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能開的門 - 怪奇草紙: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伍 - 懸疑靈異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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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能開的門

怪奇草紙: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伍 by 宮部美幸

2020-1-29 18:50

  
  今年冬天的第一道寒風,從神田町的街道吹襲而過。
  一早在店外四周打掃的童工新太,因寒氣而凍得鼻頭發紅。有腰痛老毛病的掌櫃八十助,頻頻發著牢騷,「要從被窩裡起床可真痛苦」。
  「啊,這個好時節可終於來了。一年當中,我最喜歡冬天了。」
  說這句話的阿民,帶領著三島屋的裁縫女工和工匠,自己也帶頭做針線,所以她常說,要是手乾裂,勾破了絲綢,那可不行。因此她比別人更注意雙手乾裂的問題,但每到冬天還是忙得雙手處處乾裂,她這個人就是這麼勤奮。
  「嬸嬸,為什麼妳喜歡冬天呢?」
  「因為能吃到熱呼呼的米飯,覺得滿是感激。」
  「娘就是這麼古怪。」
  在一旁調侃的富次郎,為了學做生意,這五、六年來一直都在其他店家當夥計。這是他回到三島屋後的第一個冬天。
  「像我就只有在春天百花盛開以及秋天楓紅如夢的這種美麗時刻,才會覺得活著真好,對現在的生活覺得心存感激。」
  阿民聞言後,毫不客氣地回道:
  「那是因為你還不懂什麼是真正的苦。我看你身體也康復了,那就別想著老待在家裡白吃白喝,再一次到其他店家修行磨練去吧。」
  富次郎原本在一家名為惠比壽屋的棉布批發商當夥計,但因為受到夥計同事間的衝突波及,身受重傷,一度甚至有性命之危,好不容易才康復。當時阿民終日隨侍枕邊看顧,還哭著說,要是富次郎有個好歹,她也不想活了。
  阿民會講出這麼不客氣的話來,其實是因為自己心疼的次子已完全康復,心中的不安已除,一時高興,才會刻意說這種反話。而富次郎也很明白母親的心思,故意做出縮起脖子,落荒而逃的模樣。
  「噢,真可怕。阿近,怎麼辦。再不快點想想自己的出路,我會被攆出三島屋呢。」
  「哎呀,堂哥,你放心。真是那樣的話,就到〈丸千〉來吧。」
  丸千是阿近位於川崎驛站的老家。
  「喜一大哥一定很高興的。」
  喜一是阿近的哥哥,富次郎的堂哥。阿近也很久沒見到自己哥哥了。以江戶市和川崎驛站的距離來看,只要有心,馬上就見得上面,所以她心想,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反而感到放心。
  「嗯,說得也是。」
  面對阿近的玩笑話,沒想到富次郎一本正經地露出思索的表情,暗自頷首。
  「不管怎樣,大哥都是這家店的繼承人,所以我改做別的生意,或許也不錯。感覺旅館業也挺有意思的。」
  大哥是長男伊一郎。大富次郎兩歲,今年二十三。他同樣出外當夥計,目前在通油町的雜貨店〈菱屋〉工作。雖然他沒像弟弟一樣遭逢劫厄,而且工作表現優異,頗受倚重,但他畢竟是三島屋的繼承人,所以也該是回來接班的時候了。
  「你又說這種話。旅館和提袋店可是隔行如隔山呢。」
  大哥在雜貨店,弟弟在棉布批發商當夥計,這是因為兩種生意都和提袋店有點關聯。
  「我就請喜一哥徹底從頭指導。為了不成為丸千的生意對手,我就到鎌倉的幹道旁開旅館吧。」
  富次郎向來個性開朗,說話逗趣,所以在談重要的事情時,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認真,還是在開玩笑。
  「堂哥,你挑一處你喜歡的地點開設三島屋的分店,全力投入提袋的生意,不是很好嗎?叔叔嫡嬸應該也是很早以前就有這樣的打算吧。」
  長男掌管本店,次男掌管分店,三島屋的生意日益興隆。這樣的遠景不是很美好嗎?
  但富次郎似乎沒這個意思。
  「爹以前是挑著扁擔叫賣,就此白手起家,我也想和他一樣,試著展開自己的生意。若不這麼做,便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
  「你是刻意要吃苦,想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嗎?」
  「嗯,我想知道。」
  富次郎頷首,莞爾一笑。
  「會說這種話,或許就是因為我還沒真正嘗過做生意的辛苦吧。」
  「沒錯,你這種說話口吻,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什麼嘛,原來阿近也是個乖孩子,真無趣。」
  富次郎鬧起些彆扭,還隨口說了一句――我索性當個讓三島屋頭疼的人物算了。
  「我爹是個生意狂,我哥則是個性一板一眼,所以我娘從沒因為家中的男人沉迷玩樂而落淚。我富次郎就親自……」
  「堂哥,你要是沉迷玩樂,我這就收拾行李,回川崎驛站去。」
  「哦,妳嫉妒啦?沉迷玩樂,又不見得一定是沉迷女色。喝酒、賭博也算啊。」
  「小少爺。」
  在一聲宛如威嚇般的叫喚下,富次郎回身而望,只見阿島從隔門後探出頭來。阿島是三島屋的資深女侍,富次郎從小就受她照顧,對她相當恭敬。附帶一提,小少爺是富次郎自己提議的稱呼。他說三島屋的少爺是哥哥伊一郎,所以我要叫小少爺。
  「剛才您是不是提到玩樂什麼的?」
  「哦,那個啊……」
  富次郎變得結結巴巴。
  「我是在跟阿近講一個功德無量的佛門故事。提到『前往樂土』。」
  「哎呀,真了不起。可惜今天太忙,抽不開身。改天也說那個故事給我聽吧。」
  阿島以此挖苦富次郎,接著對阿近說,「小姐,燈庵先生家的小廝前來傳話。說他們想帶下一位客人前來,不知道方不方便。」
  燈庵是當初開辦奇異百物語時,伊兵衛委託代為介紹說故事者的人力仲介商。此人油光滿面,長得活像癩蛤蟆,三島屋的夥計背地裡都叫他蛤蟆仙人。
  「嗯,說得也是,也差不多該準備了」
  約莫半個月前,阿近與她略感心儀的人道別。她自認並未因為此事而心傷,但叔叔嬸嬸可能是對此有所顧忌。為了不讓阿近陷入愁思中,總會不時邀她一同外出,或是派她為生意奔忙,所以奇異百物語自然也暫歇。
  阿近也不想一直這樣暫停下去。只不過,就奇異百物語的情況來說,有時說故事者所說的內容會令人惆帳良久。她並不是現在才感到怯縮,但說實話,此刻她仍提不起勁,所以一時無法做出明確答覆。
  阿島馬上察覺出阿近微妙的心情。她以爽朗的口吻說道:
  「不過,就算燈庵先生催促,小姐也沒理由照他的話做啊。」
  阿近投靠三島屋已經三年了,每天都和阿島、阿勝一起工作。就身分來說,她們之間是店主的。女與女侍的關係,但是就情感上來說,她們關係親密,猶如親人。
  「在店裡的生意方面,最近實在少不了小姐這位得力幫手,所以就跟對方說,暫時再停一陣子吧。」
  阿島往榻榻米上輕輕一拍,站起身,阿近急忙喚住她,「請等一下。那名小廝只是代為傳話,要是因此遭燈庵先生責罵,也太可憐了。」
  「哎呀,小廝挨罵,也算是工作的一環呢。」
  富次郎原本在一旁把玩著阿近用來練習針带的提袋,聞言後突然抬起頭來。
  「那麼,由我來代替阿近吧。」
  他說得一派輕鬆,一臉笑咪咪的神情。
  「由我坐鎮黑白之間,擔任驗聽者。之前說故事者前來時,我也在隔壁房間,所以我都懂。」
  「可是小少爺,您才只有一次的經驗啊。」阿島板起臉,「不能這樣就說自己都懂。」
  「啊,好痛!」
  富次郎突然抛出縫到一半的提袋,彈跳而起。
  「好痛。針刺到我了!」
  因為才縫到一半,所以還連著線的繡針仍插在布面上。阿近急忙走近,富次郎讓她看自己右手拇指的根處。
  「妳看這裡。哇,出血了。阿島,幫我拿軟膏來。」
  「真的刺那麼深嗎?」
  富次郎緊按著右手,誇張地大呼小叫。
  「好痛、好痛。」
  不管怎麼說,阿島畢竟很疼愛小少爺,她急忙從走廊上跑遠。聽聞腳步聲遠去後,阿近莞爾一笑。
  「你根本沒被刺傷吧。」
  沒出血。甚至連泛紅也沒有。
  「真的刺到了。扎了一下。」
  說完後,富次郎做了個鬼臉。
  「阿近,妳趁這個機會跟人力仲介商的小所說,請他們明天安排下
  一位說故事者吧。」
  「到時候阿島姊怨你,我可不管哦。」
  「沒關係的。如果是討阿島歡心,這可就是我的拿手絕活了。」
  接著他仔細端詳阿近。
  「沒問題吧?這次就交給我這位可靠的堂哥來處理吧。」
  阿近也靜靜端詳堂哥。富次郎是女人會喜歡的美男子,但完全沒有花花公子的輕浮。與阿近素有交誼的那三位調皮鬼,對富次郎的評語是「很像劇場裡的演員」。如果以成人的話語來解釋,意思應該是說,他雖然長得五官端正,但又帶有一點質樸。
  「堂哥。」
  「什麼事。」
  「請恕我拒絕。」
  「什麼嘛。」富次郎頹然垂首。
  「妳就這麼信不過我嗎?還是說,因為我說我都懂,惹妳不高興?我那是為了說給阿島聽,才刻意那樣說的。」
  「不是的。因為你太熱心幫我,反而讓我捨不得將聆聽者的位子讓給你。」
  這次換阿近做了個鬼臉。
  「喚,好一個壞心的姑娘啊。」
  「我才沒那麼壞心呢,這次我同樣准許你躲在隔壁房間聽故事。」
  「呵呵。妳可真是寬大為懷啊,感激不盡。」
  富次郎笑道:
  「算了。只要妳能打起精神就好。」
  堂哥真的很溫柔。外頭寒風颼颼,如果只光靠一個烤火盆,手指一樣會凍得發冷,但此時阿近心中卻興起一股暖意。
  「是。我會精神抖摟地迎接下一位說故事者。」
  燈庵老人那裡似乎已累積了不少「想在三島屋說故事」的客人。讓那名小廝帶著滿意的回答回去覆命後,隔天果真就來了一名新的說故事者。
  
  一如平時,未時(下午兩點)在黑白之間舉行。阿島帶來一位年約三十出頭,中等身材,有著一張圓臉的男子。他的舉止一看就知道從事的是招待客人的工作,動作相當俐利落。
  此人身穿色澤亮麗的正統結城縞窄袖和服。如果是店裡的夥計,想必店家來頭不小,他或許不是店內的掌櫃,但身分應該比一般夥計來得高。也可能是大路旁的小店店主,換言之,店面雖小,好互也是一店之主。
  「歡迎蒞臨三島屋奇異百物語。」
  阿近向對方問候,並說出「聽過就忘,說完就忘」等百物語的規矩,這時阿島靜靜端來茶點。今天的點心是扇形的練切【註1】和小豆沙包。隱隱透出裡頭紅豆餡的白皮,彷彿入口即化,是近來神田一帶的熱門商品。
  熱愛美食的富次郎,比客人早一步進入隔壁房間時,便像小孩似地吩咐阿島:
  「我要豆沙包,記得留我的份哦。一個不夠,要三個。」
  「我的份也給小少爺吧。」連阿勝也來討他歡心。
  擔任奇異百物語守護者的阿勝,是擁有一頭豐沛黑髮,外加纖纖柳腰的美女,但她的臉和身上都長滿了痘疤。疱瘡(天花)這種疾病遺留的殘酷痕跡,就是痘疤;但相反的,這也證明此人深受疱瘡神這位擁有強大力量的瘟神疼愛,接收其部分的靈力。
  阿勝在這處講述怪談的黑白之間,以其靈力清除那些匯聚而來的邪氣和災禍。對阿近來說,是可靠的同伴,同時也是她的保鑣,但自從富次郎加入後,阿勝還得兼任他的守護者,說來也實在好笑,令人完爾。
  話說,在面對說故事者時,就只有阿近一人。來訪者最後是暢所欲言,還是欲言又止地離去,一半得看阿近的處置而定,另一半則是看說故事者自己。
  是真心想說出一切?
  只說自己想說的事?
  或者單純只是不說覺得難受?
  這位圓臉的說故事者,朝端來茶點的阿島微微行了一禮,然後恭敬地面向小碟子上的豆沙包端正而坐。似乎看得出神。
  阿近心想,是不是有事令他感到在意,便柔聲喚道:
  「請問……是否甜食不合您胃口?」
  說故事者抬起臉來,貶了眨眼。
  「哎呀,真是糟糕。」
  他頻頻搔頭,一臉歉疚。
  「沒這回事。在下最愛吃甜食了。因為這豆沙包實在太漂亮了,一時看得入神。」
  他端起小碟子,把臉湊近,朝豆沙包仔細端詳。
  「這就像中秋的名月般,晶瑩别透,通體運圓。」
  「是的。聽說它正是以『名月豆沙包』的稱呼販售呢。」
  「噢,這令我想起小時候含著手指緊盯豆沙包瞧的往事呢。哎呀,我竟然都在講吃的。」
  男子擱下小碟子,雙手置於膝上。
  「在下名叫平吉。和內人以及丈人在吾妻橋附近經營一家名為『井屋』的飯館。」
  來過黑白之間的說故事者,不分男女老幼,各種身分職業的人皆有,說話方式各有不同、平吉說的「在下」,聽起來像「宰下」,是位談吐比較粗俗的說故事者。不過他給人一股親近感,是因為做生意的關係,還是因為他的人品呢?繼續聽他聊下去應該就會明白吧。
  「這屋號有什麼來歷嗎?」
  「哎呀呀,小姐,說什麼來歷,沒那麼高級啦。就只是因為店裡賣大碗的丼飯。」
  飯菜一起裝在大碗裡端上桌的一家飯館。
  「原本是我丈人開的店,早在三十年前,因為店裡使用小碗、小盤子,結果要清洗的餐具愈積愈多,忙得不可開交,所以立下規矩,餐具只要一個大碗就夠了,如果客人無法接受,那我們寧可不做這個生意。」
  的確,這樣的話就能大幅減少清洗餐具所花費的工夫。身為老饕的富次郎,對餐飲業知之甚詳,他或許知道這家店,不過阿近倒是首次聽聞有飯館是採這種做法。
  「聽您這麼說,是將米飯添進大碗裡,上頭再擺上配菜,對吧?」
  「是的,實在是招待不周。」
  配菜每天變換,共有兩種。常備的佃煮【註2】則有三種。兩者顧客都可自由挑選加進飯中。
  「感覺配菜的味道會滲進米飯中,相當可口。」
  平吉揮著手否認:
  「不是那麼了不起的店,小姐您這樣誇獎,實在擔待不起。因為我們唯一的優點,就是便宜又快速……」
  這時,隔壁房間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丼屋老闆,您這樣講就太謙虛了!」
  接著,與隔壁房間做區隔的拉門自行打開,富次郎探出身子。
  「關於你們店面的評價,在江戶市到處都時有耳聞。饕客之間甚至有人說,吾妻橋邊的「井屋」,他們店裡每天更換菜色的井飯,才是真正的美食極致。」.
