然而然地熟悉阿清後……
  「再看準機會,主動以手語對公主說,像『便盆』這個詞是這樣的手勢。這也是出自毛碌老師的指導。」
  其實在阿清進花兜城工作前那兩天的時間裡,大半時間都是接受這位毛碌老師的面談,以及接受他嚴密的調查。老師問阿清,她所學的手語技能有什麼規矩?是否能簡單明瞭地傳授他人,而且方便好記?那是「派得上用場」的技能嗎?
  「後來就是因為老師認為這派得上用場,麻才得以進城工作,不過坦白說,麻原本認為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讓小姐學會。」
  因為阿清自己也是在五兵衛和阿陸身旁邊看邊學,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將當中細部的内容學全。
  「首先是『五十音』,得分別用手指的形狀來表示,將它們串連成語言,如果光是這樣還不容易了解含意時,再加上肢體動作。」
  例如「鴨子」,先以手指比出它的五十音之後,再以手作出鴨脖子的形狀,雙手做振翅的動作。
  「哦……」
  「所以當時麻也跟老師說,公主應該會覺得麻煩而排斥吧。」
  這時,毛碌老師說道:
  ――就是因為既麻煩又複雜,所以才有趣,只要這麼想就會記住了。小孩子都是這樣。
  於是阿清也決定盡力嘗試。而「便盆」就是這一切的開端。
  「這樣或許會打亂您故事的前後順序,但可以容我問個問題嗎?」
  阿近問。
  「如果只有加代公主一個人學習這種手語,應該不夠吧?至少她母親鈴夫人也該一起學,否則一樣無法和公主溝通。」
  不管是怎樣的語言,都要有懂它的對象在才有用。阿清用力點頭。
  「當然,就像小姐您說的。不過城內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鈴夫人,她不管這當中的緣由為何,只希望公主能開口說話。」
  或者該說,只要能問出公主為何不說話的原因,這樣就夠了。一旦能明白箇中原因,就能開關出解決之道。
  「她不希望永遠都靠手語和公主溝通。倒不如說,真是這樣的話,反而才傷腦筋。」
  如果只是以其他技能來取代筆談,這樣根本沒任何用處。
  「這樣啊……」
  「因此,麻傳授這項技能的對象,就只有公主和毛碌老師。」
  在為期兩天的面談和調查中,毛祿老師已大致將「五十音」的手指形狀記下,並作成字典。
  「他可一點都沒老糊塗呢。」
  「就道理來說,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對一名幼子而言,母親的角色很特別,公主應該還是很希望鈴夫人也能學會手語吧。」
  聽阿近這麼說,富次郎應道,「不不不。」在一旁插嘴:
  「這是一般人的想法。因為身為藩國大名的夫人,哪能為了比「鴨子」而揮動雙手,做出振翅的動作呢。鳥倒還好。如果要比蜈蚣的話該怎麼辦?要模仿在地上爬行的動作嗎?」
  「鈴夫人會有什麼事,而非得講到娛蚣這個詞不可?」
  「哦,妳不知道嗎?武家有個風俗,就是在盔甲上加進蜈蚣的圖案。用它來圖吉利,期許能發揮一騎擋千的本事。」
  「那不就要畫有一千隻腳的蜈蚣?我覺得畫千手觀音會比較好吧。」
  阿清自顧自地吃著金鍔餅,看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派輕鬆。
  「啊,失禮了。」
  阿近羞紅了臉。此時阿清已吃完金鍔餅,以懷紙仔細擦拭著對他們說:
  「鈴夫人出身農家,所以有時會被人瞧不起,認為她「出身卑微」。」
  流傳於街坊間的綽號「蜜柑夫人」,還算是比較可愛的稱呼。在城內的生活中,有人在背地裡說得更難聽。
  「就算再怎麼疼愛加代公主,多麼希望她能開口說話,夫人都還是不能用奇怪的手語跟她溝通。」
  更何況,得盡可能守住沉默公主這個祕密。
  「說得也是。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請您見諒。」
  阿清呵呵輕笑,「養老居所常有蜈蚣出沒。五兵衛先生、阿陸女士,還有麻,麻們三人都會比這個動作。」
  像蜈蚣一樣扭動著身軀,連手也一起扭動。
  「那就繼續說『便盆』的事吧。」
  「好,談便盆,對吧。加代公主的情況如何呢?」
  阿近與富次郎皆重新坐正。
  「簡單來說,一切都照毛碌老師所預料地進行。」
  公主看見阿清指著便盆,並以手指做出「お」「ま」「る」【註34】的手指文字。
  「起初她很驚訝,但接著馬上用筆談。」
  ――妳手指比的是什麼?
  「麻接受公主詢問間後,馬上請毛碌老師前來。」
  老師坐在繼續比「お」「ま」「る」的阿清身旁,對公主說,這叫作手指文字哦。
  ――手指文字。
  「剛好當時公主和奶媽在玩貝殼配對的遊戲,麻指著其中出一個,做『か』『い』【註35】的手指文字。結果公主馬上學著做。」
  かい。『か』和『い』。
  公主以指甲宛如櫻貝般嬌小的手指做出形狀。
  「接著她指著麻,微微側頭,所以麻比出『せ』『い』【註36】的手指文字。」
  阿清以手指輕戳自己鼻頭後,伏地行了一禮,公主以漂亮的字跡寫下。
  ――妳的名字是清。
  接著以手指文字比出「せ」「い」。
  「毛碌老師也誇公主學得真快。」
  ――毛碌。
  公主寫下這行字後,望向阿清。
  「も」「う」「ろ」「く」
  以手指做出動作後,公主也跟著學。因為動作不太對,所以阿清又做了一次,這次可就學得有模有樣了。
  「麻覺得很欽佩。公主果然聰明,學習能力這麼快的孩子不多見,麻一時投入,指著身邊的各種東西,比出手指文字。」
  同樣投入,認真模仿的加代公主,突然皺起眉頭,神情扭怩地比出一串手指文字。
  「お」「ま」「る」
  讓她等了這麼久,真是糟糕。
  「事後毛碌老師說。」
  ――其實公主也因為筆談麻煩而覺得排斥,現在靠手指文字和比手畫腳就能傳達話語,有了這樣的全新知識,她應該也很高興吧。
  加代公主就像海綿吸水一樣,不斷學習阿清教導的技能。毛碌老師製作的手指文字字典很快就被翻爛,但過不到一個月,這本字典對公主來說已無用處。
  「很快的,公主與麻的對話速度,老師已經跟不上了。」
  老師甚至還央求說,請看在老年人的份上,「說」慢一點。
  「重要的謎題就這樣解開了嗎?」
  加代公主為什麼不說話?能請她本人親口回答這個疑問嗎?
  「關於這點……因為公主還小。」
  儘管老師詢問,她也只是說――
  〈某天我的聲音突然不見了。〉
  就算阿清詢問也一樣。
  〈我的聲音不見了。〉
  「聲音不見了?」
  富次郎盤起雙臂,展開沉思。
  「不懂為何會突然不見。」
  也不清楚該怎麼做,才會由無變「有」,重拾原本應有的聲音。
  「毛碌先生備感沮喪。」
  因為花了這麼多精力時間投入,卻白忙一場。
  「雖然麻沒資格說些什麼,不過,公主自從學會手指文字和手語後,整個人變得開朗許多。」
  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她就此從諸多不便的筆談中解放開來,隨時隨地都能盡情地與人溝通。
  「公主很快樂地使用手指文字,以各種手語跟麻交談。麻覺得充分得到回報。」
  而且公主真的很可愛。想到這裡,阿清臉上笑靨如花。
  天真而又無欲的阿清,很喜歡加代公主。
  「麻心想,現在和公主已經這麼親近,也差不多可以試著問公主那件事了。」
  加代公主是否擁有猛魔聲。是否有人會告訴她這件事,並暗中吩咐她絕不能發出聲音。
  「趁毛碌老師不在的時候嗎?」
  「是的。他吩咐麻不准對公主口出無禮之言,他罵起人來可是很可怕的。」
  正因為公主還是個天真無知的孩子,所以我才想趁沒人注意時與她交談,沒想到出奇困難。
  「麻心裡想……今天就算了,明天再說吧,就這樣一直觀望,結果發生其他的麻煩事。」
  原本就跟在公主身旁照料她的奶媽,見阿清受公主重用,心生嫉妒,開始暗中使壞。
  這名奶媽名叫宇乃,是從前任主君的時代就已在花兜城內院服侍的資深女侍。內院女侍每個都對她畢恭畢敬,就連主君的親信和小姓【註37】也都很明白,要是惹她不高興,保證吃不了兜著走。
  「宇乃女士想將麻趕出城外。」
  只要每天找她麻煩,阿清應該就會自己離開城內。她原本就是個身分低賤的漁村女人。過不了多久,就會心力俱疲,哭哭啼啼,夾著尾巴逃離這裡。
  這樣的企圖真是膚淺,不過嫉妒通常就是這般淺薄。
  「她總是雞蛋裡挑骨頭來罵麻,出言挖苦,妨礙麻工作。當時麻覺得她是個頭疼的人物。」
  不過,與當初在朝日村被眾人疏遠,拿石頭扔她的情形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阿清一概逆來順受,而宇乃愈看愈不甘,她吩附阿清,從今以後,妳就和我睡同一間房,每天一起行動,我要從頭教導妳禮儀。
  這可就教阿清頭疼了。
  「因為自從笹間屋的老太爺夫婦死後,麻都是自己一個人睡。」
  進城服侍後,掌便盆者的工作也都是自己一個人睡在放便盆的木板地上。
  「啊,對了。」阿近道,「您擔心說夢話,對吧!」
  如果一個人睡,不小心說夢話時,沒人可以對她進行適當處置。所以每晚在就寝前,阿清都會用洗得褪色變軟的手巾放進嘴裡咬住。
  到時候非得讓宇乃女士看到她這副模樣。該如何解釋才好?
  「憑麻的頭腦,實在想不出合理的謊言來蒙混。但麻又不想說出猛魔聲的事。因為就算說了又怎樣,為了表示麻不是信口胡說,是千真萬確的事,麻勢必得證明給她們看才行。」
  「那不是很好嗎?您就喚來猛魔,讓那名壞心的老姑婆知道厲害。」
  「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要是以猛魔聲喚來妖怪,可不光只是驚嚇宇乃女士就沒事了。如果將亡靈或妖怪喚來花兜城內,它們或許會傷害加代公主。就算沒那樣,也可能會讓加代公主感到害怕。只要有這層顧慮,阿清就無法施展猛魔聲。
  「阿清女士,您真的很疼惜公主呢。」
  聽富次郎這麼說,阿清顯得很難為情。
  「後來沒辦法,麻只好拿定主意,在第一次睡宇乃女士房間的那個晚上,向她低頭懇求,說麻要是不這麼做就睡不著覺,將手巾塞進嘴裡。」
  宇乃女士為之一愣,接著她問道:
  ――妳這是為了將自己的夢話封印起來吧。
  用封印這個說法實在有點誇張,不過她可真是洞察力過人。阿清點頭默認,接著宇乃女士又問。
  ――妳是猛魔聲嗎?
  這次換阿清吃驚了。這位態度沉穩,沒沾染半點俗世氣息的奶媽宇乃女士,似乎從未離開過城內半步,儼然一副內院女侍總管之姿,這樣的她竟然知道猛魔聲?
