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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的人生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一個人抽著一個接骨木的菸斗,正坐在辦公室的門口。這個人就是這裡的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先生。在遠處,可以看見聳入雲端的坎伯蘭山脈,在午後的薄霧中呈現出一種灰色下特有的藍。在居留地大街上,只有一隻威風凜凜的花斑母雞走在上面,並且還「咯咯咯」地叫囂著。
  不遠處傳來車軸轉動的吱吱呀呀的聲響,沒過多一會兒,就有一輛被粉塵包裹住的牛車疾馳而來。在這輛牛車上坐著的就是蘭西·比爾布羅和他的妻子。牛車在治安官辦公室的門口停了下來,並且夫妻二人都下了車。蘭西身高六英尺,比較瘦,皮膚呈紅褐色,頭髮是黃色的。大山賦予了他冷峻的外表,就好像穿著一件盔甲。他的妻子則穿著花布做的衣裳,身材也很瘦,雖然頭髮是被攏起的,但還是顯得不是很有精神,體現出一種煩躁的情緒。或許這些景物和人物,再加上那隻花斑母雞就已經構成了一幅憂鬱山村的畫作。
  出於身分的考慮,治安官趕忙穿上了鞋子,之後站起身,將兩位帶進了辦公室。「我們要離婚。」女人說。她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寒冷的風吹過鬆林,沙沙作響,又帶著一絲淒涼。她看了一眼蘭西,用意是想知道蘭西是否同意她說的話,甚至包括陳述的事實是否真實,是否全面,是否有所偏袒,總之就是想確認一下。「離婚,」蘭西冷酷地點了點頭,說:「我們過不下去了。在這座大山裡面,即使是一對和和美美的夫妻都生活得很無趣。更何況她還不是那種讓人舒心的人。一天到晚不是像野貓一樣發狂,就是像貓頭鷹那樣陰沉著臉。根本就沒有男人願意過這樣的日子。」
  「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在說別人之前怎麼不先看看你自己有多窩囊,」女人雖然這樣說,但表情卻沒有很激動,「你看看你那群狐朋狗友,不是無賴就是酒販子,喝了玉米酒回來就直接扎到床上呼呼大睡。還有你養的那群惡狗,我還得天天伺候著。」「她總是摔鍋蓋,」蘭西受到指責很不服氣,於是便反過來譏諷道,「她居然用滾燙的水往浣熊狗身上潑,她這個蠢女人,根本不知道這條狗有多好,在整個坎伯蘭山就找不出第二隻這樣的。還有,她不僅不願意給我做飯,還總在半夜的時候嘮嘮叨叨,還讓人怎麼睡!」
  「他總是不老老實實地繳稅,所以山裡人才叫他二流子,和這樣的人過日子,我也睡不著。」
  治安官開始冷靜從容地執行公務了,他首先把一把椅子和一張木凳並排擺好,讓兩位當事人坐好。然後翻開辦公桌上面的法條,開始仔細查看法條索引。不大會兒工夫,他把眼鏡拿下來擦拭了一下,又把墨水瓶重新擺放了一下,說:「在法律條文上,還有規章制度上,我並沒有查閱到本法庭具有這個權限。但是,根據平等的原則,還有憲法、《聖經》裡反推論的箴言,我覺得既然我們治安官有權利批准人們結婚,那麼我們也應該可以批准人們離婚。所以我可以給二位辦理離婚手續,並且遵守最高法院的決定,我所頒發給二位的離婚證書是有效的。」
  蘭西·比爾布羅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個放菸葉的布口袋,並且從這個小口袋裡掏出五美元放在了桌面上。他說:「我就只有這五美元了,這還是用一張熊皮和兩張狐狸皮換來的呢。」「我們這裡辦理離婚案件的手續費,」治安官說,「就是五美元。」他故意裝出不屑的態度,之後把錢裝進了自己粗呢布料的坎肩口袋裡。接著,這位治安官費了好多腦細胞,用出了吃奶的勁才寫出來一份證書。他把內容寫在了半張大紙上,之後又用另外一張大紙原樣抄寫了一遍。蘭西·比爾布羅和他的妻子聽著治安官宣讀那份可以為兩位換取自由之身的文件:
  根據法律條文的規定,現宣布:蘭西·比爾布羅與其妻子阿里艾拉·比爾布羅今天來到本法官這裡協議決定,兩個人從此一刀兩斷,無論今後彼此境況如何。簽訂協議時,當事人神志清醒,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憑藉本州治安和法律的莊嚴,特發此離婚證。上帝作證,今後再無瓜葛,絕不反悔。
  田納西州,比德蒙特縣
  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
