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先兆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早在遲鈍的鄉下人感到春天到來之前,城裡人就已經知道春之女神來臨了。城裡人坐在四堵石壁中間,吃著早餐的煎蛋和烤麵包,只需翻開晨報,稍加留意就可以看到新聞遠遠地跑在季節的前面。
如果說,「春天的信使」曾一度是由我們敏銳的感覺所扮演的角色,那麼現在就不同了,它已經由美聯社取而代之了。
哈肯薩克知更鳥的第一次歡唱,本寧頓楓樹枝葉的悄然舒動,錫拉丘茲的大街兩旁楊柳頂出的新綠,藍鳥最初的啁啾,藍角的天鵝絕唱,聖路易斯一年一度的旋風,紐澤西州龐普頓人那些估計桃子歉收的牢騷,比爾其沃特車站附近的池塘裡那頭每年必來的、瘸了一條腿的野鵝的出現,眾議員金克斯在議院揭露了藥品托拉斯哄抬奎寧價格的卑劣企圖,遭到雷擊的第一株高白楊,還有在樹下躲雨而被震昏的野餐者,阿勒根尼河的解凍,派駐朗德角的記者在苔蘚地上發現了一朵紫羅蘭——這些報導無疑都構成了新綠季節的徐徐而來的腳步,成為春天的先兆,透過電訊的方式傳到了智慧的城市,只是農民除了田野上一片死寂的冬天景色之外,他們什麼也看不到,那些城市人所了解到的先兆,距離他們是遙遠的。
當然,這些只不過是一些表面現象。而真正的先兆只存在於人們心裡。當斯特雷方要找他的克蘿伊,邁克要找他的麥琪時,真正的春天才算到來,而報上關於佩蒂格魯法官的牧場上打死一條五英尺長的響尾蛇的新聞才能得到證實。
第一朵紫羅蘭還沒有綻放,彼得斯先生、拉格斯代爾先生和基德先生並排坐在聯合廣場的一條長椅上,他們正在策劃一個陰謀。在這三個痞子之中,彼得斯先生充當的是達太安(法國作家大仲馬的小說《三劍客》中的主角)的角色。放眼望去,在公園裡任何一條椅子的綠色背景上,最邋遢、最懶惰、最顯眼的褐色汙點就是他。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此時此刻在三人中最為重要的地位。
因為彼得斯太太有一塊錢,一張完整的一元鈔票,這是一張合法的貨幣,全國通用,可以用來支付各項捐稅和公共事業費用。而怎樣才能把那一塊錢弄到手,就是那三個不入流的劍客正在探討的問題。
「你是怎麼知道那一塊錢的呢?」拉格斯代爾問道,他產生疑惑的原因在於鈔票的面額之大。
「是送煤工看到的。」彼得斯先生說,「她昨天出去幫別人洗了些衣服。你們知道她早飯給我吃的是什麼——一個麵包頭和一杯咖啡,而她自己身邊卻有一塊錢!」彼得斯先生的語氣明顯有著難以按捺的氣憤。
「真是豈有此理。」拉格斯代爾說。
「不如我們一起跑上去,把她推倒,然後用毛巾堵住她的嘴,把那一塊錢搶來如何?」基德惡狠狠地提出自己的建議,「我們總不至於怕一個女人吧?」
「她一定會大聲叫嚷的,到那時會害得我們脫不了身。」拉格斯代爾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說,「我可不希望在人多嘴雜的地方去欺負一個女人。」
「各位先生,」彼得斯先生透過他黃褐色的鬍碴厲聲說道,「請別忘了,你們現在談論的是我的妻子。要知道,男人是不能對一位太太動手的——除非是——」
「麥圭爾,」拉格斯代爾直截了當地說,「如今已經掛出了賣黑啤酒的招牌。只要有一塊錢,我們就可以——」
「別再講啦!」彼得斯先生舐舐嘴唇,顯然是難以抵抗誘惑,他說,「我們總得想點辦法把那張鈔票弄到手才是,是吧,朋友們。難道一個男子漢連自己的老婆都馴服不了?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好啦。我現在就回家去把它弄來。你們在這裡等著。」
「對於女人,踢她們的肋骨是最好的辦法,她們馬上就會向你屈服,告訴你錢藏在什麼地方,我可是親眼見過的。」基德說。
「男子漢是不可以踢婦女的。」彼得斯又重重地重申了一遍,之後,他胸有成竹地說,「稍稍掐住她的喉嚨——只需要那麼輕輕地在氣管上來一下——馬上就能見效——而且還不露痕跡。你們等著吧。我肯定能把那一塊錢弄來,朋友們。」