  哎呀呀。這位老饕堂哥無法乖乖躲著偷聽,竟自行登場了。阿近以手掩面。
  「哎呀……這位是?」
  富次郎沒理會慌亂的平吉,迅速走進黑白之間,與阿近並肩而坐。隔門旁露出阿勝白皙的雙手,無聲地合上拉門。
  「抱歉。我是三島屋店主的兒子,阿近的堂哥,名叫富次郎。」
  「嘩!在下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
  平吉大為吃驚,跪著滑出坐墊外,手指緊抵著榻榻米,拜倒在地。
  「在下明白,像在下這種開飯館的粗人,實在不配踏進三島屋的廂房內,但因為有燈庵先生的介紹,這才忘卻自己的身分,前來明擾。在下絕不敢對小姐有任何冒犯,在下用語粗鄙,全是因為出身低下的緣故,絕非在下有任何惡意,還望見諒。」
  平吉一再鞠躬道歉。
  富次郎嘴巴張得老大。阿近也聽傻了眼。兩人面面相觀,富次郎率先回神。
  「請等一下,平吉先生。請您抬起頭來。」
  「不,請您見諒。」
  「如您所見,我只是個年輕小夥子,而您卻是遠近馳名的飯館老闆。而且還是我們邀請來的座上賓。您這樣磕頭跪拜,才真教我不知如何是好呢。」
  阿近強忍著笑。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啊。她一直很希望有機會將這句話搬出來用。
  「首先,您又沒做出什麼需要我們「見諒」的錯事。」
  平吉滿頭大汗,「不,少爺,您不是這位漂亮小姐的未婚夫嗎?像在下這樣的粗人與小姐面對面交談,您看了覺得心裡不是滋味,也是理所當然。」
  「啥?」
  富次郎與阿近又是一愣。
  「未婚夫?誰啊?」
  「就是少爺您啊。」
  「我剛才說我是阿近的〈堂哥〉啊。」
  堂哥。富次郎又說了一次,平吉聞言後,仍舊身子蜷縮,應了一聲「咦?」
  阿近再也按捺不住,發出略略嬌笑。
  「丼屋老闆,您可真冒失呢。」
  富次郎也笑了,平吉這才備備不安地抬起頭,來回望著相視而笑的阿近和富次郎,似乎這才明白是自己誤會了。
  「小姐,您說的一點都沒錯。」
  平吉無精打采地撫摸著自己後頸。
  「在下從小就是個冒失鬼。現在也常會聽錯顧客的餐點,以為自己已經改正了錯誤,結果卻又弄錯了。」
  現場氣氛變得放鬆不少,三個人都笑了。
  造訪黑白之間的說故事者,在和聆聽者阿近混熟之前的這個階段,各種情況都有。有人一心想將潛藏心中的祕密一吐為快,幾乎沒任何開場白便進入正題,有人則是遲遲下不了決心,一直保持沉默。也有人只是一味閒話家常,遲遲不談正題。這位井屋老闆不知道是哪一種。
  「有幸能在這種附壁龕的上好廂房裡坐在坐墊上,在下實在是無福消受啊。因為在下沒這樣的身分地位。而且這身外出服,也是向房東先生借來的,因為太緊,連呼吸都有困難。在兩位面前出糗了,真是抱歉。」
  平吉從衣袖裡取出手巾,擦拭額頭的汗水。原來這件正統結城結是借來的。
  「該道歉的,反而是我們才對。」富次郎說。
  「三島屋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只有這位阿近一人。世人都說這裡聽聞的故事絕不外傳,正是奇異百物語的獨特之處,但其實有人在一旁偷聽。」
  「這點在下一點都不在意。怎麼能讓府上的大小姐和來路不明的男人共處一室呢。」
  「謝謝您的諒解。那麼,可以請您繼續說嗎?」
  平吉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當然,兩位若不嫌棄在下的故事無趣,就請聽在下娓娓道來。」
  平吉似乎鬆了口氣。
  「坦白說,在下對小姐很抱歉,不過,有這位少爺在,在下也比較好開口說。這是在下這不成材的男人親身經歷的故事,與夫妻及親子間的紛爭有關。」
  這是在下老家發生的事……
  「呃,抱歉,在這之前,得先說明一下,為什麼在下會想講這段往事。」
  這沒什麼好抱歉的。來這裡的說故事者,大多有〈要說的故事〉以及〈說故事的理由〉。
  「在下和內人育有三子。長男今年十二歲,次男十歲,最小的是女兒,今年七歲。」
  今年七歲的女兒,今年初春時感染風寒,久病不療,至今仍咳嗽不止。
  「平時並無大礙,但要是一旦咳了起來,就沒完沒了,甚至還會直喘氣。吃下肚的飯全嘔了出來,夜裡睡不好覺,痛苦得滿臉通紅,或是喘不過氣來,臉色發白。」
  她原本就身材纖瘦,這下更是益發消瘦。
  「您一定很擔心吧……」
  「真是可憐。」
  「是啊。當時連在下都一度差點要放棄,心想,這孩子好不容易養到七歲大,眼看就要被老天爺帶走了。」
  平吉夫婦當然是竭盡所能。他們籌錢四處拜訪名醫,購買昂貴的中藥,只要是對治咳有效的符咒,他們也全都試過。
  「沒有一項有效。到最後,或許該說時間就是良藥。那年的盛夏過去,到了早晚開始傳出蟲鳴的時節,她突然就自行痊癒了。」
  「啊,真是太好了。」
  「是啊。只不過……」
  在女兒痊癒前那段時間,引發了一場風波。事情的開端是平吉的妻子,為了祈求女兒病癒,她許願要「斷鹽」
  「斷鹽,含鹽的食物一概不吃,是嗎?」
  「聽說向附近的地藏王祈願時,光只是獻上供品,雙手合十,是不夠的」
  ――我得展現決心,讓地藏王菩薩知道,我做了些犧牲,是誠心誠意的祈願。
  ――地藏王菩薩慈悲為懷,如果我斷鹽的話,他一定會同情我。這樣我的祈願就能實現了。
  「當時她雙眼堅定地直視前方,如此說道。」
  的確,街頭巷尾的人們都說,許願時承諾要斷○○,愈是艱苦難以達成,愈能向神明展現當事人的祈求有多堅定,所以相當有效。
  「在下當時覺得此事太過荒唐。要求她絕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
  面對阿近的詢問,平吉似乎倒抽了口氣,喉結上下滑動。
  「因為會有可怕的後果。在下的老家就是這樣斷了香火。全家都死了,只剩在下一人。」
  這話著實沉重。阿近和富次郎聽了,都微微身子往後移。
  「原來如此,這樣確實可怕。」
  富次郎附和道:
  「平吉先生會想要勸阻夫人,也是合情合理。結果呢?」
  「在下當時……」
  平吉開始冒汗,他的說話速度加快,而且變得吞吞吐吐。
  「沒能像現在這樣坦然地說出原因。」
  ――要是斷鹽的話,會有可怕的後果!
  「我就只是一味地朝內人咆哮。」
  見妻子一臉愁容,平吉沒跟她講道理,也沒安慰她,而是大發雷霆。
  「在下對她說,說什麼夢話啊,妳少做那些無謂的事,好好照顧女
  兒。」
  內人卻還是不肯放棄,最後我忍不住動粗。
  「雖然此舉不值得效法,但夫妻以架,這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下過去從未動手打過內人。」
  那次卻像失控一樣,大打出手。
  「接連著像這樣猛揍她。即使內人放聲大哭,在下仍舊不停手。打紅了眼,連自己也記不得了,不過在下當時好像口沫橫飛地大吼――不准跟丈夫頂嘴,我叫妳別這樣做,妳就不准做。」
  感覺不太尋常。
  「我丈人個性冷淡,沉默寡言。平時不論是在下和內人吵架,還是訓斥孩子,他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絕不插手。但這次連他也臉色大變,飛快跑來。」
  他整個人撞進平吉和他妻子中間,將兩人架開。
  「在下這才回過神來。內人上縮著身子,暗自啜泣。附近鄰居也都跑來圍觀,幫忙丈人壓制在下。鬧得雞飛狗跳。」
  猛然回神,平吉發現自己冷汗直流,就像全身潑了一桶水似的。他說當時感覺既丟臉,又難為情,彷方彿烈火焚身。
  「在下犯下了難以挽回的過錯。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然後請人朝洞口覆土,直接掩埋,然後再把土踏實……」
  「我明白您的意思。表示您很後悔,對吧?」富次郎打斷他的話,「那麼,夫人和您丈人原諒您了嗎?」
  「是的,在下哭著向他們道歉,而且我丈人和內人說,當時的你感覺很奇怪,不像平常的你,他們反而還替我擔心。」
  ――因為擔心女兒的病情,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他們人真好。」
  「她嫁給在下實在可惜。在下在她面前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由於也讓左鄰右舍為他們操心,所以平吉之後全力投入水溝的打掃工作中,妻子也在一旁幫忙。這樣不就愈來愈像賢內助,賢伉儷了嗎?
  「最後夫人沒斷鹽吧?」
  「是的,最後沒那麼做。」
  平吉的丈人建議他們每天供上井飯來祈願,而夏天過後,女兒的咳嗽痊癒,當真可喜可賀。
  「比起斷鹽祈願,地藏王菩薩當然更喜歡你們供上井飯。」
  富次郎一臉嘴流涎的模樣,說出很像老饕會說的話。真是的,這裡又不是老饕大談美食的聚會。
  「平吉先生,後來您向夫人或您文人說明自己當時生氣發狂的真正原因了嗎?」
  平吉默默搖了搖頭。
  「一直說不出口,是吧?」
  這次平吉改為默默點頭。一下,兩下。
  「所以這件事一直卡在您心中吧?」
  「小姐……」
  平吉吞了幾下口水,以拳頭拭汗,接著抬起頭來。
  「在下完全沒想到,直到現在竟然還會覺得這麼可怕。因為那已是過去的事,一切早都已經結束了。」
  過去其實也沒刻意隱瞞。只是因為那不是什麼好拿出來談的事,所以也就一直沒提。本以為就算再度想起那件往事,也不會有事。
  「然而,當內人提到斷鹽的事情時,在下突然眼前為之一黑,呼吸困難,雙膝打額,完全管不住自己。」
  什麼判斷力、男子氣概,全都抛諸腦後,而是發現了一個像孩子般恐懼怯縮的自己。
  ――我直到現在仍舊無法完全擺脫。
  平吉是老家唯一的倖存者,但現在仍被困在其中。
  「在下有幾次想向內人和丈人坦言此事。心中興起一股無來由的指望,期盼講出來之後,心情可以變得比較輕鬆。」
  但就是辦不到。
  「因為那件事太過離奇,他們也許無法相信……」
  說到一半,平吉用力搖起頭來。
  「不,不是這樣。是我不想讓這件事在家中傳開來。感覺只要我談到這件事,好像就會……將那可怕的東西引到我家中來。」
  這時平吉突然服紅了臉,一躍而起。
  「抱歉!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在下不想讓這故事在我家中傳開,但在三島屋就沒關係,在下並非打這個主意!」
  「只要講出來,就會消失。」
  阿近以凜然之姿,配上溫柔的聲音說:
  「我們也一樣,聽完這故事後,便會捨下。」
  「可是小姐,這是一個既可怕,又不吉利的故事啊。」
  「三島屋奇異百物語過去也會邀請過好幾位像平吉先生您這樣的人物。」
  有人說完故事後,放下心中的重擔。也有人在了無遺憾後,選擇一死。甚至有生靈【註3】前來說故事。
  平吉聞言後,血色從臉上抽離。
  「生……生靈?」
  「是的。所以我們不會那麼輕易受到驚嚇,對吧,堂哥?」
  「沒錯,儘管放馬過來吧。」
  富次郎一時出現眼神游移之態,阿近決定假装沒發現。
  「我們早已做好準備,不管是怎樣的故事,一概都不會受影響。請您放心說吧。」
  平吉凝視著阿近,接著視線移往富次郎。
  「少爺,真的可以嗎?」
  他似乎已看出富次郎擔任聆聽者的經驗尚淺。平吉畢竟也是位生意人,具有一眼便能識人的好眼力。
  「當然可以。」
  堂哥,你可要爭氣點啊。
  「平吉先生,請不要叫我少爺,要叫我小少爺。真正的少爺是我大哥。」
  對這些枝微未節的小事倒是很一板一眼。
  平吉理了理那件借來的外出服衣襟,雙手置於膝上,拿定主意,深深吁了口氣。
  「那麼,小姐、小少爺。」
  井屋的平古妮妮道出他的故事。
  「我老家是一間五金店,屋號為三好屋,位於先前吉原的大門通上。兩位可能也知道,那一帶有許多五金店。我老家也是其中之一。家人及住在家中的夥計,合算有將近二十人之多。工匠也常在店內進出,所以家中可說是門庭若市,好不熱鬧。」
  冒失鬼平吉,說故事的速度也相當快。也許這當中帶有一份焦急的心情,一旦開口說起改事,就想趁自己還沒感到害怕前趕緊說完。
  「說起這故事的開端,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在下的姊姊……呃,她是與我年紀最近的姊姊,是我三姊,在下有三位姊姊,三位哥哥。」
  故事中有這麼多人,如果一樣是這麼快的講話速度,馬上便會分不清誰是誰,所以阿近決定由她來主導。
  「三好屋是一家老店嗎?」
  平吉就像原本衝過了頭,被人一把拉住似的,猛然聲,接著才用力搖頭,連聲喊「不」。
  「是在下的祖父一手建立的店面,家父是第二代,在那條街道上,還算是一家新店。」
  「您的祖父和祖母,是店裡的大老闆和大老闆娘,對吧?」
  「不過,我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已經過世了,祖母也在我兩歲時駕鶴西歸。」
  「這麼說來,這個故事發生時,您家中只有您的雙親、兄姊,還有您,一共九人?」
  「是的。」
  「接下來您要說的故事,是您一家人都捲入其中的一起事件嗎?」
  之前平吉說過,他全家人都死了。
  「沒錯。」
  「那麼,事先請教一下您家人的名字或許比較好。如果您排斥的話,可以不必講真名,用太郎、次郎這樣的稱呼來代替。」
  「這樣啊,也有道理……」
  平吉的眼神游移。
  「不,還是算了。這樣的話,在下在說明的過程中會不小心忘了。我大哥叫松吉,二哥叫竹藏,三哥叫梅吉。」
  分別是松竹梅。
  「您的姊姊一樣有三人。」
  「大姊阿優,二姊阿陸,三姊阿道。」
  「如何排序?」富次郎問。
  「排序?哦,順序是松吉、阿優、竹藏、梅吉、阿陸、阿道,然後
  是我。」
  我爹娘生了很多孩子――平吉搔著頭。
  「在下上面原本還有兩個兄姊。一個出生沒多久就天折,一個則是出生的時候就死了。家母常跟在下說,要是他們也養大的話,就不會懷你了,所以你可是背負著三個人的生命呢。」
  這句話或許也帶有「你就是這麼可愛的么兒」的含意。「正因為這樣,我大哥松吉和在下相差了十八歲。感覺不像我哥,反而比較像叔叔。」
  「說得也是。那件事發生時,你們是多大年紀呢?」
  「不行了,阿近。」
  富次郎舉起雙手,打斷他們的對話。
  「請等一下,我記不住。可以記下來嗎?」
  阿近向平吉詢問,「可以嗎?」
  平吉額首,「這樣會占用您的時間,但還是請您這麼做吧。因為除此之外,還會提到在下的嫂嫂,以及姊姊她的婚事對象。」
  「哇,會愈來愈多人,是嗎?那麼,店內的夥計和工匠呢?」
  「幾乎不會提到他們,請您放心。」
  矮桌和文具盒就擺在隔壁房間。阿近站起身,正準備打開隔門時,富次郎抽出夾在衣帶裡的筆墨盒。
  「只要準備紙就行了,阿近。」
  守在隔壁房間裡的阿勝,從文具盒中抽出幾張紙送了過來。
  富次郎將紙攤在榻榻米上,潤了潤筆。
  「等故事說完後,我馬上將這張紙扔進火盆裡燒毀。先從您雙親說起吧。」
  「當時家父五十二歲,家母四十七歲。」
  富次郎動起了筆尖,一面複誦,一面抄下。
  「三好屋店主五十二歲,老闆娘四十七歲。」
  「長男松吉呢?」
  「二十八歲,」
  「您的兄姊各有三人,他們如果有什麼特徵的話……」
  平吉直言不諱地應道,「他是個浪蕩子。」
  富次郎挑起單眉。
  「嗯,是屬於哪一方面呢?我指的是吃喝嫖。」
  「嫖。家母常抱怨說,他原本就早熟,才剛成年,就三天兩頭愛往
  花街柳巷跑。」
  「是令女人著迷的美男子嗎?」
  「不,他長得像家父,有張馬臉。」
  
  富次郎寫得一手好字。當初在惠比壽屋時,也會學畫當娛樂,因此繪畫也有相當造詣。
  「長男松吉,好玩樂的公子哥。」
  他邊說邊寫,底下還畫了一幅頂著銀杏髻的馬面男子。
  「那麼,長女阿優呢?」
  「二十六歲,是名下堂妻。她十九歲出嫁,二十四歲與丈夫離異回到娘家。說來一點都不稀奇,跟她婆婆處不好。」
  「有孩子嗎?」
  「有。離婚時有個三歲的兒子,不過孩子歸婆家養。」
  「待會兒會提到嗎?」
  「會。不好意思。」
  「那孩子就叫太郎吧。」
  富次郎在「阿優」的名字底下畫了一個頂著髮髻的無臉女,在她的白臉旁補上一個小圈,裡頭寫著「太郎」。
  「那麼,次男竹藏呢?」
  「二十五歲。長得像家母,有張圓臉。」
  媳婦是阿福,二十二歲,嫁到家中已有四年。兩人還沒孩子。
  「我二哥二嫂取代我那沒用的松吉大哥,繼承了三好屋。」
  富次郎畫下一對年輕夫婦的輪廓,一旁寫著小老闆、小老闆娘。
  「接下來是三男梅吉。」
  「十九歲,體弱多病。」
