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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的道路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在行走了三里格筆直的道路後,出現了一個讓人難以抉擇的問題。在腳下這條小路的對面是橫亙在小路盡頭的一條更加寬廣的道路,它與小路呈現出一個丁字路口。大衛站在路口,猶豫不決,最終他在路邊停了下來。
  他不知道眼前的每條路都通往什麼地方,但是他似乎可以感覺到無論他選擇哪一條路,都在充滿機會的,同時也充滿危險。他坐在路邊,仰望天空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了一顆很閃亮的星星。這顆星星對他來說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因為他和伊馮娜兩個人曾把這顆星星看做是他們兩個人的。這種突然的睹物,必定會帶來思人的後果,他開始想念伊馮娜,他開始質疑自己的行為是不是太過衝動。只因為發生了幾句爭吵,就要離家出走,是不是太過幼稚。難道愛情就這樣的不堪一擊,難道因為愛產生的嫉妒也能打碎愛情嗎?其實每一個看似很重的煩惱都會在一夜的沉澱後,隨著清晨的來臨而變得沒那麼重要。現在他還可以後悔,維爾諾伊村還在如孩子般甜美地酣睡,只要他回去,那麼今晚的一切也就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裡還是愛著伊馮娜的。並且在生他養他的故鄉,他同樣可以寫出偉大的詩作,同樣可以過得很快樂。大衛站起身,他掙脫了那些誘惑和令他不安的情緒,他毅然決然地轉身,沿著來時的路走了回去。當他一腳邁進維爾諾伊的時候,那些離家出走的想法已經沒有了一絲蹤影。他路過羊圈,那群羊聽到夜晚經過這裡的主人的步伐,立刻向他擁了過來,它們快樂地跳著、蹦著,那感覺再熟悉不過了,這時他的心感受到了溫暖。他小心翼翼地鑽回自己的棚子,一縱身倒在了溫暖舒適的床上。他暗自慶幸自己沒有離家出走成功,他不用在陌生的道路上忍受痛苦。
  他對女人的心思洞若觀火!第二天的晚上,伊馮娜來到了路邊的一個水井旁,這裡是許多年輕人聽牧師傳播福音的地方。她默默地用餘光尋找著大衛的身影,而且嘴角上還有一絲未完全消散的怒氣。這一切在一旁的大衛都盡收眼底。他自己給自己鼓了鼓勁,走了過去,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寬恕。接著,在兩個人一同回家的路上,他還得到了一個吻。
  就在三個月之後,他們結為夫妻。大衛的父親是一個機靈聰明、辦事能力很強的人,所以他們家的家境自然也殷實許多。他的父親為他們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三里格外都知道了這個消息。一對戀人在整個村子裡面人緣都很好,所以賀喜的人也絡繹不絕。他們在草場上舉行了舞會,還請來了德魯克斯那裡的雜技演員和木偶劇演員為大家演出。
  在此之後的一年,大衛的父親去世了。大衛繼承了父親的羊群和農舍。此外,他還擁有全村最賢良淑德的妻子。只要是伊馮娜擦洗過的奶桶和銅水壺,就一定鋥光瓦亮,如果在陽光底下看,反射回來的光絕對晃得你的眼睛睜不開。但是,你必須把眼睛睜開了,因為接下來我們要去參觀他們家的院落:花壇裡的花朵不僅嬌豔美麗,而且如列隊的士兵般整齊。只要你看見它們,保準會震驚。還有你得去聽聽她的歌,每一首都婉轉悠長,那美妙的聲音,即使你站在格魯諾大伯的鐵匠鋪前面的那棵板栗樹旁,也可以聽得見。
  可是從那一天起,大衛又重新翻動了那個很久沒有被打開過的抽屜,他從裡面抽出一張紙,然後又開始咬著筆頭,思考著他的詩了。因為春天來了,春天總是會撥動每一個人的心絃。他一定是位詩人,因為伊馮娜已經被遺忘了。在春風覆蓋過的大地上,一片生機盎然,這清新淡雅的美麗景色征服了他的心。叢林與綠草的香氣使他充滿了異樣的情愫。以前他總是能在早上趕著羊群出門,在夜色降臨的時候準時回到家裡。可是現在,他躺在剛剛萌發出嫩芽的小樹下,整個心思都在他的創作上。他忘我地創作著詩句,讓羊群自由奔走,野狼當然看準了這個時機,便貪婪地叼走每一隻小羊。
