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酋長的贖金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這看起來倒是個好買賣,不過,你得等我把話說完。故事發生在我們——我和比爾·德里斯科爾——南下的途中,當時,我們正途經阿拉巴馬,這個綁票的念頭就在我們的頭腦裡產生了。後來,比爾稱這一時興起的念頭是「一時糊塗」,不過在當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
那一區域有個小鎮,地勢平坦,看上去猶如一張大餅,說來可笑,名字還叫頂峰鎮。鎮上住的都是一些豐衣足食的農民,所以,你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住在這裡的人生活得多麼自在。
原本,我和比爾打算合夥在伊利諾斯西部地區買塊黑市地,可是我們兩人身上總共只有六百多塊錢的資金,而要實現這一計劃,少說也得再有兩千塊錢才夠用。無奈之下,我們便在旅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商量。我們聊到,鄉村集鎮上的居民通常都特別疼愛孩子,如此,再加上另外一些因素,在這裡綁票相比較而言是很容易得手的,不像那些周遭有報紙雜誌出版的地方,一旦有點風吹草動就會被一些記者攪得沸沸揚揚。我們當然也知道,頂峰鎮有幾名警察,或許還有幾條懶狗,案發後城鎮上的《農民週報》也可能登出一兩篇文章,不過就憑這麼點力量想要抓住我們是很困難的。綜上所講,這無疑是個好買賣。
經過一番了解,我們打算將鎮上的頭面人物埃比尼澤·多爾斯特的獨生子作為我們的目標。這位父親在當地很有地位,他經營建築業,是個嚴肅認真的生意人,不過他也很吝嗇。男孩子大概十多歲的樣子,臉上有些雀斑,頭髮的顏色就像我們平時趕火車時在報攤上買到的雜誌封面。我和比爾都認為,埃比尼澤怎麼也得給兩千塊錢的贖金來救他的兒子吧,不過你別著急,還是等我把話說完吧。
在距離頂峰鎮大約兩英里路的地方,有座草木茂密的小山。那座山的後面有個岩洞,裡面儲藏著我們的食品。
那天,太陽已經下山,臨近傍晚的時候,我們駕著一輛馬車從老多爾斯特的家門口經過,發現那男孩正在街上,手裡拿著石子朝對面人家柵欄上的一隻小貓身上扔。
「喂,小傢伙!」比爾向那孩子打招呼說,「你想不想吃糖果,或者坐在車上兜兜風?」
那男孩沒說話,一甩手,就用一塊磚頭子兒擊中了比爾的眼睛,動作非常俐落。
「就衝你這麼一下子,你那老子得額外多給五百塊錢。」比爾憤憤說著下了車。
小傢伙很有氣勢,像頭半大不小的熊一般揪住我們就是一陣撕打,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最終的結果是他被馬車帶離了頂峰鎮。我們帶著他到了山洞,然後由我負責將馬栓進樹林,並在天黑以後再開車趕到三英里以外的一個小村子將租來的馬車還掉,一切妥當之後我又步行回山。
等我回去時,比爾正在往臉上受傷的地方塗著膏藥。洞口那塊大石頭後面已經生起火,而男孩則默默地守在一旁看著一壺煮開的咖啡。他的紅頭髮上插了兩根鳥的尾毛。等我走進他身邊時,他突然舉起手中的樹枝指著我說:「哈哈!該死的白臉皮,你竟敢走進平原魔王紅毛酋長的營地?」
「他現在很好,」比爾說,然後捲起褲腳看看腿上的傷痕,「我們扮演印第安人來玩。我們要讓這個小傢伙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遊戲。」
