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美洲獅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在這樣的故事裡,當然不會缺少國王和王后。國王呢,身佩槍枝,是那種六響的手槍,而且還是好幾支同時佩帶,腳上常穿著靴子,是那種安有馬刺的馬靴。總之呢,就是那種很厲害的老頭兒。他聲若洪鐘,倘若在草原上說一句話,響尾蛇都會被嚇得躲到刺梨樹下面的洞穴裡。不過,在他擁有這樣顯耀的家庭背景前,人們叫他「柔聲細氣的本恩」。當他擁有了五萬英畝土地和成千上萬頭牛的時候,人們又叫他「牛王」奧唐奈了。
王后是拉雷多(美國德克薩斯州南端的城市,在格朗德河畔,對岸即是墨西哥)人,但是她擁有墨西哥人的血統。她是一位典型的科羅拉多州主婦,她不僅善良賢慧而且也將自己的溫柔深深地傳染給了本恩,以至於本恩在家裡說話的時候會盡量放低自己的音量,以免過高的音量會震碎家裡的瓷碗碟。在本恩還沒成為國王之前,她每天都會坐到刺頭牧場正廳的迴廊裡,編織草鞋。可是隨著那些椅子和大圓桌從聖安東尼運來,隨著財富如泉水般流入,她的生活也就變成了達納埃(希臘神話中阿爾戈斯王的女兒,被幽禁在高塔內)的生活。
其實在這個故事中,國王和王后並不是主角。介紹他們二人的目的只是出於對他們的尊重,以防落下欺君之罪。接下來我要講述的這個故事,它的真實內容是——「美麗的公主、對快樂的憧憬及礙事的獅子」。
現在國王與王后只有一個倖存的女兒,公主名叫約瑟法·奧唐奈。她繼承了母親熱情的品質,還有亞熱帶美女那種健康的黑色皮膚。從本恩·奧唐奈國王身上,她繼承了勇敢的膽量和執政的才能,並且學到了許多知識。像她這種能夠將父母雙方的優點集於一身的小姐,實在是行萬里路也值得一見的。約瑟法可以騎著她的小馬,在策馬奔騰的同時射出六顆子彈,至少有五顆子彈可以打中那些用繩子穿掛起來的搖晃的番茄;她也可以和她的小白貓一起玩上幾小時,給它穿上不同樣式的荒謬滑稽的衣服;她不用動筆頭兒,就可以心算出如果一頭小牛價值八塊五,那麼一千五百四十五頭會是多少錢;可以粗略地估算出多刺牧場的長與寬,長大概是四十英里,寬是三十英里——只是大部分的面積是租來的。約瑟法騎著她的小馬曾走過這個牧場的每一寸土地,所有的牧童都見過她,並且隨便哪一個都會願意做她忠實的奴僕。里普利·吉文斯是多刺牧場中一個牛隊領頭的牛倌,一天也看見了公主,於是他有了與皇室攀姻親的想法。癩蝦蟆想吃天鵝肉?那倒也未必。因為在那個時期,在紐西斯的男人們人人都是好樣的。更何況,「牛王」也並沒有真正的皇室血統。通常情況下,被稱為「牛王」的人,也只是因為人們稱讚他偷牛技術的精湛,這個封號只是一種標誌而已。
有一天,里普利·吉文斯去雙榆樹農場打聽一群誤入歧途的小牛的下落。他往回趕路的時候,時間已經有些晚了,當他到達紐西斯河的白馬渡口時,太陽已經下山了。這裡距離自己的營地還有十六英里,即使到多刺牧場也要十二英里。可是吉文斯實在太累了,他決定在白馬渡口過夜。
河床上有一潭清澈的潭水。它被一層層茂盛的樹木厚厚地覆蓋著,旁邊還有一些矮小的灌木叢。距離水潭五十碼的地方,是一片野生的牧豆草場——這裡可以給他的馬提供豐盛的晚餐,也可以當做自己鬆軟的床。吉文斯把馬拴好,又把馬鞍上的毛氈攤開來晾乾。他背靠著一棵大樹坐了下來,並且掏出了一根菸。忽然,從沿著河邊密集的樹叢中的某個地方傳來了一聲讓人瑟瑟發抖的哀號。小馬也被這恐怖的聲音嚇得上躥下跳,不斷地抖動韁繩,鼻子裡喘著粗氣。吉文斯把手裡的香菸猛吸了幾口,之後慢悠悠地走到草地上晾著的馬鞍帶那邊,從槍袋子裡拿出一把手槍,轉了轉裝子彈的轉輪,試了試。一條大魚跳入深潭,隨著一聲清脆的巨大響聲,水花四濺;一隻棕色的小兔子跳過了一撮礙事的小草,之後坐在那邊抽動著它的鬍鬚,並且很滑稽地看著吉文斯;小馬又去吃草了。