二馬路和河濱之間有一座經濟公寓,彼得斯夫婦就住在那裡。他們住的是一間後房,光線很暗,甚至在房東連收房租時都有點不好意思。彼得斯太太很能吃苦,到處找些擦地板、洗衣服的雜活來掙些小錢。而彼得斯先生五年來從沒有掙過一文錢,並且這項紀錄至今仍保持著從未打破。作為一種習慣,他們一直相依為命,分擔著彼此的憎恨和憐憫。不得不說,是習慣的力量維持著地球的內聚力,它才沒有散成碎片;儘管有人提出一些愚蠢的地心引力的學說。
此刻,體重兩百磅的彼得斯太太正坐在家裡兩把破椅子中比較結實的那一把上,呆呆地從窗口處望著對面的磚牆,那是家裡唯一的一扇窗。她的眼睛又紅又濕潤。屋子裡的傢俱早就該讓收破爛的人運走了,可是這些東西白送給他們都沒人要。
門被打開了,彼得斯先生走了進來。一雙小獵狗似的眼睛裡流露出一個迫切的願望。妻子用一種判斷的眼神打量著他,確定了這個願望來自他身體的哪一部分,只是她錯把饞渴當成了飢餓。
「天黑之前,你休想再找吃的啦。」她說完又向窗外望去,「你趁早帶著那張獵狗臉到外面去吧。」
彼得斯先生打量了一下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思量著假如趁她不留意,也許有可能撲到她身上,將她打翻,然後施展他的掐脖子戰術,要知道他可是在那兩個等待著的夥伴面前誇下海口的。不錯,那只是誇口而已;到目前為止,他始終不敢對她使用任何粗暴的手段;可是一想到那可口勁爽的黑啤酒,他就六神不安,甚至,他開始考慮要推翻自己那套關於紳士該怎麼對待女士的理論了。作為一個習慣多用詭計、少動筋骨的懶漢地痞,他選擇先採用外交手段,使出了一張極令牌——裝作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你有一塊錢。」他帶著滿不在乎而意味深長的口氣說,一如財產已經唾手可得,他點燃一支雪茄時所說的話一樣。
「是啊。」彼得斯太太說著從胸口處掏出那張鈔票,並逗惹似的甩得嘩嘩直響。
「有人請我到一家——一家茶葉店去工作。」彼得斯先生努力作出輕鬆的樣子說,「明天就上工。但是我必須買一雙——」
「你撒謊。」彼得斯太太收好鈔票,對於丈夫的詭計,她已然洞察,她說,「沒有哪一家茶葉店、舊貨鋪、廢品回收站會要你的。我洗工作服、工裝褲,兩手的皮都磨破了,好不容易才賺到那一塊錢。難道你以為從肥皂泡沫裡掙來的錢可以讓你去換取那些灌進你肚子的啤酒泡沫嗎?別做夢了!你最好別打那塊錢的主意啦。」
很顯然,即使塔列朗(法國政治家,以縱橫捭闔、善使手腕著稱)的裝腔作勢也終是換不到那一塊錢了。但不得不承認他的外交手段還是很巧妙的。彼得斯先生足智多謀的氣質拉住了他的半統靴的皮帶,把他抬到一個新的立足點上。此時,他眼睛裡流露出一種百般無奈的傷心神情。
「克拉拉,」他假惺惺地說,「繼續掙扎也沒用。你一直就不肯多理解我一下。老天知道我是如何用盡力氣,拚命掙扎,就是想在不幸的波濤中冒出頭來,可是——」
「別說啦,什麼希望的彩虹啦,逐一克服困難,走向幸福之島啦,」彼得斯太太嘆了一口氣,繼續無奈地說,「這些話我已經聽煩了。壁架上那個空咖啡罐頭後面有一小瓶石碳酸,你就拿去喝個痛快吧。」
彼得斯先生沉思了一會兒。心中暗忖:下一步該怎麼辦呢!看來老辦法已經行不通了。而那兩個發黴的劍客正在破敗的宅邸裡苦苦等著他——所謂宅邸,就是公園裡那張鐵腿已經搖晃的長椅。如今,他的榮譽實難保全了。回來之前,他答應同伴要單槍匹馬地攻打城堡,帶回寶藏來供他們歡飲,給他們慰藉。他是那麼胸有成竹地許諾的呀,因為擋在他和令人垂涎的那一塊錢之間的只是他的妻子,是那個以前百依百順的小女人——啊!——幹嘛不再嘗試一下呢?以前只要用幾句甜言蜜語,就可以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把她玩弄於股掌之上。是啊,為什麼不再試試呢?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試過了。悲慘的窮困與相互間的憎恨和厭惡,已經使那些甜言蜜語消失殆盡。但是拉格斯代爾和基德在等他把那一塊錢帶回去呢!