比爾說得沒錯,小傢伙長這麼大,好像還是頭一回玩得這麼開心。他覺得在山洞裡的生活很有趣,早已忘記自己原本是被綁架來的了。他看上去很有興致,甚至還給我起了個「蛇眼偵探」的綽號,並宣布說,等他的那些印第安勇士打完仗回來,太陽出來時就將我捆在火刑柱上處以火刑燒死。
接著我們開始吃晚飯。嘴裡塞滿肉片和肉醬的小傢伙又接著發表他的演說。他的演說內容大致如下:
「我很喜歡這種生活。之前,我從來沒有在野外住過;不過我倒是有過一隻可愛的野貓。如今我九歲的生日已經過了,說實在的,我很討厭上學。吉米·塔爾博特的嬸嬸家的母雞下了很多蛋,可惜被老鼠吃掉了十六隻。這個林子裡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印第安人呀?我還想吃點肉醬。樹枝動了是不是說明在颳風?我們家有五隻小狗。哎喲,你的鼻子怎麼會這麼紅呢,漢克?我爸爸有很多很多的錢。天上的這些星星也很熱嗎?上星期六的時候,我和埃德·沃克對決,他敗了兩次。對女孩子我可沒什麼興趣。沒有繩子你就別想捉癩蝦蟆。公牛會叫嗎?橘子為什麼都是圓的呢?如果這個山洞有床睡覺會更舒服嗎?啊,莫斯·默里長了六隻腳趾頭。鸚鵡會說話,猴子啊魚啊什麼的都不會。幾乘幾等於十二?」
如此,每隔幾分鐘,他只要一想起自己是個印第安人,就會拿起那根樹枝,像握著一桿槍似的悄悄走到洞口巡視,看看有沒有討厭的白種人在這邊偵查。他還三不五時地發出一聲喊殺聲,老漢克聽到這種聲音就害怕。沒想到孩子一來就把比爾給嚇唬住了。
「紅毛酋長,」我對孩子說,「你想回家嗎?」
「咦,幹嘛回家呢?」他說,「家裡一點意思也沒有。我討厭上學,我喜歡在這裡野營。你不會把我再送回去吧,蛇眼,不會的,是嗎?」
「現在不會,」我說,「我們要在這個洞裡待些時間。」
「好啊!」他很興奮地說,「這再好不過了。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這麼痛快地玩過。」
約莫十一點鐘,我們準備睡覺了。我們把幾條又厚又寬的毛毯鋪在地上,讓紅毛酋長睡在我們中間,我們並不擔心他會逃跑,不過這一宿還是沒有睡好。洞外的樹林裡一有點風吹草動的聲音,小傢伙就以為有歹徒來偷襲了,便一次次跳起身去取他的那支長槍,並且在我和比爾的耳邊一個勁地喊「朋友,你聽」,如此幾次,害得我和比爾三個小時都不能入睡。最後也不知什麼時間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卻夢見自己遭了綁架,被一個凶神惡煞般的紅髮海盜用鐵鏈鎖在一棵樹上。
天色微明時,我被比爾的一陣極其尖利的叫聲驚醒。你怎麼也想不到一個男性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既不是一陣怒吼,也不是一聲長嚎,而是像女人見了鬼或毛毛蟲時發出的那種歇斯底里的、讓人驚恐而又難堪的一陣陣的尖叫。想想看,一大早,又是在一個山洞裡,突然聽到一個壯漢如此尖聲尖氣沒命似的叫喊,實在是讓人很不舒服。
我翻個身坐了起來,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一看我也嚇了一跳,原來是那個「紅毛酋長」已經騎在比爾的胸口上,一隻手揪著比爾的頭髮,一隻手拿著我們切肉用的快刀,那樣子看上去就像是在為如何執行昨晚對比爾的判決而大傷腦筋,正想著怎樣才能完整地割下他的頭皮。
我連忙過去一把搶過孩子手中的刀,並強迫他重新躺下。但比爾的情況不太好,驚魂未定,他在他原來的位置躺下後,因為這孩子的緣故,就再也沒有敢閤眼。我又睡了一會兒,在太陽快要出來時候忽然想起了「紅毛酋長」說要在日出時把我綁在火刑柱上燒死的話,我雖然沒覺得有多可怕,不過還是坐了起來,點上菸斗,獨自倚在身後的一塊石頭上抽菸。