  ――這是當地自古流傳的傳聞。不可能不知道。
  宇乃女士突然顯得感慨良深。
  ――阿清,妳應該吃了不少苦吧。
  「原本對麻百般刁難的她,態度起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不能大聲說話,更不能悄聲低語。阿清盡可能以平穩但又清楚的聲音說話,打從來到花兜城內,她第一次談到自己的身世。
  宇乃女士一臉感佩地聆聽,接著長長嘆了口氣。
  「然後她向我坦言,她也有一位親人是猛魔聲。」
  可能是不想對阿清透露詳情,宇乃一會說對方是「遠親」,一會兒說是「青梅竹馬」,雖然講得前後不一,但從她邊講邊抹淚的模樣,大致可猜出是怎麼回事。
  「對方似乎是宇乃女士的未婚夫,或者是兩情相悅的對象。」
  因為在官府裡不小心發出猛魔聲,引發風波,最後切腹謝罪,說來令人唏噓。而且似乎是年輕時發生的事。
  「宇乃女士順便提及自己的身世。」
  兩人因此化解心中的隔閣,原本年紀相差有如母女,出生和成長環境都不同的兩人,變得相知相惜,無話不談。
  「公主之所以不開口說話,也許因為她是猛魔聲。對於麻這樣的猜測,宇乃女士只說了一句「妳多慮了」。」
  ――擁有猛魔聲的人,自己不會發現。向來都是引發風波後才明白。就算公主再聰明,也還是一樣。
  「因此,加代公主是依自己的意思不說話,她說自己『聲音不見了』,這個說法打從一開始就不合理。」
  話說回來,倘若公主擁有猛魔聲,就算別人沒發現,我宇乃也會第一個發現。如果是她嬰兒時期,還無力召喚猛魔,那倒還另當別論,但這些年來我一直守在公主身邊,她周遭不會發生過疑似猛魔聲的怪事。
  「當時她說,妳是在懷疑我宇乃瞎了眼,是嗎,狠狠訓了麻一頓。」
  阿清在學宇乃說話時,用的是長年在館邸服侍的老女侍說話口吻,學得唯妙唯肖,所以阿近和富次郎都笑了。
  「宇乃女士每次提到自己,都會說『我宇乃』是吧。」
  「她會像這樣挺起胸膛,把手貼在胸前。」
  如果是過著普通生活,兩人應該沒機會邂逅彼此,現在卻能無話不談。想到那幕光景,便不禁莞爾。
  「麻問宇乃女士,既然這樣,您記得公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聲音嗎?」
  ――我宇乃完全沒印象。
  「什麼嘛,竟然不記得了。平時那麼耀武揚威,重要時刻卻這麼不可靠。」
  「麻提議道,乾脆就別再隱瞞,廣為向領地內的人民集思廣益吧,結果宇乃女士一聽大為慌張。」
  妳這個傻瓜,要是把事情鬧大,對公主日後影響甚鉅啊。要是江戶的正室聽聞此事,鈴夫人和公主可能都會被逐出藩外啊。
  「她其實也沒那麼壞嘛,因為她是站在夫人和公主這邊。」
  「這點麻也知道,但麻們一再討論,卻始終在原地打轉。後來麻也累了,就決定等明天再說吧。」
  這時,宇乃說她去看看公主,走出房外。
  「麻一時不小心嘆了口氣,暗自低語。」
  ――唉,真是累人。
  阿近為之瞠目。富次郎也身子為之一僵。
  「阿清夫人,這……」
  阿清一面點頭,一面苦笑。
  「沒錯,我不該那樣。」
  這是擁有猛魔聲的人不該有的低語:。
  「麻也是在說出口之後才猛然回神。心想,糟糕,這該如何是好。」
  擔心也沒用,一旦說出口的聲音,已無法收回。
  「到底會召來怎樣的猛魔到花兜城內呢,麻一顆心七上八下。」
  「接著您怎麼做呢?」
  「蓋上被子,假裝睡覺。」
  「咦?沒跟宇乃女士說嗎?」
  「反正等猛魔出現後,這事就會穿幫了。」
  阿清在這方面果然膽大。
  「也就是所謂的自暴自棄。」
  她蓋著被子默念「南無阿彌陀佛」。正當她在心中默念時,宇乃女士靜靜返回房内。
  ――公主睡得很熟。
  「然後她就睡著了。」
  什麼事也沒發生嗎?
  「猛魔沒出現嗎?」
  面對阿近的詢問,阿清給了個別有深意的回答。
  「沒當場出現。」
  之後阿清一直感到忐忑不安,難以成眠,等到朝腸射進花兜城內,她馬上起身,四處查看有無異狀。只要是准許她進入的地方,她全都逛過一遍。幸好輪值的官差看起來也都平安無事。
  「不可能沒有猛魔出現,所以應該是來了不太起眼,而且無害的猛魔吧,若是這樣就太好了,麻心裡這麼想,正撫胸感到慶幸時………」
  阿清發現一件怪事,
  「怎樣的怪事?」
  阿近和富次郎移膝向前。
  「公主的便盆……」
  又是便盆?
  「昨晚麻回寢室前,明明已排列整齊,但現在全亂了。」
  加代公主有好幾個便盆,種類多樣。阿清向來都會依大小順序排列好。
  「排列順序大亂。」
  最大的方形便盆擺正中央,小小的蛙形便盆擺右邊,上頭有小鳥圖案,形狀短而寬的便盆則擺在左側角落。
  「麻覺得很納問,不知道是誰趁麻不注意的時候,將它們擺成這樣。」
  輪值的官差不會更動公主的便盆。
  「宇乃女士醒來後,麻試著向她詢問昨晚她去查看公主情況時,公主是否用過便盆。」
  ――不,沒有。如果公主想如廁的話,我會叫醒妳。
  也不是宇乃女士所為。
  「要是繼續追間,反而會惹來麻煩。」
  所以阿清也就沒再多間。
  「那一整天,麻都提心吊膽,但最後平安無事。」
  好險沒事,今後要更加小心才行,阿清才剛這麼想,隔天早上便又有怪事發生。
  「公土的便盆……」
  從頭到尾都在談便盆。
  「全都被翻了過來。」
  這就怪了。
  「難道是跑來一隻喜歡便盆的猛魔?」富次郎顯得頗感興趣,「有一種名叫『翻枕』的妖怪,會趁人睡覺時把枕頭翻面。照這個線索來看,這傢伙應該是『翻便盆』。」
  「堂哥。」
  「好好好,我不亂說。」
  隔天,公主的便盆改為依照大小順序堆疊,顯得搖搖欲墜。
  妖怪「疊便盆」來也。
  「將公主的便盆全部疊好,足足跟麻的身高差不多。要是翻倒的話,可能會傷及上頭的塗漆,於是麻輕手輕腳地慢慢取下。」
  這時背後傳來一個輕細的聲音。
  「瓦的上頭有紙糊犬的圖案。」
  阿清馬上轉頭。
  沒人。陽光照向狹窄的木板地上,格子窗清楚落下格子的暗影。
  阿清又重新開始整理便盆,這時再度傳來那個聲音。
  「瓦已經十歲了,所以非得自己上廁所不可。男孩要是用這種東西,會挨父親大人責罵。」
  他稱自己是「瓦」,而且那的確是男孩的聲音。
  「廁所有隻大灶馬,所以瓦很不喜到廁所去。於是瓦向奶媽央求,偷偷用便盆。」
  灶馬是常出現在廁所裡的一種昆蟲。腳長,模樣像蜘蛛,會蹦蹦跳跳,是一種討人厭的昆蟲。阿清也不喜歡。要是看到身邊有灶馬,二話不話,馬上踩扁。
  
  這次阿清沒轉頭。她手裡捧著一個畫有櫻花圖案的便盆,盡可能以溫柔的聲音說道:
  「沒錯,灶馬真的是很討人厭的昆蟲呢。」
  對方沒回答。窗外的小鳥可愛地鳴唱著。
  阿清將櫻花圖案的便盆擱向一旁,靜靜調匀呼吸。接著緩緩轉身,面向身後。
  刹那間,她看到了。一個孩童的身影。頂著光頭,穿著一件過短的和服,露出腳踝。他張開雙腳,昂首挺胸而立。
  阿清一眨眼,他馬上消失。
  那當然不是活生生的小孩,一定是亡靈。
  雖然不知道他的身分,但可以知道是個在城內可以昂首而行的男孩。他稱自己父親為「父親大人」,甚至還有奶媽。
  阿清當場正襟危坐,伏地拜倒說道:
  「您早。麻是加代公主的掌便盆者,名喚阿清。可否請教您的身分?」
  麻不知道您的大名,也沒見過您,真是失禮之至。
  落向地上的格子暗影上,有個更黑的暗影掠過。那影子傳出聲音。
  「阿清,汝是猛魔聲,對吧?」
  能和他溝通,阿清心中感到雀躍。
  「是的,麻天生就擁有猛魔聲。」
  「自從瓦離開人世後,就聽不到陽間之人的聲音了。」
  那聲音確實是孩童沒錯。不過,剛才他本人也說過,他才十歲的年紀,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會理光頭呢?如果是主君的孩子,應該是到了該梳髮髻的年紀。
  「不過,瓦只聽得到猛魔聲,汝的聲音聽得很清楚。」
  這時,那名說話的男孩才剛一出聲,就突然消失。連人影也隨之消失。阿清慌了起來,不知發生何事,接著她聽到官差的腳步聲行經附近的走廊,朝這裡而來。
  哦,原來是討厭其他人的氣息。
  (麻明白了。麻也會小心,不讓其他人察覺。)
  她暗自在心中說道,然後像平時一樣認真忙。。只要有機會可以偷偷用猛魔聲說話,一定還能再遇見那個孩子。感覺鬼鬼崇崇的,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可能是因為抱持這樣的心情,午後她在侍候公主用便盆時,突然想到這件事,以手指文字詢問。
  〈公主知道灶馬嗎?〉
  可能是連長壽的五兵衛和阿陸也沒談到過灶馬,就算他們談過,阿清也不會特別放在心上,所以沒有用來表現灶馬的手語。阿清以手指文字比出「か」「ど」「う」「ま」【註38】,並做出蹦蹦跳跳的動作,誇張地皺起眉頭。
  公主一臉排斥。
  〈我討厭!〉
  〈您在哪兒看過?)
  〈北邊的走廊。〉
  可能是光想就覺得噁心,公主幾乎都快哭了。
  阿清倏然起身,以單腳蹬地,發出聲響。負責守護公主房間的官差,也從竹簾後方探頭窺望,所以阿清朝對方回以溫柔的笑容。
  〈牠要是出來,麻踩扁牠。〉
  加代公主一臉認真地注視著阿清,迅速以手指文字回覆。
  〈那是不好的蟲子。看了會生病。〉
  嗯?那的確是喜歡棲息在潮濕處的昆蟲,所以感覺不潔。但是看到灶馬就會生病,阿清倒還是第一次聽聞。
  〈灶馬是疾病的來源嗎?〉
  〈是聽母親大人說的。宇乃也這麼說。以前一國大人就是在廁所看到灶馬,才會過世。〉
  〈一國大人是誰?〉
  〈是之前的二儲君。〉
  嗯?雖然對公主有點抱歉,但阿清愈聽愈混亂。
  〈麻會好好守護公主,不讓灶馬靠近您。請您放心。〉
  阿清告知後,公主額首。
  到了日暮時分,好不容易放置便盆的地方只剩阿清一人,所以她發出低語聲說:
  「喂,麻是猛魔聲阿清。」
  沒人應答。在夕陽餘暉的紅光下,感覺不到人或是鬼魂的氣息。
  「您在附近嗎?您的大名是一國大人嗎?」
  現場一片悄靜。
  「您討厭灶馬,對吧?」
  依舊悄靜。
  行不通嗎?會是弄錯名字了嗎?或者是惹他生氣了?
