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付出 -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愛的付出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當你對你的藝術十分鍾愛時,就會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不能忍受的。
  這是我們的前提。這篇故事將由這裡得出一個結論,同時證明那個前提的不正確。從邏輯學的觀點來說,這無疑是一件新鮮事,不過就故事本身來講,這卻是一個比中國的萬里長城還要古老的奇蹟。
  來自中西部槲樹參天的平原的喬·拉勒比,是一個在繪畫藝術方面有著非凡才華的天才。他還只有六歲的時候就畫了一幅鎮上抽水機的風景,抽水機旁邊畫了一個匆匆走過去的、有聲望的居民。這件作品被配上架子,掛在藥房的櫥窗裡,和一隻留有幾排參差不齊的玉米的穗軸緊挨著。二十歲的時候,他背井離鄉到了紐約,束著一條飄垂的領帶,還有一個更為飄垂的荷包。
  生長在南方一個松林茂密的小村裡的德麗雅·加魯塞斯,把六音階之類的玩意兒搞得極其出色,以致她的親戚們給她湊了一筆數目很小的款子,讓她到北方去「深造」。他們沒有看到她成——下面就是我們要講的故事。
  在一個畫室裡,喬和德麗雅見了面,那裡有許多研究美術和音樂的人經常聚會,討論明暗對照法、華格納、音樂、林布蘭、繪畫、瓦爾特杜弗爾、糊壁紙、蕭邦、奧朗。
  喬和德麗雅彼此一見傾心,短期內就結了婚——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會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不能忍受的。
  婚後,拉勒比夫婦租了一層公寓,開始組織家庭。那是一個寂靜的地方——單調得像是鋼琴鍵盤左端的A高半音。不過他們很幸福;因為他們有了各自的藝術,又有了對方。對於一些有錢的年輕人,我的勸告是——為了爭取和你的藝術以及你的德麗雅住在公寓裡的權利,趕快把你所有的東西都賣掉,施捨給窮苦的守衛吧。
  公寓生活是唯一真正快樂的生活,住公寓的人一定都贊成我的論斷。家庭只要幸福,房間小又何妨——讓梳妝臺坍下來作為桌子;讓火爐架改作練習划船的機器;讓寫字桌充當臨時的臥榻;讓洗臉架充當豎式鋼琴;如果可能,讓四堵牆壁合攏來,而你和你的德麗雅仍舊在裡面。可是假若家庭不幸福,隨它怎麼寬敞——你從金門(舊金山灣口的海峽)進去,把帽子掛在哈得拉斯(「帽架」的諧音,指北卡羅萊納州海峽),把披肩掛在合恩角(「衣架」的諧音,指南美智利的海峽),然後穿過拉布拉多(「邊門」的諧音,指哈德遜灣與大西洋間的半島)出去,到頭還是枉然。
  喬在偉大的馬傑斯脫那裡學畫——大家都知道他的聲望。他課程輕鬆,取費高昂——他的高昂輕鬆給他帶來了聲望。德麗雅在羅森斯托克那裡學習,大家也知道他是一個出名的專跟鋼琴鍵盤找麻煩的傢伙。
  只要錢沒用完,他們的生活將是非常幸福的。誰都是這樣——好吧,我不願意說憤世嫉俗的話。他們的目標非常清楚明確。喬很快就能有畫作問世,那些發疏須白而錢袋厚實的老先生,就要爭先恐後地擠到他的畫室裡來搶購他的作品。德麗雅要把音樂學好,就要表現出對它滿不在乎,如果她看到音樂廳裡的位置和包廂不滿座的話,她可以假託喉痛,拒絕登臺,然後在專用的餐室裡吃龍蝦。
  不過,在我看來,最美滿的還是那小公寓裡的家庭生活:學習了一天之後的情話絮語;舒適的晚餐和新鮮、清淡的早餐;關於志向的交談——他們不但關心自己的,也關心對方的志向,不然就沒有意義了——互助和靈感;還有——恕我直言——晚上十一點鐘吃的菜裹肉片和起司三明治。
  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藝術動搖了。即使沒有人去搖動它,它自己也會動搖的。俗語說得好,坐吃山空,他們應該付給馬傑斯脫和羅森斯托克兩位先生的學費也沒著落了。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不能忍受的。於是,德麗雅說,她得教授音樂,以免斷炊。她在外面奔走了兩三天,兜攬學生。一天晚上,她興高采烈地回家來。