  大衛的詩歌越寫越多,但是能放的羊則是越來越少。伊馮娜隨著羊的數量的減少,體重也在降低,增長的只有她的脾氣,甚至還有尖酸刻薄的語言。她所清洗的奶桶和銅水壺已經逐漸了失去了光澤,只是她的眼睛還閃著光亮。她開始對詩人無止境地抱怨,因為他對於工作的怠慢,已經讓羊的數量減少,也讓整個家庭的經濟不堪重負。大衛僱了個男孩來替他放羊,他則將自己關在農舍上面的小房間中,繼續寫詩。只是,這個被僱來的男孩,與大衛有同樣的潛力,都會疏於對羊群的照顧。只不過他不寫詩,而是睡覺。時間一長,野狼當然發現了寫詩與睡覺對於它們來說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所以羊的數量更加急劇的減少。是的,當然有增加的,還是伊馮娜的脾氣。有時,她會站在院子中間,對著大衛寫詩的窗口大聲地咒罵,聲音之大,即便站在格魯諾大伯的鐵匠鋪前面的那棵板栗樹旁,也可以聽得見。
  公證人M.帕皮諾是一位很善良和藹的老頭,並且極具生活的智慧,只是有些愛管閒事而已。他對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明辨是非、明察秋毫,只要是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就都逃不出他的法眼。所以,大衛家裡的事情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找到大衛,深吸了一口鼻菸後,說:「米格諾特,我的朋友,曾經在你父親的婚禮證書上蓋章的人是我。但是我真的不希望,我還會在你的破產證書上蓋章。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會十分悲痛的。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你現在正徘徊在破產的邊緣。作為一個真正的朋友,我要對你說幾句真心話,你要聽好了。我知道,你已經迷上了作詩,如果我武斷地制止你,那是我的不對。所以我介紹一個人給你。他是我的一個朋友,他住在德魯克斯,他的名字叫布里爾——喬治·布里爾。在他的房間裡,滿滿堆放了一屋子的書籍。他博覽群書、學富五車,而且每年都會去巴黎,同時他自己也寫了很多書。他清楚地知道地下的墓穴是什麼時候建造的,每一顆星星是怎樣命名的,長著那種特別長的喙的鳥叫什麼。至於對詩歌的了解,無論是形式還是含義他都瞭如指掌,就像你能清楚地辨別出羊的叫聲一樣。我可以寫封信給他,只要你帶著這封信去見他,並且將你的詩稿交給他看,那麼你就知道你這條寫作的路到底還要不要繼續。或許到那時,你就會覺得讓你的妻子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才是正確的選擇。」
  「請您現在就寫信吧,」大衛說,「真遺憾,您為什麼不早點說這件事。」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大衛就迫不及待地前往德魯克斯了。當然,在他手臂下面還夾著一卷自己十分珍惜的詩稿。大概中午的時候,他來到了布里爾先生的家門口,以示尊重,他在敲門前擦拭了鞋上的塵土。這位學識淵博的先生拆開了M.帕皮諾先生的信。他閱讀文字的方式就如同陽光蒸發水分一樣,用明亮的眼睛瞬時掃過信紙上的全部內容。他將大衛帶到他的書房,在成堆的書籍中為他挪出了一小塊可以坐下來的位置,就如海洋中的一座孤島。
  布里爾先生做事情總是很認真仔細的。面對有一指厚、橫七豎八地被捲曲的詩稿,他沒有一絲的不耐煩,甚至連眉頭都沒蹙一下。他將這些詩稿攤放在腿上,一絲不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閱讀,甚至已經把自己埋在了詩稿之中,就好像是一條鑽入果子裡面的蟲子,努力地啃噬。
  與此同時,大衛則坐在書海中漂盪。巨大的海浪讓他失去了安全感,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在這裡沒有導航員的幫助,也沒有指南針的引航,他在心裡很篤定地認為,在這個世界上的人,肯定有一半的人在寫書。
  布里爾先生看完了書稿的最後一頁,才慢慢抬起頭,將眼鏡摘下,用手帕擦了擦眼鏡後問道:「我的老朋友M.帕皮諾的身體還好吧?」
  「嗯,不錯。」大衛回答。
  「你家裡現在還有幾隻羊,米格諾特先生?」
  「三百零九隻,我昨天才數過的。最近運氣不好,羊群的損失很大,原來有八百五十隻,現在只剩下這些了。」
  「你已經成家了,而且生活得很舒適。羊群帶給你的不僅僅有經濟的價值。在趕著它們去吃草的同時,你可以呼吸到最新鮮的空氣,在空閒的時光,你可以吃著甜美的麵包。你甚至可以盡情地親近自然,躺在自然的懷抱中,傾聽枝頭上小鳥歡快的歌唱。你能享受這一切,只是需要注意羊群的安全就可以了,對嗎?」
  「是的,沒錯。」大衛說。
  「你寫的詩,我讀了。」布里爾先生繼續說,只是眼睛一直游移在書海之中,總是沒能定下來看著一個地方,好像是在海平線上尋找帆船的影子,「米格諾特先生,麻煩你現在從窗口看向窗外。你能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嗎?」