「你起這麼早做什麼呢,薩姆?」比爾問。
「我啊?」我說,「噢,我的肩膀這裡有點痛。我想,坐著或許會好受些。」
「你在說謊!」比爾說,「你是害怕了。昨天你被他判了火刑,你擔心他會燒死你。如果讓他找到火柴的話,他真的會這樣做的。這難道不可怕嗎,薩姆?你想,誰肯出錢把這樣一個小惡魔贖回家呢?」
「會的,」我說,「很多做父母的就是喜歡這樣淘氣的孩子。喂,你快點和酋長起來做早飯吃,我去山頂看看那邊什麼動靜。」
我爬上小山頂,先將整個鄉村掃視了一遍。當我朝著頂峰鎮的方向眺望時,本以為會有一些身強力壯的村民拿著農具四處搜尋綁匪,很顯然,我失望了。因為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幅寧靜的風景畫,畫中唯一的點綴是一人一馬在田間勞作。既不見有人在河塘裡打撈;也不見有人驚慌地來回奔走,向孩子的父母報告些什麼。整個阿拉巴馬似乎還處於朦朧的睡意之中。「或許,」我喃喃自語說,「他們還沒有發現圈中的小羊已被狼叼走。老天保佑我們這兩頭狼吧!」說完,我便從山頂下來吃早飯。
當我剛邁進山洞,發現比爾竟靠著洞壁站在那裡喘粗氣,而那個「紅毛酋長」則舉著半個椰子大的石塊威脅著要砸他的腦袋。
「他竟然把一個滾燙的熟馬鈴薯放進我的衣領,燙我的脊背。」比爾解釋說,「然後又把馬鈴薯踩在腳底下。我當然氣不過,便給了他一記耳光。你身上帶槍了嗎,薩姆?」
我疾步過去奪下小傢伙手裡的石塊,硬是阻止了這一場爭吵。
「你等著,我會收拾你的,」小傢伙對比爾說,「敢動手打紅毛酋長的人沒有一個不受懲罰的。你給我小心點。」
用完早飯,小傢伙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用繩子捆著的皮板兒,他一邊解著繩子一邊往洞外走去。
「他又想搞什麼鬼?」比爾憂心忡忡地問我,「他不會逃跑吧,薩姆?」
「這倒不用擔心,」我說,「他可不像是個喜歡待在家裡的人。不過我們當務之急還是要商量出一個討錢的辦法來。頂峰鎮並沒有因為這個孩子不見了而引起多大的躁動,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這孩子被綁架了,又或許他家裡的人還以為他是在珍妮嬸嬸家或哪個鄰居家過夜呢。但不管怎麼說,今天總該留意到孩子不見了吧。我們今晚一定要給孩子的父親捎個信去,叫他拿出兩千塊錢趕快把人贖回去。」
就在這時,我們聽到一聲喊殺聲,想當年大衛很可能就是這樣大喊一聲,然後將石塊甩出把勇士歌利亞擊倒的。「紅毛酋長」剛才從口袋裡掏出來的皮板兒正是一個投石器,此刻,他正在頭頂上揮舞著他的投石器瞄準目標。
我見狀一躍而起,只聽得一聲沉重的響聲過後比爾一聲呻吟傳來,像是馬被卸下鞍子時的一聲長噓一般。一塊雞蛋大的石子直擊比爾左耳後面,然後他全身散了骨架似的癱倒在燒著洗碗水的熱鍋上。我顧不得許多,馬上把他拖到一邊,往他頭上足足澆了半個小時的涼水。
比爾終於慢慢坐起身,摸著受傷的後腦勺說:「薩姆,你知道我最喜歡的《聖經》人物是誰嗎?」
「別緊張,」我說,「你已經清醒過來了。」
「猶太王希律。」他說,「你不會離開,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不管吧,薩姆?」
我走到外面,抓住那個小傢伙的肩膀一陣猛搖,直到我自己搖不動了才住手。
「你如果還不聽話,」我說,「我就馬上送你回家。你說,你是要做個乖孩子呢,還是壞孩子?」