  「喬,親愛的,」她快活地說,「我有一個學生啦。噢,那家人可真好。一位將軍——愛·皮·品克奈將軍的小姐,住在第七十一街。多麼漂亮的房子,喬——你該看看那扇大門!我想那就是你所說的拜占廷式。還有屋子裡面!喔,喬,我從沒見過那樣豪華的擺設。
  「我的學生就是他的女兒——克蕾門蒂娜。我見了她就喜歡極啦。她是個柔弱的小東西——老是穿白色的衣服;態度樸實可愛極了!她只有十八歲。我一星期教三次課,你想想看,喬!每課五塊錢。數目固然不大,可是我一點也不在乎;等我再找到兩三個學生,我又可以到羅森斯托克先生那裡去學習了。現在,親愛的,別皺眉頭啦,讓我們好好享用一頓晚餐吧。」
  「很好,德麗,」喬一邊說,一邊用斧頭和切肉刀在開一聽青豆罐頭,「可是我怎麼辦呢?你認為我能讓你忙著賺錢,我自己卻在藝術的領域裡追逐嗎?我以本韋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義大利著名雕刻家)的骨頭賭咒,絕不行!我想我去賣賣報紙,搬石子鋪馬路,多少也賺一兩塊錢回來。」
  德麗雅走過來,勾住他的脖子。
  「喬,親愛的,別犯傻。你一定得堅持學習。我並不是放棄了音樂去做別的事情。我一邊教授,一邊也能學一些。我永遠跟我的音樂在一起。何況我們一星期有十五塊錢,可以過得像百萬富翁那般快樂。所以,你絕不要打算脫離馬傑斯脫先生。」
  「好吧,」喬說,一面去拿那隻貝殼形的藍菜碟,「可是我不願意讓你去教課,那不是藝術。你這樣犧牲真了不起,真叫人佩服。」
  「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不能忍受的。」德麗雅說。
  「我在公園裡畫的那張素描,馬傑斯脫說上面的天空很好。」喬說,「丁克爾答應我在他的櫥窗裡掛上兩張。如果碰上一個合適的有錢的傻瓜,可能可以賣掉一張。」
  「我相信一定賣得掉的,」德麗雅親切地說,「現在,讓我們先來感謝品克奈將軍和這烤羊肉吧。」
  之後的一個星期,拉勒比夫婦每天一早就吃早飯。喬很起勁地要到中央公園裡去在晨光下畫幾張速寫,七點鐘的時候,德麗雅給他做了早飯,在他們擁抱、讚美、接吻之後,喬便出門。藝術真是個迷人的情婦,每當他回家時,多半已是晚上七點鐘了。
  到了週末,愉快自豪、可是疲憊不堪的德麗雅,得意揚揚地掏出三張五塊錢的鈔票,扔在那八英尺闊十英尺長的公寓客廳裡的八英寸闊十英寸長的桌子上。
  「有時候,」她有些厭倦地說,「克蕾門蒂娜真叫我費心。我想她大概練習得不充分,我得三番四次地教她。而且她老是穿一身白,也叫人覺得單調。不過品克奈將軍倒是一個頂可愛的老頭兒!我希望你能認識他,喬,我和克蕾門蒂娜練鋼琴的時候,他偶爾走進來——他是個鰥夫,你知道——站在那裡捋他的白鬍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麼樣啦?』他總是這樣問道。
  「我希望你能看到客廳裡的護壁板,喬!還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呢門簾。克蕾門蒂娜老是咳嗽。我希望她的身體比她的外表強健些。喔,我真是越來越喜歡她了,她多麼溫柔,多麼有教養。聽說品克奈將軍的弟弟還一度做過駐玻利維亞的公使呢。」
  聽德麗雅說完,喬帶著基度山伯爵的神氣,掏出一張十元、一張五元、一張兩元和一張一元的鈔票——全是合法的紙幣——把它們放在德麗雅掙來的錢旁邊。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畫賣給了一個從庇奧利亞來的人。」他鄭重其事地向德麗雅宣布。
  「別跟我開玩笑啦,」德麗雅說,「——不會是從庇奧利亞那麼遠來的吧!」
