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線木偶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在第二十四大街和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窄巷的交會處,有一位警察正在那裡巡邏。而在街道的上方,正好橫亙了一條高架鐵軌。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再過幾小時天就亮了,而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最難熬的,再加上四周潮濕的空氣,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一位身穿長款大衣的男人此時正悄悄穿過那條漆黑的小巷,他的步伐很快,頭頂戴著的帽子被壓得很低,已經擋住了他的額頭。他的手裡好像還提著什麼東西。警察很有禮貌地走過來攔住了他。在詢問中,警察故意流露出強勢與自信,而這源於他自己的職責,更多的是權威。在這個時間,在這樣一個惡貫滿盈的小巷中,一個人行色匆匆,還提著重物——所有這些不得不讓人聯想到「可疑」這兩個字。所以警察必須要體現出自己的職能,調查一番。
這位嫌疑人很配合地停下了腳步,將帽子向後推了推,露出了額頭,再加上路燈微弱的光線,才得以看清楚他的臉龐,一派氣定神閒。他的鼻梁骨很長,眼睛深邃幽遠。他的手上戴著手套,但這並不影響他將手伸進大衣口袋裡取出一張名片,進而交給前來詢問的警察。警察將名片舉起,就著昏暗的光線仔細辨認著上面的字跡:醫學博士查爾斯·斯賓塞·詹姆斯。地址上寫明的街道和門牌號也是處於被人尊敬的社區,這一點甚至不會引起人們一絲的好奇。警察的目光又向下看了一眼醫生的手,一目了然——一個漂亮的黑色皮革藥箱,上面還有一些小銀架做裝飾——這進一步為他的身分作了保證。
「好吧,醫生,」警察說著便為他閃出了一條路,語氣笨拙但很親切,「這個時候出診可要格外小心,最近在這裡出現了很多竊盜、搶劫的案件。這個夜晚簡直太糟糕了,雖然不冷,但濕氣太重了。」
詹姆斯醫生禮貌性地點著頭,接著也說了一兩句關於天氣的話題來附和警察的觀點,之後他就快步離開了。在這個夜裡,他已經接受了三次夜間巡邏警察的檢查了,每一次他都遞上名片,還讓警察一眼就看到他手裡提著的專職敬業的藥箱。這些足以讓他挺直腰桿,讓警察相信他是一名盡職盡責的好醫生。倘若真的有某一位心思細膩的警察在第二天去核對名片上所登記的名字與住址的真偽,那麼他會發現地址是真實的,而且在漂亮的門牌上也寫著醫生的名字。並且,詹姆斯醫生正穿戴整齊遊刃有餘地工作著,辦公室的裝備十分精良——他還會得到與其相處過兩年的社區居民對這位醫生的優秀評價,他是一位良好的公民,具有奉獻精神的醫生,並且向來如此。
因此,那些維護和平的熱心傢伙中,如果有一位能夠窺探一眼表面完美無瑕的箱子裡面,準會大驚失色的。當打開箱子,你能看到的第一件物品就是一套新式的工具,名為「撬鎖專家」,是專為保險箱設計的。其實這個優雅的名字只不過是那些竊盜保險櫃的人自己為它封的名號。這套工具採用了很特別的設計理念——短小卻強大的撬棍,一套奇怪的鑰匙,脾氣火暴但品質一流的藍鋼鑽頭和衝頭——所有這些都能輕而易舉地鑽透鋼製的保險櫃門,就像老鼠吃起司一樣簡單。夾鉗可以像水蛭吸附人體皮膚那樣,牢牢地吸附在光滑的保險箱的拉門上,之後就像拔牙一般,輕鬆俐落地拔出嵌入門裡的密碼鎖。在華貴的「藥箱」的內側,有一個小袋子,裡面裝有半瓶硝化甘油,如果裝滿的話,可以裝四盎司。在工具的下面,是一些皺皺巴巴的鈔票和幾把金幣,這些錢總共加一起應該有八百三十美元。
在詹姆斯醫生的社交圈裡,人員非常有限,而他則被朋友稱為「了不起的『希臘人』」。這種神祕的封號一半來自於他給人帶來的冷酷的感覺和自身的紳士風度;另一半則暗暗涵蓋了在另外一個領域,他是一位領導者,一位策劃者,一位可以憑藉自己的住址和職業來贏得社會權力和威信,並且藉此來做一些危險事業的人。
