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講完的故事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如今,當有人再提到地獄的火焰時,我們已不會再唉聲嘆氣,也不會再把燃燒過的灰燼塗在我們自己的頭上了(這是一種猶太人表示懺悔時的風俗)。因為,就連那些布道的人也開始向我們揭示,我們所說的上帝,不過是鐳或或一些科學檢測出來的化合物。就算我們做了壞事,那麼懲罰我們的也只是那些化學反應而已。這種說法真算得上一個喜訊,不過那些正教所啟示的古老說法,多多少少還是會給我們帶來恐懼。
有兩個話題,每個人都可以自由發揮、自由解說,絕對沒有被反駁的可能性。一是你可以談談你的夢境;二是你可以告訴人們你聽見鸚鵡說話了。反正夢神摩非斯和小鳥都不可能成為證人,所以你對你的聽眾說什麼,都沒有人敢指出你所說的有什麼不對。而接下來要講的這個故事的材料,就取自一個夢境。因為漂亮的小鸚鵡能說的話實在太少了,所以我只能很抱歉,並且有些遺憾地放棄它了,而選擇了不受領域限制的夢境。
我做了一個夢,它與古老的《聖經》的推論並無關係,而是與目前最令人敬畏的「末日審判」這個歷史問題有關。加百列(七大天使之一,上帝傳遞好消息給人類的使者)已經吹響了號角,而我們這些人沒有號角可吹,所以要被提走審問。我注意到一群身穿莊重的黑色長袍、領口背在後面的人站在一邊,他們是專業的保證人。但是似乎他們也有麻煩,好像我們不會從他們身上得到任何幫助。
一個天使警察——也就是警察中的天使——飛到了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左邊的翅膀,就把我帶走了。在這之前,挨在我身旁的那群已經很有聲望的人在接受審問。
「你是和他們一起的嗎?」警察問我。
「他們是誰?」我用提問代替回答。
「他們啊,」他說,「他們是……」
當然,這些都是與故事不相關的東西,還是先來說故事。
達爾西在百貨公司工作。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賣漢堡,或者是辣椒醬,或者是其他的小飾品,總之百貨公司有什麼,她就賣什麼。這份工作可以讓她每個星期有六美元的收入。至於其他的,都算進了上帝經管的總帳上——哦,牧師先生說,這個叫「原始能量」——那麼,也就是說其餘的都記到了她原始能量的總帳上。
在店裡工作的第一年,每個星期達爾西只能賺到五美元。如果知道她是怎樣依靠這五美元過日子的,那麼對你肯定是有益的。不在乎嗎?很好,你可能、你可能對較大數目的錢才會感興趣。六美元,金額算較大了吧。我會告訴你,她是怎麼用六美元過一星期的。
一天下午六點的時候,達爾西一邊扎帽針——在貼近她延髓八分之一英寸的地方,一邊對她的密友薩迪——總是在她左側接待顧客的女孩——說:「薩迪,我跟你說,我今天晚上要和皮吉吃晚餐,我們早就約好了。」
「你從來沒說過!」薩迪羨慕地驚呼,「嗯,你真是太幸運了。皮吉可是很有錢哦,他總是帶女孩子到高級的餐廳吃飯。有一天晚上,他就曾帶布蘭奇到霍夫曼酒店吃飯。那裡的音樂優美動聽,而且你還會看見許多社會名流和多金人士。你將度過一段奢華的時光,達爾西。」
達爾西急急忙忙往家趕。她的眼睛明亮,閃爍著光芒,她的臉頰粉嫩——有一種天然的美麗,就像黎明前的曙光一樣美麗的粉紅色。這一天是週五,她上週的工資還剩下五十美分。
街道上車馬如龍,人們都在急急忙忙地往家趕。百老匯的燈光明亮耀眼——導致幾英里、幾里格,甚至幾百里格以外的飛蛾亂哄哄地朝這裡飛來,並且爭先恐後地自焚。表情如著裝一樣規整的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在養老院中養老的水手在櫻桃核上雕刻出來的人,他轉過身,盯著從他身邊經過的還在一味加速跑的達爾西。曼哈頓,這朵只有在夜晚綻放的曇花,開始展現它蒼白、香濃的花瓣了。
在一家商店門口,達爾西停了下來,這家商店的商品都很便宜。她買了一條假花邊的衣領,用掉了僅存的五十美分。原本這些錢另有他用——十五美分用來買宵夜,明天的早餐還需要十美分,午餐十美分。另外還有十美分存起來,作為儲蓄。還有五美分是要買甘草糖的。儘管,對於她來說,甘草糖簡直是一種奢侈品——就像是參加狂歡的舞會——但是沒有樂趣,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達爾西租住在一間有傢俱的房子裡。這種帶傢俱的房子與寄宿客棧之間存在的差異在於,如果你在這間帶傢俱的房間裡捱餓,是不會有人知道的。