  他好像從小就身子骨孱弱。
  「每當季節變換,或是盛夏、隆冬時節,就常臥病在床。一年當中,就只有春秋這兩個時節狀況比較好,其他時候幾乎都穿著睡衣。」
  富次郎畫下梅吉纖瘦的輪廓,那空白的臉蛋中寫下一個「病」字。
  「再來是次女阿陸。」
  「十七歲。已談好婚事,正準備出嫁。」
  說到這裡,平吉突然音量轉小。
  「她是個很溫柔的姊姊,但說來可憐,長了一張比家父和松吉哥還長的馬臉。」
  富次郎換了張紙,開始朝島田髻【註5】底下畫一個有著長下巴的無臉女。
  「左鄰右舍都在背後說閒話,說這場婚事是我們送了一大筆嫁妝才得以談成。」
  在一旁直呼可憐的平吉,彷佛是昨天發生的事一樣,一臉的不甘。
  阿近從旁伸長脖子,望向富次郎手中的畫。富次郎在那馬臉女子的髮髻上畫了一支玉響。
  「三女叫阿道,對吧?」
  聽到這聲詢問,平吉就像在反擊似地說:
  「她是個壞心腸的女人。」
  阿近聞言為之瞠目,富次郎也抬起筆,望向平吉。
  「抱歉,雖然她是在下的姊姊,但她的確是這樣的人。」
  「她幾歲?」
  「十六。在我三位姊姊當中自然就不用說了,就連在當地,也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遠近馳名。」
  富次郎開始畫起一名臉煩圓潤的少女輪廓,並補上桃割髻【註6】。唯獨這張臉,他動筆畫上眉和眼。
  「明明是個小姑娘,卻橫刀奪愛,搶走阿陸姊的婚事。」
  「哦。這件事也和故事主軸有關係嗎?」
  「大有關係!」
  富次郎一面交談,一面畫上少女的眉和眼。眼角上挑,眉毛兩端徵微歪斜。
  「小少爺畫得真好。」
  平吉也從上座趨身向前,雙手撐在榻榻米上,窺望富次郎的畫。
  「接下來是老么平吉。當時幾歲?」
  「十歲。啊,小少爺,在下現在還是一樣沒變,頭髮又細又稀疏。」
  的確,平吉的髮髻很小,髮髮和髮髢都沒有厚度。
  「當時我還留著光頭。」
  富次郎依言描繪。沒畫臉,只在輪廓裡寫下「冒失鬼」三個字。
  「這樣沒錯吧。」
  富次郎將那兩張紙呈給平吉觀看。
  「對,就是這樣。雖然沒畫臉,但每個人看起來就像這樣。」
  像這樣畫下之後,阿近也覺得簡單易懂多了。
  平吉望著紙上所畫的每一張臉,伸手摸自己的髮髻。
  「阿陸姊也和在下一樣,髮量稀疏。所以不論是梳島田髻還是銀杏返【註7】,都覺得模樣很窮酸。」
  形容美女有一頭「翠髮」,並非毫無由來。女人一旦髮量稀疏,髮髻就顯小,看起來很不起眼。
  「髮髻小,更加突顯出她的馬臉。我姊姊真是天生就吃虧啊。」
  這次不像剛才那樣顯得很不甘心,而是充滿哀戚。如今平吉的年紀,已追過早逝的兄姊,這是一名獨當一面的男子的由衷感概。
  「這麼一來,登場人物全湊齊了。」富次郎說,「待會兒出現的人物,我會依序補上。」
  「謝謝。多虧有您寫下,這樣在下說起故事來就方便多了。」
  首先要說的是一平吉雙手收進衣袖裡,來回望著那兩張紙,然後指向長女阿優。
  「故事的一開頭,是這位阿優姊。」
  阿優十九歲出嫁,二十四歲遭休妻,夫家在大川對面的本所經營一家當鋪。
  「當初舉辦婚禮時,在下還是個。懵懂懂的小鬼,所以沒看到對方
  的長相。聽說好像是家父在町內聚會裡熟識的一位好友,介紹自己的親戚。開當鋪的通常都財力雄厚,所以感覺是樁不錯的婚事。」
  但是對阿優來說,這並非良緣。
  「那位姊夫是獨生子,同時也是家中的繼承人,是婆婆的寶貝兒子,所以阿優姊似乎打從一開始就受盡虐待。因為在兩人離異前,她也曾哭著跑回娘家。」
  雖然不清楚是怎樣的原委,但平吉清楚記得,當時阿優打著赤腳。
  「別說一舉一動了,就連呼吸,還有眨眼的次數,她婆婆都有意見。」
  儘管處在這樣的環境下,阿優還是很快便有了身孕。然而……
  「足月後產下的是女嬰,這又成了婆婆虐待她的另一項原因。」
  ――女孩百無一用,只會吃白食。生不出男孩的媳婦,也一樣百無一用。
  「她自己以前不也會經是女孩嗎?」
  阿近忍不住板起臉,以強硬的口吻這麼說,平吉縮起脖子。
  「小姐說得一點都沒錯。她似乎是個在店裡頭指氣使的惡婆婆,所以行事相當任性。」
  女嬰斷奶後,便在婆婆的安排下送人當養女,阿優為此終日落淚。
  「她每天以淚洗面,茶不思飯不想,憔悴得不成人形,但婆婆還是不斷催她早點生兒子,當真是個連虎姑婆都會怕得赤腳逃跑的惡婆婆。」
  後來終於生下了男嬰,婆婆開心不已,整天抱著嬰兒,對於阿優,則是完全當她是餵奶的女侍,毫無顧忌。丈人和丈夫也都不居中調解,阿優再也無法忍受,跑去媒人家求助,最後換來婆婆一句「這種媳婦休了算了!快給我滾」。
  「阿優姊前往婆家,說她想看太郎最後一眼,但他們不僅朝她咆哮,還對她撒鹽。」
  最後終究沒能見太郎一眼。
  「我姊姊她很不甘心……」
  平吉嘴角垂落,露出遙望遠方的眼神。
  「儘管回到了家裡,但她仍長達好幾個月的時間夜不能眠,不是獨自哭泣、動怒發火,就是抓著某個兄弟姊妹訴苦,說著說著,氣血上湧,大為暴怒。家父說,雖然覺得她很可憐,但還是造一座牢房,把她關起來吧,結果惹來家母一頓痛罵。」
  平吉說到這裡打住,貶了眨眼,望向阿近和富次郎。
  「所以當時並未建造牢房。雖然沒建,但還是空出一間儲物間,心想,如果要造牢房的話,就用它了。」
  三好屋北側有一間三張榻榻米寬,鋪有木地板的儲物間,用來收納舊衣和舊道具。
  「家父把裡頭的東西清空,還找來木匠到現場查看。足見家父是很認真看待此事。」
  「是否認真看待姑且不談,好在最後沒真的建造牢房。」
  平吉聽阿近這麼說,點了點頭,但不知為何,舉止顯得不太自然。
  「雖然晚了點,不過時間的良藥開始發揮功效,阿優姊的情緒開始平復。真是太好了。但當我們準備讓那間儲物間恢復原狀時,發現舊衣都破損發霉,一些舊道具也都變得像破爛一樣,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幾乎把所有東西都扔了,那三張榻榻米大的儲物間就這麼空了出來。」
  空出約兩張榻榻米大的空間。
  「那是面朝北方,只在天花板開了一個採光窗的昏暗空間。就這樣空出約兩張榻榻米大的空間。這和剛才提的事有關,請兩位先記得。」
  平吉已平靜許多,開始由他主導發言權。這或許也是拜富次郎的圖畫之賜。
  「由於整個人削瘦許多,身子骨也變弱不少,阿優姊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恢復正常的作息。她覺得自己出現在人們面前只會丟人,所以很是排斥,雖然不會幫忙做生意,但都會主動作飯、打掃。」
  ――因為我是個回娘家吃閒飯的人。
  「她常說自己立場尷尬,比女侍還不如。所以她就找上了和她一樣立場尷尬的梅吉哥……」
  也就是在空白的臉蛋上寫了個「病」字的三男。
  「她常和梅吉哥聊天,在一旁照顧他。因為梅吉哥只要一發燒、咳嗽、背痛、頭痛,就得請大夫、買藥,所以每次阿優姊都會陪在一旁。同是天涯淪落人,彼此應該比較處得來吧。」
  和武士家一樣,商家除了繼承人外,其他孩子都算是家中「吃閒飯」的包袱。如果是兒子,就會找其他人家收為養子,全力投入生意中,培養能成為分家的實力。如果是女兒,則要把握好姻緣。想要安身立命,能走的道路有限。
  要是沒能想辦法走上這條道路,將會一輩子待在老家吃閒飯。父母健在時還不成問題,但是等店面改為由兄姊這一代接手後,如果只是覺得尷尬倒還好,有時甚至會被掃地出門。
  阿近偷瞄富次郎一眼。這位好脾氣的堂哥也是家中次男。他在三島屋內絕不是個吃閒飯的角色,是位前景看好,相當可靠的好兒子,但他終究不是家中的繼承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富次郎正專注聆聽平吉的故事。完全沒有要插話的意思。
  「就這樣,阿優姊和梅吉哥不時會一起出門,這也造就了這個故事的根源。」
  當時平吉十歲。那是二十二年前盛夏的某天所發生的事。
  「當時已過未時,在下剛從附近的習字所返家,看見阿優姊站在家中的後門。她背對著在下,和某人站著交談。」
  儘管與丈夫離異已經兩年多,阿優還是一直委靡不振,很忌憚左鄰右舍的目光。
  「她常說,附近的那些大嬸管表面顯得很親切,但背後一定都在講我壞話,說我是個被人休掉,回家投靠的可憐女兒。」
  所以今天這一幕實屬罕見。
  ――姊姊在跟誰說話啊?
  連平吉這樣的小孩子也被激起了興趣,他馬上躲在暗處觀察阿優。
  那是個悶熱的日子。阿優可能也覺得陽光刺眼,抬手在額頭上遮光。她縮著脖子,瞇起眼睛,與對方竊竊私語。
  阿優的說話對象似乎剛好被她擋住。從平吉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對方身影。就算踮腳也看不到。
  「就在這時,阿優姊彎下腰,深深一鞠躬。就只有那時候,她以很清楚的聲音這麼說道。」
  ――那就請您入內吧。
  「阿優姊往後退,讓出路來,感覺就像要讓人通過似的。」
  平吉心想,是客人嗎?會不會帶什麼禮物來?
  「因為在下那時候正是能吃的年紀,整天都肚子餓。不管什麼時候,滿腦子想的都和吃有關。」
  平吉大為開心,滿懷期待地望著前方,但這時他發現一件怪事。
  「根本就沒人。」
  阿優恭敬地守在後門外頭。她再度行了一禮,所以要是她身旁有人,此時正要進入門內,平吉應該會看到才對。
  「但完全沒人,就只有阿優姊。」
  阿優腳下有很深的人影,就只有她自己的人影,沒其他人。
  ――這怎麼回事?
  這時阿優俐落地抬起頭來,迅速環視四周。平吉縮回頭,躲在暗處,儘管只是眨眼間的事,但阿優那宛如被逼急了的可怕表情,平吉看得很清楚。
  「阿優姊沒發現我,她逃也似地衝進後門內,啪地一聲把門關上。」
  平吉感到一頭霧水。
  「當時我還只是個小鬼,不懂得顧慮。馬上從暗處衝出,朝姊姊背後追去。」
  平吉手搭向後門的門板,想要打開時,卻不由自主地感到噁心作嘔。
  「您差點嘔吐,是嗎?」
  「是的,因為我聞到一股為之皺眉的惡臭。」
  那只是轉瞬間的事。臭味馬上消散。但這絕不是平吉自己神經過敏,因為他甚至還發出「噁」的一聲。
  「是怎樣的臭味,可以做個比喻嗎?」
  面對阿近的詢問,平吉嘴角垂落,一味以手指在人中處摩擦。
  「有一種形容,說是像魚腐爛的臭味。」
  「沒錯。」
  「在下開的是飯館,所以很清楚,如果只是魚肉腐爛,並不會傳出熏人惡臭。大不了鼻子一捏也就沒事了。真正可怕的惡臭,是魚肚腐爛的臭味。」
  那才真的是令人「作嘔」。
  「就像是那樣的臭味。」
  平吉調勻呼吸後,從後門走進一看,裡頭空無一人。
  「每天女侍都會準備好蒸地瓜擺在櫥櫃裡,給我當點心。我吃著蒸地瓜,但都沒半個人前來。」
  如果是家裡有客人,姊姊她們或女侍應該會到廚房燒開水沏茶才對。
  「在下當時對吃相當執著,心想,要是客人帶禮物來,她們或許會拿來給我吃。」
  不過,平吉的苦等完全白費。
  他益發覺得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他畢竟只是個孩子。而且平吉是個冒失鬼。
  「不論是在家中,還是在習字所,在下都常挨罵,受人嘲笑,所以在下逐漸明白自己是個冒失鬼。雖然有這麼一件事,但要是在下隨便亂說,只會給自己惹麻煩,在下可不想這樣。」
  大人做事自有其道理,往往不是孩子所能明白。用不著細究,平吉便忘了那件詭異的事。
  「阿優小姐有沒有哪裡不一樣?」
  「這問題很難回答呢。」
  自從離婚返回娘家後,阿優總是顯得無精打采,而且少言寡語,總是過著低調的生活。
  「幾乎毫無生氣,只比鬼魂圖畫裡的鬼魂強那麼一點。」
  她都不會和家人說笑開聊,所以么兒平吉也沒什麼機會接近她。
  「只有梅吉哥例外,不過,他自己的情況也差不多,不知道該說是他刻意與家人保持距離,還是遭到眾人疏遠。」
  「就算有哪裡不一樣,也不容易看出來吧。」
  「是的,此事後來引發災禍,但在災禍發生前,都沒人發現任何異狀。大家渾然未覺。」
  平吉以感慨的口吻說:
  「事後回顧,不光在下,三好屋的人個個都很粗心。而壞心腸的也不只在下一個。」
  他的話語中滿是痛苦的悔恨。
  阿優在後門做出那奇怪舉動後,隔了約半個月,發生了一件事。
  當時正是夏去秋來的時節,早晚天涼。因為這個緣故,平吉半夜尿床。一早醒來,發現被窩裡積了灘水。
  已很久沒犯這種錯了。他自己也差羞愧得臉上幾乎冒出火來,而他父親更是暴跳如雷。
  因為是中年後才生的么兒,所以平吉平時備受父母寵愛。這還是他第一次因為尿床挨罵,他不僅父親為何這般生氣。
  不過大致猜得出來。是因為松吉大哥的關係。昨天長男松吉又在外頭欠了一屁股債,一文錢也沒還,四處躲債,放債的人跑到家裡來要錢。
  ――松吉那傢伙,到底要讓我們家的招牌蒙羞到什麼程度才肯罷休?
  爹臉色大變,把氣都出在我身上。
  這個冒失鬼、粗心大意、又愛不懂裝懂。他要怎麼說都行,不過這種個性若換個角度來看,同時也表示腦筋動得快。而且腦袋想到的事,馬上就說出口,也就是守不住秘密。
  平吉就是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孩子。
  「爹,你冷靜一點啦。其實你氣的人不是我,是松吉大哥,對吧?
  在顧客面前丟臉,竹藏哥也很生氣呢。」
  小孩子說話用這種狂妄的口吻,只會對父親的怒意火上澆油。
  「你和松吉一樣不成材!」
  父親怒喝一聲,一把揪起平吉睡衣的後領,直接在走廊上拖行。
  「像你這種傢伙,就得好好餓你一頓。在你洗心革面前,不准你出來!」
  他將平吉關進北邊的儲物間,並命女侍拿來頂門棍,把門關得無比牢靠。
  「聽好了,沒有我同意,誰都不准放平吉出來。連一滴水也不准給他喝!」
  在緊閉的木門外,父親仍罵個不停。平吉嚇得身子蜷縮,運身額抖,甚至還微微漏尿。
  這時有人快步奔來,大聲喊著「爹、爹」
  ――是阿優姊。
  原來阿優姊也可以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啊 。平吉一時忘了自己所處的窘境,腦中浮現這樣的念頭,足見阿優發出的尖銳嗓音有多緊張。
  ――姊姊是要替我說情。
  平吉鬆了口氣,但很遺憾,情況並非如他所想。
  「爹,請您別這麼做。原諒他吧。」
  「爹在管教孩子,沒妳插嘴的分。」
  「我指的不是平吉,是不能關進那個地方啊。」
  「為什麼不行。」
  「不能關進那個儲物間啊。要是把人關進去,會被帶往其他地方去。關進倉庫或壁櫥也行吧?」
  咦?在胡說些什麼啊,姊姊也真是的。
  「這儲物間裡有神明,是肯聽我析禱的重要神明。要是平吉在裡頭小便的話,可就一切全完了。」
  妳也是,在這裡激動個什麼勁啊――爹更加光火。只聽到碰、啦呀!似乎是爹朝緊抓著他不放的姊姊打了一巴掌。
  真糟糕,木門後方亂成一團。家人就不用說了,連掌櫃和女侍也都聚了過來,有人安撫,有人道歉,有人安慰,不久,眾人鬧哄哄地離去。
  平吉就此獨自被留在原地。真過分。
  ――我真的要在這裡餓肚子嗎?
  原本朝北的房間就光照不佳,而且當天又是陰天。平吉坐在地上雙手抱膝,環視四周,發現堆滿老舊行李和木箱的縫隙處結了蜘蛛網。滿是灰塵味,而且寒氣襲人。
  以前這個儲物間差點就成了阿優的牢房。平吉知道當時整理完後就這麼擱著,所以裡頭空出很大的空間。因為動不動就愛裝出大人樣的三女阿道,曾經以一副無所不知的神情告訴他這件事。
  「女人要是變成那副德行就完了。阿優姊乾脆出家為尼好了,免得受罪。」
  因為一段不幸的原委,而差點被拿來當牢房的場所,原本是儲物間,現在仍是儲諸物間。沒什麼好怕的。
  道理是這樣沒錯,但還是免不了害怕。就是不合道理才可怕。此刻他仍穿著那件尿溼的睡衣,所以更加冰冷,寒意直竄全身。
  先忍耐一會兒,當個乖孩子吧。這樣馬上就會有人放他出來了。要是大吵大鬧,永遠都得不到原諒。
  平吉身子蛤縮,把臉埋進雙膝間。不知道就這樣過了多久。
  他試著緩緩抬起頭來。
  周遭一片関靜。沒人回來
  頓時一股淚意上湧,他強忍了下來,結果改為抽噎。為了停止抽噎,他憋住氣結果痛苦難耐,一口氣爆了開來,情緒完全遺堤。
  平吉一躍而起,撲向門板。
  「哇!放我出去!我不會再尿床了。對,不會了,快放我出去啦!」
  他以拳頭敲打門板,不住揮動手腳,大哭大叫,一面吸著鼻涕,一面大喊:
  「爹,對不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就在這時――
  平吉的右耳後方吹來一股溫熱的氣息。
  「呵呵」
  傳來一聲輕笑。
  平吉緊貼著門板,全身僵硬。
  剛才那是誰?