在這個圈子中,還有其他幾位成員,他們分別是:斯基才·摩根、根姆·德克爾——他們是專家中的「撬鎖專家」;還有利奧波德·普雷茲菲爾德,他從事的是珠寶生意,所以負責操控三人工作小組所收集來的珠寶飾品的銷售管道。他們所有人都是忠誠於這個組織的,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會對他們的事情祕而不宣,諱莫如深。
那晚,一整夜的工作成果讓他們並不滿意,因為辛苦的工作沒有得到足夠的回報。這是一家資歷雄厚的老字號,他們所經營的是上等的紡織品。按道理說,在週六的晚上,在舊式的雙層側螺栓保險櫃裡,不應該只有兩千五百美元。但是,他們只發現了這麼多,他們當場就平分了這筆錢,這是他們三個人當初就訂好的規矩。按照他們的預期,在這裡應該能找到一萬到一萬兩千美元。但是店裡的其中一個股東顯然太保守,天色剛剛暗下來,他就帶著裝滿大部分資金的襯衫盒子回家了。
詹姆斯醫生走到了第二十四街,無論從哪裡看這條街,都是空無一人。即便是長久以來一直在這裡聚會的民間戲劇的愛好者們,這個時間也都回家睡覺了。濛濛細雨中,街道被淋濕了,石頭鋪就的小路上也聚集了許多小水坑。光線射到水中,再折射到其他地方,整個街道上有無數的亮片閃閃發光。一陣刺骨的寒風,夾雜著雨水,從房屋之間的夾道吹了過來。
這位醫生路過一個比周圍的建築物都高大的房屋,它的建築風格與周圍的房屋不同,而且牆面是由磚砌成的。當他剛走到轉角處時,突然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有人剛好把門打開。從門裡走出一位黑人婦女,她的嘴裡不停地咒罵著,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某人談話——這個種族的婦女總是這樣,無論當她們獨自一人,還是被某種問題困擾的時候,她們都會如此發洩或請求別人的支援。從外表看,她應該是南方的舊式傭人——喜歡聊天、行為放肆、忠貞不二,卻不服主人的管束。單憑她的外形,就足以推斷出她是一個豐滿、整潔的人,總喜歡繫著圍裙,紮著頭巾。
這突如其來的幽靈,從無聲的房子裡突然間冒出來,當她走到臺階下面的時候,剛好站在了詹姆斯醫生的對面。她的大腦將剛才喊話的能量,轉移到觀察能力上,她停止了叫喊,死死地用眼睛盯住醫生隨身的藥箱。「上帝保佑!」那個藥箱吸引住了她,並且迫使她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她接著問,「您是一個醫生嗎,先生?」
「是的,我是一個醫生。」詹姆斯停住了腳步回答道。
「哦,那請您看在上帝的分上,來看看錢德勒先生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犯了急症,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總之他現在躺在床上,動都不能動了,就像死了一樣。艾米小姐讓我去請大夫。我的天,如果你不出現在這裡,在這個時辰該讓老辛迪去哪裡給他找個大夫。哦,如果老主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哪怕只是一點點端倪,那就有熱鬧看了。先生,他絕對會立刻掏出手槍,對,是手槍——用腳步丈量好距離,之後決鬥。還有那如同小羊羔一樣的,艾米小姐……」
詹姆斯醫生說:「前面帶路,如果你需要一位醫生的話。」他的腳已經登上了臺階,「但如果你只想找個人聽你嘮叨,那麼我沒空。」
黑人女人在前面帶路,他們進了屋子,走過一個用厚厚的地毯鋪就的樓梯,來到了兩條燈光昏暗的走廊。在走到第二條走廊的時候,被累得氣喘吁吁的引路人推開了一扇大廳的門。「我把醫生帶來了,艾米小姐。」