達爾西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在西區一棟棕色石頭房子的三樓中的一間後房——那裡就是她的屋子。她點燃了煤油燈。科學家告訴我們,鑽石是已知的最堅硬的物質。他們錯了。女房東知道的一種化合物比鑽石還要堅固,與此相比,鑽石就像是燃燒後的灰燼。她們用這種東西把煤氣燈的出氣孔堵住一大半,即使你站在椅子上,直到手指弄到發紅,甚至是傷痕累累也是白費力氣。就連髮針不能動它分毫,因此我們可以說這個才是最堅固的。
當達爾西點燃了煤氣燈之後,我們得借用這十分之一的光亮來觀察這間屋子。
沙發床、梳妝臺、桌子、臉盆架、椅子——這些東西都是房東提供的。其他的都是達爾西自己的。梳妝臺上,全是達爾西珍愛的寶貝:薩迪送給她的一個鍍金的瓷瓶,一個鹹菜公司發的日曆,一本解夢占卜的書,一些裝在玻璃盤子中的脂粉,還有一束綁著粉紅色絲帶的假櫻桃。
靠著一面廉價的、已經有破損的鏡子擺放的是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韋努托·切利尼的畫像。在其中的一面牆上掛著一個石膏的複製品,是戴羅馬式頭盔的愛爾蘭人形象。在它旁邊是一張色彩濃烈的石印油畫,畫面的色彩極具衝擊力:一個黃色的孩子在捕捉鮮紅色的蝴蝶。達爾西對這幅畫的評判是,它是最上乘的藝術作品,無人超越。
對此,也沒有人否定過。沒有人竊竊私語說這幅畫是贗品,也沒有人說這位黃色的昆蟲學家太過幼稚。皮吉和她約好的時間是七點,他會來這裡接她。此時就讓這位小姐忙著梳妝打扮吧,我們就禮貌性地迴避一下,不打擾她了。先來聊聊其他的。
達爾西每個星期需要支付兩美元的房租。平時呢,她早餐的成本是十美分。當她穿衣服的時候,她會在煤氣燈上煮點咖啡、煎一個雞蛋。週日清晨,她會到「比利」餐廳吃一頓盛大的早餐:牛排和油煎鳳梨餅,這會花掉她二十五美分,另外還要付給服務員十美分的小費。在紐約,總是有那麼多極具誘惑的東西,很容易就讓人鋪張浪費。她平時的午餐在百貨公司的餐廳吃,一週需要六十美分;晚餐是一美元五美分。晚報需要六美分,但是每到週日就要買兩份報紙——一份是招聘訊息,另一份用來閱讀,總共十美分。總金額為四美元七十六美分。不過,女孩子總需要買些衣服,還有其他……
好了,先不說這些了。我曾聽說過有的人在討價還價之後總會買到非常便宜的布料,之後用針線創造出美麗的衣服,但是我始終對這個說法持懷疑的態度。我很想為達爾西的生活補充一些神聖的、自然的、不成文的、沒有實施的條例,以便在她的生活中添加一絲快樂。但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因為我的筆不聽我的,沒有辦法寫下去了。她去過康尼島兩次,是的,總共才兩次,還騎過旋轉木馬。如果一個人期盼快樂的事情不是按照天來等待,而是按年算,那麼人真是沒什麼可指望的。
說到皮吉,介紹他不需要太多的文字。當女孩子們提到他時,高貴的小豬(皮吉,英文pig)可能會無辜地受到牽連了。你可以打開那本最基礎的藍色的單詞本,之後翻到由三個字母組成的詞語的那一頁,那麼你就會看到對於他的正確描述:他很胖,有老鼠一樣的心,蝙蝠的習性,和一隻貓的神氣——他穿著昂貴的衣服,是鑑別飢餓的專家。他只需隨意看一家店鋪裡的女孩,就能告訴你這個女孩有多長時間沒有吃過比茶和棉花糖更有營養的東西了。神奇的是,誤差不會超過一小時。他總是出沒於各大商業街,尋覓漂亮的小姐,之後請她們吃飯。對於他的品性,沒有人看得起,就連在大街上遛狗的人也是一樣。公平點兒講他也算是一個獨特的人,但是我不可以再糾纏他了,我可不打算在他的身上浪費筆墨,再者,我又不是木匠。
差十分鐘七點的時候,達爾西準備好了。她看了一眼斑駁的鏡子,映照出來的效果還是令人滿意的。深藍色的禮服很合身,帽子上插了根黑色的羽毛做裝飾,手套雖然有點汙跡,但也還說得過去。這可是她省吃儉用之後置備的行頭,很成功。
在這一刻達爾西忘記了一切,當然除了她自己的美麗。但是生活就是善於揭開面紗的一角,讓她看看裡面的奧妙。以前從來都沒有男士約過她,但是現在,她馬上就要過上流社會的生活了,她將要體驗那種最閃亮、最奪目、最高品味的上流社會生活。
女孩們都說,皮吉是一個「富家子」。也就是說等待達爾西的將是一個隆重的晚宴,有音樂,有打扮出眾的女士們。不僅可以看,還可以吃。所以每當女孩們談起這件事的時候,小臉都會奇怪地變形。毫無疑問,有了這次必然還會有第二次。
在很久以前她就注意到了一件藍色的真絲上衣,它就擺在一家商店的櫥窗裡——如果每週都能存下二十美分,那麼——我得好好算算!——哦,也得需要好幾年啊!但是第七大道那邊,有一個二手商店,那裡——