  他害怕,不敢轉頭。
  接著他又聽到了。這次像是一聲微微的嘆息,不,應該是鼻子的呼氣聲。
  「你的尿可真香。」
  一個女人的聲音如此低語。
  不是我娘,也不是姊姊她們,更不是女侍。是個沒聽過的女人聲音。對方抿著嘴笑。
  平吉肚子緊貼著門板,全身簌簌發抖。
  「妳、妳是誰?」
  他嘴巴顫抖,連話都說不好。
  「你吃的都是好東西,所以才會這麼香。」
  女子的聲音顯得更加開朗、愉悅。
  「你看起來也很好吃呢。」
  平吉雙膝發頭,極力張開雙臂,像壁虎一樣緊貼在門上。他心跳加
  速,冷汗直流。
  接著女子又問他:
  「想離開這裡嗎?」
  我想,我這就想出去。平吉極力點頭。他心想,我得好好回答才行。
  「我想出去,請讓我出去。」
  他以顫抖的聲音請求。
  「那麼,你要給我個東西當交換。」
  平吉轉動眼珠,想看清楚站在自己右耳後方的女子身影。
  如果不轉頭就看不到。他因為眼睛瞪得太大,淚水再度湧現。
  「要、要給妳東西?」
  「要給什麼?」
  女子又呵呵輕笑。
  「你可能還沒辦法吧。」
  愈聽愈覺得這是個從沒聽過的聲音。
  「你幾歲?」
  「十、十歲。」
  「哎呀,本以為你還不到十歲呢。不管怎樣,你還只是個尿床的小鬼,還不懂得挑選什麼是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女子打量著平吉。不光只是「看」,她用眼睛把他從頭到腳來回添舐過一遍。平吉感覺到她的視線,覺得奇怪。對方就像在嚐味道一樣。
  「沒辦法,今天就由我來幫你評價吧。」
  不知道是什麼事令她開心,她發出像貓兒震動喉嚨般的聲音,如此說道,緊接著門外發出哆的一聲,頂門棍取下了。聲響傳向平吉的腳掌。
  一開始的短暫片刻,平吉仍維持緊貼在門上的姿勢。接著就像有人一把拉開般,門就此開啟,平吉滾向走廊。
  由於力道過猛,他一頭撞向對面的牆壁。即的一聲,痛得他眼冒金星。儘管如此,他還是不忘回身而望。
  頂門棍掉在地上。
  儲物間的門緩緩關上。
  就在那一刹那,平吉看到了。看到女子那蓬鬆的和服衣袖。淡紫色的布面,上頭有藤蔓般的圖案。
  碰。
  木門合上。微風掠過平吉鼻端。
  「噁。」
  他聞到一股令人皺眉的惡臭。
  平吉說到這裡喘了口氣,低頭行了一禮。
  「因為當時在下還只是個掛著鼻涕的小鬼,所以又膽小,又沒用,請多多見諒。」
  根本沒有什麼好見諒的,阿近在一旁聽得雙臂雞皮疙瘩直冒。
  富次郎也說,「這才不是膽小又沒用呢。會害怕是理所當然。就算是成人,遇上這麼奇異的遭遇也會嚇到腿軟。」
  阿近以鐵壺裡的熱水重新沏茶。平吉望著她的動作,繼續說:
  「在下從儲物間逃出,衝向附近的廚房。土間【註8】有女侍在,阿優姊縮著身子蹲在木板地上,家母不斷輕撫她的背。」
  一看到平吉,阿優馬上推開母親,站起來,像貓一樣俐落地飛身而來。
  ――平吉,你見到神明了嗎?你是怎麼出來的?
  她緊抓著平吉,用力搖晃,一再問同樣的問題,他完全失空,與平時的她判若兩人。
  「家母急忙將她拉開,但阿優姊大聲叫嚷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平吉害怕得不住發抖,因為害怕,所以才想說,想說出他在儲物間裡發生的事。
  「可是,我怎麼樣也發不出聲音。」
  平吉呼吸凌亂,喘息不止,發不出聲音。他感到害怕,淚水狂湧,就連哭也哭不出聲。最後只能按著喉嚨,揮動著手腳。
  這時,阿優雙眼圓睜。
  「她突然像恢復正常似的,如此說。」
  ――神明奪走了你的聲音,對吧?
  「家母和女侍皆聽得目瞪口呆,但在下當時猛然想起。頓時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那名女子的低語,與這句話的意思有緊密的關聯。
  「想要我讓你走出儲物間話,你要給我個東西當交換,是這句話,對吧?」富次郎說。
  平吉就像變回那個十歲的小鬼似的,點了點頭。
  「阿優姊所說的那為待在儲物間裡的『神明』,就是這樣的人物。」
  阿優帶著三男梅吉看大夫,陪他去藥房拿藥,去了很多地方,遠超乎三好屋的人們的想像。
  梅吉只要聽聞哪裡的大夫醫術高超,哪裡的煎藥療效卓著,就照單全收,非得親身嘗試過才甘心。不過,能花費的預算有限,就算再厲害的名醫靈藥,只要價格太過昂貴,也只能放棄。
  那麼,那些風評好,又價格不貴的大夫和草藥,又有哪些不好呢?
  答案在於「大排長龍」。病患擠得水洩不通。尤其是大夫。在天亮前就已經開始排隊的候診間裡,從早一直等到太陽下山,這樣還算好,有時甚至等盎一整天依舊輪不到,只好隔天再重排。
  梅吉的確身子孱弱,但這當中有一半是精神衰弱所造成,因此,他向來都不會說「要是得等這樣久的話,身子反而吃不消,那我們回去吧。」這樣的喪氣話。愈是大排長龍,他愈是滿懷期待,心想「這位大夫一定很高明」,而更加執著等候。
  至於阿優則無法一直陪他候診。如果大夫的住處離三好屋不遠,她就會送梅吉過去,在候診室安頓好他,之後再看準時間前去接他。如果得出遠門,為了在候診時可以修補衣物,她會把用具打包好,背著出門。
  「候診的時後還做活,我看姊姊並不是真心替我的病情擔憂。」
  拗脾氣抱怨的梅吉,真的活像個孩子,不過阿優從不回嘴。
  原本她就個性溫順,喜歡照顧人。連次男竹藏、三姊阿道也都說梅吉「你得的是懶人病」,冷眼以對,但只有阿優覺得梅吉可憐,無法拋下他不管。而她也因為梅吉倚賴她,而得以稍稍化解重回娘家投靠的尷尬。
  梅吉性子急,又沒耐性,這對習慣四處造訪名醫的病人來說是常有的事。這位大夫一定是名醫!他往往一開始都很高興,但往往又很快放棄,向人抱怨――這位大夫根本是個名過其實的庸醫,憑他那種醫術,根本治不好我的病。
  因此,同一個大夫他從沒連續登門過三次。自然的,隨行的阿優在任何一處候診室都是生面孔,沒機會和人混熟,閒話家常。
  有時阿優心想,我這到底是在做什麼?既然我能吃得了這種苦,當初就忍一忍我那惡婆婆不就好了嗎?
  不知道我的孩子現在怎樣。送人當養女的大女兒,可能已經忘了我的長相了。太郎也許都被灌輸觀念,拿婆婆當自己的親娘。
  如今阿優的生活乏善可陳,唯一有的,就是遐想的空間。將胸中的懊悔、憤怒、悲傷取出,重新咀嚼過一遍後,再次細細回味。如果妳一再這樣做的話,早晚有一天會把自己的心嚼碎,別再這麼做了――阿優身旁沒人會這樣向她出言告誡。
  獨自一人遐想,縮小了阿優的心靈的開口,如此一來,她遐想的幅度也變得更加狹窄。
  她已經受夠了這種無趣的日子。
  她想見孩子,希望能再和孩子一起生活。
  阿優心無雜念,一味誠心祈禱。她祈禱的對象,是三好屋的歷代祖先。她早晚都像屋內的佛龕雙手合十膜拜。
  接著是拜神佛。說來實在有點不敬,她根本就不挑對象,看到神明就拜。從家附近的稻荷神,到陪梅吉出外看病時看到的神社或地藏王祀堂,無所不拜。
  然而,不管她再怎麼祈求,始終都無法如願。阿優的生活依舊沒任何改變。
  阿優心想,到底是欠缺什麼呢?為什麼我的誠心沒能傳達給神明知曉呢?我明明拜得這麼虔誠,難道就沒有哪位祖先或神明聽到我的祈求嗎?
  阿優一個人鑽牛角尖,最後從那年的年初起,開始斷鹽,含鹽的食物一律不吃。
  為了祈願而禁止自己做某件事,這並不是什麼罕見事。不過,這並不是自己說禁就禁,得先在神明面前立誓,這是規矩。所以為許願而禁○○時,得清楚表示自己要答成怎樣的心願,例如祈求病癒,或是求子,這是慣有的規矩。
  在這方面,阿優交代不清。
  「希望能和孩子見面。」
  是見一次面就好,還是要常常見面?
  「希望能一起生活。」
  是在哪兒一起生活?三好屋?還是和丈夫破鏡重圓,重回夫家?或是婆婆和前夫都喪命,夫家破碎,沒人可以養育孩子,這樣就行?
  這種願望不是許願。愈是誠心,祈願者的意念愈能凝聚,儘管本人沒惡意,但私慾卻愈來愈強烈。
  而私慾會迷惑人心。
  阿優沒養到這個層面。她只是心想,只要我含辛茹苦忍耐,神明就會聽見我的祈願,只要我誠心祈求,神佛應該就會聽見我的心聲。
  而這時同樣沒人勸誡阿優,三好屋裡沒人發現阿優斷鹽的事。
  在三好屋這個大家庭裡,女侍每天都會準備三餐,如果要斷鹽,就只能吃白飯。阿優自從回到娘家後,因為身分尷尬,早晚都是獨自一人匆匆解決一餐,所以要斷鹽並非什麼難事。
  她持續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都沒人對阿優說些什麼。怎麼剩這麼多菜,真奇怪。阿優,妳最近又瘦了呢。好好吃飯了嗎?這些話一概沒人提。
  ――這個家有沒有我這個人,完全沒影響。
  她感到既可憐,又寂寞,因而更加思念孩子。在她的心願實現前,她變得無比頑固,拼著一口氣也要堅持斷鹽。
  這時,不論是對阿優還是對三好屋來說,都是個分歧點。要是有人發現阿優怪異的行俓,向前關心詢問,應該就會改變之後的發展。
  那是盛夏的某日發生的事。
  阿優一如平時,陪同梅吉出遠門,來到江戶川橋。
  大夫的候診室裡,擠滿了依序候診的患者。阿優讓梅吉擠進裡頭後,受不了裡頭的悶熱,自己來到屋外。
  從候診室擁擠的情況來看,接下來大約還有一個時辰(兩小時)的時間得想辦法打發。今天她同樣背著要縫補的衣物前來,但此刻如果不先找個陰涼處,恐怕會中暑。
  音羽町的街道相當熱鬧,但周圍則是寺院和武家宅邸林立,祥和寧靜。從江戶川橋往回走,來到水道町和關口水道町,再往南行,是一片開闊的農田。
  在涼風的誘導下,阿優開始過橋。她想暫時吹吹風,等汗乾了之後再往回走,沒有特定的目的地。
  河風吹拂臉頰。碧河藍天,橋上來往的行人皆抬手擋在額頭上遮陽,踩踏著地上濃濃的影子。
  ――太郎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
  會不會受汗疹所苦?會不會因睡覺發冷而腹痛?
  ――與其縫補衣物,不如替那孩子縫一件肚圍。
  她停下腳步想著心事時,突然感到背後有人。
  回頭一看,眼前站住一名女子,正微微側著頭朝她笑。
  光滑的鵝蛋臉,配上額頭上的美人尖。明明沒有抹香粉,膚色卻白皙剔透。十足的美人胚子。一時間看不出多大年紀。亮澤的黑髮梳了個島田髻,帶有花朵圖案的琉璃單衣,繫著一條鋸齒圖案的衣帶。
  與阿優目光交會後,女子露齒而笑。牙齒沒塗黑,呈現牙齒的原貌。
  「讓妳久等了。」
  阿優眨了眨眼。她心想,啊,難道是輪到梅吉看診了?
  「真是抱歉,我這就過去。」
  這時女子瞇起眼睛。
  「唉壓,妳要去哪兒呢?」
  對方手一伸,一把握住阿優的右手腕。好冰涼的手。在盛夏的大太陽下,阿優差點跳了起來。
  「請問……您是哪位?」
  女子說,「真是可憐。受盡皮肉痛,好不容易生下的兩個孩子,竟然都被搶走。」
  「咦?」
  女子湊向驚訝的阿優耳邊。
  「妳一直持續斷鹽,真不簡單。我來幫妳實現願望吧。」
  阿優倒抽一口冷氣,重新端詳這名女子。
  「我的願望?這到底是……」
  阿優不由自主地向前逼近,女子然閃身避開。
  這時阿優看見了。
  只要自己移動,腳下的影子也跟著動。滿是沙石的橋上同時也發出屐鞋摩擦的聲響。
  女子卻沒有影子,移動時也沒發出聲響。
  她朝女子仔細端詳時,女子臉上浮現更明顯的笑容。
  她的雙眼未會稍瞬。
  這女人不是陽間之人。
  阿優全身顫抖,寒毛直豎,向後退去。女子的動作如同行雲流水般,縮小與阿優的距離,對她說道:
  「我是妳的行逢神【註9】。」
  行逢神。
  「俗話說,相逢自是有緣。因為聽到了妳的心願,我想助妳實現。」
  一名賣甜酒的小販,從橋的另一頭走來。小販挑著扁擔,兩端掛著箱子。
  「賣甜酒哦〜白菊甜酒〜」
  隔著身旁女子透明的身影,可望見那名小販。
  阿優因極度恐懼而發不出聲來。
  女子笑得更開了。
  「妳得先在家中替我安排一處容身之所。」
  她抬起右手,拔下插在髮髻裡的黃楊木髮梳。看起來頗有年代,呈米黄色。
  「吶,妳帶這個回去。」
  她朝阿優遞出那個髮梳。
  「只要是沒人的空房間即可。光線昏暗比較好。別告訴妳家中的其他人哦。」
  把這把髮梳藏在家中某處,別讓任何人知道。
  「要是妳辦妥此事,我就會去造訪妳。到時候我會叫妳,妳再來迎接我進入家中。」
  「然、然後會怎樣?」
  阿優以顫抖的聲音反問,女子把臉貼近,幾乎都快碰到她的鼻尖,對她說道:
  「我不是說了嗎,我會實現妳的願望。」
  再也沒有這麼好的事了吧――女子喉嚨發出聲響,開心地接著道:
  「相不相信是妳的自由,不過,妳一定會相信,對吧?」
  女子接著鬆開手。阿優猛然一陣暈眩,回過神來。
  ――剛才那是夢嗎?
  不是夢。因為阿優右手牢牢握著那老舊的米黃色黃楊木髮梳。
  阿優毫不猶豫。
  梅吉看完大夫,兩人一起回到三好屋後,她馬上直奔北邊的儲物間。
  阿優知道這間儲物間當初差點被改建為監禁她的牢房。從那之後就不太使用。最適合作為那名女子要求的場所。
  ――她說我很可憐。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說。
  ――家裡都沒人發現,但她卻知道我一直在斷鹽。
  這不就是神通嗎?
  ――她真的是神明。
  就照她說的去辦吧。我相信,她是我的神明。
  「結果隔天,那名女子真的來了。所以阿優姊請她進入家中,帶她前往北邊的儲物間。」
  平吉如此說道,喝了一口冷茶。額頭冒出冷汗。
  「發生在下那件事之後,阿優姊說了一長串莫名其妙的話,家父將她痛罵一頓,家母則是在一旁安撫,後來好不容易才問出是這麼回事。」
  阿近和富次郎都坐在原位,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這實在太光怪陸離。
  「啊,對了。」富次郎朝膝蓋用力一拍,「平吉先生,您說您早在半個月前就發現阿優姊站在家中的後門。」
  「是的,就是行逢神走進三好屋內的時候。」
  只不過,平吉當時沒看到祂的身影。
  「阿近,妳知道行逢神嗎?」
  阿近搖了搖頭,「不知道,我這還是第一次聽聞。」
  「家母搶先說阿優姊是被狐狸或貍貓給耍弄了。」
  通物、通魔,指的是會附身在恰巧路過或是在場的人們身上,使其做出壞事或是可怕行徑的妖怪。從對方所說的「行逢神」這個稱呼來看,也不禁讓人產生這樣的懷疑。
  「不管怎樣,感覺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太詭異了,很不對勁。」
  事實上,平吉曾兩度聞到那股惡臭。
  「阿優小姐不曾從那女人身上聞到噁心的臭味嗎?」
  「她什麼也沒說。也許是她對此堅信不疑,因而完全不在意吧。」
  「也許只有小孩才聞得出來。」
  俗話說「孩子在七歲前都算是神之子【註10】」。孩子純潔無瑕,猶如神明一般。所以才能嗅出妖魔與常人的不同。
  雖然對專注說明的富次郎有點抱歉,不過此時的阿近將這個道理擱向一旁,心中更在意另一件事。
  「平吉先生,您當時有多久的時間無法說話?」
  「整整兩天。兩天過後,突然就神奇地恢復了。」
  「應該是您要求要離開那間儲物間,因而有兩天的時間被奪走了聲音,以此作為代價。這位行逢神會替人實現願望,但也會要求對方付出相應的代價。應該就是這樣的一套規矩吧。」
  平吉神情嚴肅地頷首。
  「小姐說得一點都沒錯,所以阿優姊在請行逢神進入家中後,有半個月的時間一直遲遲做不出決定。」
  據說行逢神會問過阿優一句話。
  ――妳想見自己的孩子,對吧?
  是的,請您務必幫忙,阿優如此懇求。
  ――既然這樣,就給我妳的雙眼。從今以後,除了自己心愛的孩子外,妳將什麼也看不到。如果妳同意的話,我就讓妳實現心願。
  這樣太為難了,阿優說。
  ――那麼,就給我相當於孩子兩人份的性命。什麼人都行,只要妳指名即可。三好屋的人也成,妳原本的婆婆或前夫也可以。
  阿優說,這和原先說的不一樣,哭了起來。神明啊,您原本不是說會實現我的願望嗎?
  ――我是說會幫妳實現願望。難道妳以為完全不必吃苦,也不必提供相應的供品,就能實現願望嗎? 妳以為不必付出辛勞,世事就能盡如人意嗎?
  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我是妳的神明。和妳一樣食婪,和妳一樣不死心,和妳一樣執著。
  阿優驚恐莫名。我的神明。將祂召喚來的人是我。將祂請進家中的人也是我。
  行逢神朝阿優退逼近。
  ――沒什麼好哭的,妳為什麼害怕?只要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來,把妳的眼睛給我。
  來,把某人的性命給我。
  還是說,妳有其他東西可以給我?