  治安官剛要把這張離婚證明遞交給蘭西,卻突然被阿里艾拉的聲音阻止了。兩個男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天生對於感情就很遲鈍的男性,碰到了一個女人出人意料的變卦。「法官大人,你先等會兒再發離婚證,事情還沒說清楚呢。我還得索要我應有的權利呢,我的贍養費呢?一個男人要拋棄自己的妻子,卻一分錢都不給,這可說不過去。離婚之後,我得去找我的哥哥埃德,他家住在霍格巴克山。我去之前總得買雙新鞋,還有鼻菸之類的東西吧。蘭西既然能付得起離婚費,那我的贍養費他也得給。」
  蘭西·比爾布羅都聽傻了。在此之前他可沒聽說她要贍養費啊。女人啊,總是橫生枝節,不停地製造麻煩。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倒是覺得這個問題確實需要法律的裁定。不過法條上可沒寫要給多少贍養費。他覺得這個女人確實需要一雙鞋子,因為霍格巴克山的道路崎嶇不平,還滿是小石子。
  「阿里艾拉·比爾布羅,」治安官完全一副法官的派頭,問道,「在本案中,你覺得你需要多少贍養費?」
  「我覺得,」她說,「我要買鞋子,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五美元應該可以了。贍養費才五美元,這簡直就算不上什麼。不過我覺得只要能讓我到埃德哥哥家就行了。」
  「錢數上來看,還算合理,」治安官說,「蘭西·比爾布羅,本官判你需要支付給原告五美元作為贍養費,之後才會給你們頒發離婚證書。」
  「我沒有錢了,」蘭西很鬱悶地說,「剛才我所給你的,就是我所有的錢了。」
  「你如果不支付這筆錢,」治安官將眼睛挑得很高,目光是從眼鏡的上方射到蘭西身上的,他繼續說,「就是藐視法庭。」
  「我想,如果可以緩一天的話,」這位丈夫誠懇地央求說,「如果是明天,我或許能湊出來。我從來沒考慮過還有贍養費這麼一回事。」
  「現在休庭,明日再審。」貝納加·威德普說,「你們兩個明天再來這裡聽判,然後再給你們離婚證。」他又坐回門口,並解開了剛穿上的鞋的鞋帶。
  「我們現在去山下的齊亞大叔家,」蘭西決定說,「現在也只能住在他家了。」他爬上牛車,阿里艾拉也從另外一邊上了車。蘭西拉扯韁繩,小紅牛跟著慢悠悠地轉了方向,之後牛車又裹著塵土離開了。
  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又開始抽那個接骨木菸斗了。黃昏時,他訂閱的報紙被送了過來。他開始專心地讀報,直到光線越來越暗,他無法看清楚上面的字跡。接著,他點燃了桌上的牛油蠟燭,藉著燭光,一直看到月亮掛在天空中,到了晚餐的時間了。他家住在山坡上,那棵剝皮白楊樹的旁邊有一個雙開間的小木屋就是他家。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他需要穿過一條被月桂樹層層掩映的小岔路。當他正走在路上的時候,突然,一個黑影從樹叢中跳了出來。這個黑影,帶了一頂帽子,帽簷被壓得很低,幾乎遮上了一大半的面孔,他用槍指著治安官的胸口。
  「錢,我要錢,」那個人說,「不要囉嗦,我的神經很緊張,一個不留神就可能扣動扳機。」
  「我只有五……五……五美元。」治安官一邊說著,一邊順從地掏出了口袋的錢。
  「把錢捲起來,插進槍口裡。」那個人命令道。
  那五美元是一張新鈔,所以很脆。治安官雖然被嚇得瑟瑟發抖,但是他的手指頭還是可以完成這個捲錢的動作的,只是要把錢捲對準槍管不是很容易。
  「好了,你可以走了。」那個人說。
  治安官怎麼敢再停留半刻,當然拔腿就跑。
  第二天,那輛小紅牛拉的車又來了,依然在辦公室的門口停下。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知道他們今天會來,所以早就把鞋子穿好了。蘭西·比爾布羅當著治安官的面,把五美元交給了他的妻子。治安官看見那張錢的時候,目光呆滯。因為那張錢是捲起來的,就像是被放到過槍管裡面。但是,治安官並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他覺得或許有同樣巧合的經歷也是有可能的。他把離婚證書發給了這兩個人。
  從接過離婚證書的那刻起,這兩個人變得有些不適應,他們佇立在那裡,只是慢慢地將這個自由的憑證摺好,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女人壓抑著自己情感的宣洩,只是偷偷地看了一眼蘭西。「你是要趕車回家了吧,」她說,「你記得麵包我放在木架子上的鐵盒裡了。還有鹹肉,我把它藏在燒開水用的鍋裡了,就怕狗會偷吃。還有,晚上要記得給鐘上發條。」
  「你這就去你哥哥家嗎?」蘭西問得好像也不是那麼關切,只是順口一說而已。
  「我得在天黑之前趕到他那裡。我沒期望他們會主動熱情地接待我,只是除了那裡,我也沒地方可以去了。路很遠,我得馬上走了。那麼,我們要說再見了,蘭西——我是想說,如果你還願意和我說再見的話。」