當一頭墨西哥的獅子,在黃昏的時候蹲在河床旁邊高聲吟唱,那麼還是提高些警覺才好。那頭獅子一定在唱:在這片草場上,肥美的牛犢和羊羔是那樣稀少,所以產生了食慾。
在草地上有一個被人吃空的水果罐頭盒,應該是以前在這裡待過的人留下的。吉文斯趕緊上去,把它撿起來,滿意地咕嚕了一聲。在他的馬鞍後面綁著一件衣服,衣服口袋裡有煙,還有咖啡。咖啡和香菸!作為牧場的工人怎麼可能渴望更多呢?在兩分鐘內,他已經生起了一小堆篝火。他開始用罐頭盒去水潭邊取水。當他距離水潭還有十五碼的時候,他看見一匹耷拉著韁繩的小馬在離他不遠的灌木叢那邊吃草。他仔細看了看,那匹馬上還有馬鞍,而且是女孩子專用的那種側鞍。約瑟法·奧唐奈在水潭邊喝水,她用膝蓋跪在潭邊,雙手支撐著身體。當她喝完水後慢慢地站起來,兩隻小手互相拍打掉手上的細沙。距離約瑟法十碼外的地方,在叢林中隱藏著一頭墨西哥獅子。它的身體呈蹲著的姿勢,並且用它那琥珀色的眼睛如飢似渴地怒視著她;距離它的眼睛約六英尺的地方,豎著它的尾巴,直挺挺的就像一個指針。它挪動了一下後腿,這是貓科動物跳躍前習慣性的準備動作。
吉文斯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情。他把手槍扔到三十碼開外的草地上,之後響亮地吆喝了一聲,迅速跑到了獅子與公主之間的地方。
「格鬥」,這是吉文斯在這件事發生之後對這個行為的稱呼。格鬥很短暫,並且有些混亂。當他剛剛抵達進攻的最前線時,他看到空中閃過了一個黑影,隨之就聽到了幾聲若隱若現的子彈炸裂聲。一百公斤的墨西哥獅子撲通一聲倒了下來,正好壓在了他的頭上,頓時他感到自己要被這個龐然大物壓扁了。他立刻喊了起來:「讓我起來,這不公平!」然後他像蠕蟲一樣從獅子身下爬了出來,嘴裡滿是青草和泥土。在他的後腦勺上還有一個腫塊,那是他磕在水榆樹根上弄的。獅子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吉文斯覺得委屈極了,他質疑有人違反了規則,於是狠狠地在獅子的面前揮動拳頭,喊道:「咱們兩人再較量二十回合——」他隨後才意識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約瑟法的腳步沒有移動過,靜靜地為她那把銀色的三八徑手槍重新裝上子彈。其實對於約瑟法來說,打死這頭獅子本沒有任何困難,你要知道,獅子的頭可比番茄大多了,而且那些番茄還是被穿在繩子上不斷擺動的。從她的嘴角和黑亮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一絲笑意,還有一些發人深思的戲弄,令人發狂。這位騎士本來想表演英雄救美,可是現在他的臉頰如同火燒一般,甚至已經燒到了他的內心深處乃至靈魂了。這對於他來說原本是一個機會,是他夢寐以求的機會。只是製造這個機會的是戲弄之神莫摩斯,而並非愛神丘比特。毫無疑問,這片森林中所有的生物都在因為這場戲劇而默默地嘲笑他呢。吉文斯先生和一頭毛茸茸的獅子為大家演出了一場極為有趣的雜耍劇。