  夜深後,阿清突然醒來。睡隔壁床的宇乃在睡覺時微微打鼾。
  有個小小的黑影蹲在她枕邊。
  「宇乃還睡到打鼾呢。」
  他如此說道,似以乎覺得有趣,呵呵輕笑。
  「身為女人還睡成這樣,真是有失體統。」
  阿清正準備起身,對方揮動著小手,制止了她。
  「無妨。宇乃要是醒來就麻煩了。就這樣,別吵醒她。」
  阿清緩緩翻了個身,面向那個黑影。
  「您是一國大人嗎?」
  「嗯。」
  「加代公主說,您是之前的二儲君。」
  「意思是指在邦一之後,接任惠比壽藩主的順位。」
  邦一是現今的大黑家之主,惠比壽藩主君的名字。二儲君亦即第二順位繼承人。
  「雖然很不甘心,但瓦排第二順位。」
  年紀上明明是瓦大他一歲他以不悅的口吻說道。
  呃,主君今年幾歲呢?年紀比阿清大,但應該還不到四十,不,也許超過。
  「邦一今年三十七。」
  可能是早已看穿阿清苦思的內容,一國大人如此說道。
  「真是抱歉,像麻這樣的下人,不該暗數主君的年紀。這樣就像數不出神明的年紀一樣。」
  「嗯〜是嗎。」
  一國大人的回答無比率直,聲音無比稚嫩,阿清聽了突然胸口一緊。
  啊,眼前這位是真正的亡靈。如果還在世的話,將是一位三十八歲,氣勢過人的大人物,但現在卻一直維持小男孩的模樣。
  一國大人站起身,面向阿清。
  「為什麼露出那種神情?」
  「抱歉。」
  阿清急忙重振精神。
  「一國大人,您一直都待在城內嗎?」
  「沒錯。我在守護這座城。其實瓦才是花兜城的城主。」
  真是趾高氣昂。
  「身為城主,自然不能放任混進城內的猛魔聲不管,所以瓦才會現身。」
  阿清恭敬地應了聲「是」。
  「只要有瓦在,就算汝再怎麼用猛魔聲說話,其他猛魔也不會過來。因為瓦的威勢會讓祂們無法靠近,妳大可放心。」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一國大人可真是可靠。」
  阿清露出完全放下心中大石的神情,這時一國大人反倒慌了。
  「不過,汝可別隨便試探瓦的守護能力哦。」
  要懂得輕重拿捏――一國大人說:
  「要是從海邊召來巨大的猛魔,瓦可能……會招架不住。」
  真老實。
  「要是瓦年紀大一點才過世,就什麼都不怕了。」
  他那深感遺憾的模樣也很可愛,同時也引人哀傷。
  「麻真想見見一國大人長大的模樣,不過,現在能這樣拜見您,一樣很高興。」
  「阿清,汝愛說謊,而且一身海每潮味。」
  「咦?」
  「妳出生於哪裡?」
  「朝日村。」
  「位於城下西南邊那處從事牽罟的漁村嗎?原來如此,難怪汝的猛魔聲中帶有海潮的氣味。」
  整天都為眼前的生活忙得不可開交,之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此刻阿清卻懷念起朝日村。
  「一國大人,您很清楚領內的情況呢。」
  「瓦是看圖畫記住的,瓦外祖父曾帶我去過許多地方。」
  「您去過哪裡呢?」
  那小小的人影開心地一一列舉村里以及領內的風景勝地。
  「您最喜歡哪裡?」
  「瓦喜歡一處叫戶毛的山村,那裡開滿了杏花。」
  「風景想必很美。」
  「瓦的墳墓就建在視野最好的一座山丘上。」
  一國大人像眺望遠方似的,抬頭仰望。
  「瓦母親大人的娘家,是戶毛村的鄉士,所以瓦外祖父才會為瓦建造填墓。後來母親大人也來了,現在和瓦外祖父、外祖母葬在一起。」
  宇乃的鼾聲又變得更響了。一國大人低頭望著她的睡臉。
  「以前宇乃是為了當瓦的奶媽才進城。」
  「是這樣啊。」
  「母親大人沒有乳汁,所以瓦是喝宇乃的奶長大的。宇乃的長子是和我是同一個娘奶大的,現在不知道去哪兒了。」
  「麻來問問宇乃女士吧。」
  一國大人搖頭。
  「汝什麼也別說,瓦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不想讓人知道瓦在這裡的事,以及瓦化為一名亡魂,留在花兜城的事。
  「宇乃認為瓦很僧恨大黑家。」
  這突如其來的話語,令阿清為之語塞。
  「有時她甚至懷疑是碌山動了什麼手腳。這些瓦都知道。」
  「一國大人……」
  「汝這個滿是海潮味的阿清,還是什麼都別知道的好。」
  「是。麻腦袋不好,您這番話,麻聽得一頭霧水。」
  「不懂最好。」
  「呼嚕!」
  宇乃鼾聲如雷。她翻了個身,背對他們。
  「阿清,汝為何來到城內?」
  「麻是來教加代公主手指文字和手語。」
  「那個有意思。投注了不少巧思。瓦光是在一旁看,也記住了不少。」
  在沒人看見的情況下,也沒讓任何人察覺出他的氣息,一國大人似乎一直很仔細地觀察城內發生的種種事。
  「真的就只是為了這點?」
  「是的。」
  「汝沒騙人?」
  「沒有。」
  「汝要是說謊,瓦會生氣哦。」
  「豈敢,麻不敢對一國大人說謊。」
  那嬌小的男子身影倏然靠近。
  「汝知道加代公主為何失去聲音嗎?」
  「不知道。」
  「宇乃和碌山也都說他們不知道嗎?」
  「是的。」
  「嗯〜」
  一國大人臉瞥向一旁。
  「也許是故意裝不知道,應該是不願想起瓦的事吧、」
  這番話充滿神祕,吊人胃口。而身旁這位擁有猛魔聲,渾身海潮味的女侍,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緒。
  所以阿清以她自己想到的問題提問,「麻從公主那裡聽說,一國大人是因為看到灶馬而染病,這是真的嗎?」
  「經這麼一提,宇乃曾經這麼說過。」
  她還是對此深信不疑啊――一國大人莞爾一笑。
  「應該是因為這麼想比較無害吧。」
  這麼說來,會有其他「有害」的想法,是嗎?
  「灶馬有害嗎?」
  「那種骯髒的蟲子,有時身上會帶毒。」
  「灶馬沒毒。牠甚至不會螫人。」
  「阿清,汝對蟲子倒是知道挺多的嘛。」
  一國大人發出一聲低吟,如此說道:
  「外型可怕的東西,有時會被當作詛咒來使用。宇乃應該是擔心這點吧。」
  「煮粥?那是什麼?」
  「阿清,汝該睡了。瓦要走了。」
  「還能再和您見面嗎?」
  「瓦想的話,就會來找汝。」
  阿清一眨眼,一國大人便已消失。
  宇乃睡得很沉。阿清幫她把捲起的棉被重新蓋好後,發了一會兒呆。
  從那之後,一國大人便不時會出現在阿清面前。不過通常都是阿清獨處時。一國大人不喜歡被別人看見。
  「瓦的事不准跟任何人說。要是汝說了出去,瓦就再也不和汝見面,還會詛咒汝。」
  要是被詛咒可就麻煩了,所以阿清一直謹守承諾。
  「阿清,汝在幹什麼?」
  猛一回神,那嬌小的男孩身影就站在一旁。
  「今天天氣真好。」
  「是啊,公主的便盆可以充分晾乾。」
  「這是最適合從天守俯瞰城下的季節。」
  「而且櫻花盛開。」
  「麻將加代公主的便盆拿去天守凉好了。」
  「勸汝別這麼做。小心掉腦袋。」
  「哈哈。」
  一國大人相當調皮。雖然不會拿便盆開玩笑,但有一次不知為何,公主喜歡的人偶竞被人擺在主君位於天守的座位旁,引發不小的風波,有幾名官差被狠狠訓了一頓。
  「一國大人,您的惡作劇令藩士傷透腦筋呢。」
  在便盆放置處,阿清叉著腰對他說教。
  「您如果真的是花兜城的城主,就不該這樣讓家臣難過。麻真是錯看您了。」
  「……對不起。」
  他雖然調皮,卻不是個不聽話的孩子。不愧是大黑家的二儲君,這比一般的十歲男孩更懂事,更博學。
  阿清不僅沒將一國大人的事告訴任何人,也沒向人問過他的事。一國大人(隱隱約約)透露出的身世之謎,她並不想從別人口中打探。
  這麼做太失禮了,另一方面當然也是有這樣的想法存在。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一國人人沒說的事,要是自己搶先去打探,感覺很過分。
  一國大人某次在談話中不經意地說出自己為何頂著光頭,身穿過短的和服。聽了令人難過。
  「為了讓瓦退燒,碌山剃去瓦的頭髮。」
  
  那身過短的和服,是他夏天的睡衣。
  「但還是高燒不退,接著就一命鳴呼,所以才這副模樣。」
  「治喪時,天是都會換上壽衣嗎?」
  「亡靈會一直維持死亡時的姿態。阿清,汝懂的事可真少,今後瓦會多方教導汝。」
  另一方面,一國大人也很想知道阿清的事。例如她的父母兄弟、朝日村的事、進城前做過些什麼。
  「原來想出手指文字和手語的,是笹間屋的人啊。」
  由於笹間屋是藩內的御用蔬果批發商,所以一國大人也知道它的存在。
  「瓦生病時,他們還獻上蜜柑。」
  「那蜜柑您吃了嗎?」
  「只吃了一瓣。」
  又香又甜。
  「一國大人,現在有什麼是您能吃的嗎?如果有喜歡吃的,麻可以為您供上。」
  「瓦什麼都不需要。」
  他冷冷應道,接著才又補上一句。
  「等瓦想到了再跟汝說。」
  當時一國大人的神情略顯落寞。
  遇見一國大人後,過了兩個多月,春去夏來,就在某個晴空萬里的日子。鈴夫人和加代公主在城内的庭院散步,阿清和宇乃與她們略微保持距離,緩緩跟在後頭。
  ――咦?
  阿清定晴凝視。加代公主的影子感覺呈現出奇怪的形狀,每當加代公主來到太陽底下,影子變深時,影子的形狀就會歪斜伸縮。就像有東西跑進公主的影子裡,在裡頭作亂一樣。
  真可疑。阿清科眼偷瞄宇乃,看她有沒有發現,但她在一旁直喊熱,頻頻拭汗,顯得無精打采。
  這時,公主影子的頭部部位旁,冷不防冒出一顆光頭,接著又縮了回去。
  ――是一國大人!
  阿清嚇出一身冷汗。他明明堅稱自己不想讓任何人瞧見,怎麼又自已躲在公主的影子裡呢?
  「宇、宇乃女士。」
  「啥事?」
  「您流了好多汗啊。這裡有麻在,您就可屋內休息吧。」
  「這、這樣啊。那就拜託妳!,阿清、」
  宇乃一副喜孜孜的模樣,急忙返回城內。阿清快步走近鈴大人和加代公主,定睛注視公主的影子。這時,就像早已等候多時般,從公主影子的右肩處,突然冒出另一隻手臀,朝阿清揮手。
  ――您在這裡做什度麼啊?
  阿清忍住笑,低著頭,恭敬地跟在這對母女身後。在散步結束前的這段時間,這樣的情形一再發生。
  「阿清,妳好像很開心呢。」
  鈴夫人對此感到訝異。
  「因為這庭院實在太美了,麻感覺宛如置身極樂世界。」
  這次換阿清冷汗直冒了。
  後來一國大人現身在便盆放置處。
  「很有趣吧。」他無比歡欣,「像那樣躲在某人的影子中,就不容易被發現。」
  「以前您也是這麼做嗎?」
  「想到庭院散步的時候,就會這麼做。」
  「如果用這種做法,也可能走出城外嗎?」
  「我不到城外去。」
  他就像要打斷這個話題般,馬上如此應道:
  「瓦不離開花兜城。」
  「不會偶爾想到其他地方看看嗎?」
  一國大人就像是個鬧脾氣的小孩般,噘起嘴,「瓦該待的地方,就是這座城。因為瓦是城主,怎麼能離開這裡,到其他地方去呢。阿清,汝淨說傻話。」
  他大動肝火,接著將清洗整理好的便盆一一翻倒到。
  「真是對不起。是麻不好。麻向您賠不是。」
  請您別生氣――就在阿清低頭賠罪時,青蛙外型的便盆撞向她的頭。
  ――他為何那麼生氣?