  「一隻烏鴉。」大衛瞥了一眼窗外後回答。
  「就是這隻鳥,」布里爾先生說,「它能幫我講明白一些事情。你應該了解烏鴉的習性和特點,米格諾特先生。它可以算是一位會飛的哲人,而天空就是它可以施展才華的地方。它因為順從了命運的安排而感到心滿意足。它有它自身的優勢:它的目光敏銳,它的腳步輕盈,再沒有其他的鳥類像它那樣快樂了。它想要的,它已經全部得到了,所以它不會覬覦黃鸝的美麗羽毛,更不會因為沒有而傷心。您一定聽過大自然賦予烏鴉的嗓音吧,米格諾特先生?難道你覺得夜鶯就一定比它快樂幸福嗎?」
  大衛站起身時,恰巧烏鴉發出了「哇哇」的刺耳叫聲。
  「很感謝您,布里爾先生,」他語氣緩慢地說,「我只想問一個問題,難道在滿耳的烏鴉的叫聲中,就沒有一個如同夜鶯一樣甜美動聽的聲音嗎?」
  布里爾先生嘆了口氣,說:「如果有,我一定不會漏掉的。你也看見了,我是逐字逐句地拜讀了你的詩稿。還是將所有心思都放在牧羊上吧,這樣至少你可以過詩一般的生活。小夥子,停止寫詩吧。」「謝謝您,」大衛說,「我這就回去照顧我的羊群。」
  「如果你願意留下和我共進午餐的話,」知識淵博的人說,「如果你還能聽進去我的逆耳良言,我倒是還可以和你仔細分析一下這其中的道理。」
  「不用了,」詩人堅定地拒絕道,「我想我還是回到田間地頭,對著我的羊群哇哇大叫來的好些。」
  大衛還是如往常一樣,將詩稿夾在手臂下面,拖著沉重的步伐往維爾諾伊走。剛剛進了村子,他便進了一家商店。這家商店店主的名字叫齊格勒,是從亞美尼亞來的猶太人。這家店鋪所經營的物品琳瑯滿目,什麼都有,只要是店主能弄到手的,就會在這些貨架上出現。
  「嗨,哥們,」大衛說,「最近森林裡總是有野狼出沒,我的好幾隻羊都被野狼吃了。我想買支槍,來保護我的羊群,你這裡都有什麼槍啊?」
  「唉,說到這件事,我還真得和您好好說說。不得不承認我的運氣真是衰啊!米格諾特,我的朋友,」齊格勒說著,無奈地攤開雙手,「我這裡有把手槍,想來只能便宜你了,價格只是原價的十分之一。這個東西是我上個星期從一個小販那裡買來的,這麼說吧,其實我從那個小販那裡買了一馬車的貨品,這只是其中的一件。據說,這些東西都是他從一個王室侍衛的拍賣會上弄來的。那個拍賣會上拍賣的東西來自一個貴族世家,這還包括他的莊園和所有物品——我也不知道具體什麼伯爵——只知道因為他刺殺了國王,所以家產都被查封了,所有的人都被發配了。其中被拍賣的就有幾把做工精良的手槍。你看這支,簡直都可以給太子王孫們用了!這樣,你只需付四十法郎,我就把槍給你了。米格諾特,我的朋友,說起來,這筆生意我不僅沒得賺,還賠了十法郎呢。不過,如果你還是想買火繩槍……」
  「就它吧,」大衛順手將錢扔在櫃臺上,又問道,「裡面有子彈嗎?」
  「哦,我這就給你裝上,」齊格勒說,「如果你能再加我十法郎,我還可以送你一包火藥和子彈。」
  就這樣,大衛把手槍揣進外衣口袋裡,回了家。正巧伊馮娜不在家,最近她總是喜歡往鄰居家跑。不過,爐臺上正生著火。大衛一把拉開爐臺的門,把全部的詩稿都丟進了火堆中。熊熊的烈火燒得十分起勁,間雜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
  「這是烏鴉的叫聲!」詩人說。
  做完這一切後,他回到閣樓上,把自己關在那個小房間裡。此時,整個村子一片寂靜,因此當那支巨大手槍發出巨大響聲之後,足以讓十幾個人聽到。聽到巨響的人們一起趕來,尋著冒著青煙的閣樓窗口,他們找到了詩人。
  可是,此時的詩人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趕過來的男人們笨手笨腳地將他平放在床上,又將屍體處理乾淨。他們覺得,如今能幫助這隻可憐的黑烏鴉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他已經被撕裂的羽毛掩蓋起來。村裡的女人們小聲地議論著,感嘆著,無不表達著對詩人的憐憫和同情。還有幾個人急匆匆地跑去給伊馮娜報信。
  向來愛管閒事的M.帕皮諾也聽到了槍聲,並且在第一時間趕了過來。他也是第一批趕到現場的人之一。他拿起那支手槍,仔細地辨認了槍座上的銀質徽章。隨後,他的神情變得十分複雜,那神態看上去,既充滿了對這支精美手槍的讚賞,又充滿了對死者的同情。
  「從這支槍上的徽章和紋飾來看,」他對旁邊的牧師輕聲耳語,「是博普杜依斯侯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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