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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室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起初,帕克太太會先帶你去看那個雙開間的客廳。當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誇讚說房間的優點以及那位住了八年的先生的各種優點時,你根本就不敢打斷她的話。接著,你總算找到一個空檔吞吞吐吐地說出,你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醫時,那麼帕克太太對於你這番話所表現出來的神氣,一定會讓你對你的父母頓然多出很多不滿來,你甚至會嗔怪他們當初為什麼沒有把你培養成為適合帕克太太的客廳的那種人才。
  隨後,你帶著閃躲似的表情走上一排樓梯,去看看每週八塊錢租金的二樓後房。那麼,此刻的帕克太太便會換上一副二樓的嘴臉,她會對你說,當初圖森貝雷先生還沒有到佛羅里達去接管他兄弟在棕櫚灘附近的柑橘種植園時,就住在這裡。房間的租金一直是十二塊錢,這是相當便宜的價錢了。她還會強調說住在雙開間前房、有獨立浴室的麥金太爾太太,每年冬天都會到那個棕櫚灘去。你聽了她的一番介紹之後,支吾地說出你的想法,你希望看看租金更便宜一點的房間。
  如果你此時沒有被帕克太太的鄙夷神情所嚇倒,你就會被她領到三樓去看看斯基德先生的那個大房間。當然,斯基德先生的房間並沒有空出來。他整天待在房間裡寫劇本,抽香菸。可是每一個來這裡找房子的人總是會被帕克太太引到他的房間裡去欣賞那門窗上的垂飾。而每次被新租戶參觀之後,斯基德先生就會付一部分欠租,因為他害怕有被勒令搬家的可能。
  接著——啊,接著——如果你到目前為止仍舊侷促不安地站著,一雙滾燙的手不安地插在口袋裡,用力攥緊那三塊早已汗津津的錢,用低啞的嗓音說出你那可恥又無奈的貧困,那麼帕克太太就不會再給你做嚮導了。她會拉開嗓門,叫一聲「克拉拉」,馬上調轉過頭,邁開步子下樓去了。於是,那個被喚作克拉拉的黑人使女會陪你爬上那代替四樓樓梯的、鋪著氈毯的梯子,讓你看看天窗室。
  所謂天窗室是一間位於房屋中央,有七英尺寬、八英尺長,而且兩邊堆放著一些黑漆漆雜物的貯藏室。
  天窗室裡有一張小鐵床、一個洗臉架和一把椅子,外加一個木頭架子權當是梳妝臺。四面牆空空蕩蕩的,咄咄逼人,就像棺材的四壁一般,逼得你透不過氣來。這時,你的手會不由自主地摸到自己的喉嚨上面,你喘著氣,就像一個坐在井裡的人一般抬頭一望——總算恢復了正常呼吸。不過,透過小天窗的玻璃向外望,你會見到一方藍天。
  「兩塊錢,先生。」克拉拉會用一種半是輕蔑、半是特斯基吉式(美國南方阿拉巴馬州的城市,黑人居民較多)的語調對你說。
  有一天,麗森小姐也來這裡找房子。她隨身帶著一臺和她這樣嬌小的人十分不符的打字機。她那非常嬌小的身材給人一種在身體停止發育後,眼睛和頭髮卻長個不停的感覺。它們彷彿在說:「天啊!你為什麼不跟著我們一起長啊?」
  帕克太太領著麗森小姐去看雙開間的客廳。「這個壁櫃裡,」她說,「可以放一架骨骼標本,或者麻醉劑,或者煤——」
  「很抱歉,我不是大夫,也不是牙醫。」麗森小姐打了個寒戰說。
  帕克太太聽了,又把她專門用來對付那些不夠大夫和牙醫資格的人的猜疑、憐憫、輕蔑和冰冷的眼神顯露出來,她瞪了麗森小姐一眼,然後領她繼續去看二樓後房。
  「這要八塊錢嗎?」麗森小姐說,「啊!我樣子看上去雖然年輕,可並不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我只是一個窮苦的做工小女孩。所以,還是麻煩您帶我去看看位置高一點兒,租金低一點兒的房間吧。」
