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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與讚美詩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蘇比心事重重地躺在麥迪遜廣場的長椅上。當大雁開始在夜空中穿行、鳴叫;當一個女人因為沒有毛皮大衣而對她的丈夫越發溫柔;當蘇比心事重重地躺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時,那麼你應該知道,冬天將至。
  一片枯黃的落葉飄到了蘇比的膝蓋上,那是霜凍的前兆。霜凍這個節氣真的很溫情,每當它到來之前,總會給人們一些提示。在十字街頭,枯黃的樹葉變成了一封提示人們的信箋,北風這個信使將它帶給在室外的人們,好讓這個城市的居民作好準備。蘇比當然也看到了這封信箋,他知道他將一個人抵擋這即將到來的寒冷冬天了。為此,他在長椅上輾轉反側。
  對於如何度過寒冷的冬天,蘇比沒有太多的奢望。他既沒想過到地中海海上泛舟;也沒想過可以移駕南方,睡眼惺忪地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更沒奢望過到維蘇威海灣戲水漂流。他的心願只是可以住在島上,三個月不用擔心食宿,再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相陪,過三個月沒有寒風、也沒有警察的舒服日子。對於蘇比來說,這個心願已經是他最夢寐以求的了。
  這些年,好客的布萊克韋爾島的監獄一直是他過冬的地方,就像那些幸運的紐約人可以去棕櫚灘和里維埃拉度假一樣,他也要趕緊安排逃奔到島上的事宜。現在到時候了。在前一天的晚上,他睡在那個古老的噴泉廣場的長椅上,他用了三疊星期日的報紙,分別包裹著上身、腳踝和大腿,但依舊沒有抵擋過嚴寒的侵襲。所以,那座溫暖的島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他厭惡布施,鄙視那些自以為是的慈善家為流浪者提供的救濟。他認為法律比慈善事業更仁道。雖然在這座城市裡,無論是政府,還是民間團體設立的救助機構一個挨著一個,只要蘇比去申請就會得到一個住所、幾頓飽飯,並且能過上標準化的簡樸生活。但是蘇比是一個將靈魂看得更加崇高的人,他不願意接受嗟來之食,他覺得施捨是一種對人格的侮辱。沒錯,他可以不花一分錢就從慈善家那裡得到住所和食物,但付出的代價是精神上的屈辱。就像深得凱撒器重和寵愛的布魯圖斯最後卻刺殺了凱撒一樣,如果要睡在免費的床上,就必須按照他們的規定去洗澡;如果要吃那些免費的食物,就必須老老實實地交代自己的來歷。在慈善家面前,那些求助者沒有隱私和尊嚴可言。所以相對而言,還不如去「求助」於法律。法律雖然無情,但不會刨根問底地究查這個人的身世,也不會干涉一個紳士的行為。
  蘇比的心意已決,他必須要去那個島,所以他必須開始準備了。其實想要實現那個願望,說簡單也簡單,最佳的辦法就是在一家餐廳酒足飯飽之後,告訴店家自己是個窮光蛋,就是來吃了頓霸王餐。那麼店主就會不由分說地把他交給警察,再之後的事情,就是他被好心的地方治安官處理到島上服刑。
  蘇比立即從長椅上翻身而起,踱著步走出了廣場,穿過百老匯大街和第五大道交會處的柏油馬路,在坐落於百老匯大街上的一家富麗堂皇的酒店門口停了下來。在這種歌舞昇平的地方,向來都是美酒佳餚的會聚地,也是那些衣著華貴的人士和各路精英群聚的地方。
  對於背心上最後一顆鈕釦以上的部分,蘇比還是信心十足的。他刮了鬍子,穿上了比較得體的上衣,配上了整潔的黑色領結。這個領結是在感恩節那天,教會的一位女士送給他的。現在,他所要做的就是能夠走到餐桌前,如此他就算成功了。因為只要他坐下,只露出上半身,就絕對不會有人懷疑他了。蘇比盤算著該點些什麼飯菜,一隻烤鴨應該就可以了,再配上一瓶白葡萄酒,還有卡門貝濃味起司、一小杯黑咖啡和一支雪茄。嗯,他想雪茄要一美元一支的就可以了,這樣全部算起來價錢也不會太高,否則酒店的管理人員可能會因為心生厭倦而報復他。鴨子肯定能填飽他的肚子了,那樣他就可以滿心歡喜地開始駛往冬季避難所的旅行。