  想要其他交易方式嗎?
  我會一直待在這兒。妳要花多久時間都行,好好用心思考這個問題。
  「於是阿優姊一直獨自為這個問題而苦惱。」
  聽了平吉這句話,阿近深深嘆了口氣。
  她替阿優感到可憐。也許她確實想法淺薄。也許並非只能靠祈願,雖然她是個弱女子,但或許還有其他她能做、該做的事。她沒這麼想,或許是她自己思慮欠周。
  然而,行逢神這種做法,就是看準了阿優的弱點。
  「這也許要怪她當初隨便採取斷鹽。」富次郎沉聲低吟,「因為鹽能驅除邪氣。」
  平吉聽得直貶眼,「啊,家母也說過同樣的話。她還說,妳就是太輕率,做出這樣的決定,才會受老天爺懲罰。」
  「這話說得也太重了。」
  在場三人的心情皆為之一沉。
  「那麼,後來怎樣呢?」
  阿近詢問後,平吉神情頹喪。
  「家父脹紅了臉,大發雷霆。」
  ――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哪算得上是什麼神明。看我把祂拖出來,趕出屋子!
  「然而,門卻打不開。」
  儲物間的門緊閉,不管推還是拉,皆文風不動。
  「裡頭傳來女人的咯咯嬌笑。家父聽了更加惱火,命人取柴刀來,想破門而入。」
  柴刀嵌進門內,門板裂開,但在下一刀劈落之前,裂痕旋即恢復原狀。
  「家父大為激動,用力砍下,結果柴刀刀刃缺損,刀柄斷折,無法使用。」
  就算換另一把柴刀,增加人手幫忙,結果還是一樣。
  「後來家父也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對手。」
  原本的震怒轉為恐懼。
  「他在儲物間的門板外掛上注連繩【註11】,然後在外面擺上盛鹽【註12】 。並吩咐任何人皆不得靠近,然後透過想得到的各種管道四處尋人。」
  找尋可以驅除這種邪崇的能人異士。
  「和尚、巫女、析禱師、修行者,能用的方法都試過了。只要對方肯來,一概來者不拒。」
  但一切皆是徒勞。
  「因為行逢神的法力高強嗎?」
  「不,不是這樣。」
  只要和尚、巫女、祈禱師前來,北邊儲物間的房門就會自動打開。沒任何可疑的氣息,裡頭也空無一人。
  「來者都說裡頭什麼也沒有。」
  沒有該淨化的邪物。和尚、巫女、祈禱師、修行者,全都異口同聲這麼說。由於太過意外,阿優向他們道出一切原委,哭著央求,但結果
  還是一樣。
  「或許會經有怪異的東西潛入,但現在已經不在了,你們大可放心。和尚、巫女、祈禱師都這樣說,而送走他們後,回到屋裡一看……」
  儲物間的門又關上,女子在裡頭發出笑聲。
  「約有半年的時間一直都反覆上演這齣戲碼。最後終於宣布放棄,重新掛上注連繩。」
  ――這裡是不能開的門。
  「家父說,只要任何人都別靠近的話,就不會有事,大家把它忘了吧。」
  「也只能這麼做了……」
  「阿優姊後來上吊自盡。」
  富次郎為之一驚,阿近則是雙目圓睜。
  「就這樣過世了嗎?」
  平吉頹然頷首。
  「而且才下葬不到兩天。」
  阿優姊的婆婆突然前來。
  「不光她一個人來。還牽著太郎。」
  她要求三好屋收留這個孩子。
  「阿優姊被趕出後,她的前夫馬上續弦。這次很快便生了個男丁。」
  那位婆婆說,太郎老是欺負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不管再怎麼責罵、管教,他都不聽,相當危險。劣根性這麼重的孩子,我們不要了,還給你們三好屋。
  「家父告訴她,阿優已經死了,那位婆婆聞言後也大為吃驚。但她還是說,既然這樣,更應該將這孩子看作是阿優重要的紀念,看來這世上真的有虎姑婆存在。」
  當時太郎才剛滿五歲。此事說來可憐,引人落淚。但是三好屋的人們既沒生氣,也沒落淚,而是個個渾身發抖。
  阿優死後,太郎馬上就回來了。
  她與行逢神完成交易。阿優交出自己的性命,實現了願望。
  「那不能開的門變得愈來愈可怕。家母大為慌亂,甚至提議把家當和家人全都移往屋外,然後一把火燒了這棟屋子。要是縱火的話,我們一家可全都得受火刑啊。」
  因為太過悲慘,不知該如何附和。
  「後來三好屋收養了太郎嗎?」
  「不,家父與竹藏哥討論後,將孩子送交我家供奉祖先的寺院,請他們收留。阿優姊的墳墓也在那裡,太郎在那裡修行,日後當和尚,是最好的做法。」
  經這麼一提一平吉眨了眨眼。
  「太郎後來真的當了和尚。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他十五、六歲的時候了。聽說要前往陸奥一座分寺,前來與我道別,從此就沒再見過了。如果他還活著,那他也算是三好屋倖存的血脈。我實在太糊塗了。」
  真像是糊塗鬼會做的事――他搔抓著鼻梁。
  「好在太郎與三好屋的煩惱一概無關。」
  「煩惱……是嗎?」
  「是的。小姐、小少爺。」
  平吉重新坐正,加重語氣。
  「兩位可阿近和富次郎略感怯縮。有什麼願望?」
  
  「如果有,請試著想想。家中有間不能開的房間,人們咐份絕不能靠近。但是那裡住著一位神明,只要肯拿東西來交換,就一定會替人實現願望。如果是這樣的話……」
  能忍住想前去見祂的衝動嗎?
  三好屋北邊的儲物間是不能開的房間。絕不能打開那扇門。
  最先打破這個禁忌的,是三女阿道,並將三男梅吉和次女阿陸都搭了進來。
  阿優死後過了約莫半年,有人前來替梅吉說媒。
  其實這樁婚事更早以前就談過了,但因為阿優是那種死法,所以三好屋方面多所顧忌。正因為如此,讓對方等了好一段時間,對方卻仍未改變心意。要是一家人始終都這般愁雲慘霧,阿優地下有知,想必也不會開心,於是大家對這樁婚事相當投入。
  對方是建材行的獨生女,即將滿二十一歲。五金店也會經手隔門門把之類的建材零件,所以和建材行素有生意往來。想招梅吉為婿的店家,位於吾妻橋旁的材木町,雖然規模不大,但一直都腳踏實地地做生意。是三好屋的往來客戶之一。
  商家之女到了二十一歲尚未出嫁,便算已過了適婚年紀,不過聽說對方是個美人胚子,性情又好。這對待在家中吃飯的三男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婚事。
  問題在於當事人梅吉。自從阿優可悲的辭世後,家中已沒人會那麼有耐性地陪在一旁照顧他。老闆娘對他說,就算是為阿優祈冥福吧,你一定要讓自己好起來啊。也不知是否為這番懇求和說教奏效,梅吉好不容易擺脫臥病在床的生活,但還是一樣意志消沉。嚴重時,甚至會像個小姑娘般嚶嚶啜泣。
  ――好想跟姊姊一起走。這樣的我乾脆死了算了。
  他本人這副德行,實在無法成家立業。這樁婚事一再拖延,結果就此斷了良緣,導致三好屋在客戶間的風評一落千丈。才剛發生阿優與丈夫離異、猝死等不幸事件,接著又發生這等不名的事,街坊間開始傳聞,說三好屋有點古怪。
  就在這時,次女阿陸的婚事也中途告吹,對象是在大門通開店的一家五金店的次男,原本已安排好,與阿陸成婚後,便要另開分店,但就在婚事即將談妥時,引發了那場行逢神的風波,接著阿優上吊自給,所以這樁婚事也因此束之高閣。
  阿陸的對象名叫德助。那年十九,大阿陸一歲。兩人在同一條市街長大,青梅竹馬。兩人個性和善,情投意合,打小就感情好。德助經常進出三好屋,阿陸也深獲對方雙親疼愛。而且兩人年紀匹配,若結為夫妻,對這兩家人來說,是順理成章的事。
  就是因為有這層情誼,德助也知道有行逢神待在三好屋內不走的消息。他甚至曾經幫助要砸破那扇木門。因此,自從北邊的儲物間成了不能打開的房間後,他和三好屋的人們一樣,對那個場所既懼怕,又厭惡。他想早點帶阿陸離開,自行成家立業,但面對三好屋的店主夫婦,尤其是對長女自殺一事備感哀傷的老闆娘,德助實在開不了口說,他想早點成親,只能暗自感到心焦。
  因為擔心阿陸,所以德助常往三好屋跑。有個人在一旁看他們兩人濃情密意,漸漸感到不是滋味,此人就是三女阿道。
  她是家中的么女,長得又漂亮,在三好屋的三姊妹中,最得父母寵愛。而她原本就嬌縱傲慢,向來不把人當人看。對於長了一張馬臉,和她這位大美人一點都不像的二姊阿陸,更是完全沒瞧在眼裡。而阿陸的未婚夫德助同樣也個頭矮小,長相平庸,所以就算德助和她打招呼,她也都裝沒看見,懶得搭理。
  然而,德助無比擔心阿陸的安危,阿陸也感受到他這份情意,歡喜全寫在臉上,這看在阿道眼裡,感到無比礙眼。
  見大姊那樣的死狀,感到無比驚訝,同時對行逢神所在的那間不能打開的房間感到害怕,這點阿道也一樣。然而,德助一點都不替阿道擔心。這都是因為過去阿道完全沒將德助瞧在眼裡,對他沒很禮貌的緣故,但個性嬌縱的人向來都不會這麼想。
  ――德助哥也真是的,那個馬臉到底哪裡好?
  現在三好屋裡最該擔心,最該安慰的人,明明就是我,但德助哥卻頭腦不清,阿陸姊則是很厚臉皮。阿道心裡懷著這股厚臉皮的怒意。
  阿道滿心以為,只要自己笑容可掬地挨向男人,他們個個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因而向德助頻送秋波。說到青梅竹馬,阿道也是從小一起長大,她很清楚德助善良的個性,所以刻意嚷嚷著「我好害怕」「我覺得很不安」「我好寂寞」,緊黏著德助,但德助始終沒移情別戀。雖然也會安慰她,加以安撫無,但那終究只是因為她是「心愛的阿陸」的妹妹,德助其實不關心阿道。
  阿道的銳氣受挫,就此激起她心中的怒火。
  恨意日漸高漲,對他們兩人恨之入骨。
  ――你們要怎麼補償我啊。
  該如何讓可恨的阿陸姊大驚失色,將德助據為己有呢?
  雖是如此心術不正,而又任性自私的願望,但這一樣是願望。
  ――有了,只要去不能打開的房間,求行逢神幫忙就好了。
  這名任性的女孩想到的念頭,正是三好屋下一個不幸的開端。
  「不過,阿道姊進入儲物間的事,並未馬上被人發現。」
  阿道趁家人和夥計不注意,暗中行動,從裡頭走出後,也記得將注連繩和盛鹽恢復原狀。完全沒人發現異狀。
  某天,梅吉突然暴斃,而在發生那場風波的過程中,德助突然跑來三好屋,說要取消與阿陸的婚事,想改娶阿道為妻。
  梅吉仰躺在自己房間的墊被上,斷了氣。雙目圓睜,口吐白沫。可能是臨死前用力搔抓的緣故,他雙手擺在喉嚨處,睡衣的衣襟凌亂。
  說到德助,他的態度豹變,向三好屋的店主夫婦下跪磕頭,反覆地說對不起。
  「他說,我已沒辦法和阿陸成婚。我愛上了阿道。不,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愛阿道,現在才清楚明白這點。」
  他以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氣勢說個不停。他的雙眼隱隱透著光芒,說話音調激動而上揚,汗水直冒。
  「他看到阿道,就想撲過去抱她,是家父和竹藏哥兩人聯手才壓制住他。」
  至於阿道則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雖然臉上掛著微笑,卻全身顫抖。
  「見她那副模樣,連在下也明白是怎麼回事,所以家 母想必也馬上想到了。」
  ――阿道,妳許願了,對吧!
  老闆娘放聲大叫,打了阿道一巴掌。阿陸伏臥在地,放聲大哭。德助也極力掙扎,扯開嗓門大喊。
  「德助臉皺成一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大喊著一對不起,對不起,可是阿陸,我已完全愛上阿道了。」
  阿陸哭著想抱住他,但德助卻像是有什麼髒東西沾上身似的,將她一把推開,大喊,「我已不想再看妳這張馬臉了。阿道、阿道!」
  「最後,竹藏哥和夥計將德助拖走。」
  德助一直沒恢復正常,連跟自己父母也一直吵著說他要娶阿道,為此廢寢忘食,終日吵鬧不休。
  三好屋慌忙地將梅吉下葬。這段時間,他們將阿道關進內宅的房間,並派女侍看守,但阿道不顯一絲歉疚,還情悄喚來平吉,問他:
  「你之前遇到的行逢神,是否穿著鋸齒圖案的衣服?」
  平吉看到的,就只有藤蔓圖案的和服衣袖。
  「在下當時問她,姊,妳看到那傢伙的臉了嗎?」
  ――沒看到臉。她就只是從背後對著我耳邊低語。
  和平吉那時候一樣。
  ――我向她許願,說我想要德助哥的心。
  結果行逢神對她說,如果妳想要偷走某人的心,就得拿某個人的命來換,當作是代價。
  ――所以我對她說,請取走梅吉哥的命吧。
  「反正他是個半死不活的病人。」
  ――連那麼好的一格婚事都讓它給溜走,害得我們家傳出難聽的傳聞。反正留那種人在家,也只會添麻煩而已。
  「在下當時覺得理應是位大美女的阿道姊,那張臉看起來卻像惡鬼。」
  阿道姊那張宛如悪鬼的臉,發出呵呵的笑聲。
  「與行逢神的笑聲一模一樣。」
  之後過了十天左右,淚水乾涸,整個人憔。萬分的阿陸,說她想前去探望德助。
  「她說自己前去和德助哥說說,他就會清醒過來。」
  德助從那之後,仍舊無比狂熱,一直叫嚷著說他愛阿何道,他家人也同樣為此發愁。
  「家母問阿陸姊,妳要怎麼跟他說?」
  ――我只能叫他取消跟我的婚事,讓他和阿道成親。
  「這麼做可以吧,爹,娘。阿陸姊如此向我参娘確認時,那張臉看起來也很像鬼。」
  不過這次應該說是幽魂吧。
  「這樣就談妥了嗎?」
  面對阿近的詢問,平吉低下頭。
  「德助先長時間不吃不喝,就只是鬧,整個人也變得虛弱不少。」
  平吉聲音變低,眉頭深鎖。
  「所以阿陸姊請眾人離開,讓她和德助哥兩人獨處一下。」
  她餵德助喝涼開水。
  「掺了老鼠藥的涼開水。」
  阿近與阿富面面相覷。
  「德助先生痛苦挥扎,阿陸姊自己也服下老鼠藥自盡。」
  這樣便成了殉情,要是官府得知此事,兩家店都會被問罪。他們只能對外聲稱兩人是病死,將遺骸分葬。
  「事情變得這麼嚴重,似乎就連阿道姊也害怕起來。」
  ――我會被阿陸姊詛咒!
  她驚恐害怕,大呼小叫,不斷喊著「為了消除組咒,我要再去跟行逢神許願」,眾人都拿她沒辦法。
  「搞到最後,三好屋真的打造了一座牢房。」
  阿近心情為之一沉,屈指默數。阿優、梅吉、德助、阿陸,這樣就四個人了。
  呵呵呵。
  聽見行逢神的竊笑聲。
  三好屋還有一名行徑放蕩的長子松吉。發生這起和行逢神有關的風波時,他已被逐出家門五年之久。
  不過還不算是正式斷絕父子關係。如果想要正式斷絕父子關係,那可是件大事。們若只是個過一天算一天的一般可人,父子吵架後,只要雙方展開「給我滾,我和你斷絕父子關係!」「好啊,求之不得」這樣的對話,就此斷絕關係,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但要是換作有相當財產身分的商家,可就不能這麼做了,得請町級官員、名主【註13】、町内聚會的大老等人做見證,大家討論過後,製作正式的證明文件。被斷絕父子關係的孩子,會從戶口名冊中除名,就此成為居無定所之人,所以得決定一位監護人(雖然只徒具形式)。
  從十五歲起便沉迷玩樂的松吉,對於父母的抱怨、說教、哭訴,完全不當一回事,所以三好屋的店主多次真的想製作斷絕關係的證明文件,但每次老闆娘都哭著央求,百般勸阻,所以最後就只是口頭上說斷絕關係。但是他確實說過,不准松吉再次跨進三好屋的家門內。
  其實松吉不是個無可救藥的不肖子。
  好女色的松吉,同樣喜愛繁華街的生活。話說回來,當初他也是跟著附近的年輕人到淺草的矢場【註14】遊玩後,立即愛上這種玩樂,因而沉迷其中,開啟了他的玩樂之路。
  雖然他長著一張與美男子相去甚遠的馬臉,不過他也為人親切,做事又機靈,而且個性認真,所以女人緣頗佳。雖然年輕時就老從家裡拿錢四處散財,但他熟悉繁華街的生活,在此地累積經驗,增長智慧後,如今他在繁華街裡如魚得水,練就自己一套謀生術。不可否認,他有做生意的才幹。
  喜歡繁華街,喜歡女人的香粉味,喜歡遊藝,喜歡玩樂。一板一眼的五金行繼承人,的確對他的個性不合。就這點來說,他是個不成材的兒子。不過他本人年底輕輕就已經領悟這個道理,這樣反而稱得上聰明。
  不過這反而為他惹禍上身,儘管父親一再怒罵「我要跟你斷絕父子關係!」但他也只是回一句「唯獨這點,您可千萬別這麼做啊,爹」從不曾真正心懷歉疚地道歉,這使他看起來更像是品行不端的浪蕩子,吃了不少悶窺。
  他很明白自己不孝,但就是這種生活才適合他,店裡還有家中的一切,都交給弟弟竹藏,我想隻身一人出外闖蕩。今後我絕不會給家人添麻煩,當時松吉已有這樣的覺悟。
  然而,三好屋的不幸傳聞接連傳入耳中,連他也對店面及家人的未來感到擔愛。
  ――老家到底會變成怎樣?