  照例,斯基德先生又聽到了叩門聲,他被驚得連忙跳起來,菸蒂也撒了一地。
  「對不起,斯基德先生。」帕克太太說,當她看到他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時,便露出一臉奸笑,然後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說,「我不知道你在家。我請這位小姐來看看你的門窗垂飾。」
  「這太美啦。」麗森小姐嫣然一笑說,她笑起來的樣子跟天使一般美。
  待到她們走了之後,斯基德先生著實忙了一陣子,把他最近的(沒有上演的)劇本裡那個高身材、黑頭髮的女主角全部抹去,隨之換上一個頭髮濃密光澤、容貌秀麗活潑、嬌小頑皮的小姐。
  「安娜·赫爾德(當時美國著名演員)肯定會爭著扮演這個角色吶。」斯基德先生自言自語地說。他抬起雙腳,踩在窗飾上,之後如同一隻空中的烏賊一樣,消失在煙霧中了。
  沒過多久,那聲不耐煩的「克拉拉」便響了起來,如通過警鐘一般地向全世界宣布了麗森小姐的經濟情況。緊接著,一個皮膚黑得如同小鬼一般的克拉拉便抓住了她,並引領她爬上陰森森的梯子,把她推進一間頂上透著微光的拱形屋子,隨即,那幾個帶有輕蔑和神祕意味的字眼從她口中吐了出來:「兩塊錢!」
  「我就租這間了!」麗森小姐噓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表情裡帶著一抹輕鬆,接著她便朝著那張吱嘎作響的鐵床坐了下去。
  麗森小姐每天都出去工作。晚上她還會帶回一些有字跡的紙張,用她那架打字機謄清。如果恰巧這天晚上沒有工作,她就會跟別的房客一起坐在門口的高臺階上。或許上帝創造麗森小姐的時候,並沒有讓她住在天窗室裡的打算。不得不說麗森是個十分開朗的女孩,她的心胸豁朗,腦袋裡盡是一些微妙的、異想天開的念頭。有一次,她甚至讓斯基德先生把他那偉大的(沒有出版的)喜劇《並非玩笑》(一名《地下鐵道的繼承人》)唸了三幕給她聽。
  每每麗森小姐有空在臺階上坐上一兩個鐘頭的時候,男房客們都簡直快樂得不行。不過,那位在公立學校教書的,碰到什麼都說「可不是嗎」的身材高䠷的金髮小姐——朗納克,卻坐在石階頂級,不以為然地嘿嘿冷笑著。而那位在百貨商店工作,每星期日都會去康奈島打活動木鴨的多恩小姐,也會坐在石階底級,同朗納克小姐一樣嘿嘿地冷笑著。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一旦麗森小姐坐在石階中級,男人們就會馬上在她身邊圍攏過來。
  尤其是斯基德先生,他雖然沒有說出口,不過心裡早就把麗森小姐當成了他現實生活中私人浪漫劇中的主角。還有那位四十五歲,愣頭愣腦,血氣旺盛的大胖子——胡佛先生;以及那位極年輕的埃文斯先生,他老是吭吭地乾咳著,以此來博得麗森小姐的注意,好勸他戒菸。男士們一致公認麗森小姐是「最有趣、最快活的人兒」,當然,正處在頂級和底級的冷笑卻是難以與之妥協的。
  說到這裡,我請求諸位允許戲文暫停一下,讓合唱隊走到臺前,為胡佛先生的肥胖灑一滴哀悼之淚。為了這脂肪的悽慘,臃腫不堪的災害以及因肥胖而遭遇的嘲諷而唱哀歌吧。如果情場的得意與否取決於油脂的多寡,那麼福斯塔夫可能要遠遠勝過瘦骨嶙峋的羅密歐。不過,情人大可以嘆息,只是千萬不能喘氣,因為胖子是歸莫默斯發落的。腰圍五十二英寸的人,不管你的心臟跳得有多麼忠誠,到頭來還是白費工夫。去你的,胡佛!四十五歲,愣頭愣腦,血氣旺盛的胡佛也許能拐帶著海倫逃跑;然而同樣四十五歲,愣頭愣腦,血氣旺盛的胡佛,如果腦肥腸滿的話,那麼他只能是一具永不超生的臭皮囊罷了。這樣的胡佛,是永遠沒有機會的。
  在一個夏日的晚上,帕克太太的房客們如往常一樣閒坐著,麗森小姐忽然抬起頭看看天空,然後爽朗地笑了起來,她嚷道:「呀,那不是比利·傑克森嗎!我在這裡的樓下也能見到。」