  阿清確實很笨。不夠聰明,但她是遠比一國大人還要成熟的大人。她以大人的判斷力來思考。
  其實一國大人不是不想離開這座城,而是沒辦法離開吧。
  記得好像會經在哪兒聽過,亡靈會被束縛在和他有淵源的場所,或是他覺得懷念的場所。
  話說回來,對一國大人來說,變成亡靈並不是一件好事。人死後就該渡過三途川,前往極樂淨士。之所以會成為亡靈留在這世上,都是因為出了什麼問題。
  是因為供養不夠嗎?應該不至於。因為他可是惠比壽藩的二儲君。是因為留有遺憾嗎?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一國大人十歲就過世了。
  ――宇乃認為瓦很憎恨大黑家。
  另外,加代公主失去聲音這件事,他也語帶玄機。
  ――宇乃和碌山也說他們不知道嗎?
  ――也許是故意裝不知道,應該是不願想起瓦的事吧。
  一國大人很可愛。阿清因為覺得有趣,而和他一起快樂地度過這段日子,但是不該一直這樣下去。如果一直這樣放著一國大人不管,這可就不是單只是愚蠢,而是怠慢,可謂不忠。
  這可該如何是好。
  現在能找誰商量呢?阿清要是跟毛碌老師或宇乃女士坦言此事,他們一定都會大發雷霆,罵她為什麼之前一直隱瞞不說,一個滿是海潮味的女侍,把如此重要的事埋在心中,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實在愚蠢至極!
  就算會挨罵也無所謂,向他們坦言一切吧。可是,好不容易建立起眾人對她的信賴,將就此化為烏有,想到便覺得難過。如果推說是因為一國大人向她下封口令,身為一個成年人,實在很丟臉。
  雖然為之苦惱,但一夜過後,一國大人又重拾歡顏,像原本一樣風趣歡樂。而阿清也就這樣將麻煩事暫時束之高閣,轉眼夏去秋來。
  沒想到某天意外出現解決之道。主君帶著鈴夫人和加代公主要到別邸賞楓紅。預定留宿兩晚,毛碌老師和宇乃也會同行,而阿清身為內院女侍,還不夠格,所以沒能一起同行,只能留在城內。這時,毛老師建議她,難得有這個機會,妳不妨告假一天外宿吧
  「只要向鈴夫人求情,她馬上就會答應妳。我也會先派人通知笹間屋一聲。」
  阿清聞言後,這才猛然想到。那就找笹間屋的老闆商量吧。
  其實她是想回朝日村,請寺家的老夫人幫忙,但只有一天外宿假,要回朝日村,路途太遠。阿清唯一一能仰賴的對象,就只有笹間屋老闆了。
  公主出發前往別邸的前一天,阿清做完各項準備後,回到便盆放置處,一國大人馬上現身。
  「阿清,汝也要外出嗎?」
  「麻會回笹間屋住一晚。」
  「汝要丟下瓦一個人嗎?」
  「麻一天就回來。」
  「真沒意思。」
  「既然這樣,一國大人也跟麻一起來吧。只要您躲在麻的影子裡,麻就能帶您出去。」
  一國大人聞言後怒火勃發,展現出前所未見的怒容,小小的身影氣得直發抖。
  「不管了!汝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一去不回也無所謂!」
  現場氣氛鬧得很僵。
  不過,既然鈴夫人爽快地答應阿清告一天假,現在當然不方便再提出取消的要求。阿清便低著頭,步履沉重地走出城外。
  回到笹間屋後,老闆夫婦一同前來迎接。老闆就不用說了,連老闆娘都笑盈盈地相迎,令阿清大為吃驚。
  「我們收到毛木老師正式的來信。」
  「聽說汝很受公主賞識呢。」
  老闆娘說,阿清的功勞就如同是笹間屋的功勞,為此大為開心。本以為老闆娘是個難纏的人物,但其實她很有商人妻子的風範,似乎得懂得權衡利害得失,以此處世。
  阿清就此鬆了口氣。這樣就能正大光明地商量了。她打斷這對夫婦慰勞的客套話,以「其實事情是這樣的…」這句話當開頭,道出來意。猛魔聲嚴禁悄聲低語,所以阿清以平常的聲音說話,但這把笹間屋的老闆夫婦嚇出寒天似的臉色來。
  「汝太大聲了!」
  「汝不該突然說這種事!」
  「有什麼不對?」
  夫婦倆就像要趴在地上似的,壓低身子,明明是在自己店內,卻惶惑不安地環視四周。
  「隔牆有耳,門外有眼。」
  「難保不會被人聽見,要是有人去密告,瓦們會被冠上不法之徒的罪名,被押往衙門處死啊。」
  阿清當初要進城時,他們也一樣害怕,似乎很怕會被處死。
  阿清當場一愣,夫婦倆仔細端詳她之後,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算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城下的傳聞,沒傳到朝日村那裡去。」
  「傅聞?」
  「一國大人――二儲君當初過世時,各種謠言滿天飛。」
  那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所以笹間屋這對店主夫婦當時還年幼。大致的傳聞內容是從他們父母或周遭的大人那裡聽聞。
  「當時大人嚴厲地囑咐瓦,這不是可以隨便向人提起的事。」
  因為一國大人的死,疑點重重。
  「據說是染上熱病而死,不過大家懷疑他其實是遭人毒死。」
  咦!阿清差點叫出聲來,急忙雙手搗口。然後搗著嘴,含糊不清地問道,「那麼,他是何人所殺?」
  「噓!汝太大聲了啦。」
  「阿清,汝安靜聽瓦說,別說話。瓦們會告訴汝的。」
  一國大人是前任主君與國夫人生的長子。國夫人人稱「瀧夫人」。
  「她是擔任前任主君側用人【註39】的瀧澤新右衛門之女。」
  「所以才叫瀧夫人。」
  瀧夫人麗色無雙,號稱遠州第一,不,是東海第一。
  主君對這位瀧夫人寵愛有加,就像成天捧在手心舔舐一般。
  「連在主君身旁服侍的家臣,看了都覺得臉紅。」
  與其說是寵愛,不如說是溺愛、沉溺。
  「瀧夫人生下的孩子,就是一國大人。出生時像寶玉般漂亮,是個男孩。當時主君與江戶的正室只生下一名公主,所以他雖然不是嫡長子,卻是長男。」
  「所以才取名一國。」
  這是主君所命名,但正室得知後怒不可抑,似乎提出嚴正的抗議。她說,替側室的孩子取名「一國」,太不合身分了!主君,您這是瞧不起本宮嗎?
  後來又生了一位小他一歲的邦一大人――大黑家第一順位的繼承人,亦即惠比壽藩的下一任藩主。家臣都怕會惹怒正室,所以都主動改口叫一國大人為「二儲君」。正室對此還是不滿意,想早點幫邦一大人添個弟弟,好讓這個弟弟當二儲君,但孩子是老天所賜,無法盡如人願。
  「最後,正室親生的兒子就只有邦一大人,瀧夫人的親生兒子也只有一國大人。」
  江戶與藩國,分隔兩地的同父異母兄弟,兩人都是惠比壽藩重要的少主。主君對兩人也都同樣疼愛。
  「打從一國大人舉行袴著【註40】慶賀的時候起,就傳聞要迎接他到江戶藩邸。」
  笹間屋說起這個故事,就像現場所見所聞般,無比流暢。
  「老爺,您對城裡的事可真清楚。」
  「國夫人的孩子前往江戶居住,勢必得隆重準備一番才行,還得舉辦慶祝宴席。像這種時候,是御用商人大賺一筆的時候。要是不夠機靈,晚人一步,那可是會連後代子孫也跟著沒面子,所以每個人都虎視耽耽。」
  笹間屋在領地外也有客戶,店主平時都很小心,不讓自己說話帶有鄉音。此刻只有夫婦倆和阿清聚在一起談論此事,再無旁人。所以才不時會冒出鄉音。這樣更有一種說悄悄話的感覺。
  「不過,一國大人前往江戶一事,果然遭到正室的反對,」
  ――竟然用對待邦一的方式來對待側室之子,真搞不懂主君是何心思!
  「瀧夫人也是,雖然明白,為了一國大人的未來著想,這麼做比較好,卻還是遲遲捨不得讓孩子離開身邊。」
  此事一再延宕,對家臣多少產生了影響,而且是不良的影響。
  「大體來說,藩內的家臣可分為兩大派。」
  一派獨尊正室和邦一大人,另一派則支持瀧夫人和一國大人。
  「原本瀧夫人的父親就是主君器重的側用人。而且瀧夫人生下一國大人,立下大功,所以他的地位也更上層樓。儘管原本沒有如此崇高的家世,但最後他還是一路升任為花兜城的城代家老。」
  支持瀧夫人和一國大人的這派勢力,原本頗有勝算。
  「正室對惠比壽藩的家臣來說,算是外人。她在江戶過著奢侈的生活,與麻們少份親近感。」
  明明很怕被處刑,但笹間屋的老闆娘卻敢說出這種大不敬的話來。
  「老闆娘,妳講得太大聲了。」
  阿清如此說道,望向笹間屋老閱。聽到這裡就夠了。
  「一國大人就是在藩內一分為二的紛爭中去了性命……」
  此事說來可悲。
  笹間屋老闆額首,「因為對守護正室和邦一大人的勢力來說,一國大人只能算是個絆腳石。」
  某天突然高燒病倒的一國大人,痛苦了三天三夜後喪命。一直陪在枕邊的瀧夫人因極度悲傷而變得虛弱,在一國大人下葬後便一病不起,半個月後溘然長逝。
  這個悲劇還沒完。瀧夫人的葬禮甫結束沒多久,她父親城代家老瀧澤新右衛門切腹自殺。
  「他說令藩內動盪不安,讓主君為此煩心,該為此負責。」
  瀧澤家就此斷絕。新右衛門有嫡子,而且已娶妻生子,但後來一家離散,音訊全無。
  「後來前任主君沒再另娶國夫人。正室又生下一名公主,在生產中喪命。」
  這樣的結局,感覺是兩敗俱傷。就只有邦一大人――現今的主君,長成一位堂堂正正的大人物,成為恵比壽藩的藩主,是唯一的安慰。
  「當時人們都說,一國大人的死法很古怪。哪有那種熱病,其實是遭人下毒吧,這些傳聞早在一國大人蓋棺前,便已在城下散播開來。」
  甚至有不少人在竊竊私語談論此事,沒有提高警覺,結果被押送衙門。
  「然後便一去不回。」
  城下的百姓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就此噤聲,悄悄在背後為一國大人感到可憐,為瀧夫人落淚。
  「瓦爹會對瓦娘說過。」
  城裡的人吃的東西,都事先經過試毒者【註41】確認過。想要毒殺,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辦到。
  「所以一國大人肯定是遭人下咒。」
  阿清為之一驚。
  「下咒?」
  「是詛咒。針對某個憎恨的對象,默禱對方死亡或是染上重病。」
  先前與加代公主的對話內容,為然浮現阿清腦中。
  〈母親大人說過,宇乃也說過,以前一國大人在廁所看到灶馬後,便過世了。〉
  而和一國大人也會談過。
  ――麻從公主那裡聽說,一國大人是因為看到了灶馬而染病,這是真的嗎?
  ――經這麼一提,宇乃會經這麼說過。
  ――外型可怕的東西,有時會被當作詛咒來使用。宇乃應該是擔心這點吧。
  ――她還對此深信不疑啊。
  阿清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起來。
  「聽他那樣的說話口吻,一國大人知道什麼是詛咒,而且他似乎判斷出自己不是因為詛咒而死。」
  另一方面,一國大人也說他知道奶媽宇乃懷疑碌山老師會對他做過些什麼。
  只說他「知道」,但是沒說宇乃的猜測沒錯?