「我不過是和他鬧著玩的,」他馬上哭喪著臉說,「又不是存心要傷害老漢克。可是他為什麼要打我呀?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聽話的,蛇眼先生,只要你不趕我走,而且今天就讓我玩黑人偵察兵的遊戲。」
「這個遊戲我不會玩,」我說,「那是你和比爾先生的事情。今天他陪你玩,我等一下有事要出去一下。這樣吧,你進來和他和好,畢竟是你傷了人,所以你得先認錯,不然的話你就回家,馬上走。」
他顯然是不想回家,便依我所言跟比爾握手言和,之後我把比爾拉到一旁,告訴他距離山洞三英里外有個叫楊樹灣的小村子,我說我想去那裡打聽打聽頂峰鎮的村民對這起綁架有些什麼反應。我還對他說,如果可行的話當天就給老多爾斯特捎封信去,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多少贖金,並把交款的時間和地點給他標註明白。
「你知道的,薩姆,」比爾說,「我們兩人一起玩牌、躲警察、搶火車、抵禦龍捲風,總之上刀山下火海,天大的困難我都跟你一起闖過來了。若不是抓了這麼個小惡魔,我還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擔驚受怕呢。如今,這個小傢伙已經把我弄得寢食不安了。你不會出去很長時間,讓我一個人陪著他吧,薩姆?」
「我今天下午肯定回來。」我說,「不過在我回來之前,你一定要好好逗他玩,千萬別把他惹毛了。好吧朋友,我們現在就給老多爾斯特寫信吧」。
我和比爾取出紙和筆準備給老多爾斯特寫信,而此時的「紅毛酋長」,則披了條毛毯,在洞口來回巡視呢。
眼淚汪汪的比爾憐憫地請求我把贖金從兩千元減至一千五。他說:「我不想褻瀆父母對子女神聖的愛,不過我們是跟人打交道,按照人之常情,有誰會為這個滿臉雀斑四十磅重的野貓花上兩千塊錢的贖金呢。所以我寧可少要五百的好。當然,你可以將這個差額記在我的帳上。」
為了讓比爾安心,我同意了他的請求,於是我們兩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寫成了下面這樣一封信:
尊敬的埃比尼澤·多爾斯特先生:
你的寶貝子已經被我們藏在一個遠離頂峰鎮的地方。別說你本人,就是最有本領的偵探也休想找到他。如果你想讓他回到你身邊,唯有答應以下條件:給我們一千五百元大面額的鈔票作為他的贖金;這筆錢可按照下面所說的回信方法,於今晚午夜放到同一地點的同一盒子裡面。如果你同意這些條件,那麼就派一人於晚八時半送來書面答覆。在通往楊樹灣的大路上,過了貓頭鷹小溪後,路右邊沿麥田籬笆處有三棵相距一百碼左右的大樹,在第三棵樹的對面籬笆樁底下放有一個小紙盒。送信人將回信放入此盒後須立即返回頂峰鎮。
你如果背信棄義或拒不答應上述條件,那麼你就永遠也別想見到你的寶貝兒子了。你如果按照要求交款,那麼你的兒子便會在三小時之內平平安安回到你身邊。這些條件乃最後決定,即使有不同意見,也不再聯繫。
兩個亡命徒
我在信封上寫下多爾斯特的地址,將信揣進口袋。正要動身,男孩走到我面前說:「喂,蛇眼,你說了你走了以後我可以玩黑人偵察兵的遊戲。」
「玩吧,完全可以。」我說,「比爾先生會陪著你玩。你想怎麼個玩法呢?」
「我當黑人偵察兵」,「紅毛酋長」說,「我負責騎馬報信,通知寨子裡的居民印第安人來犯的消息。之前我老是扮印第安人,已經厭煩了。這次我想當黑人偵察兵。」
「行,」我說,「反正你不會被傷到一根毫毛。本來我還指望比爾先生會幫助你打退那些凶猛的野蠻人呢。」
「要我做什麼呢?」比爾似乎很擔心,眼睛盯著那孩子看。
「你來做馬呀,」小傢伙說,「給我趴下來在地上爬。沒有馬騎我怎麼能趕到寨子呢?」
「你可不要掃了他的興,」我對比爾說,「我們計劃還沒有開始實施呢。權當活動一下手腳吧。」