這時,有人敲門。達爾西打開了門,看見房東太太站在門口。她一臉虛假的笑容,鼻子還在嗅著屋子裡的氣味,看看有沒有盜用煤氣烹煮食物。
「有一位紳士在樓下,他想見你,」她說,「一位叫威金斯的先生。」
對於那些不幸地把他看作有頭有臉的人物的傻女人來說,皮吉總是以這個名字示人。
達爾西轉身到梳妝臺上拿手帕,她突然停了下來,並且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嘴唇。在她剛才照鏡子的時候,彷彿已經進入一個仙境,她看到一個公主,她剛剛從漫長的睡眠中甦醒過來。她卻忽略了那個總用猶豫的眼神看她的人,這種眼神很迷人也很嚴肅,只有真正關心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這種眼神出現。這個人是真的關心她,使用的方式是表達贊成,或反對。這個人就是梳妝臺上擺放在鍍金相框中的基欽納將軍。他身材修長高大,英俊的臉上寫滿了憂鬱,就像晴朗的天空中出現了黑色的烏雲。他嚴厲地看著她,目光中有一絲責備。
達爾西像是一個被人打開了開關的娃娃,之後機械地轉身。轉到房東太太的對面時,她停下說:「告訴他,我不能去了。」頓了一下,她繼續說,「告訴他我病了,或者其他什麼理由。反正就是告訴他,我不去了。」
達爾西把房門關好,鎖住後,一頭撲到自己的小床上。她開始大哭起來,一直哭了十分鐘才停下來。那頂黑色的帽子,帽簷都壓碎了。基欽納將軍是她唯一的朋友。他是她心中一位英勇的騎士。他看起來有一絲隱約可見的憂鬱,他上翹的小鬍子把她迷得神魂顛倒,但是他還有一種莊重威嚴的神情,讓她有一絲畏懼。她總是幻想有一天,她心中的騎士會穿著馬靴來這裡找她,並且向她求婚。有一天,當一個調皮的小男孩揮動鏈條,抽打街邊的路燈燈柱,發出嘩啦嘩啦的響動聲時,她竟然以為是將軍來了,並且還打開窗戶努力地向下張望。但是沒有用,她知道這都是她的幻覺和期望而已。她更知道作為指揮將領基欽納將軍現在正在日本與凶殘的土耳其人作戰呢,他怎麼可能從鍍金的相框中走出來,向她求婚呢?但是這個夜晚,他確實戰勝了皮吉。是的,至少這個夜晚他做到了。
大哭一場之後,達爾西重新振作起來,她脫下了參加晚宴用的、她最好的衣服,換上了一身很舊的藍色睡衣。她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她唱了幾句《薩美》,然後她看到自己的鼻翼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斑點。她把這個小紅點弄掉了。之後,她把椅子搬到了一張破舊的桌子旁邊,開始用一副發黃的紙牌算命。
「你這個可怕的、無禮的傢伙!」她大聲說,「我從來沒有給他一點暗示,讓他覺得我對他有意思!」
九點鐘,達爾西從一個錫盒裡拿出了餅乾和樹莓果醬,開始狂吃。她也給基欽納將軍敬了一些塗了果醬的餅乾,不過他好像不大理會,就像是斯芬克斯獅身人面像看見一隻蝴蝶那樣冷漠——當然,如果在沙漠裡有蝴蝶的話。
「如果你不想吃,就不要吃,」達爾西說,「不要擺出一副傲慢和責罵我的眼神。如果你每個星期只有六美元,看你還有沒有現在這樣的優越感,還能不能這麼神氣。」
達爾西這樣粗魯地對待基欽納將軍,可不是一個好兆頭。然而,她又將矛頭指向了本韋努托·切利尼,她把他的臉翻了下去,貼在了桌子上。對於她來說,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因為她一直以為他是亨利八世,所以對他一直都很不滿意。
九點半的時候,達爾西對著梳妝臺上的照片看了一眼,熄了燈,並跳到床上去了。在睡覺前,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韋努托·切利尼也看了她一眼,算是說了晚安。這件事真的很無聊。這個故事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說明什麼問題。它接下來要發生的是——又一次,是的,皮吉又一次邀請達爾西出去吃飯,達爾西感覺到比平時更加孤單,而基欽納將軍又恰好看錯了方向,然後……
正如我前面所說過的,我夢見我站在一群很有錢有勢的靈魂的旁邊,一個天使警察抓著我的手臂,問我是和他們一起的嗎?
「他們是誰?」我問。
「他們啊,」他說,「他們是那些開商場,僱用女孩,每週只給她們五六美元的老闆。所以,你是和他們一起的嗎?」
「絕對不是。」我說,「我可沒有背負那麼深的罪孽。我只不過是燒了一所孤兒院,此外,還曾經為了一些錢財,奪走了一個瞎子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