  長女阿優、三男梅吉,以及次女阿陸過世時,松吉都沒列席送殯。弟弟和妹妹過世時,附近一些和松吉素有交誼的舊識(以前德助也是其中之一)都會前來向他通報,但重要的是父母和竹藏都沒叫他回去。
  松吉自己也對竹藏夫妻有所顧忌,因而不敢隨便靠近三好屋。他在心中暗付,在老家厄運連連的此刻,原本身為家中繼承人的他,要是風光地回家露面,想必很尷尬吧。
  事實上,最近三好屋喪事連連,焚香裊裊,從未間斷,連老主顧額也開始與他們疏遠。甚至有人口出冒犯之言。
  「三好屋該不會是做了什麼遭天譴的事吧?」
  「將長男逐出家門,由次男繼承店面,果然不是明智之舉。畢竟這種事還是得看重長幼順序啊。」
  因為有這樣的風評,松吉的顧慮並不是杞人憂天。
  三好屋的惡評就這樣在人們的竊竊私語中逐漸傳開。阿道關進牢房的事,也透過建造的木工口中傳了出去,無法掩蓋。此舉有辱三好屋的名聲,質疑大老闆和小老闆才幹的聲音也愈來愈多。
  大老闆和小老闆竹藏對家人和店裡的夥計下了嚴格的封口令,不管別人在背後怎麼批評,再怎麼難過生氣,都不能公然抱怨行逢神的事。看在外人眼裡,那間不能打開的房間就只是個普通的儲物間,所以就算說出實情,也無法取信於人。反而有可能因此遭人誤會,認為他們這家人扯謊騙人。
  夥計當中有人因為受不了三好屋內陰沉的氣氛,以及嚴格的封口令,自行逃離。而這又成為負面傳聞的原因之一。
  松吉漸感不安。
  「結果你們猜松吉大哥怎麼做?」
  某天,他來到平吉就學的習字所。
  「當天是中午。在下向來都是回家裡吃午飯。但那天松吉大哥帶在下去大門通外郊一家蕎麥麵店,對在下說,喜歡吃什麼儘管點。」
  平吉不太記得這位五年前被逐出家門的大哥。在習字所門口與他重逢時,一時間還沒認出,還是其他年長的夥伴提醒才知道。
  「我松吉大哥一身潔淨的模樣。說他目前在大川對面開一家飯館。」
  其實那家飯館是掛羊頭賣狗肉,簡單來說,就是提供酒菜,順便賣春的店家,而店主是當時松吉的相好,一位曾當過辰已藝妓【註15】的女人。松吉似乎是她的情夫。
  「此事在下是後來才聽說,但不管怎麼,這種是都不是一個小鬼能懂的。總之,松吉大哥看起來很闊氣。」
  因為平吉在自己的親人當中,已很久沒遇過像大哥這樣不憔悴、不緊鎖愁眉、不落淚、不顯慌亂、兩鬢沒冒青筋的大人了。
  「能見到他,在下好開心。真的有種獲救了的感覺。」
  在大哥的詢問下,平吉說出三好屋內發生的事。還一併說出自己第一次遇見行逢神的事。
  「在繁華街生活的松吉大哥,比三好屋的任何人都還要懂人情世故。」
  平吉說的話,他當然不可能完全相信。不過,他一本正經地接受了平吉的話,它說,既然家裡的人都害怕行逢神,深信祂一直都待在三好屋裡沒走,那祂就確實「存在。」
  ――原來家裡陷入這麼複雜的困境啊。
  平吉,你很害怕,對吧?
  大哥輕撫平吉的頭,平吉便落下淚來。
  ――雖然對家裡的眾人有點過意不去,不過,最好還是放棄大門通那家店吧。大家一起搬走。
  只要能保住性命,生意可以再從頭做起。
  「松吉哥說,就算緊抱著現在這家店不放,但要是失去與客戶和工匠之間的情誼,早晚也會走進死胡同。得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大家一起逃離那裡。」
  ――一次全部捨棄,藉此改運。
  「這點子可真果決。」
  富次郎摩娑著下巴說道:
  「不過,真要執行的話,可不簡單呢。畢竟搬家得花錢。」
  「松吉哥說,如果是錢的問題,他可以幫得上一點忙,而且他知道哪裡有不錯的店面。」
  多可靠的長男啊。
  「而最棘手的,是要讓家裡的人接受這個好主意。」
  平吉本身沒問題。現在完全靠母親在照料,在年房裡度日的阿道也沒問題。困難在於父親和竹藏。松吉不認為他們會坦然接受他的提議。
  「這時候一定得要堅持到底。」
  松吉也很明白這點,很認真思考此事。他說,得先拉攏竹藏的妻子阿福以及她娘家的人,和我們站在同一陣線,由他們來說服這兩個難纏的人物。
  「阿福是町內聚會召集人的遠親。娘家在花川戶經營船屋。」
  船屋與五金店相比,算是身段較柔軟的生意,甚至有人傳說阿福其實是這位召集人的情婦所生,當初在談這門婚事時,三好屋的店主沒給好臉色看。但男女雙方在見面後,竹藏對阿福一見鍾情,非她不娶,成就了這椿姻緣。
  「所以阿福嫂的娘家應該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被夫家瞧不起吧。阿福嫂嫁入門時,準備了許多氣派的陪嫁品。好像還有一筆不小的嫁妝錢。」
  船屋和繁華街關係密切,如果不通曉人情事理,便做不了這項生意,所以松吉和他們談得來。話雖如此,他畢竟是和三好屋斷絕關係之身,要是突然獨自前往阿福的娘家拜訪,恐怕會傳出不好的風聞。這方面得多花心思安排。
  「於是呢……」
  不知為何,平吉變得有點欲言又止。
  「呢……一開始在下也提到過,竹藏哥與阿福嫂已結婚四年多,但膝下猶虛。」
  並非從未有過身孕。第一個孩子是懷胎三個月後流產,第二個孩子足月產下,但不滿七天便天折。是個男嬰。
  「當時阿福嫂為了早點懷胎,還會經向店裡告假,到娘家附近的產土神【註16】神社參拜。」
  自從引發行逢神的風波後,阿福依舊持續前往參拜。不,隨著三好屋內籠罩的暗雲愈來愈濃,她更加勤於前往參拜。
  「她會順道回娘家一趟,在家中過夜。簡單來說,阿福嫂也覺得行逢神很可怕,盡可能想離三好屋遠一點。」
  為人媳婦,一般是不許有這樣的行徑,但公公婆婆以及丈夫竹藏都明白,阿福會感到恐懼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也不便苛責攔阻。
  「由於三好屋接連有不幸的慘事發生,所以阿福姐的娘家看到女兒回家露面,也跟著鬆了口氣,很不希望她回三好屋。竹藏哥似乎心裡也很擔憂,怕再繼續這樣下去,對方會主動提出離婚的要求,所以………」
  平吉播抓著鼻梁。
  「就這點來說,是有點尷尬。」
  「有什麼好尷尬的?」
  平吉顯得扭扭握捏,「松吉哥說,他想知道阿福嫂下次什麼時候會去參拜。要和她約在那裡見面。」
  「用約見面這個說法有點奇怪。」富次郎說,「松吉先生應該是要
  事先和你阿福嫂商量好……這樣講好像也不太對?」
  「是要比阿福嫂搶先到嗎?」
  這好像也不對。
  「難道是事先埋伏?」
  這就更不對了。
  「算了。總之,他想知道參拜的日期。然後呢?」
  「因此,為了想知道……」
  松吉寫了封信。是寫給三好屋老闆娘,亦即寫給他母親的一封信。
  「首先要讓家母明白這件事,然後請家母跟阿福嫂說,下次妳什麼要去參拜,我也跟妳一起去。」
  「嗯、嗯,這樣的話,也能跟老闆娘把話說清楚,可說是一舉兩得。這主意很好嘛。然後呢?」
  「那封信就這樣打好結,交到在下手中。」
  
  ――你聽好,一定要交到娘手中。要偷偷進行,別讓其他人發現。
  「他還對在下說,明天我會再到習字所去找你。所以你要在那之前,先向娘詢問她對這封信的答覆。」
  很好的安排。但平吉說著說著,身子卻愈縮愈小。
  這當中的緣由,從他接下來這番話便可明白。
  「在下卻弄丟了那封信。」
  阿近和富次郎都聽得瞪大眼睛。
  「弄丟了?」
  他們異口同聲叫了起來。
  沒錯。因為三好屋發生的事太過沉重,令他們差點忘了,平吉是個糊塗鬼。
  「小、小少爺、小姐,不必叫得這麼大聲吧。」
  「不不不,這種情況下,當然會忍不住大聲叫啊。」
  「怎麼又犯下這樣的疏忽呢,就像事先安排好似的。」
  「在、在下也不是刻意要弄丟的。在下事先也是好端端地收在懷中啊。」
  「是在哪兒弄丟的呢?在外面嗎?」
  平吉頹然垂首,「如果是那樣倒還好。」
  「這麼說來,是在家中嘍?」
  結果是掉在廁所旁。
  「而且撿到的人是竹藏哥。」
  阿近和富次郎都張大了嘴。
  糟了。
  「只要看信便會明白,那是寫給家母的信。而且內容也不長。但裡頭提到三好屋的未來,以及阿福嫂的名字。」
  完全不知情的竹藏,對此感到懷疑也是理所當然。
  「我竹藏哥高舉著那封信怒喝道「這是什麼?這裡頭寫的是什麼意思?」在下當時嚇壞了。」
  其實只要如實以告就沒事了,但平吉卻裝不知道。
  「您裝不知道?太過分了。」
  「小少爺,您要體諒。在下當時只是個十歲的小鬼。」
  此時的平吉在說話的同時,滿臉是汗,泫然欲泣。
  「後來怎樣?」
  「因為在下守口如瓶,其他人自然什麼也不知道。再說了,就算看了那封信,上面也沒交代清楚。因為上頭只寫說想在阿福嫂的娘家與我娘和阿福嫂見面,要為三好屋的未來共商大事。」
  由於內容簡略,顯得很神祕,反而惹出麻煩。
  「竹藏哥滿臉通紅,怒不可抑,一會兒向家母逼問,一會兒向阿福嫂責問,已經和家中斷絕關係的松吉哥,為什麼會在信中提到妳的名字。」
  眾人慌亂不已。這更加激起竹藏的怒火,整件事變得錯綜複雜,愈來愈有意思(這樣的說法有點失禮)。
  「娘,妳想讓松吉哥重回三好屋,是嗎?阿福,這項陰謀妳也接了一角,是吧?竹藏哥厲聲咆哮,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就像惡鬼一樣。
  「他抓著阿福嫂的衣襟,用力搖晃。」
  ――妳看這封信。上頭寫著妳的名字呢。
  「難道妳和松吉哥好上了?妳想跟我離婚,改討好松吉哥,是吧?他當時如此大叫,看起來幾乎已完全失去理智。」
  接著竹藏雙手抱頭,放聲嚎啕。
  富次郎發出一聲長長的低吟。
  「嗯,平吉先生剛才那番話我懂。確實很尷尬。竹藏先生和他妻子之間產生了裂痕。而松吉先生生性風流,又有女人緣。」
  讓竹藏把這件事往壞處想的材料皆已齊備。
  「當時的局面,是家父極力安撫才平息下來,但阿福嫂驚恐不已,光著腳逃往庭院。」
  全部都是我的粗心大意所致。平吉自己也很清楚明白,所以在和松吉再度碰面前,内心無比煎熬。
  「隔天,松吉哥依約來到習字所,在下向他坦言一切後,他的反應不是生氣,而是臉色慘白。」
  ――這下糟了。
  「演變成最糟的情況。這麼一來,可就不能再慢慢來了。」
  ――對娘和阿福也很過意不去。
  「於是我大哥急忙來到三好屋。」
  但卻招來了反效果。
  「竹藏哥一見到松吉哥,再度變得像惡鬼一樣,大發雷霆。」
  你竟然有臉踏進我們三好屋的家門!
  你來做什麼!你有何居心!
  你是看準了三好屋現在聲名狼藉,特地來嘲笑我,是嗎!
  你瞒著我和爹,想教唆娘替你說話!光找娘還不夠,還想找我媳婦商量!
  「松吉哥一直採低姿態,請竹藏哥冷靜下來聽他說句話,但竹藏哥就是聽不進耳裡。」
  阿近感到心痛。
  這故事聽到這裡,她覺得竹藏的憤怒以及疑神疑鬼,有點過於急躁,而且超乎常理。未免也太沒轉圜餘地了吧。根本就是一味往壞處想。
  但是當時的三好屋抱著行逢神這個可怕的難題,被接連發生的不幸事件打得一蹶不振,連帶影響了生意,諸事不順。竹藏為了守護店面和家人,想當父母最大的支柱,想必一定是力求振作。
  此刻他身為繼承人所背負的一切,原本應該是大哥來背負,偏偏這時大哥又出現在他面前。借用平吉說過的話,以一身潔淨的模樣現身。
  反觀竹藏,他因為百般操勞而面容憔悴,也無假注重自己的打扮。和生活隨性的大哥相比,他看起來蒼老許多。
  ――瞧大哥現在的樣了。再瞧瞧我現在這副德行。
  他既焦躁又傷心,既羞漸又嫉妒。交雜的黑暗烈焰焼灼全身,令竹藏忍不住怒火勃發。在猜疑的催促下,他被恐懼附身,向松吉興師問罪。
  「長期在繁華街打滾的松吉哥,打架對他說早就是家常便飯。」
  竹藏因憤怒而失控,朝松吉撲去,松吉側身避開,巧妙地加以壓制。竹藏像老虎般咆吼,像惡犬般齜牙裂嘴,痛罵大哥,極力掙扎,阿福則是哭著在一旁不斷叫喚,「相公、相公!」
  「竹藏哥突然像被抽走了脾氣般,整個人擁軟下來,變得安分許多。終於能夠清溝通了。」
  松吉當著大老闆、老闆娘、竹藏,以及阿福的面,開始曉以大義。只要把行逢神留在這裡,大家遷往他處,重頭改運,這樣就行了。我願意鼎力相助。過去我對爹娘不孝,一切辛勞全都丢給竹藏一肩打。我向大家磕頭謝罪,我不認為這樣就能得到你們的原諒,不過我希望你們能接受我這個提議。
  「家父馬上表示同意。」
  把這個家拱手讓人,實在愧對祖先。但要是繼續這樣下去,生意每況愈下,就此毀了三好屋,更是萬萬不該。
  「竹藏哥也乖乖點頭表示贊同,他說爹決定的事,孩兒不敢作逆,所以接下來大家都認真起來。」
  大老闆喚來掌櫃,向他說明緣由後,開始著手與老主顧和工匠交涉。也得跟五金店的同業聚會知會此事才行。
  「松吉哥對阿福嫂說,妳娘家那邊想必很擔心吧,他叫竹藏哥和阿福嫂回花川戶的娘家一趟。還份咐他們,如果你們兩人溝通之後,仍無法獲得娘家那邊的諒解,我再親自前去拜會。」
  所有大人連日來忙得不可開交。
  「在下除了上習字所外,其餘的時間都是窩在家中最安靜,最沒人打擾的地方。」
  就是三女阿道所在的牢房。
  「雖然在下只是個孩子,但陪在姊姊身邊,多少能照顧她。」
  「當時阿道小姐情況怎樣呢?」
  「她也因為往不好的層面聯想,而變得安分許多。」
  阿道至今仍害怕阿陸的詛咒,夜不能眠,食不下嚥。醒著的時候,總是茫然地坐著,望向不知名的方向。
  「還會喃喃自語,悄聲誦念佛號。」
  她面容憔悴,頭髮脫落,已不見往昔的美貌,整個人衰弱不少。
  「雖然偶爾會突然恢復正常。」
  「她認得您嗎?」
  「認得。因為她會問我在這裡做什麼。在下對她說,姊,妳和我一起複習認字吧,她也都會配合。」
  但要是家中某處傳來說話的聲音,或是傳出聲響,她就害怕不已。
  ――平吉,剛才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她說那是阿陸姊在生氣,然後就蓋上棉被,想把自己藏起來。」
  雖然這是她自作自受,但那模樣也實在可憐。
  「她是市街裡出了名的大美人,大家都說她日後肯定是嫁入大戶人家,但現在變成這副模樣,連在下這樣的小孩看了,都忍不住落淚。」
  就這樣過了四、五天。
  「松吉哥說他在不遠處找到一家租金不貴的店面,約大家再次一起碰面討論。」
  為三好屋提出解決方案的松吉,自然成了會中的核心人物。
  「家父家母很倚賴我松吉哥的建議,跟他報告同業聚會裡的人是什麼看法,工匠說了些什麼,並詢問他該如何處理。」
  松吉也幹練地回應,儼然一副浪子回頭之姿。
  「不久,原本默默坐著聆聽的竹藏哥,突然站起身。」
  阿福問他怎麼了。
  ――我去上個廁所。
  竹蔵離席後,父母仍和大哥熱絡討論著。阿福也很恭順地在一旁仔細聆聽。平吉當時就坐在阿福身旁。
  「她和竹藏哥一起回娘家後,稍稍減輕了她父母心中的擔憂,而且未來露出一線曙光,也令他們鬆了口氣。阿福的眼神也變得開朗不少。」
  她對平吉嫣然一笑,靠在他耳群悄聲說道:
  ――店面搬遷難然很辛苦,但我很開心呢。平吉你呢?