比爾雖然不情願,但也只得趴下,他的眼睛裡流露出兔子掉入陷阱時的神情。「到寨子有多少路,小傢伙?」他怯聲怯氣地問道。
「九十英里,」小傢伙說,「我命令你,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得準時趕到那裡。現在就出發!」
小傢伙說完,猛地跳到比爾背上,兩隻腳後跟還在比爾腰上蹬了一下。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比爾說,「薩姆,你要早點回來,越早越好。早知道如此,我們真不該把贖金定在一千元以上。喂,我說,你別踢我好不好?你要再踢,我就起來揍你了。」
到了楊樹灣,我在那家兼賣雜貨的郵局裡坐下,看到有進來買東西的當地老鄉就湊過去聊上幾句。有個鬍子拉碴的傢伙說,老埃比尼澤·多爾斯特的兒子也不知是走失了還是被人拐走了,如今頂峰鎮亂得如同一鍋粥。很好,我就是為了打聽這個消息而來的,如今已得到證實。之後,我買了些菸絲,又故意問了問豇豆的價錢,當我走出郵局時趁四下沒人注意便將信投進了郵筒。聽驛長說,用不了一個鐘頭,過路的郵車就會將這批郵件帶往頂峰鎮。
當我回到山洞時,發現比爾和那個男孩不見了。我在附近的地方一陣尋找,情急之下還大膽喊了兩聲,但沒人答應。我只好點起菸斗,坐在長滿青草的土堆上等待事態的發展。
大約過去了半個鐘頭,樹叢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比爾從樹叢裡面鑽了出來,拖著搖晃的身體來到山洞前的那一小塊空地。而那個小傢伙就像個偵探似的輕手輕腳尾隨其後,竟然還咧著嘴在笑。比爾站定後,脫下帽子,掏出一塊紅手帕擦汗。小傢伙也在離他大約八英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薩姆,」比爾看著我說,「我想你也許會說我對不起朋友,但我實在是被逼無奈啊。俗話說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也已經逆來順受慣了,但人總有個受不了的時候。那個小惡魔已經被我打發回家了。這下全完了。古有殉道者,」比爾接著說,「他們幹一行愛一行,寧死不肯改弦易轍。但我敢說他們當中肯定沒有一個受過像我這樣的非人的折磨。我忍氣吞聲為的是信守我們共同商定的協議,可是忍耐畢竟是有限度的。」
「到底出了什麼事,比爾?」我問。
「我馱著那個小傢伙跑了九十英里趕到那個寨子,我沒讓他下來走一步路。後來,居民得救了,給了我一點燕麥,可地上的泥沙畢竟代替不了飼料啊。回來的路上,他繼續胡攪蠻纏,折磨了我足足有一個小時,我反覆向他解釋為什麼洞是空的,為什麼一條路可以兩頭走,為什麼草會發青。我敢說,薩姆,沒有人能經得起這樣的折磨。我揪住他的衣領硬是把他拖下了山。一路上我的兩條小腿被他踢得青一塊紫一塊,大拇指也被他咬了兩三口,如今我的整個一隻手都得找醫生治。」
「但他到底還是走了,」比爾接著說,「他回家去了。我指著那條去頂峰鎮的路,一腳把他送出去八英尺遠。薩姆,我很抱歉丟掉了一筆贖金,但如果不把他送走,比爾·德里斯特爾科就要被送進瘋人院了。」
比爾說到最後,幾乎喘不上氣來,不過他那張紅撲撲的臉看上去卻是格外平靜,那是他說到最後才露出的一點滿足的神情。
「比爾,」我說,「你家裡沒人有心臟病,對吧?」
「沒有,」他說,「沒人有這種病。除了瘧疾,就是意外事故。你問這個幹嗎?」
「那你現在可以轉過身,」我說,「看看你後面的人是誰。」