  聽此言,大夥都抬起頭來——有的看高樓的窗子,有的則東張西望,像是在尋找一艘傑克森操縱的飛艇。
  「我說的是那顆星星。」麗森小姐解釋道,同時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指點著說,「不是那顆一閃一閃的大星星,而是它旁邊的那顆,是一顆不動的藍色星星。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從天窗裡望到它,並且還給它取了名字,叫比利·傑克森。」
  「可不是嗎!」朗納克小姐說,「我竟然不知道你還是個天文學家呢,麗森小姐。」
  「是啊,」觀望星象的小人兒麗森小姐天真地回答著,「和任何一個天文學家一樣,我知道火星居民的秋季服裝會是什麼新式樣。」
  「可不是嗎!」朗納克小姐不以為然地說,「你指的那顆星是仙后星座裡的伽馬星。它的亮度和二等星相仿,它的子午線程是——」
  「哦,」年輕的埃文斯先生打斷說,「不過我倒是認為比利·傑克森這個名字要好得多。」
  「是的,我也同意。」胡佛先生說,他呼嚕呼嚕地喘著氣,對朗納克小姐也提出了反對意見,「我認為既然那些占星的老頭兒有權利給星星取名字,那麼麗森小姐也應當有此權利。」
  「可不是嗎!」朗納克小姐又說出了她的口頭禪。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流星。」多恩小姐說,「星期日的時候我正好在康奈島的遊樂場裡打槍,十槍當中打中了九次鴨子,一次兔子。」
  「從這裡看還不是很清楚。」麗森小姐說,「你們如果在我的屋子裡看效果會更好。你們也知道,如果坐在井底的話,即使白天也是可以看見星星的。每當夜色來臨時,我的屋子就成了煤礦的豎井,而比利·傑克森星就如同夜晚女神用來扣住她睡衣的大鑽石別針一樣。」
  後來有一段時間,麗森小姐沒有把那些冠冕堂皇的紙張帶回來打字。並且她早晨出門也不是去工作,而是挨家挨戶地跑事務所,央求傲慢的工友通報,為此她受盡了冷落和拒絕,每天都是一副很頹喪的樣子。這種情形持續了很長時間。
  一天晚上,麗森小姐筋疲力竭地爬上了帕克太太的石階,往常這個時候,正是她在飯店裡吃了晚飯回家的時刻,不同的是,這天她並沒有吃晚飯。
  正當她要踏進門廳的時候,胡佛先生遇到了她。他覺得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於是向她求婚,一身肥肉顫巍巍往她面前一杵,活脫脫一座隨時可以崩坍的雪山。麗森小姐見狀馬上閃開了,一把抓住了樓梯的扶手。他想去抓她的手,她卻舉起手來,有氣無力地給了他一個耳光。隨後,她拉著扶手,一步一頓地捱上樓去。她從斯基德先生的房門口經過的時候,斯基德先生正在蘸著紅墨水修改他那出喜劇(沒有被接受的)中的舞臺說明,註明女主角梅特爾·德洛姆(也就是麗森小姐)應該「從舞臺左角一陣風似地跑向子爵身邊」。終於,拖著疲倦身體的麗森小姐爬上了鋪著氈毯的梯子,打開了她天窗室的門。
  此刻,她已經沒有力氣去點燈和換衣服了。她倒在那張鐵床上,纖弱的身體倒在老舊的彈簧墊上,幾乎看不出彈簧床做出的反應。在這個如同地府般幽暗的屋子裡,她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一抹微笑嵌在了她的嘴角。
  她覺得,此刻,那顆比利·傑克森的星辰正透過天窗,安詳、明亮而不渝地照耀著她。她彷彿墜入了一個黑暗的深淵,周圍一片空虛,頂上只是一方嵌著一顆星的、蒼白的夜空。她給那顆星取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名字,但這個名字並不恰當。朗納克小姐說的是對的:它原是仙后星座的伽馬星,不是什麼比利·傑克森。可儘管如此,她還是不願意稱它為伽馬。