  「能擺脫行逢神,在下當然也很開心。」
  ――嗯,我也想早點搬家。希望是個日照充足的好房子。
  「她說,離開那個地方後,阿道姊一定也會恢復正常,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這時,和父母熱絡討論的松吉,突然悶哼一聲。
  ――唔。
  「在下和阿福嫂大吃一驚,望向松竹哥。」
  竹藏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站在松吉身旁,緊貼在他背後。
  「那張臉,看起來就像戴了面具般。」
  面無表情,毫無半點血色。
  ――唔。
  松吉又是一陣呻吟,他嘴巴微張,鮮血從他嘴角淌落。
  「家母放聲尖叫,向後躍開。」
  平吉這才就此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竹藏手中握著菜刀。一刀刺進松吉的側腹。
  「眼看松吉哥的臉色也轉為蒼白。」
  松吉就此橫身倒臥。竹藏握著染血的菜刀,俯視著自己的大哥說:
  ――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呢。我豈會將三好屋交給你。
  阿福放聲哭號,平吉望著大哥身體下方擴散開來的一灘血,愣在原地。
  「竹藏哥根本就沒接受大哥的提議。他之所以默默聽他說,並不是因為他接受松吉哥的說法。他那全是裝出來的。」
  竹藏轉身面向父母說:
  ――大哥他想侵占三好屋。想把我趕走,將阿福據為己有。我絕不答應。
  「他把菜刀扔向一旁,朝帳房的方向走去。」
  松吉身受重傷,已回天乏術。父母和么弟還來不及送他最後一程,便已瞪大眼睛,扭動著身驅,一臉驚詫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在下當時眼前為之一黑。」
  儘管彼此是兄弟,是至親,但這仍是殺人的涵大大罪、要是讓世人知曉,竹藏將會被五花大綁,三好屋店主夫婦也難逃問罪。最後將會被抄家,沒收一切財產。
  要如何跳脫眼前的困境?
  沒時間再拖下去了。三好屋的店主做出決定。
  要向行逢神許願。
  讓松吉復活。
  他才剛斷氣。如果以神力施救,應該能死而復生。
  由於許多夥計都已離開,目前仍留在三好屋内的,包含掌櫃在內,只有幾名資深夥計。全都是和三好屋一起同甘共苦的自己人。只要請他們幫忙,緊守祕密,就不會有事了。
  在店主的安排下,男丁將松吉的屍體運往北邊的儲物間內。女眷則是清理染血的房間,將那起慘事的痕跡清理乾淨。
  竹藏就只是睜著一雙魚眼,望著他們忙進忙出。
  「不准到外頭去。也別靠近北遵的儲物間。在派人過去叫你之前,找個地方乖乖待著。」
  在父親的命令下,平古前往阿道所在的牢房。阿道尚未發現同一個屋簷下所發生的異變,獨自在牢房的角落裡玩著老舊的手毬。這是阿道在平吉這個年紀時,德助買來送她的。
  等了許久,都沒人來叫平吉。不久,夕陽西下,夜幕降臨。
  平吉感到飢腸轆轆。
  來到走廊後,頓感噁心作嘔,一股腥臭撲鼻而來。那是之前曾經聞過的惡臭,彌漫整個屋內。
  平吉摀著鼻子前往廚房,只見阿福坐在入門台階上。背對著他,儘管平吉向她叫喚,她仍一動也不動。
  他躡腳前往廚房翻找,捧著裝有冷飯的飯桶回到牢房、打開飯桶,露出裡頭的冷飯後,阿道也主動靠了過來。
  兩人就這樣用手抓冷飯吃。阿道吃得米飯掉滿地,平吉撿起來餵她吃。
  這時,阿道嫣然一笑。雖然帶著任性,但那是她昔日的美豔笑臉。
  ――真好吃。
  平吉點頭,淚水滑落。阿道抬起她枯瘦的手臂,拭去平吉的淚水。平吉拿起一團冷飯送入口中,也塞了一口在阿道嘴裡。阿道嚼了幾口後嚥下,平吉也和著淚水一同吞下肚。
  這時,阿道突然張開嘴。
  嚼到一半的冷飯從嘴裡掉出。
  阿道頹然垂首,接著身體緩緩前傾,倒臥在平吉身上。
  她已沒了呼吸。
  幾乎在平吉明白發生何事的同時,北邊的儲物間傳來一聲號啕。
  「松吉,松吉,啊,太好了。」
  ――是娘的聲音。
  松吉真的活過來了。
  ――啊,這表示……
  平吉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為了向行逢神許願讓松吉死而復生,以阿道的性命作交換。
  想要實現願望,需要付出代價。得拿某樣東西來換。這是向行逢神許願的規矩。
  就像阿優死後,她的孩子太郎被送回三好屋一樣。
  就像阿道為了贏得德助的心,而送上梅吉的性命一樣。
  這次換阿道當交換品了。
  平吉抱著阿道逐漸變冰涼的身驅,淚如雨下。起初是啜泣,但不久轉為放聲哭號。
  啪噠、啪噠。
  有人朝牢房走近。
  啪噠、啪噠。
  莫名響亮的腳步聲。
  哭得涕淚縱橫的平吉,轉頭望向房門口。
  松吉在母親的帶領下,就站在門口。
  他穿著一件浴衣,衣帶高高地繫在胸口一帶。母親陪在一旁,手裡緊握著松吉的浴衣衣帶,雙腳用力踩在地上,穩住身子。
  「平吉。」娘出聲叫喚。
  「你過來幫忙,今後要讓松吉在這裡休息。」
  松吉睜著雙眼,不知道他在看哪裡,嘴角垂涎。
  他像酒醉般步履搖晃,緩緩抬起腳,然後腳掌重重踩向地面,所以才會發出那麼奇怪的聲音。
  在母親的引導下,松吉走進了牢房。平吉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
  「來,松吉。坐這邊。」
  儘管已停下腳步,但松吉的身體還是前後搖晃。他已失去主幹,整個人軟趴趴。
  雖然身體活過來,卻沒恢復原狀。
  儘管如此,實現「復活」這個願望的,是行逢神的力量。這種實現願望的方式,是祂的慣用伎倆。
  「這才不是松吉哥!」
  平吉控訴道:
  「可是阿道姊卻死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說完後,母親又哭了起來。
  「這是為了三好屋。為了大家。阿道她……已經跟死了一半沒有兩樣,所以這樣做也好…這是你爹的決定。」
  母親一鬆手,松吉馬上身子癱軟,當場倒臥。但是仍舊瞪大眼睛,保有呼吸。每次他從嘴巴呼吸,就有濃濃的臭味傳出。
  平吉輕輕將阿道的屍體平放在地上,跨過松吉倒臥的身驅,衝出牢房。因一時衝勁過猛,撞向了牆壁,但他還是朝北邊的儲物間而去。
  儲物間的門再度合上,重新掛上了注連繩。有兩個裝有鹽巴的小碟子,像衛兵一樣,分別擺在木門的左右兩側。
  平吉握緊拳頭,用力敲打木門。他一再敲打,並大聲喚道:
  「妳這傢伙,我一定要打倒妳!我一定要打倒妳!」
  呵呵呵。
  傳來一陣竊笑聲。緊接著,平吉大叫一聲。父親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一把扭住他的手臂!
  「不准對行逢神這麼沒禮貌!」
  他那語帶威脅的聲音,令平吉的怒火和勇氣瞬間消失。父親那近逼的眼神,與剛才竹藏的眼神如出一轍。
  啊,平吉為之震懾。
  阿優、梅吉、阿陸,還有阿道。不到一年的時間,辦了四場喪禮,就像做了什麼壞事似的,草草辦完了事,之後三好屋表面上恢復了原樣。
  搬家的事當然最後不了了之。由於生意規模大不如前,所以生活變得清苦,已毫無體面可言。
  儘管如此,卻還是能對外表現出一切祥和的假象,說來也諷刺,這全是因為大老闆從那之後頓時蒼老許多,直接退休,改由竹藏擔任一家之主。
  竹藏看起來似乎對自己做過的事沒半點愧疾。他熱心投入生意中,為了挽回三好屋江河日下的名聲,他努力開拓新客源,以取代那些離棄他們的老主顧,並重新連繫後來沒再合作的工匠。
  他那認真的模樣,看在周遭知道實情的人們眼中,反而覺得可怕。竹藏已不是原來的他。但是看在外人眼裡,卻覺得他代替父親背負起這家店的未來,展現出繼承人的凜然之姿。
  最先上當受騙的,不是別人,正是松吉的女人。
  松吉是她在繁華街做生意的重要夥伴,同時也是她的情夫,只因松吉聽聞老家最近負評不斷,感到擔心,而回老家查看情況,結果就此一去不回,她會擔心也是理所當然。歷經百般牽腸掛肚,女子決定前往三好屋拜訪,那已是松吉死後復生十天後的事。
  女子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一直採取低姿態,模樣令人同情。竹藏展現出店主的氣勢,態度從容地接待她,臉不紅氣不喘地信口胡謅,說大哥突然染上急病,臥病不起,一直在家中接受照料。
  當時在母親的請託下,松吉已被移往北邊儲物間附近的房間看顧。已退休的大老闆,也一同住在那個房間。他整天都坐著不發一語,猶如想立地成佛一般。
  女子見到臥病不起的松吉,眼見自己的愛人落得這般慘狀,頓時張皇失措,不斷質問「他是得了什麼急病?請大夫看過了嗎?」大老闆娘支吾其辭,大顯慌亂,但竹藏則只是冷冷撂下,「妳有意見的話,大可將松吉帶走。不過,一旦妳帶走他,松吉與三好屋將真的從此斷絕關係。今後一概無任何瓜葛,我們也不會再為他出半文錢。」
  女子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她馬上從竹藏冰冷的眼神中看山他根本不值得依靠。於是她中規中矩地低頭行了一禮,「那就照您說的方式去辦。」從自己店裡喚來眾男丁,將瘦得皮包骨的松吉放上門板,運出三好屋外。
  這時,平吉一直躲在暗處觀看這一幕。
  ――這麼一來,松吉大哥就能遠離三好屋,他也能就此安心了。
  平吉一方面有如此成熟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想到再也見不到大哥,仍不免悲從中來。
  可能是女子也看到了平吉的神色。當平吉慌忙地想要跑遠時,女子拉住他,溫柔地對他說:
  「像我這種不正經的女人,其實是不該和小少爺交談的。你就當我是在自言自語,聽過就算了吧。你松吉大哥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我會好好照料他的。」
  平吉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因為那大人的溫柔聲音直透他心底,令他喉嚨一緊,說不出話來。
  女子見平吉一泫然欲泣的模樣,替他擔心,更加溫柔地輕聲細語:
  「你是平吉,對吧?我聽你松吉哥提過。他說你雖然淘氣,其實是個好孩子。雖然他現在病成這樣,但好在三好屋有竹藏先生這麼了不起的當家在。小少爺,請你放心,當個好孩子,打起精神來。」
  平吉胸中各種思緒交纏,形成一股漩渦。說什麼竹藏哥很了不起,這個臉上抹著濃濃香粉的女人根本就看走眼了。我想向她坦白說出家裡發生的事,可怕的行逢神棲宿在我們家中,完全拿祂沒轍,我們會一個個被祂吃掉!
  但平吉說不出口。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女子才會相信。要是貿然行事,對她說出祕密,將她也一併捲了進來,那可萬萬不行。
  平吉不發一語,緊咬下唇,全身頭抖不停,女子見狀,覺得非比尋常。她猜測,可能光是安慰鼓勵還不夠。
  「小少爺,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平吉低著頭,沉默不語。
  「我知道三好屋接連發生不幸的事件。你應該也很難過吧。不過,有那位了不起的當家在,一定可以重振店裡往日的繁榮。一切就交給你竹藏哥去辦,不會有事的。」
  不,不是這樣。平吉在心中死命喊。
  「像三好屋這種名氣響亮的店家,我這種人對你們的家務事多所置喙,實在不像話。我並不想多嘴,不過……」
  女子思考了片刻,接著她拿定主意,抬起目光,突然伸手緊握平吉的手。
  「我在永代橋對面的八幡神社附近開一家飯館。名叫「貓丸屋」,掛在店門外的看板,是貓的形狀,所以你到那附近的話,一看就能認出。如果你有什麼煩惱,心中覺得不安,請到那兒找我。記住了嗎,叫貓丸屋喔。」
  說完後,女子起身離去,之後沒再造訪過三好屋。
  
  竹藏身為店主,顯得幹勁十足,而成為老闆娘的阿福,則宛如他的影子般,總是低調忙碌著,而退休的大老闆和大老闆娘,則是整天待在北邊儲物間旁的房間裡。這段時間,平吉都運噩度日。
  後來他多次靠近北邊的儲物間。也曾下定決心,要打開木門,朝裡頭縱火。會吃人,而且散發臭味,令人作幅的行逢神,是一隻獸神。祂一定怕火。既然這樣,就能用火趕走祂,
  但是每次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一靠近北邊的儲物間,就會傳出像野獸咆吼般的聲音威嚇平吉。那不是行逢神發出的聲音,是住在附近房間裡的父親發出的聲音。
  「住手,平吉!你這天殺的。你這麼做會下地獄的!」
  之後母親一定會步履蹣珊地趕來,抓住平吉的衣袖,抱住他的頭,向他苦苦懇求,「別這麼做,別這麼做。」
  「平吉,你不能來這裡。到別的地方去。不能靠近儲物間。別惹你爹生氣。」
  一聽到這句話,平吉便雙腿無力,勇氣全失。悲傷之情幾乎脹破他的胸口。
  行逢神想必在暗自竊笑。
  把我請來的人就是你們。
  我只是聽你們的祈願,加以實現罷了。
  有什麼不對?
  「有什麼不對?」如今已長大成人,在黑白之間說故事的平吉,重複說著這句話。
  「我請問兩位,到底有什麼不對?我的家人到底是哪個環節做錯了?」
  在聽故事時,一直盤起雙臂,像在防衛似的富次郎,這時深深嘆了口氣。
  「阿近,可以再重新沏壺茶嗎。哎呀……這故事用難過還不足以形容呢。」
  在全新的茶香彌漫下,說故事者和聆聽者都一起稍事休息。
  阿近語氣平靜地說,「三好屋的人們是哪個環節做錯,做錯了什麼事,我不清楚。我只覺得這個故事太沒道理,太殘酷了。」
  不過,還是從中明白了一些事。
  「平吉先生,夫人為了您家的小女兒而說要斷鹽析願時,您百般驚恐,極力阻止她這麼做,最後甚至不惜動粗,這份心情我能體諒。」
  平吉默默行了一禮。
  「儘管夫人和周遭人問您為何如此生氣,百般阻止,您都還是無法如實以告,不管怎樣就是說不出口,這當中的原因我也明白。」
  平吉覺得,只要一說出口,似乎就會將那可怕之物喚進家中。他會這麼想也是無可厚非。
  「――也是。」
  富次郎以恍惚的眼神如此低語。
  「這一切的起源,就在於阿優小姐的祈願和斷鹽……」
  「可是,不能因此而責怪阿優小姐。」
  「沒錯。我也沒責怪她的意思。不過……」
  富次郎顯得欲言又止,低下頭去。
  「那是邪惡之物乘虛而入。」
  平吉悄聲道:
  「阿優姊因為自身的不幸,心靈極度脆弱,滿是破綻。所以才會……」
  在夏天的豔陽高照時分,於橋下和不屬於陽間之物進行交易。
  「嗯。」富次郎出聲應道,端正坐好。
  「您能說出這段痛苦的過往,實在不簡單。雖然不知道後續的故事還有多長,但請說完這整個故事吧。」
  「是。就快說完了。」
  竹藏保有暫時的理智,全力投入生意中,所以三好屋的生意漸漸東山再起。
  但松吉離開半年後,大老闆過世。
  「死於中風。」
  他整天都窩在北邊儲物間旁的房間裡,某天突然昏倒,短短三天便宣告不治。
  「竹藏哥公開為家父舉辦喪禮。所以貓丸屋可能是聽到傳聞,一名自稱是那位老闆娘代理人的老先生前來要求上香。」
  雖然不是很確定,但那名老先生似乎是那名女子的父親。
  「當時對方提到,一直都臥病不起的松吉哥,也在三個月前過世了。」
  那位老先生說,由於遺體的情況古怪,所以他們已自行安排火葬,如果你們想要部分骨灰,可以配合處理。
  「竹藏哥當場拒絕。」
  「對方提到松吉先生的遺體情況古怪,是怎樣個怪法?」
  「畢竟那是死後復生的身體。」
  平吉極力以平靜的口吻說明。
  「貓丸屋的老闆娘請町上的大夫前來診治,但松吉哥自從被他們帶走後,便一直都沒有脈搏。」
  卻有呼吸,而且還會動。
  「第二次死的時候,之所以知道他死了,是因為他呼著眼睛,沒有了呼吸。儘管如此,還是撐了好幾個月。是貓丸屋老闆娘的這份情,才讓他撐過這麼長的時間。」
  松吉這次是真的死了,他的屍體馬上散發腐臭,請來為他誦經的和尚才剛抵達貓丸屋,他下巴一帶已開始浮現白骨。
  「因為這樣,才決定火葬。」
  這麼一來,三好屋一家又失去了兩個人。
  「由於已沒有家父在一旁監視,在下又再度想殺進北邊的儲物間,但家母還是一樣苦苦央求勸阻。」
  ――就這樣放著別去管祂吧。拜託你,別去招惹他。
  「在下也不忍心見家母為此哭哭啼啼,只好乖乖離開儲物間。」
  而且當時另外發生了一件事,大老闆娘特別不希望節外生枝。
  「那是一件喜事。」
  平吉以看不出半點喜氣的口吻接著說道:
  「在為家父治喪時,阿福嫂已明顯看得出小腹微凸。」
  「啊,有寶寶了。」
  「是的。好不容易第三次懷胎。」
  陰沉可怕的怪事接連發生的三好屋,終於照進一道光明。
  也許行逢神所帶來的危難終於度過了。只要他們不主動招惹,不向祂許願,祂就只會待在北邊的儲物間裡,今後不會再帶來災禍。
  或許是吧。這是無從指望,卻很真切的希求。
  「原本變得像幽魂般的家母,自從知道阿福嫂懷孕後,也微微重拾往日的朝氣……」
  而戴著「理智面具」的竹藏,得知妻子懷孕後,開心不已,對阿福百般體恤。
  「所以在下也心想,竹藏哥應該是真的很理智吧。忘了他殺害松吉哥的事,以為眼前那開朗、溫柔、認真做生意的竹藏哥,變回了以前的竹藏哥。」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真希望是這樣。
  平吉如此低語,發出冷笑。嘴角難看地彎曲上揚。
  「不過,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待孩子足月生下後,三好屋最後致命的一擊終於降臨,
  「阿福嫂難產。自從叫產婆來之後,已過了整整兩天。」
  阿福因疼痛大聲哭喊,而且嚴重出血。
  「要是沒處理好,恐怕母子都保不住。」
  最後孩子勉強產下,但阿福卻就此殞命。
  「這是老闆娘留下的孩子啊。產婆如此說道,幫嬰兒洗澡,想讓竹藏哥抱抱那孩子。」
  是個男嬰。
  「當時產婆並沒有惡意,只要是產婆都會那麼做。」
  產婆用嬰兒服稍微裏住男嬰,一面讓竹藏看他嬌小的身驅,一面說道。
  ――是個健康的男孩。不過,右邊側腹有一道紅色的胎記,也許是因為難產的關係。慢慢就會消失的,不用太擔心。
  「右邊的側腹有一道紅色的胎記。」
  平吉說話時,表情僵硬。
  「竹藏哥之前刺死松吉哥時,也留下同樣的傷痕。」
  竹藏當然也發現了這點,頓時臉色大變。
  啊,他之前果然只是戴著理智的假面具。
  「竹藏哥大叫。他情緒太過激動,完全聽不僅一開始在說些什麼。」
  竹藏如此大叫:
  ――這不是我的孩子!是松吉!是那傢伙在作崇。他終於從我身邊奪走了阿福!