詹姆斯醫生進入了房間,看見一位年輕的女士站在床前,他向那位女士略微鞠了個躬。之後他把手上的藥箱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又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將它蓋在椅背和那個箱子上面。他安然自若地走向床邊。
一個男人躺在床上,他的四肢大張,應該是一直保持著剛剛倒下的姿勢——這名男子衣著華貴,只有鞋子是脫掉的;身體癱軟在床上,一動不動,就像一個死人。
詹姆斯先生自身獨具一種冷靜的力量,他那鎮定自若的氣質就如同一種特殊的光環。對於他的客戶來說,那種力量就像是在沙漠中備感軟弱和荒涼的人,突然看到了甘露一般。尤其是女人,她們會在病室中,被這種特別的東西深深吸引。他對待病人的方式從來都不是刻意的討好和諂媚,而是用一種穩重的方式。他踏實,有能力,他可以幫助人們克服命運的坎坷。他對病人給予的是保護,是奉獻的精神。他的雙眼充滿了堅定,併發出棕色的光芒,就像磁石一樣具有吸引力。他冷靜的臉部下面,給人們帶來一種安寧祥和的感覺,就像牧師一樣散發著潛在的威嚴。這一切都符合他醫生的身分,因為這樣他才能擔負起知己或者安慰者的角色。有時候,在他第一次出診到一位女士家裡的時候,那些初見他的女人總會很信任他,並且告訴他,為了防止賊人入室竊盜,她們把鑽石藏在了哪裡。
通過無數次的實踐,詹姆斯醫生不用轉動眼珠,就可以估算出這棟房子中陳設和傢俱的等級與品質。它們都價值不菲。同樣地,他也對眼前的女人一目了然。她的年齡不大,幾乎還沒超過二十歲。她的容貌很迷人,不過現在她的臉色黯淡無光,籠罩著一種長期以來存蓄的憂鬱。當然,這種憂鬱不是剛剛產生的,而是由來已久。在她的額頭,眉毛以上的地方有一塊鐵青色的淤青。作為擁有專業醫術的詹姆斯,他一眼就能辨別出這塊傷痕的製造時間,絕不超過六小時。
詹姆斯醫生用手指去摸那男人的脈搏,而他的眼睛卻在無聲地向那位女士提出疑問。
「我是錢德勒太太,」她回答,她的語氣中充滿了悽婉的感嘆,具有標準的南方人含糊的語調,「我丈夫突然發病了,就在你來這裡的十分鐘前。應該是心臟病,在此之前他也犯過病,其中有幾次的情況也非常糟糕。」在現在這個時辰,病人卻穿著整齊,女士覺得似乎應該進一步解釋一下:「他晚上出門了,很晚才回來——晚宴,我相信他是去參加晚宴了。」
詹姆斯醫生現在將注意力全部轉向了他的病人。對於他的「專業性」,毋庸置疑。無論他從事哪一種職業,是「作案」還是「醫治」,他總會全心全意投入,並做到完美。
病人看起來大約三十歲,他的面容給人一種魯莽和對任何事情都無所謂的感覺,不過長得還算周正,五官對稱,還有一種幽默的味道,算是一種補充吧。從他的衣服上,散發出來一股濃烈的酒氣。醫生緩慢地解開了病人的外衣,然後用小刀把他的襯衫從領口處劃開,直到腰部。清除所有的障礙後,他把耳朵放在他的心臟處,專注地傾聽胸口上的聲音。
「二尖瓣關閉不全?」他站起身,小聲地說道。話的結尾處,用了一個不確定的上揚的語調。他又俯下身子聽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次他十分確定地說:「二尖瓣關閉不全。」
「夫人,」他開始說道,語氣中包含安慰的色調,以掃除人們心裡的焦慮,「有一個機率是——」他慢慢地轉過頭,面向那位女士。他看到這位女士臉色發白,晃動了一下,便暈倒在了那位黑人老女人的懷裡。
「可憐的小羊羔!可憐的小羊羔!他們是不是把辛迪大媽的寶貝害死了?但願上帝可以用他憤怒的火焰燒死那些將她引入歧途的人,那些傷害了她天使般心靈的人,那些讓她陷入不良處境的……」
詹姆斯醫生說:「抬起她的腳,」一邊說一邊幫她撐住毫無支點的下肢,「哪裡是她的房間?必須把她放到床上休息。」
「在這裡,先生,」那個紮著頭巾的黑女人,用她的頭指著一個方向,順著她指點的方向是一個關上的房門,「艾米小姐的房間在那裡。」
他們把她抬進了房間,並安置在她的床上。她的脈搏跳動得很微弱,但是至少還很平穩,不會就此昏厥,沒辦法恢復意識而從此一直沉睡下去。