  「這不表示碌山老師做過些什麼。宇乃女士所懷疑、在意的事,全都猜錯了,」
  阿清抬頭一看,發現笹間屋店主夫婦面如白蠟。
  「啊!」
  阿清雙手搗嘴,但為時已晚。
  啪、啪。
  從笹間屋裡頭傳來奇怪的聲響。
  啪、啪。
  「是佛龕。」老闆娘說。
  三人走進屋內一看,佛寵的雙開門像在振翅般動個不停。
  一樣。
  「是爹?還是娘?」
  笹問屋央求阿清加以安撫。阿清當場跪坐下來,朝佛龕拜倒。
  「大老闆,大老闆娘,驚擾了兩位,真是抱歉。是麻一時不小心,吵醒兩位。請你們安息吧。」
  雖然還是一樣動個不停,但廚房飄來晚飯的香氣後,旋即停止動作。
  「瓦請人煮了瓦爹愛吃的芋頭湯,以及瓦娘臨死前想吃的煎蛋。」
  真是煮對了――笹問屋老闆撫胸慶幸。
  「好在他們夫婦倆向來食欲旺盛。」
  阿清在此留宿一晚,隔天一早便返回城內,從笹間屋裡背了許多當令水果,帶回城内當伴手禮。
  鈴夫人、加代公主、毛碌老師、宇乃女士,尚未回到城內。房裡空空蕩蕩,備顯忘寂寥。
  阿清躡腳來到便盆放置處。公主的便盆擺得整整齊齊,和她離開時一樣。
  「一國大人。」
  阿清手中仍拿著一顆早熟的綠皮蜜柑。
  「麻帶伴手禮回來了。您快現身吧。」
  一片悄靜。
  一國大人在鬧脾氣。他還在生氣。
  她是真的討厭麻嗎?
  碰。
  擺在邊角的青蛙形狀便盆動了一下,接著耳畔傳來聲音。
  「如果是蜜柑,就給加代公主吧。」
  是一國大人。阿清轉頭環視四周。一個頂著光頭的男孩影子,就蹲在便盆旁。
  「瓦並不討厭加代公主。」
  那是聽起來泫然欲泣的聲音。
  「也沒生氣。」
  「是,阿清明白。」
  「騙人,妳才不懂瓦的心情呢。」
  阿清自從離開老家後,便不會流過淚。當初在朝日村第一次遭人丟石頭那天,她的淚水就已流乾。
  此時眼前的景象卻逐漸變得模糊。
  「什麼嘛,猛魔聲也會哭啊。」
  一國大人刻意語帶不滿地撂下這句話,開始抽噎起來。
  「瓦不會哭,瓦是花兜城的城主。」
  「所以就由阿清來代替您哭。」
  「不用汝多管閒事。」
  接著他放聲哭了起來。一國大人以雙臂蒙臉,放聲號啕時,便盆全都翻倒飛了起來,撞向牆壁。阿清一動也不動,靜靜坐在原地望著他。
  很快的,便盆在房內散亂一地,一國大人躲向陰暗處
  「一國大人,您是怎麼死的呢?請告訴阿清。」
  沒回答。阿清撿起掉在身旁的一個鴨子外型的便盆。
  「下次我請納戶役【註42】買一個有紙糊犬圖案的便盆回來。」
  「哼。瓦已經不需要便盆了。」
  「上廁所時,不是會出現灶馬嗎?」
  「誰會怕那種東西啊。」
  「沒錯,一點都不可怕,對吧。不過是隻小蟲罷了。那麼,真正令您害怕難過的是什麼呢?」
  有好長一段時間,一國大人都假裝不在場。阿清就只是坐著等候。
  「才不是什麼組咒呢。」
  一國大人的聲音已恢復成他平時的聲音。
  「也不是邦一他母親的錯。」
  「是嗎。一國大人果然很清楚這件事。」
  「當時大家都誤會了,彼此猜疑、害怕、憤怒。」
  「那個誤會一直持續到現在嗎?」
  「嗯,真是愚蠢。」
  「大家會變得愚蠢,是因為同情您的遭遇一想到一國大人您,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一國大人再度沉默了半响。
  接著他像在低語般說道:
  「――是瓦外祖組父。」
  外祖父給了瓦一塊糕餅。
  「他親手交給了瓦。沒先通過試毒者。那塊糕餅裡下了毒。」
  阿清啞然無言。
  「您確定嗎?會不會這才是您自己誤會了呢?」
  「不會有錯。」
  他的聲音堅定。傳來的不是他的憤怒,而是對心中痛苦的強忍。
  「吃完糕餅後,瓦馬上覺得不舒服,所以瓦明白是怎麼回事,也明白這件事不能說出口。」
  他明白不該責怪外祖父。
  「因為不久前,外祖父會吩咐過瓦。」
  ――一國,你聽好。
  「因為有瓦在,大黑家產生動搖。原本團結一心的藩國,一分為二。」
  ――我比任何人都應該負起這個責任。因此,我打算親手放逐你。
  「不是將瓦獨自一人放逐。外祖父說,他很也會去陪瓦。瓦們兩個人一起去戶毛村。」
  一國大人沒違抗外祖父的吩附。外祖父做的事,他也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一國大人是被他外祖父,亦即城代家老瀧澤新右衛門親手殺害。
  他所說的放逐,是要將一國大人逐出人世。
  瀧澤新右衛門身為惠比壽藩的家臣,為了對主君盡忠,平息藩國的內訌,毒殺了白己可愛的外孫、並將他的境墓建在祖先們的所在地。
  「母親大人知道外祖父所做的事,悲傷而死。」
  看到這樣的結果,新右衛門最後也切腹自盡。
  他們的屍體全都葬在戶毛村。但一國大人心靈受創的靈魂,卻困在這座花兜城裡。
  「瓦沒生氣,也沒怨恨。」
  但他就是走不出花兜城,無法前往極樂淨土。
  「外祖父和母親大人也一樣。不知道他們現在人在哪裡,是在地獄,還是在那一帶徘徊呢?」
  一國大人只知道那深切的悲傷格印在花兜城內。
  「瓦並沒有加害加代公主的意思。」
  只不過,昔日深深烙印在城內的悲傷,與一名十歲男孩不許違抗的遺憾,對最弱小的人產生業障的危害。雖然有男女的差別,但加代公主是主君寵愛的國夫人所生,就這一點來看,與一國大人是同樣的立場,所以更容易引來業障。
  公主之所以會失去聲音,是因為以前一國大人同樣也會失去聲音。瓦不要,瓦不想死,外公,別對瓦做那麼恐怖的事,他極力想違抗的聲音被封住了。
  就這樣,因果循環。
  一國大人死後,活在這世上的人們忘卻了悲傷。不去碰觸那殘酷的真相,就只著眼在謠言與傳聞上,允許某天它成為模糊而又煞有其事的「真相」。
  一國大人一直目睹這一切。目睹自己的死、圍繞在瀧澤家死者身上的悲傷、人們竊竊私語的說這是詛咒,是毒殺、被人們視為禁忌、被人蓋上蓋子,就此遺忘。
  ー切都與花兜城緊緊相扣。
  「只要瓦能從這裡解放,加代公主的聲音也就會恢復了。這樣瓦外祖父、母親大人也能得到救贖,但瓦不知道該怎麼做。」
  現在的一國大人不過只是個亡靈、是個影子。
  「阿清,汝為什麼哭?」
  他以顫抖的聲音,像在嘲笑似地說道。阿清以手背拭淚。
  「麻沒哭。是因為太吃驚了,從眼裡冒出冷汗來。」
  正因為是猛魔聲,所以才能和一國大人見面。因而得知二十八年前那起悲傷事件的來源。但是接下來她做能些什麼?能以猛魔聲來幫一國大人的忙嗎?
  不管再怎麼擦,眼淚還是不斷奪眶而出,阿清極力思考。
  ――以前也會經像這樣苦惱,不知如何是好。
  當時飛來一隻長著人眼的海鷗,對她提供建言。那是亡靈棲宿在體内的海鷗。還是說,那是妖怪?一國大人如果也能變成那樣,就能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一國大人能進入影子中。能潛進人的影子裡,也能混進物體的影子中。
  既然這樣,只要找一個裡頭全是暗影的容器不就行了嗎?他進入裡頭離開這座城,這樣不就行了嗎?
  「阿清,汝要瓦變成醬油桶或油桶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
  「因為想要內部又暗又空無一物,那也就只有木桶了。」
  這樣的話,木箱您看怎樣?阿清提出建議後,一國大人板起臉孔。
  「還不都一樣。如果是盔甲箱,瓦會經進去過。待在裡頭很不舒服。籠箱和長木箱也一樣。」
  瓦不是物品!――一國大人大喊。
  一國大人只要一發火,便盆就會四處飛。要是再這樣喧鬧下去,一定會有人前來責問。阿清這次真的冒起了冷汗。
  「麻明白了。請包在阿清身上。麻一定會找到一個讓您滿意的容器。」
  她用力往胸脯一拍,一國大人見狀,叱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汝這是在隨便打包票吧。」
  「是的,這是麻自己向您打包票。不過,別忘了麻有猛魔聲。」
  關於猛魔的事,就得問猛魔。
  「為了幫助一國大人,麻會好好使用麻的猛魔聲。」
  阿清談起往昔,聲音頓時重現往日的勁道和氣勢。她停頓後,微微露出靦腆的笑容。
  「還真是說大話呢。雖然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但每次一想到,就羞愧得無地自容。」
  阿近和富次郎一直都屏息聆聽,這時才吁了口氣,鬆去肩膀緊繃的力氣。
  「這一點都不必羞愧,一國大人一定很高興吧。」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伸出援手。
  「麻所做的提議,不清楚一國大人是否感到信任。不過,麻這可不是空口說白話,所以麻開始紋盡腦汁想辦法。」
  如果待在花兜城內,就不能無視於城主一國大人的存在,隨便找其他猛魔過來。
  「想要見其他猛魔,得先告假出城才行。」
  幸好前不久會經請假外宿。加代公主他們從別邸返回後,阿清向碌山老師提出請求:
  「麻回笹間屋探視後,他們說麻的故鄉朝日村來信,說麻從事〈海濱搜刮者〉的父親身染重病。麻想盡最後一份孝心,所以請容麻請辭返鄉。」
  公主已能隨心所欲地使用手指文字和手語。
  「毛祿老師也都已經學會。老師是位重情義的人,他馬上允諾,替麻取得鈴夫人的同意。」
  鈴夫人同樣出身農家,在城內難免還是會覺得備感拘束,因而與漁村出身的阿清特別親近,對阿清的離去感到很不捨。加代公主也熱淚盈眶,備感寂寞。
  「鈴夫人對麻說,等妳父親狀況好些,就再回城內工作吧。」
  這句吩咐真是求之不得。等在城外達成目的後,就能再回到城內,不必有所顧忌。
  宇乃女士也很捨不得別離,送了阿清許多禮物。阿清在心裡向她鞠了一躬,暗自心想,等一國大人成功出城後,再向宇乃女士坦言一切。
  她背著小小的行囊,從不淨門【註43】出出城。她向門衛行了一禮,快步離去,這時有某個東西停向她肩頭。
  「是一隻和麻手指差不多大的小壁虎。」
  應該是原本攀附在城外石牆或牆壁上,剛好掉落吧。
  「壁虎號稱是家中的守護神,所以不能欺負牠。麻以手指拈起牠,放向護城河邊的地面上。」
  壁虎馬上又爬向阿清右腳的腳背上。在草鞋的鞋帶間,以牠的短腿站立,仰望阿清,兩隻前腳頻頻做出互搓的動作。
  這是什麼動作呢?是在討東西吃嗎?阿清想到這裡,猛然一驚。
  「這隻壁虎好像是在向麻膜拜。」
  一國大人說過的事,條然從腦中掠過。
  ――外祖父和母親大人也一樣。不知道他們現在人在哪裡,是在地獄,還是在那一帶徘徊呢?