  「噢,確實是那裡來的。我希望你能見到他,德麗。一個胖子,圍著羊毛圍巾,銜著一根翮管牙籤。他在丁克爾的櫥窗裡看到了那幅畫,開始還以為是座風車呢。他倒很爽快,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它買下了。另外他還預定了一幅——勒加黃那貨運車站的油畫——準備帶回家去。我的畫,加上你的音樂課!呵,我想藝術還是有前途的。」
  「你能夠堅持下去,真使我高興。」德麗雅熱切地說,「你一定會成功的,親愛的。三十三塊錢!我們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錢。今晚我們買牡蠣吃。」
  「再加上炸嫩牛排和香菌,」喬說,「肉叉在哪裡?」
  到了下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喬先到的家。他把他的十八塊錢攤在客廳的桌子上,然後把手上許多黑色顏料狀的東西洗掉。
  半個鐘頭以後,德麗雅來了,她的右手被繃帶包成一團,簡直不像樣了。
  「這是怎麼搞的?」喬問道。德麗雅笑了,可是笑得很勉強。
  「克蕾門蒂娜,」她解釋說,「上了課之後一定要吃起司麵包。她真是個古怪小姐,到了下午五點鐘還要吃起司麵包。將軍也在場。喬,你該看看她奔去拿烘鍋的樣子,好像家裡沒有傭人似的。我知道克蕾門蒂娜身體不好;神經很過敏。她澆起司的時候潑翻了許多,滾燙的,濺在了我的手腕上。痛得要命,喬。那可愛的小姐難過極了!還有品克奈將軍!——喬,那老頭兒差點要發狂了。他衝下樓去叫人——他們說是燒爐子的或是地下室裡的什麼人——到藥房裡去買一些油和別的東西來,替我包紮。現在已經不那麼痛了。」
  「這是什麼?」喬輕輕地握住那隻手,扯扯繃帶下面的幾根白線,問道。
  「那是塗了油的軟紗。」德麗雅說,「喔,喬,你又賣掉了一幅素描嗎?」她看到了桌子上的錢。
  「可不是嗎?」喬說,「就是那個從庇奧利亞來的人。他今天把他要的車站圖取走了,他沒有確定,可能還要一幅公園的景緻和一幅哈德遜河的風景。你今天下午什麼時候燙痛手的,德麗?」
  「大概是五點鐘,」德麗雅可憐巴巴地說,「熨斗——我是說起司,大概在那個時候燒好。你真該看到品克奈將軍,喬,他——」
  「先坐一會兒吧,德麗。」喬說著把她拉到臥榻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用胳臂圍住了她的肩膀。
  「這兩個星期來,你到底在做什麼。德麗?」他問道。
  德麗雅帶著充滿了愛情和固執的眼神熬了一兩分鐘,含含糊糊地說著「品克奈將軍」;但到最後,她終於垂下頭,一邊哭,一邊說出實話來了。
  「我找不到學生,」她如實說,「我又不忍眼看你放棄你的課程,所以在第二十四街那家大洗衣店裡找了一個燙襯衫的工作。我以為我把品克奈將軍和克蕾門蒂娜兩個人編造得很好呢,不是嗎,喬?今天下午,洗衣店裡一個小姐的熱熨斗燙了我的手,我怕你擔心,所以在回來的路上編出了那個烘起司的故事。你不會生我的氣吧,喬?如果我不去做工,你也許不可能把你的畫賣給那個庇奧利亞來的人。」
  「他不是從庇奧利亞來的。」喬慢慢吞吞地說。
  「他從哪裡來都一樣。你真行,喬——吻我吧,喬——你怎麼會疑心我不在教克蕾門蒂娜的音樂課呢?」
  「到今晚為止,我始終沒有起疑。」喬說,「本來今晚也不會起疑的,可是今天下午,我把機器間的油和廢紗頭送給樓上一個被熨斗燙了手的小姐。這兩星期來,我就在那家洗衣店的爐子房燒火。」
  「那你並沒有——」
  「我的那個從庇奧利亞來的主顧,」喬說,「和品克奈將軍都是同一藝術的產物——只是你不會管那門藝術叫做繪畫或音樂罷了。」
  他們兩個都笑了,喬開口說:「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
  德麗雅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別說下去啦,」她說,「你只要說『當你愛的時候』。」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