轉過身去的比爾看到了小男孩。他大驚失色,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臉愣怔地抓弄起手邊的青草和小樹枝。我擔心再這樣下去他的腦神經肯定會出毛病,經過一小時的思考後,我對他說我已經有了立即結束這場鬧劇的辦法,又說,要是老多爾斯特答應我們的條件,我們一拿到贖金就連夜離開。比爾這才緩過神兒來,勉強給孩子一個笑臉,並允諾他說等身體稍好後就跟他玩俄國人打日本人的遊戲。
我想了個安全的取款辦法,不會落入任何圈套,我想在此介紹給那些以綁票為營生的兄弟們。我選中的那棵樹——先在下面放回信,後在下面放贖金的那棵大樹——離路邊的籬笆很近,四周又有一大片空地。只要派幾名警察在一旁守候,那麼來取信的人在穿過空地甚至是在路上時就會被發現了。不過這樣反而不會出事,先生!我在八點鐘時就已經躺在樹上,像隻樹蛙似的坐等送信人的到來。果然很準時,一個尚還稚嫩的男孩騎著自行車來了。他在那籬笆樁子底下找到了那隻盒子,然後迅速塞進了一張折疊好的信紙,信紙放好後他隨即踩著自行車回頂峰鎮去了。我又在樹上等了一個小時,確定沒有危險了便悄悄下樹取了信,之後,我沿著籬笆溜進樹林,半個小時後回到山洞。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信,湊到燈前唸給比爾聽。信是鋼筆寫的,字很難認。主要內容如下:
致兩位亡命徒
敬啟者:你們的來信已於今天收悉。關於出錢贖回兒子一事,我認為你們的要求有點高,特提出相反建議,望能樂意接受。你們親自將我兒子約翰尼送回並付給我二百五十元現款,我就同意從你們手中接過孩子。不過我建議你們還是趁夜晚來比較好,因為鄰居們都相信孩子是自己走失的,若是被他們發現事情的真相,恐會對來人採取何種行動,我可擔當不起。
埃比尼澤·多爾斯特謹啟
「簡直就是英國彭贊斯的海盜!」我說,「真他媽的蠻橫無理——」
不過當我看了比爾一眼後,到了嘴邊的髒話又被我嚥了回去。他那苦苦央求的眼神真是太可憐了,我還從來沒有在哪個人的臉上——無論是不能言語的啞巴亦或是會講話的野獸——見到過這樣的神情。
「薩姆。」他看著我說,「二百五十塊錢究竟算什麼呢?這錢我們有。但如果多留這小子一晚的話,我就會被送進瘋人院了。多爾斯特先生只向我們要了這個價,我看他不但是個十足的紳士,而且簡直就是個慷慨仗義的人。我想你也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對吧?」
「實話告訴你吧,比爾。」我說,「對於這個小兔崽子我也感到十分厭煩。我們把他送回去,給了錢就趕緊脫身。」
商量好之後,當晚我們便把那孩子送往他的家中。我們對他說,他父親已經給他買好了一支銀色的來福槍,還特地買了印第安人的衣服給他,又說我們第二天要去捕熊,才終於把他騙上路。
當我們來到埃比尼澤家門並敲響大門時,正好是夜裡十二點。按原本的計劃,此刻本應由我從樹下的紙盒子裡取出一千五百元贖金的,而現在卻是比爾從自己的口袋裡數出了二百五十元交到多爾斯特的手裡。
當小傢伙發覺我們要丟下他時,「哇」地一聲便哭開了,他的哭聲聽上去就像狂風在呼號。他緊緊抱住比爾的腿,像隻螞蟥似的叮住不放,以致他的父親如同揭膏藥一般慢慢扯開他才勉強把他拉了過去。
「你能拖住他多久?」比爾問。
「我現在的力氣也不如以前了,」老多爾斯特說,「但我可以為你們爭取十分鐘。」
「這已經足夠了。」比爾說,「有十分鐘時間,我就能穿過中部、南部和西部各州,朝著加拿大邊境飛奔了。」
儘管天色非常黑,比爾又是那麼胖,而我呢,幾乎可稱得上是個飛毛腿,但等我追上比爾時,他已經跑出頂峰鎮足足有一英里半的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