「她是思慮過度,」醫生說,「睡眠是一個很好的補救措施。當她醒來的時候,記得給她喝一杯加熱的甜酒——裡面再放一個雞蛋,當然,得她肯吃下去才行。對了,她額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她自己撞的,先生。我可憐的小羊羔,她摔倒了——不,先生,」老女人的種族中帶有的易變性格,讓她突然變得憤怒,她說,「老辛迪是不會讓我為了那個惡魔說謊的。是他做的,先生。但願上帝懲罰他的手,讓它爛掉——啊!辛迪答應過她甜美的小羊羔,絕對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的。艾米小姐受傷了,先生,她的額頭是她自己撞的。」
詹姆斯醫生走到一個精美的燈架旁,用手將火焰捻暗了一些。
「你留在這裡陪你的主人,」他下令道,「注意保持安靜,儘量讓她可以多睡一會兒。如果她睡醒了,就給她加熱的甜酒。如果她變得更加虛弱了,就過來告訴我。這件事很奇怪。」
「在這裡,比這件事奇怪的事情多著呢。」黑人女人又開始發牢騷了。不過,醫生卻一改故態,用命令的語氣強制她閉嘴。他經常用這種聲音平息那些癔症發作的病人。他回到了另外一個房間,用手輕輕地關上了門。這個男人始終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但是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他的嘴唇似乎在表述一些文字,詹姆斯醫生低頭仔細傾聽他竊竊私語般的聲音:「錢!錢!」
「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醫生問道。他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但足夠清晰。那個人的頭部微微點了點。
「我是一個醫生,是你的妻子派人叫我來的,他們告訴我,你是錢德勒先生。你現在的情況有些危險,千萬不能太過激動或者緊張。」
病人的眼睛似乎在向他招手,醫生趕緊俯下身子,傾聽他微弱的聲音。
「錢——兩萬美元。」
「這筆錢在哪裡?——在銀行嗎?」
眼神表達了否定的含義。「告訴她,」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那兩萬美元——她的錢。」他的眼睛在這個房間裡到處徘徊。
「你把這筆錢放在什麼地方了?」詹姆斯醫生的聲音就像海妖賽蓮一樣神祕,極具誘惑,他想要從這個神志不清的男人那裡獲得這筆錢的下落,「是在這個房間裡嗎?」
他認為他看到的暗淡下去的眼神,是表示對這句話的贊同。而他手指下的脈搏卻細若游絲了。
詹姆斯醫生的大腦和心臟,此時都產生了另外一個職業的本能反應。他果斷地抉擇,就像他在做其他事情一樣雷厲風行,他決定探知這筆錢的下落,即便其成本是一個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掏出了一個空白的開處方的便籤,從上面撕下來一張紙,按照常規,潦草地寫下了適合病人服用的藥方。他走到了房屋門口,輕輕地叫那位老女人,並把處方給她,囑咐她去藥店,把這些藥買回來。
她喃喃自語了幾句,便獨自離開了。醫生走到錢德勒夫人的床邊。她睡得很香,而且脈搏也強勁了許多。她的額頭除了因為淤血而變得紅腫的地方外,其餘地方的溫度已經降下來了,並且上面還有一層微小的汗珠。除非受到外界的打擾,否則她還會繼續睡上幾小時。他找到了大門的鑰匙,在把房門鎖上後,才回到剛才的房間。
詹姆斯醫生看了看手錶,他還有半小時可以自由使用,因為那個老女人不可能在比這個還短的時間內完成任務趕回來。然後,他找到一隻水罐和平底的玻璃杯。他又打開了他的藥箱,拿出了裝有硝化甘油的小瓶子。而他的那些兄弟——善於擺弄鑽頭和扳手的兄弟,稱它為「油」。
他把這種淡黃色、黏稠液體滴了一滴到平底的玻璃杯中,又拿出銀色的注射器,擰上針頭,仔細按照注射器上的刻度測量了每次的取水量,之後分多次稀釋了硝化甘油,最後在玻璃杯中差不多有半杯的水。