  「如果連一句再見都不會說的人,那也就不是人了,就是畜生。」蘭西的聲音中透著難過,「除非你是著急走,不願意等我說出來。」
  阿里艾拉沉默不語,她默默地將手裡的離婚證書和那五美元的贍養費小心翼翼地摺好,之後揣進懷裡。貝納加·威德普的目光透過眼鏡,射到那張五美元的鈔票上,他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錢已經歸了別人。然後,她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確實是她那時心裡一直記掛的,這句話也充分地證明了她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中的一員,這句話還把蘭西的處境與少數窮得只剩下錢的富翁相提並論。「今天晚上,老房子裡會很寂寞吧,蘭西。」她說。
  蘭西·比爾布羅雙眼死盯著遠處的坎伯蘭山脈,在陽光的照耀下,山脈變成一片美麗的藍色。只是,他沒有看她。「我知道,一定會的。」他說,「但是有一個人有一肚子的怒氣,吵著鬧著一定要離婚,我又怎麼能強迫她留下呢。」
  「不是一個人鬧著離婚的,」阿里艾拉也沒有看著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板凳說,「更何況沒有人要她留下。」
  「但那個人也沒說不准留啊。」
  「可是那個人也沒說要她留下啊。我覺得我還是馬上動身,去我哥哥那裡吧。」
  「那隻鐘太舊了,沒有人知道該怎麼給它上發條。」
  「那我和你一起先回去,給鐘上了法條再走,蘭西?」
  在那個山民的臉上還是看不出有一絲激動的表情,但是他用自己厚實的大手牽住了阿里艾拉那隻又小又瘦的、不再白皙的手。而她卻不能將自己的感情控制得那麼好,她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臉上頓時閃耀出了光輝。
  「我不讓那些狗惹你生氣了,」蘭西說,「你說得對,我是有些窩囊,不進取。以後,還是你來給鐘上發條吧,阿里艾拉。」
  「其實我的心一直都留在那座木屋裡,蘭西,」她小聲地呢喃,「心裡永遠都是你。我也不發脾氣了。我們走吧,蘭西,趁著太陽還沒下山,我們趕回家吧。」
  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看見他們兩個人居然當自己是隱形的,當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他不得不用一種方式來警示兩個人他的存在。「我以田納西州政府的名義——」他說,「警告你們,不得藐視本州的法律和法規。本法官看到兩個相愛的人終於解開所有誤會,撥開了存在已久的濃霧,現在重歸於好了。我非常替二位開心。但是我的職責要求我必須維護本州的倫理道德和治安,所以我需要提醒你們二位的是,你們現在已經離婚了。就是在剛剛,我才將離婚證書交到了你們的手上。在這種情況下,你們不宜以夫妻的名義生活在一起,不能做夫妻間才能做的事情,也不能享有夫妻間的權利。」
  阿里艾拉一把抓住了蘭西的手臂。難道治安官的這番話是要告訴她,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真正的愛情,剛剛接受了生活的懲罰,這麼快就要再一次失去嗎?
  「但是,」治安官接著說,「本法官可以解除你們之間的障礙。我可以現在就為二位舉行一個莊嚴的結婚儀式,讓你們重新恢復高尚的婚姻狀態。這樣就可以解決已經離婚所造成的弊端了。只是,執行這個程序的手續費用,把所有的一切都包括進來的話,總共是五美元。」
  阿里艾拉從他的話裡聽出了一絲轉機,她沒有多想,快速地將錢從懷裡掏了出來。那張五美元的鈔票就像一隻長了翅膀的和平鴿,轉瞬間就平安地落在了治安官的辦公桌上。她挽著蘭西的手,傾聽著讓他們結合的美麗、神聖的詞句。阿里艾拉那黃色的臉上,因為羞澀或者因為幸福,總之是泛起了紅暈。
  這次,蘭西先攙扶著她上了牛車,之後自己才爬上去,坐在了她的身邊。那頭小牛熟練地轉身,之後,他們手牽著手,向山裡出發了。
  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又坐在了門口,解開鞋帶,之後把鞋子脫掉。他摸了摸自己坎肩口袋裡的五美元鈔票,之後又抽起了他那個接骨木菸斗。在居留地大街上,只有一隻花斑母雞威風凜凜地走在上面,並且還「咯咯咯」地叫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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