  可是,事情總是那麼不盡如人意,蘇比剛到酒店的門口,服務生就注意到了他那條破舊的褲子和變了形的皮鞋,於是他被一雙有力的手動作敏捷地推得轉了個身,就這樣,頃刻間他站在了人行道上。就是那個轉身的瞬間,拯救了一隻鴨子的命運。
  蘇比無奈地離開了百老匯大街。看來趕赴度假島的路充滿了坎坷,一頓大餐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如果還想進監獄的話,只能另作他法了。
  在第六大街的轉角處,有一家商店依舊在營業,店內的裝潢典雅別緻,十分招攬顧客。蘇比立刻心生一計,從道路邊撿起一塊石頭便向店家的窗戶砸去,眾人因為好奇都趕了過來,警察當然在最前面。蘇比站在原地等候,他雙手插著兜,看著向他奔跑過來的警察。警察衣服上的黃銅鈕釦熠熠生輝,蘇比不禁露出了微笑。
  「砸窗戶的人呢?去哪裡了?」警察惱羞成怒地問道。「你不覺得我就是嗎?」蘇比的語氣中帶著譏諷的意味,但態度卻很好,因為他覺得他就要交好運了。
  但警察並沒有認為這件事和蘇比有什麼關係,他覺得沒有人會那麼蠢,砸完了玻璃還等著被抓,並且與法律的執行者說話時還能談笑風生,他相信嫌疑人早已經離開了案發現場。這時,警察看到有一個人正在半條街外追趕一輛汽車,於是他便提起警棍向那個人跑去。當然,這次的追趕顯然是無稽之談,可是蘇比卻開始有些懊惱,他只能繼續閒逛,以尋找下一個機會。
  在馬路的對面,有一個裝潢普通的餐廳,不過在裡面一定能填飽肚子,而且也不用花太多的錢。確實,這家餐廳非常一般,餐具品質粗糙,空氣中瀰漫著複雜的味道,飯菜也清淡無味,餐巾紙薄如蟬翼。蘇比仍舊穿著那條充滿了罪惡感的褲子和鞋子,他走進了餐廳,等待著侍者的審判。最終,他坐在了餐桌前,並且吃了牛排、煎餅以及甜甜圈和餡餅。飽餐後他直接叫來侍者說:「我沒錢,所以你現在可以去叫警察了,動作快點,別讓我等太久。」
  「沒有必要叫警察!」那位侍者說話的聲音就像奶油蛋糕一樣油膩,眼睛則像曼哈頓雞尾酒裡的紅櫻桃,他叫道,「嘿!這裡有一個騙子!」隨後,兩名侍者協同合作,動作敏捷而且熟練地將蘇比扔到了那個又冷又硬的人行道上。蘇比的左耳朵與粗糙的地面進行了一下緊密的摩擦。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將關節緩緩移動,就像是木匠打開一節節的摺尺那樣,最後還不忘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看來想要被警察抓走,只是一個美夢而已,那個島真的越來越遙遠了,因為他看到在距離餐館兩扇門的地方,正站著一名警察,但他只是笑了笑,之後便走開了。
  蘇比一直走過了五個街區,他的心理在作怪,他又恢復了實施被捕行動的勇氣。眼前就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志得意滿地認為這次絕對可以成功。在他的前方,一位衣著樸素的可愛小姐正痴痴地站在一家店鋪的櫥窗外,眼睛盯著櫥窗裡陳列的男士用來刮鬍鬚用的水杯和墨水瓶架。而不到兩公尺的地方,就有一個身材高大、壯碩的警察正依靠著消防栓站著,神情嚴肅。
  蘇比這回的策略是裝扮成一個色鬼,侵犯的對象自然是那位端莊的小姐,而一位嚴守自己崗位的警察就在不遠處,眼前的一切讓蘇比相信他馬上就會體驗到警察那熟練的擒拿術,他相信當他的手臂被扭住時,那將是快樂的。之後他就可以馬上到達他的小島了,寒冷的冬季將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蘇比把教會女士送給他的領結扶正,又把已經縮進去的衣袖拉了出來,把帽子向後戴了戴,讓它保持搖搖欲墜的樣子,然後很痞地向那位小姐走去。他對著那位小姐拋了個媚眼,又突然乾咳幾聲,嬉皮笑臉地在她旁邊轉來轉去,將一個無恥的好色之徒的形象塑造得生動貼切。蘇比偷瞄了警察一眼,果然那個警察已經注意到他了,並且眼睛死死地盯著他。那個小姐避諱地走了幾步,之後繼續饒有興致地看著櫥窗裡的展品。蘇比也跟著小姐走了過去,他像個痞子一樣,舉了舉頭上的帽子,大膽地說:「哎,貝德莉亞,去我家玩玩怎樣?」