  「麻當場蹲下身,抓起壁虎放在手掌上。」
  阿清壓低猛魔聲向壁虎詢問:
  「您是瀧澤新右衛門大人嗎?還是瀧夫人呢?」
  壁虎那像黑點般的小眼珠,定睛凝望著阿清。
  ――慚愧。
  傳來這個聲音。阿清頓時慌了起來,這時壁虎從她手掌躍下逃離。
  「麻一時愣住,張大嘴巴呆立原地,連門衛看了都覺得奇怪。」
  阿清急忙向門衛行了一禮,逃離現場。她再度有股想哭的衝動,但她咬牙忍了下來。
  「現在沒空流淚,麻得振作一點,好好幫助一國大人和瀧澤家的諸位才行。」
  雖然阿清之前對一國大人那樣說過,但她還是不能隨便使用猛魔聲。隨便向猛魔叫喚是很危險的行徑,所以阿清前往朝日村。
  「麻想見寺家的老夫人。」
  富次郎大為吃驚,「咦?您離開村荘後,已經過了幾年?就算老夫人再怎麼長壽,也早過世了吧……」
  「堂哥,你悟性真差。」
  阿近呵呵輕笑,阿清也跟著笑了。
  「是的。麻是想叫喚老夫人的猛魔,借用她的智慧。」
  寺家別說是老夫人了,就連船東也已過世,換年輕一代接手。前任船東的長男,亦即現任船東,仍記得「海濱搜刮者」忠二郎的女兒阿清,當初阿清引發的那場海亡者風波,他也沒忘。
  ――老夫人在臨終前特別吩咐,對汝不得怠慢。
  他很爽快地請阿清走進寺家的佛堂。
  ――大家才在想,猛魔聲的阿清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結果汝就自己回來了。雖然已有了年紀,但倒是別具風韻呢。
  ――看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是想召喚老夫人的猛魔嗎?
  ――既然這樣,那瓦還是迴避一下吧。可別連瓦爹的猛魔也一起喚來啊。
  船東哈哈大笑,步出佛堂,阿清朝他的背影深深一鞠躬。此刻地才明白老夫人的權威影響力有多深。
  「走進佛堂一看,在一個比衣櫃還大的巨大黑漆佛龕裡,擺放了寺家歷代船東和老夫人的牌位。麻將燭台的蠟燭全部點亮。亮如白書。」
  阿清在佛龕前端正坐好,雙手合十,悄悄發出猛魔聲。她誠心傾訴,希望聲音能滲入地下,一路傳向冥府。
  「麻行了一叩首後,剛才點亮的燭從旁邊依序熄滅。」
  每熄去一根燭火,就會發出「啪咕啪咕」的聲響。既不像東西爆開來那般尖銳,也不像是拍打的聲響。
  「在蠟燭全部熄滅前,我一直仔細聆聽那個聲音,接著才恍然大悟。」
  以前老夫人告訴阿清關於猛魔聲的事情時,她的牙齒幾乎都已經掉光,說話時不時會從嘴巴漏氣。聲音聽起來就像「啪咕啪咕」。
  「麻認為老夫人已明白麻的意思,心中很是開心。」
  接下來佛堂裡沒有進一步的情況發生,於是阿清便告辭,返回老家。
  「沒想到家裡的人都知道麻進城服侍加代公主的事。」
  都誇阿清出人頭地。
  「笹間屋的老闆不時會寫信給麻爹。濱忠現在生意興隆,麻爹也長肉不少。」
  原本的破屋,現在也多處改建,住起來相當舒適。阿清在房裡睡了安穩的一覺。
  「麻爹睡在麻身旁,說是要防範麻說夢話,不過他整晚鼾聲如雷,著實折騰。」
  半夜時分,阿清耳畔聽見「啪咕啪咕」的聲音,醒了過來。
  「寺家老夫人就出現在麻身旁。」
  阿清坐起身,與老夫人近距離面對面,發現老夫人全身顏色淡薄,可以透過她的身體看到對面的景物。
  「看到麻爹打鼾的睡姿,麻覺得有點難為情。」
  阿清以猛魔聲悄聲交談,老大人則是像平時一樣開口說話。與其說她音量小,不如說是聽起來感覺很遙遠。
  「麻們在交談時,她的身影不時閃爍,時隱時現。」
  無法碰觸她的身體,阿清試著伸手摸向老夫人所在的位置,就只感覺到一股涼意。
  「麻當時心想,這真的是亡靈。」
  老夫人對阿清說:
  「為了讓一國大人出城,讓他得到解放,而要找尋適合的容器,也就是要一國大人附身在某個東西上。」
  這種事不能隨便看待――遭老夫人訓了一頓。
  「活人不能當亡靈的容器。若是強行拿活人當容器,則亡靈會變成附身靈,被附身者若稍有差池,將就此發狂。」
  ――話雖如此,讓二儲君的亡魂附身在動物身上,更是不忠不義之舉。
  「瀧澤新右衛門大人轉生為壁虎,至今仍緊貼在花兜城外。想到他的不幸遭遇,就益發覺得要讓一國大人附身在非人的動物身上,實在萬萬不該。」
  照這樣看來,不管一國大人再怎麼生氣地說「瓦不是物品!」但能充當他容器的,仍舊得是某種「物品」。
  「老夫人告訴麻,眼下只能找尋與亡靈有關係的物品,亡靈擁有強烈愛恨執著,或是特別拘泥的物品。」
  順著這條線索去思考後,阿清只想到畫有紙糊犬圖案的便盆。
  「還有,不管一國大人再聰明,終究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他應該還不太明白「沉迷」、「執著」是怎樣的心情。」
  因為這不單純只是好惡。
  「老夫人說,最好還是由麻主動找出適合的物品,試著詢問一國大人是否中意,看他會不會動心。」
  人偶可以嗎?他是男孩,武士人偶應該會喜歡吧? 如果是繪畫呢?請某位厲害的畫師畫下一國大人的畫像,應該也不錯吧?
  「麻也提了很多意見,但就在麻們交談的過程中,老夫人的身影變得愈來愈淡。」
  ――阿清,到此為止了。麻已是冥府之人。不能隨便回應汝的召喚。
  「麻回她說,別這麼無情嘛。」
  ――要動用汝的智慧,巧妙運用汝的猛魔聲。
  老夫人如此告誠後,就像燭火熄滅般,倏然消失,現場只留下些許寒氣。
  「麻一夜無法成眠。」
  天還沒亮,家裡的人們都已起床忙碌。阿清來到海邊。村民全聚在這裡,為牽罟做故準備。
  「牽罟是駕船出海每繞一圈後,從海邊往陸上拖網,有的是靠一艘船作業,有的是靠兩艘船作業。」
  阿清當初還住村裡時,都靠一艘船拖網。現在當地的三家船東,全都是派兩艘大船出海拖網。聚在海邊率罟的人數也增加了。她離開村莊的這段時間,村莊變得更富裕,所以濱忠也跟著生意興隆。
  「這也全是因為惠比壽藩一切太平,大黑家的主君治理得好。」
  為了守護惠比壽藩的太平,一國大人小小年紀就丟了性命。
  不該有這麼不合理的事。得解救他才行。一想到這裡,全身便湧現幹勁。
  謝過這一夜返鄉的款待後,阿清離開老家,來到昔日遇見那隻人眼海鷗的斷崖上。
  「當時親切關照麻的猛魔大人。」
  她順著海風,以猛魔聲叫喚。
  「麻是朝日村的阿清。麻這次又要來借重您的智慧了。為了解救花兜城的一國大人,麻在找尋東西。請告訴麻該去何處找尋。」
  她一再叫喚,但什麼事也沒發生。晚秋的海面顏色漸深,空中的卷積雲隨風飄動。
  她沮喪的轉身,開始走下斷崖。臉煩碰觸了某個東西,是個極為細微,肉眼看不見之物。
  她以為是自己想多了,繼續前行,結果又碰觸到了。這次是掠過她的嘴唇,甚至一路飄向她下巴。
  阿清伸手觸摸,湊向眼睛細瞧,發現是比頭髮還細的蜘蛛絲。就在她細看的這段時間、又有其他蜘蛛絲陸續纏向她的額頭、臉頰、鼻頭。
  她抬頭環視四周,發現有一大群身體呈平透明,比指甲還小的蜘蛛,一面吐絲,一面乘風在空中交錯。
  阿清一時看傻了眼。在秋陽的照耀下,無數的蜘蛛發出七彩光芒。那幕景象好似彩虹破碎四散一般。
  這成群蜘蛛各自像在歌唱般低語。在阿近的臉龐和身邊四周穿梭,不斷向她叫喚。
  (阿清)
  (哆哆嗶〜)
  (猛魔聲的掌便盆者)
  (快去找)
  (哆哆嗶〜)
  (來找瓦)
  (哆哆嗶〜)
  (讓聖潔的靈魂棲宿)
  (哆哆嗶〜)
  (來找瓦)
  (哆哆嗶〜)
  「咚哆嗶〜」不是什麼話語,聽起來像是樂器的演奏聲。似乎是鼓聲和笛聲。
  阿清追著那成群飛翔的蜘蛛,在牠們的引導下往前跑,來到通往朝日驛站的道路上。阿清毫不猶豫地往客棧町而去。
  唯一的線索就是「哆哆嗶〜」和「蜘蛛」。她從笹間屋的五兵衛和阿陸住過的客棧開始,挨家挨戶地向每一家客棧打聽,儘管遭人嘲笑、引來狐疑的眼光、讓人覺得噁心,她都不在乎。她不斷詢問,有人知道「哆咚嗶〜」這種樂音嗎?有誰知道惠比壽藩內,和「蜘蛛」有關的場所或東西是什麼嗎?