就在這天晚上,也就是兩小時之前,他同樣是利用這個注射器,把未被稀釋過的液體注射到一個保險櫃中。注射的小孔是在保險箱鎖上事先鑽好的。在一聲沉悶的爆炸聲後,保險鎖中控制運動的螺栓被摧毀了。現在,他要用同樣的手段來撼動一個人的生命——炸開這個人的心臟——每一次強烈的撼動都是為了讓人垂涎的金錢。
同樣的方式,卻打著不同的幌子。前者是一位狂野暴躁、充滿原始能量的鋼鐵巨人,而這位,則是將致命的武器掩蓋在柔軟的天鵝絨和美麗的蕾絲花邊之下的投其所好的朝臣。因為,醫生正在用他的針管抽取那些被稀釋了的液體,之後又小心翼翼地注入病人的體內。這種被稀釋了的液體稱為三硝酸甘油酯溶劑,也就是在醫療界眾所周知的最強的心臟興奮劑。兩盎司的硝酸甘油足以炸裂一個堅固的保險櫃;那麼一滴硝酸甘油的五十分之一的容量,可以讓一個人錯綜複雜的生命機制永遠停止工作。
但不是馬上。他沒有這麼打算。首先,出現的現象是讓這個人的生命活力快速增強,心臟在劇烈的運動之下,為身體中的每一個臟器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因為心臟會在這種液體致命的刺激下奮力跳動,血管中的靜脈血液會快速地流回它的源頭。但是,作為一位醫生,詹姆斯知道,用這種方式來猛烈地刺激心臟,也就意味著死亡。這種感覺就好比用步槍對準他的心臟,之後讓子彈迅速穿過。在這種「油」的刺激下,血液的流動量會增大,這就造成原本就擁擠的血管更加流通不暢,最終全部堵塞,生命將停止活動。
醫生將已經沒有意識的錢德勒先生的前胸露出,輕鬆而巧妙地將注射器裡的液體,注射到他心臟區域的肌肉中。他有兩項專長,無論哪項都幹得俐落完美。注射完成後,他仔細地擦拭了他的針頭,並且將不使用時,用來堵住針孔的細金屬絲插好。
三分鐘後,錢德勒再一次睜開了眼睛,並且開口說話。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依舊很微弱,但足夠讓人聽得清楚了。他詢問是誰在照料他。詹姆斯醫生把他是怎麼到這裡的和大致的情況又作了一次說明。
「我的太太呢,她去哪裡了?」病人問。
「她在睡覺——由於過度思慮和疲勞。」醫生回答,「不過我不建議你現在去叫醒她,除非——」「不用——沒有必要了。」錢德勒的呼吸短淺而急促,所以說話時也是斷斷續續的,「為了我……去叫醒她……她不會……感謝你的。」
詹姆斯醫生展開了主動攻勢,他絕不能把這短暫的時間浪費在閒聊上。
「幾分鐘之前,」他開始問道,此時的語氣是屬於他另外一種職業的,因為足夠陰森嚴肅,也足夠直接,「你剛才想要告訴我一些事情,是關於一筆錢的。我沒有期待你會對初次見面的我十分信任,但是我必須告訴你,焦慮緊張或者是擔憂等情緒都會對你的健康不利。假如你想要我幫你傳遞一些資訊——藉此解除你的焦慮——關於兩萬美元,我記得你清晰地提到過這筆錢的數目——你最好還是都說出來。」
錢德勒先生沒有辦法移動自己的身體,包括他的頭,所以他只能轉動眼睛,看向說話人的方向。
「我說了……這筆錢……放在哪裡了嗎?」
「沒有,」醫生回答道,「我只是透過你之前的話猜測而已,好像你很擔心這筆錢是否安全。如果它們就放在這個房間的話——」
詹姆士醫生突然停下來不說話了。因為他擔心是不是自己所說的話已經讓對方懷疑了?是不是在病人的臉上閃過一絲嘲諷?是不是有一絲懷疑的目光?他懷疑自己有些心急了,是不是說得太多了,問得太迫切了?不過他的懷疑和不自信在聽到錢德勒接下來的話時,便全部消失不見了。
「除了……那邊那……保險箱。」他呼吸急促地說,「還會……在哪裡?」
他的目光移向這個房間的一個角落。說實在的,直到跟隨目光的指引,醫生才第一次見到了那個鐵質的保險箱,它的體積很小,而且被拉下來的窗簾擋住了一半。
醫生站起身,用手指觸摸病人的脈搏,脈搏跳動得十分劇烈,而三不五時還夾帶著具有危險信號的停頓。
「抬起你的手臂。」詹姆斯醫生命令道。
「你知道的——我根本不能動,醫生。」