彼得斯先生偷偷朝妻子瞥了一眼。她已經胖得沒有模樣了。一身肥肉溢出了那把破舊的椅子。此刻,她正神情恍惚而奇特地望著窗外。眼睛紅紅的,看得出她剛哭過。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彼得斯先生暗忖道。
敞開的窗戶外面空空如也,只看到磚牆和單調光禿的後院。假如吹進來的風不帶一絲和煦的暖意的話,整座城裡仍然是一片仲冬景色,對圍攻的春天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面孔。但是春天的到來並沒有隆隆炮聲伴隨,她是地道兵,是地雷手,不容你不投降。
「我還是得試試。」彼得斯先生扮了一個苦臉,喃喃自語著。
於是,他踱步來到妻子身邊,伸手摟住她的肩膀。
「克拉拉,親愛的,」他的語氣連一隻小海豹都騙不過,「我們為什麼一定要頂嘴呢?難道你不是我的小親親嗎?」
可是彼得斯先生,愛神聖潔的總帳上已經有了你不光彩的紀錄。你的罪名是企圖矇騙、偽造並使用愛神最聖潔的稱呼。
然而春天的奇蹟還是實現了。春天的先兆從黑牆之間的小巷子裡溜進了後屋。看著彷彿很可笑,可是——哎,那本來就是一個捕鼠夾,你們,太太和先生,還有我們大家無一倖免,全都給夾住了。
所以,又紅又胖的彼得斯太太,如同尼俄柏(希臘神話中尼俄柏有七子七女,她嘲笑了只有一子一女的拉東娜,於是拉東娜的子女把尼俄柏的子女全部射死,尼俄柏悲痛而絕,化為一塊終年淌水的岩石)或者尼加拉瓜(美國東北部的大瀑布)那樣淚水滂沱,她激動地伸出雙臂一把抱住她的丈夫,軟癱在他身上。彼得斯先生本可以想法子把那張鈔票從存放的地方掏出來,只是他的胳臂被箍得緊緊的,動彈不得。
「你愛我嗎,詹姆斯?」彼得斯太太問道。
「當然,愛極啦,」詹姆斯說,「不過——」
「你不舒服啦!」彼得斯太太嚷道,「你臉色怎麼這樣蒼白,樣子看上去這麼疲倦?」
「我覺得身體很虛弱。」彼得斯先生說,「我——」
「哎,等一會兒,我知道是什麼原因。等一會兒,詹姆斯。我馬上就來。」
臨去之前,彼得斯太太又摟了他一下,勁道之猛使他想起了可怕的土耳其人。她隨即匆匆跑出房間,下了樓。
彼得斯先生用兩隻手的大拇指鉤著揹帶。
「行啦,」他長出了一口氣,向天花板吐露說,「我把她騙上手啦。沒想到我老婆的心腸居然這麼軟。嘿,先生,我簡直成了下西區的克勞德·梅爾諾特(英國作家利頓所著《里昂夫人》中的人物,他是園丁的兒子,偽裝成科莫親王,贏得了女主角的歡心)。就目前來看,我已經十拿九穩,等一下準能把那一塊錢弄到手。只是不知道她跑出去幹什麼了。大概是去告訴二樓的馬爾登太太,說我們又和好如初了。我得記住,這沒用的東西!拉格斯代爾還說要揍她呢!」
沒多大功夫,彼得斯太太拿著一瓶菝葜水(藤本植物,根莖可入藥,有祛風解毒的作用)回來了。
「幸好我有那一塊錢。」她興奮地說,「不然你的身子就全垮啦,寶貝。」
彼得斯太太把那東西倒出一匙,塞進彼得斯先生的嘴裡。接著,她坐到他腿上,喃喃地說:
「再叫我一聲親親,詹姆斯。」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這下,他已經被他的有血有肉的春天女神鎮住了。
春天來了。
而口乾唇焦的拉格斯代爾先生和基德先生,此刻還坐立不安地待在聯合廣場的長椅上,等著達太安和他那一塊錢。
「一開始我就該掐她的脖子。」彼得斯先生暗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