「是你嗎,吉文斯先生?」約瑟法說,她用她那含有糖精的聲音,沉穩而低沉地說,「你剛才大叫的那聲,差點讓我的槍偏離了位置。你摔倒的時候,頭沒受傷吧?」
「哦,沒有,」吉文斯靜靜地說,「並沒有受傷。」他羞慚地彎下腰,從這頭獅子的身下拖出他那頂最後的斯特森帽子。帽子被壓得扁扁的,而且全是褶皺,這種款式非常具有喜劇效果。然後,他蹲了下來,輕輕地撫摸著死去的獅子,它還張著大嘴,很嚇人的樣子。
「可憐的老比爾!」他悽慘地感嘆道。「怎麼了?」約瑟法一針見血地問道。
「當然,你是不會知道的,約瑟法小姐。」吉文斯說,他表現出一種悲痛,但寬恕的情感卻遠勝於自己的悲傷,「沒有人能夠責怪你,我只是想試圖挽救它的生命,卻沒能及時通知你。」
「挽救『誰』?」
「為什麼是比爾。你知道嗎,我已經在草原上找了它一整天了。它是我們營地的寵物,我們已經養了它兩年的時間了,哦,可憐的老傢伙,它連兔子都不會傷害。如果營地裡的那些兄弟聽到它已經死去,一定會心碎的。當然,大家不會怪你,其實比爾只是想和你一起玩而已。」
約瑟法黑亮的眼睛沒有從他身上離開一刻,里普利·吉文斯看到自己的謊言成功了。他站在那裡若有所思,摸了摸它頭上黃棕色的捲毛。他的眼睛裡充滿了遺憾,也有一絲溫柔的責備。他的臉上擺出了一種悲哀態度,約瑟法動搖了,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
「你的寵物跑到這裡來做什麼?」她拿出了最後一絲對於自己立場的堅持,問道,「白馬渡附近根本沒有營地。」「這個老東西,昨天晚上就跑出營地了,」吉文斯很輕鬆地回答,「這真是一個奇蹟,這裡的小狼居然沒有把它嚇死。你知道我們營地的那個牧馬人叫吉姆·韋伯斯特吧。他上週帶來了一條小獵狗。就是這個小東西把比爾逼走的——小狗總是追著比爾,之後咬它的後腿,一連幾小時都是這樣。小狗把它害慘了。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比爾會偷偷地鑽到小夥子們的毛毯下面睡覺,目的就是為了躲開小狗。我覺得它一定是非常絕望了,不然它是不會自己跑走的,因為它離開營地就會害怕的。」
約瑟法看著那隻猛獸的屍體。吉文斯輕輕地拍了拍它厚壯的大爪子,它的爪子足以輕而易舉地在一起一落之間殺死一頭一歲的小牛。一片紅暈在女孩深橄欖色的臉上漾開來。這是不是一個獵人在錯殺一隻動物後,那種感覺到羞辱的信號呢?她的目光變得柔和,低垂的目光已經趕走了之前明顯的嘲弄。「我很抱歉,」她虛心地說,「但是它顯得那麼大,而且又跳得這麼高,可……」
「可憐的老比爾很餓。」吉文斯打斷了她的話,快速地為死者辯護道,「在營地裡,我們餵它吃東西的時候,總是要讓它跳起來。它還會因為吃不到一塊肉而在地上打滾。當它看到你的時候,一定是以為只要跳得高一些,你就能給它吃的呢。」
突然,約瑟法的眼睛睜得很大。「我剛才可能會傷到你!」她感嘆道,「你當時就站在我和它的中間,原來你是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你的寵物!你簡直太善良了,吉文斯先生,我喜歡疼愛動物的人。」
現在,在她的眼中甚至出現了欽佩的目光。畢竟,一個英雄,在一片廢墟之中又重新站了起來。看看吉文斯的表情吧,這個表情絕對可以為他在動物保護協會謀得一個很高的職位。
「我一直都很喜歡,」他說,「馬啊,狗啊,墨西哥獅子,還有牛、鱷魚什麼的。」「我討厭鱷魚,」約瑟法立刻提出異議,「讓人很害怕,而且身上總是有泥水!」「我說鱷魚了嗎?」吉文斯說,「我的意思是羚羊,哦,絕對是羚羊。」