醫生快速走到門口,打開門,聽了聽外面的響動,寂靜萬分。他沒再繞圈子,而是徑直走向了保險箱。他仔細地觀察了保險箱,它的樣式是老式的,保密設置很簡單,至於安全性也就只能防止家裡的傭人順手牽羊而已。以他的專業性來講,與其說它是保險箱,不如說它就是個玩具。在他的眼裡,這個玩具就像是用稻草和紙板糊成的小盒子,從這個東西裡面取錢,簡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他可以選擇用鉗子把密碼鎖拔出來,或者是用鑽頭鑽開制動栓然後打開保險箱的門,如果這樣做估計兩分鐘就搞定了。但換個方法,或許一分鐘就差不多了。
他單膝跪在地板上,把耳朵緊貼在保險櫃的密碼盤上,之後用手慢慢地扭動旋鈕。果然如他所想的,這個密碼箱是單組密碼鎖。所以當螺栓被制動的時候,他的耳朵會聽到一聲輕微的喀嗒聲。這個聲音雖然微小,但對於擁有敏銳聽力的他來講,已經足夠了。他成功地對上了密碼,之後轉動手把,保險箱被打開了。
但是保險箱裡面什麼都沒有——鐵盒子裡空空蕩蕩的,哪怕一片廢紙屑都沒有。詹姆斯醫生站起來,走回到床邊。
垂死的人已經被病痛折磨得大汗淋漓,但就在那張憔悴的臉上居然有一絲不屑和嘲諷的冷笑。
「我還從沒……從沒見過,」他費盡力氣地說,「治病的醫生和……入室竊盜的人合二為一!你有兩種職業……能夠獲得雙份報酬……收入很可觀吧……親愛的醫生!」詹姆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尷尬的場景,而現在他正在經歷。這種經歷比之前的任何挑戰都磨鍊人,也考驗人。這位生命垂危的人,居然用魔鬼般的微笑嘲弄著他,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境遇,也使得他陷入了一種荒謬和不安之中。但是他的素養卻使得他能夠保留清醒的頭腦和一份尊嚴。他掏出手錶,看著指針的轉動,等待著眼前的男人死去。
「你對……那筆錢……也太……心急了。可是,親愛的醫生……那筆錢……你絕對……看不到。它們很安全。絕對的安全。因為那些錢在……我的賭注……經紀人的……手裡。兩萬……美元……都是艾米的錢。我拿它去……賭馬了……也輸光了……一分都沒有剩。我是個敗家子,強盜先生……對不起,應該是……大夫,但是,我輸得很坦然。我想……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像你一樣……只是表面光鮮的惡貫滿盈的人。醫生……哦,錯了……強盜先生,我從沒見過像你一樣的人。給受害者……原諒我又錯了……給病人倒一杯水……沒有違背……你這個行業的……職業道德吧?」
詹姆斯醫生給錢德勒先生倒了杯水。但是他已經病得幾乎無法吞嚥了。一股強勁的藥力很有規律地陣陣襲來,他已經站在死亡大門的門口了,然而即便這樣,他仍舊不忘羞辱一下別人。
「賭棍……酒鬼……敗家子……都是我,可是……一個醫生居然是盜賊!」
醫生對他的羞辱和刁難只用了一句話回應。他輕輕地俯下身,怒視著錢德勒急劇擴散的眼神,用手指著那位正在沉睡的女人的房間。他的姿勢如此含蓄深遠、耐人尋味,以至於連那個奄奄一息的病人都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抬起頭,看向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但是他什麼都沒看到,只聽到了醫生冰冷的一句話——這是他在這個世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我從來沒有——打過一個女人。」
要對這種人作出分析和研究那簡直就是徒勞的,沒有哪一門知識可以解釋得了他的行徑和內心。人們總會在提及一些人或事的時候說「他會做出這種事的」,或者「那件事他做得出來」,他就是這些人的後裔。我們僅僅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群這樣的人類,而且我們也會經常看到他們,談論他們的無恥行徑,談論他們毫無遮掩地所做的事情,就像孩子們經常看並且談論的一種節目:提線木偶。
然而,這兩個人——一個是謀財害命的強盜和凶手,站在受害人面前;另一個雖然沒有嚴重違法,但行為更其惡劣,令人嫌惡,他躺在受他迫害、侮辱和毒打的妻子的房屋裡;一個是虎,另一個是狼,他們兩人互相憎恨對方的卑劣;儘管大家都罪惡昭著,卻互相炫耀自己的行為準則(即使不談榮譽準則)是無可指摘的。