  「接著他一把從產婆手中搶走孩子,赤著腳衝出屋外,邊跑邊放聲大叫。」
  他穿過大門通後,馬上和一輛路過的炭球店貨車迎頭撞上。
  「竹藏哥和嬰兒都當場斃命。」
  阿近坐在原位,無言以對。富次郎也垂落雙肩,注視著坐在上座的平吉。
  平吉低下頭吸著鼻涕,接著抬起頭來。
  「家中再度辦喪事。」
  大老闆娘因悲傷過度而倒下,掌櫃代替她操辦喪禮。
  「在下已流不出淚來。」
  喪禮結束後,大老闆娘把掌櫃喚來,吩咐他將家中的錢財分給留下來的夥計,讓他們離開三好屋另謀生路。
  「掌櫃淚流不止,但事已至此,夥計也顧不得道義了。大家就此散去。」
  空蕩蕩的三好屋內,只剩平吉與母親兩人。
  「當時正好是櫻花盛開的時節。」
  春光爛漫。人們正忙著賞花,心花怒放。
  「家母將在下喚至跟前。」
  ――你去收拾一下行囊。
  「家母對在下說,等你收拾妥當後,扶娘到北邊的儲物間去。」
  ――其實我是想自己去,但我已經連爬行的力量都不剩了。抱歉。
  平吉違抗母命。我不要這樣。娘,妳想做什麼?如果妳打算做什麼,我要陪在妳身邊。
  「家母對在下說,不管怎樣,我都已這把歲數了,死不足惜。」
  所以她準備前往北邊的儲物間,向行逢神許願。
  「家母要獻上自己的性命,請行逢神離開三好屋。」
  要請祂實現這個願望。
  「家母說『等我一進入儲物間,你就馬上帶著行囊離開這個家。到衙門去,拜託值班的官差,請五金店同業聚會的召集人前來。娘已事先拜託他要照顧你』。」
  我不要、我不要!平吉放聲哭喊。娘,妳也和我一起走。別去管行逢神不就好了嗎!
  「可是家母搖著頭說,要是不好好做個了結,不管逃到哪兒,都一樣逃不出行逢神的手掌心。」
  ――我們家就只剩你了。我希望你能逃離這可怕的災厄。
  「在下……」
  平吉就像變回那十歲年紀的勇敢男孩似的,等起雙肩,吸著鼻涕,兩眼散發精光,說話聲音特別用力。
  「在下心中已拿定主意,決定要跟祂拚了。就照娘說的去做,帶她到北邊的儲物間去吧。」
  但他不會丟下母親,自己逃走。他要收拾行逢神。
  「等家母走進儲物間後,行逢神見又有新的供品送上門來,應該會開心地舔舌舐唇,走出門外。」
  以甜美的聲音和熏人的臭氣朝她低語。
  「在下心想,祂看我是個小鬼,完全沒把我瞧在眼裡,這次我定要出其不意,給祂點顏瞧瞧!」
  帶母親前往時,平吉事先點亮一蓋陶燈,藏在走廊角落。陶燈是在火盤裡倒油,插上燈芯,裝進陶製容器裡使用。只要往前擲出,將它砸碎,燈油便會四處飛濺,引燃大火。
  ――我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怕了!
  平吉將裝鹽的小碟子移向一旁,拆下注連繩,伸手搭向儲物間的木門。就像刻意要讓等不及的平吉更加焦急般,木門微微卡住,接著突然自行打開。
  一道春天的陽光從採光窗射入。塵埃在那道光束中飛揚。
  「在下讓家母原地坐下,這時,從堆疊的木箱後方露出和服的衣袖。」
  啊。平吉倒抽一口冷氣。
  「在下第一次見到行逢神時,她穿著一件淡紫色質地的和服,上頭有藤蔓圖案。當時是親眼所見,絕不會有錯。是窄袖和服。然而……」
  這時出現眼前的衣袖,卻又寬又長.是寬袖和服。而且袖口鋪了棉,加上了層次和厚度。
  「顏色也變得截然不同。」
  改為鮮豔的大紅色。
  「那紅色有濃有淡,看起來像鋸齒圖案。」
  是以前見過的藤蔓,每一根都長大,變得又粗又圓。
  ――因為吸了每個人的血
  行逢神吸取三好屋一家人的鮮血和精氣,穿上了這身華服。
  「家母雙手撐地,想要往前爬,想要磕頭,卻只能不住顫抖。」
  這時聽到那低語聲。
  ――又想許願了嗎?
  那低語聲又一次在平吉耳畔響起。
  「但說來也奇怪,家母也和在下一樣,就像有人在耳畔說話一樣,東張西望。」
  ――有什麼願望,說來聽聽吧。
  呵呵呵。行逢神發出竊笑聲。平吉感覺那笑聲順著他的身體往上。
  「家母發山一聲驚呼,那極度虛弱的身子像在掙扎似的,重新坐正,磕頭鞠躬。頭緊貼著地面。」
  是的,拜託您。拜託您成全。請您離開三好屋。
  「為了請您實現這個願望,我願獻上我的性命。所以請您離開三好屋吧。」
  蹲在母親身旁,全身僵硬的平吉,耳畔突然吹來一股腥味濃重的氣息。
  ――這樣啊。
  祂實現的那些願望,是嗆鼻的惡臭。
  ――好啊。
  行逢神答應了。
  ――要是你們沒那麼食婪,打從一開始就獻上一個人當供品,許下這個願望,我不是就能早點離開了嗎?
  真是傻啊。
  「在下怒火上湧,想撲向躲在木箱後方的行逢神。不,我當時的確伸手搭向木箱的邊角。」
  緊接著下個瞬間,平吉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給抬起來似的,整個人騰空而起,被拋出儲物間之外。
  「我凌空飛起,一頭撞向另一側的牆壁。馬上眼冒金星,但這次和先前不一樣,是直接眼前為之一黑。」
  平吉不知道昏厥了多久。他醒來後一躍而起,發現儲物間的木門的敞開。
  「家母仍在裡頭維持跪地磕頭的姿勢。」
  維持這個姿勢斷了氣。
  現場沒其他人在。
  平吉並未遵從母親的吩咐。他打起行囊,沒前往衙門,而是直接渡過大河,往貓屋而去。
  「在下在奔跑時,既未感到難過,也不覺得哀傷。就只是移動雙腳,跑得氣喘吁吁。」幸好果真如同老闆娘所說,很快就找到了貓丸屋。他走進八幡神社的門前町後,向路人問路後,對方馬上牽著他前去。
  「可能是在下當時的模樣很不尋常吧。」
  平吉看到貓丸屋那位老闆娘後,這才真的清醒過來。
  「在下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不斷哭泣,不斷大聲叫喊。
  「聽說在下當時喊著莫名其妙的話,緊緊抱住老闆娘,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平吉自己已不記得了。每次想要回想,就一定會頭痛。
  「當時我額頭腫了一個大包,就像將一顆水煮蛋切成一半貼在額頭上一樣,可能是因為那個緣故吧。」
  聽平吉說明後,貓丸屋老闆娘這才明白三好屋遭遇災禍的整個前因後果,她大為吃驚,深感恐懼,不過……
  「她真的是膽識過人。家母的喪事,以及後續的一切處置,她全部一手包辦。」
  所以平吉才得以不必再次踏進人去樓空的三好屋。
  「三好屋後來怎樣?」
  「整整空了半年。有個膽子特別大的人,知道原委後,仍覺得無所謂,就此出錢買下……不過,花沒幾文錢就買下一間店面,也算是撿到便宜了。」
  就在那時,大門通沿途一帶發生了火災。
  「牆壁因火粉變得焦黑,看起來顯得不吉利,所以決定改建。」
  屋子拆毀後一看,北邊儲物間的地板下,連托梁都嚴重腐爛,一股引人作嘔的臭氣淤積不散。
  「在那之前不久,附近有人目睹一名身穿大紅色寬袖和服的女子,從三好屋後門走出。」
  是一名像花魁【註17】般,梳著鬢髮向外挺出的髮髻,插著華麗髮簪,身穿寬袖和服的女子。
  「不過,聽說她打著赤腳,像這樣扭動著身軀。那個人看了之後寒毛盡豎,當然不敢出聲叫喚。」
  那就好。好險。
  「原本三好屋的所在地,現在開起另一家五金行。好像生意相當興隆,也沒聽說有什麼不良傳聞。」
  平吉也曾造訪。
  「在下假裝客人前去,一名夥計很親切地前來招呼。」
  平吉說他做的是小生意,買了一袋釘子,但始終都沒用過。
  「這故事就這樣圓滿落幕。」
  平吉表情僵硬地微微一笑,長嘆一聲,阿近注視著他,語氣平靜地問道:
  「平吉先生,後來您一直投靠貓丸屋,在那裡生活嗎?」
  平吉往自己額頭用力一拍。
  「啊,對哦。在下自己的事忘了提。」
  在十五歲之前,平吉都在貓丸屋裡當童工,受老闆娘照顧。
  「老闆娘曾問在下,日後想從事什麼工作,在下說,我不想當夥計,尤其是五金店。」
  ――不管是什麼營生都好,我想從事和五金店沒有任何瓜葛的工作。
  「老闆娘聽了之後說,既然這樣,開飯館很適合呢,就這樣安排我到丼飯的老闆那兒。當時丼屋還沒打響名號,雖然好吃,但只是一家髒兮兮的飯館。」
  老闆有個女兒,長大後的平吉與老闆的女兒成婚,老闆成了他的丈人。髒兮兮的飯館後來以「丼屋」的招牌打響名號,直至今日。
  「在下在丈人和內人面前實在抬不起頭來,尤其是對貓丸屋的老闆娘,更是不敢有絲毫不敬。」
  「那位老闆娘現在……」
  「去年過世。她酒量過人,最後是在沉睡中安詳辭世。」
  平吉莞爾一笑。看到這樣的笑容,阿近和富次郎這才得以放鬆地喘口氣。
  「這個故事,過去您都沒告訴過任何人嗎?」
  「沒有。」
  「連丼屋的丈人也沒提?」
  「沒跟他說過。不過,我丈人他似乎也沒刻意向我問過,所以貓丸屋的老闆娘或許會向他透露過。」
  阿近條然趨身向前,緊町著平吉。
  「說完之後,感覺如何?」
  平吉緊抿雙臂,用力點頭後應道,「痛快多了。」
  「太好了。」
  阿近笑醫如花,以堅定的聲音說道:
  「平吉先生,您已經擺脫祂了。行逢神老早就和您沒任何瓜葛了。趁這次在這裡說出這個故事的機會,您大可忘了這段過往。」
  「既然小姐這麼說,就當作是這樣吧。」
  「不過,對於夫人……」
  富次郎話說到一半,平吉打斷他,展露歡顏。
  「在下絕不會讓她斷鹽。在下會向她鞠躬拜託,苦苦央求,要她別這麼做。」
  三人這才含蓄地相視而笑。
  人們心中都抱持悲苦的願望。
  想和自己分隔兩地的孩子見面。想讓不喜歡自己的人回眸看自己一眼。想讓死者復生。想讓接連發生的不幸就此結束。
  正因為人很脆弱、貪婪,所以會許下各種願望。乘虛而入的行逢神,就此不愁沒東西吃。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這時,與隔壁小房間做區隔的隔門,微微傳來聲響。
  「啊,怎麼了?」
  是阿勝在叫喚嗎?這還是第一次。阿近正準備站起身時,富次郎搶先靠向隔門,打開一個約手掌寬度的門縫,往內探頭,發出「噢」的一聲。
  「堂哥?」
  「妳等我一下,阿近。」
  富次郎迅速交談了一會兒後返回,重新坐正,突然開口道:
  「平吉先生,阿優小姐所生的太郎先生,現在應該已是一位獨當一面的和尚了吧。」
  「咦?嗯,對啊。很久以前和他一別後,就沒再見過面了,在開始說這個故事前,甚至都還忘了他的存在呢……」
  「您知道他人在哪兒嗎?」
  「如果想找他的話,應該是找得到。」
  「那麼,您和他見上一面如何?」
  為什麼突然這樣說?是阿勝提議的嗎?
  「太郎先生一定還沒忘記自己的母親以及三好屋的親人。」
  富次郎的說話口吻莫名帶有一股激情。
  「為了替各位祈冥福,他現在應該是一心向佛。」
  平吉雖然為之一怔,但富次郎卻是一本正經,阿近雖然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既然擔任奇異百物語守護者的阿勝這麼說,那就一定沒錯,於是她也自信滿滿地朝平吉點頭。
  「這樣的話,我就試試看吧。」
  故事說完,到了該道別的時刻,說故事的人顯得一臉茫然。這也是過去不會有過的情形。
  平吉說他要替女兒買點心回去,阿近聽了馬上喚來阿島,請她將名月豆沙包打包。
  「謝謝您。」
  請阿島送客,平吉步出黑白之間後,阿近馬上一躍而起,衝進隔壁房間。富次郎笑著調侃她,「這樣成何體統啊?」阿近正欲回嘴時,全身為之一僵。
  一直守在隔壁小房間裡的阿勝,她的姥子【註18】髮髻右側髮鬢,有一道白色線條。原來是她的一撮黑髮變成了白髮。
  在平吉來訪前,今天阿勝走進這小房間時,還沒有這道白髮。
  「這次的妖魔很不好對付呢。」
  阿勝面帶微笑地說道,以手指梳開白髮,結果白髮脫落了。
  「怎麼會……」
  阿近看得說不出話來,阿勝溫柔地回以一笑。
  「不過,並不光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才能順利驅退邪魔,這樣就沒就沒事了。」
  真是謝天謝地啊,阿勝說。
  「不光只有妳一個人?」
  富次郎來到阿近身邊,抬手搭在她肩上,
  「因為成為和尚的太郎先生也在。」
  皈依佛門的太郎,至今仍為三好屋的人們祈福,守護著平吉。平吉就是帶著他的守護來到三島屋,說出這個故事。
  所以這樣就沒事了。
  「平吉先生要是能去見他就好了。」
  是啊――阿近如此應道,但她望著纏繞阿勝手指的白髮,打起哆嗦。
  呵呵呵。
  
  注1:一種日式糕點。
  注2:一種傳統日式烹調方式,味道甜中帶鹹,一般都視為佐飯的配料。
  注3:活人靈魂出竅。
  註4:江戶時代最普遍的男性髮形。
  註5:日本傳統髮型中最普遍的女性髮髻。未婚女性或煙花女子常梳這種髮髻。
  註6:江戶時代後期到昭和期間流行的少女髮髻。外型似桃。
  註7:少女和藝妓常梳的髮髻。
  註8:日式房屋沒鋪木板的黃土地面。
  註9:在路上遇見人或動物,帶來災難的神靈。像饑神也算是行逢神的一種。
  註10:以前人的孩子容易早夭,所以有一說指稱七歲前的孩子是神明寄放在人間的孩子,隨時都可能帶走。
  註11:是一種用稻草織成的繩子,乃神道中用於潔淨的咒具。
  註12:將鹽堆成回錐型,擺在大門前或家中,用來消災除魔。
  註13:村級官員。
  註14:收費供人玩小型弓箭的場所。同時也有在此賣春的女人,名為「矢取女」
  註15:江戶的深川位於東南方(辰已),所以當地的藝妓人稱「辰已藝妓」。
  註16:日本神道將土地的守護神稱作產土神,也被認為具有安胎順產的神格。
  註17:日本江戶時代的吉原遊廓裡,地位最高的遊女稱號。
  註18:一種傳統
  髮型,形狀呈の字形,所以又稱「田螺的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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