  她仰面躺著,想把胳臂抬起來,可是抬了兩次都沒有成功。第三次,她總算把兩隻瘦削的手指舉到了嘴唇上,從黑暗的深淵中她朝著比利·傑克森飛了一吻。隨即,她的胳臂便軟綿綿地滑落了下來。
  「再見啦,比利。」她微弱地低吟著,「你遠在幾百萬英里之外,甚至連眼睛都不肯眨一眨。可是當四周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你卻還能待在我能看見的地方陪著我,是嗎?……幾百萬英里……再見啦,比利·傑克森。」
  第二天,大約上午十點鐘時,黑使女克拉拉發覺麗森小姐的房門還鎖著,房客們擔心起來,他們一起把門撞開,看到麗森小姐毫無生氣的樣子後,他們開始擦生醋,打手腕,給她嗅燒焦的羽毛,但這些都不見效,有人便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沒過多久,救護車來了,倒退著停在門口。一位穿著白亞麻布罩衣的年輕精幹的醫生跳上了石階,他的舉止沉著、靈活,神態也很鎮靜,他那光潔的臉上顯得又瀟灑,又嚴肅。
  「四十九號叫的救護車來了。」他簡潔地說,「出了什麼事情?」
  「哦,是這裡,大夫。」帕克太太顯然很不高興,好像她屋子裡出了事而引起的麻煩比什麼都叫人心煩,她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弄的。我們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有效果,還是救不醒她。那是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叫做埃爾西——是的,埃爾西·麗森小姐。我這裡從來沒有出過——」
  「哪個房間?」醫生打斷帕克太太的絮叨暴喊起來,帕克太太還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詢問房間的口氣。
  「天窗室。就在——」
  救護車的隨車醫生顯然很熟悉天窗室的位置。他四級一跨,已經率先上了樓。帕克太太唯恐失了自己的尊嚴,也慢條斯理地跟了上去。
  她剛走到第一個樓梯口,就看見醫生已經抱著那個「天文學家」下來了。醫生站定後,便用他那訓練有素,如同解剖刀一般鋒利的舌頭,任性地把她數落了一頓,不過聲音並不高。可儘管如此,帕克太太還是像一件從釘子上滑落下來的漿硬的衣服一般,慢慢地皺縮起來。從那以後,她的身心上便永遠留下了皺紋。偶爾,她的那些好奇的房客們也會問她,醫生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
  「算了吧,」她會這樣回答,「如果我聽了那番話,就能得到寬恕,那麼我也就很滿意了。」
  救護車的隨車醫生抱著病人,大步穿過那群圍觀看熱鬧的人,以致到了後來他們也羞愧地退到了人行道上,因為他們發現醫生的神情看上去就像是抱著一個死去的親人。
  他們還有留意到,醫生並沒有把他抱著的人安置在救護車裡專用的擔架上,他只是對司機喊了一句:「拚命快開吧,威爾遜。」
  事情到了這裡便完了。難道這也算是一篇故事嗎?第二天早晨,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小段消息,其中最後一句話可以幫助各位(正如幫助了我一樣)把一絲半縷的細節聯繫起來。
  報導說,貝爾維尤醫院接收了一個住在東區某街四十九號,因飢餓而引起虛脫的年輕女人。結尾這樣寫道:
  「負責治療的隨車醫生威廉·傑克森大夫聲稱,病人並無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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