  客棧町龍蛇雜處,是各種消息的集散地。
  眼看夕陽西下,阿清的聲音變得沙啞,再這樣四處問下去,恐怕會不小心發出猛魔聲。正當她打算放棄時,遇到了一名行商客。是在遠州一帶沿路叫賣藥材的老翁。
  「咚哆嗶〜?」
  這音調應該是某個人偶劇團的奏樂聲吧。
  「是來自三河的巡迴劇團,每年到了收割的時節,就會在惠比壽藩内巡迴。瓦見過他們幾次,也看過他們拿手的戲碼。」
  據說那的戲碼叫《收伏大蜘蛛》。
  「原本是源賴光收伏大蜘蛛的一的戲,但他們去了許多地方,將原本的主角改換成當地藩主的祖先來演出,大獲好評。」
  在惠比壽藩內演出時的劇本,是由昔日以槍術高手的威名享譽四方的大黑家第一代藩主,手持名槍「雷光」,收拾帶來瘟疫的醜惡大蜘蛛。
  就是它!阿清高興得幾乎要跳起舞來。
  「那個劇團今年也會來嗎?現在人在哪裡?」
  「這個嘛……很不巧,瓦今年沒遇上他們,這瓦就不清楚了。」
  那個劇團配合惠比壽藩內各處村莊的收割時節,四處巡迴,不過,允許搭建舞台的場所似乎每年都不同。
  「咚咚嗶〜這個樂音,以及畫有大蜘蛛的綠色旗幟,是他們的標記。」
  聽到這個消息就夠了,阿清在朝日驛站做好旅行的準備,走向幹道。
  哆哆嗶〜
  她逢人便問。
  哆哆嗶〜
  遇到猛魔就問。
  他們月初時會在某個村莊待過。
  去年的這時候,曾在某個村莊見過。
  她走到腳底長繭,草鞋磨破,還是一路追查該劇團的下落。幾乎都露宿野外,時常有一餐沒一餐。
  哆哆嗶〜
  在森林裡遇見的猛魔,呈山犬的姿態,有一雙像炭火般的烟烟雙眼。
  「大蜘蛛往北去了。」
  哆哆嗶〜
  和阿清一起在路旁的地藏祠堂裡躲雨的旅人告訴她:
  「哦,那個劇團曾在東方海邊的驛站待過。」
  哆哆嗶〜
  在客棧後門向女侍詢問後,對方回答:
  「收伏大蜘蛛的人偶劇團?那的戲相當精采。上個月中旬他們離開這處驛站,說要沿著幹道往南行。」
  哆哆嗶〜
  某天她在分岔路上不知該往哪兒走,備感疲態,不經意嘆了口氣,結果不知從哪兒又飄來那群閃著七色光芒的蜘蛛。
  (來找瓦)
  (阿清)
  (別放棄)
  哆哆嗶〜
  當她好不容易追上劇團,發現那飄揚的綠色旗幟上,繪有身體黝黑,外加一對金色眼珠的大蜘蛛圖畫時,已經耗時整整一個月。這個劇團結束在惠比壽藩內的舞台表演,正準備離開惠比壽藩。溫暖的惠比壽藩也已秋去冬來,每個村莊的收割慶典都即將結束。
  劇團人員拆除舞台,將行李裝上拉車。阿清看到那演出中使用的巨大紙糊蜘蛛。幾平和馬匹一樣大,可能是無法直接載運,已先將它的八隻腳拆下。身體裡頭完全空洞。
  不過,這模樣實在是既醜陋又可怕。全身有稜有角,與其說像蜘蛛,不如說像是那噁心的灶馬
  謠傳一國大人就是遭此詛咒的灶馬。
  加代公主害怕的灶馬。
  這劇團的團長是一名身高逾六尺【註44】的大漢,那光禿的腦袋上有蜘蛛的刺青。如果是平時,絕對不會想靠近像他這樣的人。
  但阿清並不畏怯。反而是團長見到因不斷趕路而面容憔悴的阿清,被她那緊咬不放的氣勢震懾。
  「妳說妳一直在找我們?」
  「是的。麻一直在找濃們,希望濃們一定要到城下演出。」
  「像我們這種粗俗的人偶劇團,城下的客人是不會賞光的。」
  「沒這回事。麻在追查濃們劇團的過程中,在各地聽聞許多濃們的風評,大家都對濃們讚譽有加。」
  阿清(隱瞞自己的身分是掌便盆者)告訴對方她是加代公主的貼身女侍,剛好在告假外宿時聽聞劇團的風評,因為公主很怕灶馬,不敢靠近灶馬會出沒的地方,對此相當困擾,所以公主一定會很喜歡這的收伏可怕大蜘蛛的戲碼。只要她說明此事,提出請求,請鈴夫人向主君說情,就能獲准在城下搭建舞台。她口沫橫飛,極力說服對方。
  「團長,這女人很可疑。」
  「要是被這個女人騙了,那多沒面子啊。」
  「別理她,我們走。」
  「為了準備過年的舞台搭建,得開始維修人偶和紙糊道具。」
  在看起來脾氣古怪的團員你一言我一語地指責下,團長面有難色地陷入沉思。
  「妳叫阿清,是吧,妳是從哪兒來,一路上又是怎麼找尋我們呢?說來聽聽吧。」」
  阿清回想自己一路走來的經過,如實詳述後,團長大感驚詫。
  「妳繞了好遠的路啊。」
  阿清請團長讓她看地圖,看過之後,連她自己也大為吃驚。過程中不時與劇團擦肩而過,有時甚至還反向而行。
  「因為一直是邊走邊打聽,所以有時也會走向錯誤的方向。」
  「妳沒累倒在山中,可真不簡單。」
  迷路時就借助猛魔的力量,請雙眼炯炯如炭火的山犬幫忙――這話當然不能說。 「麻一心只想著要讓公主欣賞濃們的人偶劇,就此前來。在藩內演出時,第一任藩主會揮舞著雷光,守護惠比壽藩的子民,對吧?」
  團長抬起大手,撫摸著自己光禿的腦袋,沉思了半响,最後開口道:
  「就相信妳一回吧。」
  這次阿清真的高興得跳了起來,不過團長潑了她一桶冷水。
  「為了謹慎起見,我得先說一句,蜘蛛和灶馬可不一樣哦。」
  在提早一步啟程前往城內前,阿清請團長讓她見識一下戲裡收伏大蜘蛛的武士大人。那是一尊年輕武士,模樣威風凜凜。團長說,操偶師都會站在後方,不過這齣戲碼他都會親自操控這尊武士人偶。
  「加代公主一定也很喜歡這尊武士人偶。」
  阿清說。
  一國大人也會喜歡吧。這尊武士人偶扮演的是大黑家的祖先。要作為花兜城城主的容器,這尊人偶再適合不過了。
  抵達花兜城後,阿清先向毛碌老師和宇乃問候,由於一時太興奮,當他們問到「阿清,妳爹現在狀況如何?」她這才注意到自己完全忘了這件事,大大慌張了起來。
  「嗯,巡迴表演的人偶戲團,是吧。」
  「我覺得沒必要特地安排公主欣賞。」
  兩人沒什麼意願,但令人驚訝的是,鈴夫人聽聞此事後,竟顯得興致昂然,還說她覺得很懷念。
  「小時候我曾坐在家父的膝上,欣賞巡迴表演的劇團演出《義經千本櫻》這齣戲碼。」
  對了,鈴夫人人稱蜜柑夫人,她至今仍保有往昔那帶著濃濃土味的純樸回憶。阿清由衷感謝這樣的命運安排。
  而最重要的加代公主,在睽違多日後,用手指文字與阿清交談,在得知有這麼一齣描述第一代藩主收伏可怕大蜘蛛的人偶戲,而且那尊年輕武士的人偶模樣俊俏,威風凜凜,公主回答:
  〈雖然可怕,但我想看。〉
  
  這樣一來就好談了。她請鈴夫人去向主君「央求」,那個劇團因此獲准在城下設立舞台表演。
  阿清的步履也變輕盈了,她朝便盆放置處走去。
  「一國大人,麻是阿清。麻回來了。」
  一國大人沒現身。
  「麻找到您會喜歡的容器了。請您現身吧。」
  一片悄靜。擺在層架上的便盆也沒動靜。他是生氣,還是在鬧彆扭呢?
  「這樣啊,口說無憑,無法博取您的信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請您稍候。」
  這場表演始終都是因此夫人的「央求」才獲准,所以主君一概不過問。鈴夫人和加代小姐會前往看戲,要是舞台搭建得太簡陋,那可是萬萬不可,於是還撥給了一筆準備金,不過這並非由藩內的金庫支出,而是鈴夫人自己掏的私房錢。也就是她娘家出的錢。
  團長相當高興,四處向人宣傳,說這場表演是鈴夫人特別安排。而在城下,人們對第一代藩主揮舞名槍的動作戲所抱持的期待,以及請劇團來表演的鈴夫人聲望,也不斷攀升。
  這樣的結果對阿清來說,如果每件事都歡欣雀躍的話,那她勢必得整天跳個不停了。她盡可能想多幫點忙,於是為了短暫停留城下的劇團,她攬下煮飯、洗衣、採買等差事,賣力工作。雙方每天打照面,一開始還顯得有點生疏的劇團成員,也漸漸開始認同阿清,當她在一旁參觀成員維修人偶、紙湖道具、大小道具時,他們還會對阿清說,「妳幫我一下」,請她幫忙。而她就是在這時候接觸戲劇中使用的紙吹雪和血糊。
  就這樣,鈴夫人與加代公主前往欣賞的表演,決定只在臘月十一的前三天演出。她拿著為了這場表演印製的全新傳單,來到城內的便盆放置處。
  「一國大人,麻是阿清。」
  請看――她高高舉起傳單。
  「這是人偶劇。劇情是這裡所畫的武士人偶收伏危害恵比壽藩百姓的大蜘蛛。」
  阿清滔滔不絕地說出她自己親眼所見之物、親手碰觸之物、武士人偶的作法與操作方式、紙糊大蜘味的可怕、操偶師用絲線和木棍操控那八隻腳的巧妙技術、名槍「雷光」那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舞台道具的逼真性。
  一國這才從便盆層架後方探出頭來。
  「這張傅單上畫的是一隻黝黑又毛茸茸的蜘蛛,不過實際上的紙糊大蜘蛛與那討厭的灶馬長得很像。似乎還會蹦蹦跳,感覺既討厭又噁心。麻雖然只看過他們平時的練習,但扮演第一代藩主的年輕武士人偶,那厲聲吆喝,揮舞長槍收伏怪物的模樣,看了教人直呼痛快。」
  她熱中的模樣,似乎也令一國大人為之心動。他緩緩現身,朝阿清高舉的傳單湊近。
  阿清,汝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事?」
  「瓦不能出城去看戲。」
  「所以麻會請他們將人偶帶進城內。」
  阿清早有盤算。
  「等表演結束,團長會前來向安排演出的鈴夫人道謝。」
  當初決定要撥給準備金時,團長便請求道,「如果夫人肯賜見的話,請務必代為引見」,並獲得允許,所以阿清馬上在一旁慫恿,「既然這樣,就讓夫人就近看武士人偶,您覺得如何?」
  「麻有猛魔的智慧,辦事絕不馬虎。」
  「哼,不過出一越趟遠門罷了,就開始跩起來了。」
  「真是對不起。」
  「要是公主不喜歡那齣戲怎麼辦?要是她看到那隻像灶馬的紙糊道具嚇哭了怎麼辦?」
  「收伏怪物的劇本非常精采,所以只要一路看到最後,任誰都會感到既開心又興奮。公土一定也會喜歡的。」
  一國大人又哼了一聲,一樣是那頑固又彆扭的聲音。
  「當天請您像之前一樣,躲在加代公主的影子中。接著您進入武士人偶內之後,因為裡頭是很黑暗的空間……」
  「知道了啦。區區一個掌便盆者,別對我下指導棋。」
  「真的很對不起。」
  不該高興得太早。阿清微微縮起身子,一國大人復又回到層架後方暗處。
  接著他朝阿清背後低語:
  「聽說鈴夫人因為這場表演,聲望提升了不少。」
  就算是在城內,於內院服侍的官差和女侍也都在傳聞此事。
  「大家都說很期待那齣戲,為此歡欣不已。」
  瓦很擔心――一國大人低語:
  「在藩國,鈴夫人要是太受領民愛戴,也許會惹惱江戶的正室。」
  阿清為之心頭一震。
  這不過是巡迴劇團演出的人偶劇。不是和藩政或人事有關的大事。儘管如此,想到自己和瀧澤家遭遇的悲慘命運,一國大人還是隱隱感到不安。
  「這場表演,主君一概沒過問。
  毛碌老師也說,主君不會一同觀賞。主君說,人偶劇是女人和小孩子的娛樂。
  「邦一不看戲嗎?」
  說完後,一國大人呵呵輕笑。
  「他倒是挺清楚的嘛,瓦對他刮目相看。」
  阿清,汝也別太高興。一國大人展現城主的威嚴如此叮嘱後,就此消失。
  演出舞台搭好了氣派的觀眾席,鈴夫人和加代公土蒞臨時的各種安排也都處理妥當,表演即將開始。阿清並未刻意叫喚一國大人,一國大人也都沒現身。
  
  
  一國大人,大家都很喜歡的那的戲的主角,就是那。人偶啊。
  第一天和第二天,收伏大蜘蛛的人偶劇都盛況空前。感覺彷彿住在城下的男女老幼,個個都手裡握著買門票的錢在排隊。
  到了第三天,鈴夫人和加代公主蒞臨觀賞。觀眾席與周圍的高處觀看席,都有藩士嚴密把守。擠在黄土地面上的觀眾,在開幕表演前一直都為鈴夫人和加代公主喝采。
  「麻是站在舞台後方觀賞。」
  阿清在黑白之間說道。故事已逐漸來到尾聲,現場空氣為之緊繃。
  「三天演出了六場,而鈴夫人與公主觀賞的這一場表演得特別成功,團長保住了面子。」
  扮演第一代藩主的年輕武士人偶,依序斬斷大蜘蛛的八隻腳,最後一槍貫穿其身驅,然後一腳踩在上頭展現英姿。舞台下的觀眾紛紛拍手叫好,鈴夫人和加代公主也看得眼睛發亮,雙類泛紅。
  「就這樣,團長終於得以順利帶著人偶到城內拜見鈴大人,對吧?」
  富次郎催促阿清往下說。
  「是的,一切都照計畫進行。」
  阿清緩緩頷首。
  「在夫人的房問裡,麻守在走廊邊,但麻知道。」
  一國大人就躲在加代公主的影子裡。
  「因為有個短暫的瞬間,一個不是公主的影子朝我揮手。」
  夫人和公主都誇讚那齣戲表演得很精采,慰勞團長的辛勞。那興奮的模樣讓人看了也跟著嘴角上揚,而替公主翻譯手指文字和手語的碌山老師則是忙得滿頭大汗。
  「麻在心中賣力叫喚。」
  一國大人,大家都很喜歡的那齣戲的主角,就是那尊人偶啊。」
  「那是最適合一國大人的容器啊。」
  然後阿清確實看到了。有一團影子從加代公主的影子中分離出來,就像流動的油一樣,移往團長雙手捧著的武士人偶。
  「那同樣也是轉瞬間的事。」
  日暮時分,紅色的夕陽餘暉從窗戶照進屋內,有幾盏燈已經點亮。因為現場有毛碌老師、宇乃夫人,以及眾家臣,人和物的影子眾多,影子在地上延伸出的方向也都不同。
  「拜此之賜,沒人發現一國大人影子的動作。」
  一國大人進入武士人偶體內。
  團長小心翼翼地抱著武士人偶出城了。
  一國大人能離開這個花兜城了。
  「麻不必前往便盆放置處,便已經確認這件事。」
  團長離開後,過了約兩刻鐘(三十分鐘)。鈴夫人、碌山老師、宇乃夫人仍興緻勃勃地聊著那齣戲,這時加代公主當著大家的面說道:
  「母親大人,我好開心呢。」
  公主相當開心,伴隨著呼氣,同時發出聲音。
  「整個房內頓時引發好大一場騷動。」
  加代公主的聲音恢復了。一國大人得到解放了。漫長的悲傷終於結束。
  「咚咚嗶。」
  阿清像在唱歌似的,加上節拍,接著往下說:
  「隔天一早,麻到劇團那裡查看。他們說接下來得趕往三河,正忙著整理。」
  阿清一邊幫忙,一邊趁別人沒注意時,以猛魔聲朝那些包裝好的大小道具叫喚:
  「一國大人、一國大人。」
  武士人偶會以絲網和絲棉包覆,裝進氣派的木箱裡,展開旅程。阿清東張西望,找尋之前會見過幾次的木箱。
  從劇團的某個貨車中傳來一個叫喚聲。
  ――阿清,瓦在這兒。
  那個貨車上鋪了好幾層草蓆,外頭以麻繩捆縛。掀開草蓆一看,露出一個以黃色的油紙包裏的東西。
  「那東西麻也會經見過。」
  劇團會拆解那隻紙糊大蜘蛛的腳,以油紙包覆搬運。阿清會親眼見過它包裝和開封。
  「身體的部分以油紙包覆,為了防止它被壓扁,特地收在木框架裡。木箱和它的八隻腳都堆放在同一台貨車上,縫隙裡都塞滿了東西。」
  ――阿清,聽得到嗎?