詹姆斯醫生的反駁肯定刺傷了對方剩餘的羞恥心和男子氣概,成了致命的一擊。他臉上泛起一陣潮紅——臨終紅斑;錢德勒停止了呼吸,幾乎沒有顫動,已經一命歸天。
他剛嚥氣,黑人女人配好藥回來了。詹姆斯醫生一手輕輕按著死者合上的眼皮,把結果告訴了她。她並不傷心,只帶著遺傳的,與抽象的死亡友好相處的態度,淒涼地、抽抽噎噎地抱怨說:「可不是嗎!上帝自有安排。他會懲罰有罪的人,幫助落難的人。他現在該幫助我們了。辛迪為了買這瓶藥,把最後一枚硬幣都花了,結果藥也沒用上。」
「難道錢德勒太太沒有錢嗎?」詹姆斯醫生問道。
「錢?先生,你知道艾米小姐為什麼暈倒,為什麼這麼虛弱?是餓成這樣的,先生。家裡除了一些破餅乾以外,三天沒有吃的了。那個小天使幾個月前就變賣了她的戒指和懷錶。這座房子裡的紅地毯和漂亮傢俱全是租來的,催租的人凶極了。那個魔鬼——饒恕我,上帝——他已經在你手裡遭到了報應——他把家產全敗光了。」
醫生的沉默使她越說越來勁。他從辛迪雜亂無章的獨白中理出了一個古老的故事,其中交織著幻想、任性、災難、殘酷和傲慢。她喋喋不休的話語組成的模糊概貌中,有幾幅比較清晰的畫面:遙遠南方的一個舒適的家庭;草率的,隨即後悔的婚事;充滿侮辱和虐待的不幸生活;女方最近得到一筆遺產帶來了重振家業的希望;狼奪去了那筆錢,兩個月不照面,在外面揮霍得精光;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又回來了。從一團亂麻似的故事裡可以看到一條純白的線索:黑人女人的質樸、崇高和始終不渝的愛,不論任何艱難險阻,她都堅定不移地追隨著女主人。
她終於住嘴時,醫生問她家裡有沒有威士忌或者任何什麼酒。黑女人說有,餐具櫃裡還有那條豺狼剩下的半瓶威士忌。
「照我剛才對你說的那樣,倒些酒,兌些熱水,打個雞蛋在裡面。把你的女主人叫醒;讓她喝下去,然後告訴她家裡出的事。」
十來分鐘後,錢德勒太太由老辛迪攙扶著進來了。她睡了一會兒,喝了熱酒,看上去不那麼虛弱了。詹姆斯醫生已經用床單蓋好了床上的死人。
那位太太哀傷和半含驚恐的眼睛朝床上一瞥,向她保護人身邊更挨近了些。她的眼睛幹而發亮,極度的痛苦使她的淚水已經涸竭。
詹姆斯醫生站在桌邊,他已穿好大衣,手裡拿著帽子和醫藥包。他的神情鎮定安詳——他的職業使他見慣了人類的痛苦。只有他那閃爍的棕色眼睛裡流露出審慎的、醫生的同情。
他體貼並簡潔地說,由於時間太晚,請人幫忙肯定有困難,他可以親自去找合適的人來料理後事。
「最後還有一件事,」醫生指著打開的保險箱說,「錢德勒太太,你的丈夫最後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把保險箱的組合號碼告訴了我,讓我打開。如果你要使用,請記住號碼是四十一。先朝右擰幾圈,再朝左擰一圈,停在四十一這個數字上。他雖然知道自己即將去世,卻不讓我叫醒你。
「他說他在保險箱裡存了一筆數目不大的錢——也夠你用來完成他最後的請求了。他請求你回你的老家去,以後日子好過一些的時候,請你原諒他對你犯下的種種罪愆。」
他指指桌子,桌上是一疊整整齊齊的鈔票,鈔票上面放著兩堆金幣。「錢在那裡——如他所說——一共是八百三十元。請允許我留下我的名片,以後有我可以效勞之處,請吩咐。」
他在最後時刻居然顧念到她——並且想得很周到!來得太遲了!但是這個謊話在她認為已經成為一片灰燼和塵埃的地方煽旺了一個柔情的火花。她脫口喊道:「羅勃!羅勃!」轉過身,撲在忠誠的僕人懷裡,用淚水沖淡她的悲哀。在往後的年月裡,凶手的假話像一顆小星星,在愛情的墳墓上空閃爍,給她慰藉,爭取她的原諒,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黑人女人把她摟在胸口,像哄小孩似的低聲安慰她,她終於抬起頭——但是醫生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