約瑟法的良知促使她想做出一些補償。她悔過地伸出手,眼睛裡有淚水在閃動,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請原諒我吧,吉文斯先生,好嗎?我只是一個小女孩,你知道的,我是第一次這麼害怕。對於比爾的死,我真的感到非常、非常抱歉。你知道我現在有多麼慚愧嗎?如果我在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是不會這麼做的。」
吉文斯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並且握了一段時間。他用他表現出來的慷慨戰勝了他失去比爾的悲痛。最後,很明顯,他已經原諒她了:「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約瑟法小姐。比爾的模樣確實很嚇人,我想任何一位年輕的女士看到它,都會作出同樣的反應。我會對營地裡的小夥子們解釋這一切的。」「你真的確定你不恨我嗎?」約瑟法主動接近他。她的眼神是甜蜜——哦,除了甜蜜,還有懇求原諒的懺悔:「我也會恨任何一個殺死我的小貓的人。你真的好勇敢,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試圖挽救你的寵物!很少有男人能做到的!」從失敗轉為勝利!從雜耍表演轉為煽情的劇目!做得好,里普利·吉文斯!
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分了,當然不能讓約瑟法小姐獨自騎馬回牧場。吉文斯重新把馬鞍放回馬背上,準備送公主回家,只是他的馬似乎不大高興的樣子。一位是公主,另一位是守護動物的英雄,兩個人並排地騎著馬,飛馳著穿過這片光滑的草場。泥土的芬芳加上盛開的鮮花那微妙的甜香,已經把他們圍繞在一個甜蜜的氛圍之中了。遠處的山坡上,有陣陣狼叫的聲音傳來。
約瑟法將自己的馬逐漸靠近吉文斯的馬,並且她的小手似乎在摸索著什麼。吉文斯用他自己的手抓住了它。兩匹小馬保持著一致的步調。馬背上的兩個人手拉著手。其中一隻手的主人解釋說:「我從來都沒有被什麼事情嚇到過,但是你想想,一頭真正的野獅子是多麼可怕啊!可憐的比爾!不過我卻很高興有你在身邊!」
奧唐奈坐在牧場的迴廊裡。「你好,裡普!」他喊了一聲,「是你嗎?」約瑟法說:「我迷路了,是他陪我騎回來的。有些遲了。」
「非常感謝。」牛王說,「今天晚上就住在這裡吧,等明天早上再騎回營地去,裡普。」但是吉文斯沒有。他還是需要趕回營地,因為在拂曉的時候,會有一群牛被運來。他說了聲晚安,便疾馳而去了。
一小時後,當燈光熄滅的時候,約瑟法穿著睡覺時穿的長袍,站在她的臥房門口,對隔著磚牆的走廊裡的國王的房間大聲喊道:「嘿,爸爸,你知道那隻老墨西哥獅子嗎?就是人們叫它『獨耳大王』的那隻——就是把給馬丁先生放羊的牧羊人岡薩勒斯咬死的那隻,還在薩拉達牧場殺死了五十多頭小牛。你還記得嗎?嘿嘿,今天下午我把它解決了,就在白馬渡口那邊。當它準備跳起來的時候,我用我的三八口徑的手槍,直接打在它的頭上,兩槍斃命。我知道是它,因為它曾經被老岡薩勒斯砍掉了一大塊左耳朵,所以我不會認錯。怎麼樣你不一定有我這麼厲害吧,爸爸。」
「你這個專會欺負人的小丫頭!」在黑暗的皇宮中,「柔聲細氣的本恩」發出了雷鳴般的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