  「一國大人的聲音,竟然是從載著紙糊大蜘蛛的貨車上傳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阿清大感困惑,一國大人朝她笑道:
  ――用不著驚訝,這個怪物很適合我。
  「一國大人對麻說……」
  ――託汝的福,瓦才得以離開花兜城。瓦要向汝道謝。
  不過阿清,比起扮演第一代藩主的武士人偶,瓦更適合這隻大蜘蛛。
  這隻怪物才是瓦的容器。
  就算長得醜也行,長得可怕也無妨。
  每次這個劇團出訪各地演出那的人偶劇時,這隻怪物就會被地方上的豪傑收伏。被人斬殺,大卸八塊。
  瓦認為這樣正好。和劇團一同旅行,將地方上的災禍往瓦身上攬,成為受罪的替身。
  一再被人斬殺,讓人為牠的滅亡慶祝。那些在人們的憎恨、嫌棄下消失的礙事者、邪惡之物的怨恨和悲傷,瓦會加以吞噬。吞噬之後,加以淨化,就以這個方式來守護世上的云云眾生吧
  ――這比藩國的城主還要偉大得多,瓦要成為這樣的人物。
  「如何啊,阿清,佩服吧。他說完後,開心地哈哈大笑。」
  訴說此事的阿清,眼角微微泛淚。
  「聽聞他如此堅定的決心,麻明白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
  阿清低頭行禮,目送劇團離去。旗幟翻飛,貨車發出嘎吱聲響,一路吹響著「哆哆嗶」的樂音,逐漸斬遠去。
  「公主的聲音已經恢復,所以麻在花兜城的工作也結束了。」
  阿清返回笹間屋。在鈴夫人的特別惠顧下,店裡生意更加興隆,忙得不可開交。
  「完全無暇細想自己未來的出路,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
  過了約半年,一椿婚事意外找上門來。
  「對象是笹間屋的一位熟識,要麻嫁他當續弦,雖然麻當時早已沒有嫁人的意願。」
  但店主夫婦相當熱心地談妥一切,麻便與現在的夫家結緣。
  「小犬是前妻所生,和麻沒有血線關係。有個這麼孝順的兒子,麻實在受之有愧,麻丈夫過世後,他對麻一樣孝敬。」
  儘管猛魔聲變得沙啞,召喚猛魔的力量也衰退,成了一名老婦,但阿清仍不時想道:
  「一國大人現在仍在這片天空下的某處。」
  躲在大蜘蛛裡面,四處旅行。
  從北國前往南國,雲遊諸國。春天穿過森林花海,夏天走在如雨蟬聲下,秋天走過紛飛落葉,多天走在刺骨冰雨中。
  所到之處,人偶劇團都會上演年輕武士收伏怪物的那一幕,接受觀眾如雷喝采。
  「一國大人就在那隻醜陋的大蜘蛛怪物體內,望著人們開心的面容。耳聽眾人的歡笑聲。光是想像那一幕,麻也跟著感到幸福。」
  ――阿清,瓦現在一樣仍舊遵照約定,持續吞噬這世上的邪魔。
  說完故事,歇息了一會兒,阿清的兒子前來迎接。雖然沒血緣關係,卻很孝順的這名兒子,是入贅美濃屋的女婿房之助,他再次恭敬的向阿近與富次郎行了一禮,細心照料著阿清,帶她離去。
  阿近心不在焉地坐著,一時還不想離開黑白之間。富次郎向她喚道:
  「怎麼了?妳在流淚呢。」
  她為之一驚。伸指觸摸自己眼角,確實因淚水而潤溼了臉頰。
  「……因為今天的故事太感人了。」
  「嗯。我也有同感。」
  真是個好故事――富次郎說:
  「他們的人生真精采。阿清女士和一國大人都是。」
  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這天,富次郎草草吃完晚餐後,便一直窩在房裡,到半夜仍點著燈沒睡。隔天一早,阿近在他的叫喚下前去。
  「原本想趕著昨天完成。」
  他攤開那張筆墨畫。
  畫面右側,盤踞著一隻活像灶馬,看起來頗為駭人的大蜘蛛。因為體型巨大,只看得到半邊。
  「因為要是把它整個畫出來,就太沒意思了。」
  在隨意擺出的一隻腳上,坐著一名個頭矮小的光頭男孩,以背示人。是一國大人。
  「原本想讓他手裡拿著東西。妳覺得拿什麼比較好?」
  原來如此。右手舉至臉部高度的一國大人,手中拿的東西還沒畫。
  「還有,我想添加遠方的景物。我想了想,還是畫一國大人的故鄉毛戶村比較好。一處開滿杏花的地方。」
  阿近思考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還是畫大海好。」
  「大海?」
  在外海上,浮泛著拖網的漁船。阿清出生長大的朝日村。
  「隔著海灣,還能遠遠望見花兜城的天守閣,這樣也不錯。這樣會不會畫得太
  講究?」
  富次郎發出沉聲低吟。
  「我再好好構思一下。」
  接下來數日,阿近一直滿懷期待。
  「畫好了,妳來看一下。」
  富次郎叫喚阿近,阿近也喚來阿勝。
  「好了,快點展示吧。」
  畫中的一國大人,右手拿著草葉笛。正抵向唇邊,準備吹響。
  遠處描繪著汪洋。
  「劇團正準備下坡往朝日村所在的海濱走去,在山路上稍事休息,一國大人俯瞰著眼下這片遼闊的海濱和村莊。」
  海上的漁船與朝日村的人家,如果全畫進這幅畫中,顯得太過雜維亂,所以就此略去。也沒畫花兜城,
  「我認為這樣就很不錯了。」
  阿勝瞇起眼睛細看看,大加讚賞。
  「多美的景致啊。」
  一國大人接下來準備走下山路,造訪阿清的故鄉。他們的演出在朝日村一定也會大獲好評,博得滿堂彩。村裡的男孩爭相模仿年輕武士的動作,以此為樂。
  遠處的海平面上掛著一抹浮雲。好像有什麼在雲端上。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形狀。
  「啊,是海鵬!」
  「沒錯,是擁有人眼的海。。」
  阿勝仔細端詳了半响後,一臉佩服地吁了口氣,恭敬地高舉起這幅畫。
  「那麼,就由奴家代為妥善保管吧。」
  阿勝那逗趣的模樣,引人發噱。
  
  註19:「神無月」時,日本全國的八百萬神都會暫時離開崗位,前往出雲參加神明會議。
  註20:祝賀或歡迎時,撒碎紙片的一種做法。因為像飄雪,因而得名。
  註21:一種禮服様式,布面為黑色或單色系,以金銀刺繡或金箔呈現斜向圖案。
  註22:採横絲和縱絲交織而成的一種紡織品。
  註23:條紋圖案的一種,粗細和顏色採不規則排列。
  註24:三途川,亦即中國人所說的「忘川」、「奈河」。三途川旁有位奪衣婆,會將死者衣服取下,掛於樹上視其輕重,探知死者生前為善或作惡。
  註25:金鳄燒的簡稱,由於外型與武士刀的刀鳄相似,因而得名。
  註26:直屬於幕府將軍,奉祿一萬石以上的武家。相當於中國的諸侯。
  注27:香道中,焚香時用來擺放道具的層架。
  註28:板血的日文念作いたち,與鼬的日文同音。
  註29:指譜代大名,是昔日關原之戰前,便臣服德川家康的非親族大名。
  註30:日本城堡中最高、最主要,也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具有瞭望、指揮的功能。
  註31:江戶時代,身分為町人,在町奉行底下掌管民政的官差。
  註32:供奉祖先墳墓和牌位的寺院,稱之為菩提寺。而向寺院捐獻金錢的人家,稱作檀家。
  註33:在日文音同「耄碌」,為「老糊塗」的意思。
  註34:便盆的日文假名。
  註35:かい是漢字「貝」的日文假名。
  註36:漢字「清」的日文假名
  註37:在主君身旁負責各種雜務的近身侍衛,
  註38:灶馬的日文假名。
  註39:在主君身旁服侍的要職,地位僅次於老中。
  註40:男子五歲時,舉行慶賀「開始穿裙褲」的儀式。
  註41:原文為毒味役,是專門試吃確認有無毒物的職務。
  註42:掌管金銀、衣物、用品的出納、賞賜的職務。
  註43:設於武家宅邸後方的小門,用來運出屍體、罪犯、水肥等。
  註44:約一百八十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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