  警察仍舊寸步不離地盯著他。這個時候只要那位小姐向警察示意一下,他就可以到那個島上去過冬了。現在的他已經可以想像出警察局裡的溫暖與舒適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這位年輕的小姐並沒有轉向警察的方向,而是轉向了他,並且用一隻手抓住他的袖口,興奮地說:「好啊,不過你得先請我喝一杯啤酒。倘若不是那個死警察總盯著我,我早就和你說話了。」年輕的小姐攀附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常春藤纏繞著大樹一樣,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從警察的身邊走過。蘇比感到十分喪氣,他覺得他命中注定就是一個自由的人。當他們二人轉過街角的時候,蘇比用力甩開了那位女士的糾纏,拔腿就跑,一直跑了很遠才敢停下。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站在了燈火最為明亮的街道上,這裡各色行人你來我往,上演著一幕幕真實生活的歌劇。名門淑女身穿貂皮大衣,紳士們則身穿禮服,即便在這樣寒冷的冬季夜晚,他們都能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來走去。此時的蘇比感覺到一種恐慌,他害怕自己是中了某種魔咒而錯失一次次被逮捕的機會,並且永遠不會被逮捕,這個想法讓他膽寒。直到看到明亮的劇院門口正在巡邏的警察時,他才又恢復了信念,他這次想用擾亂治安來進行絕地反擊。
  蘇比開始像一個酒鬼那樣,在人行道上大吼大叫,嗓子裡發出的聲音都是撕裂的。他用盡渾身解數,四肢全部都用上了,總之是想盡辦法大鬧一番。可是警察卻輕鬆地玩轉著警棍,背對著蘇比,反倒對市民解釋說:「這是耶魯大學的學生在慶祝自己球賽的勝利,他們讓哈特福德學院一個球都沒有攻進。這種慶賀的方式確實有點吵,不過還算可以忍受。我們已經接到上級的通知,所以就讓這幫孩子盡興吧。」蘇比有些絕望了,他停止了毫無意義的吵鬧。難道就沒有一個警察願意管他的閒事嗎?在他的腦海中,那座小島就如同是難以觸摸的世外桃源。一陣寒風來襲,他只能把上衣的鈕釦扣上。這時,蘇比看到一個紳士正在一家雪茄店裡搖晃著火苗去點燃手裡的雪茄。就在那個人進入店鋪的時候,順手將自己的優質綢傘戳在了門口。蘇比覺得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於是進了店鋪,不緊不慢地拿起那把傘,再緩步離開。正在點雪茄的男士趕忙追了出來,他厲聲怒斥:「這是我的雨傘。」「哦?是嗎?」蘇比用嗤之以鼻的態度回應,他完全不在乎在竊盜罪的罪名上再加一個侮辱誹謗罪,「既然是你的,那你報警好了,讓他們來抓我啊。是的,你的傘就是我偷的,你快去叫警察啊。街角那裡就站了一個。」
  傘的主人有些膽怯地放緩了腳步,而蘇比也跟著慢了下來。蘇比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次他又會希望落空。而街角的警察正注視著他們。「當然,」那男人說,「那是——傘——哦,好吧。你知道有的時候難免會發生一些誤會,如果這真的是你的傘,那我希望你能原諒我。我承認這把傘是我今天早上在一家餐館裡撿到的,如果你認出了它是你的,那麼就物歸原主吧。」
  「它就是我的。」蘇比氣急敗壞地說。傘的前任主人怨恨失意地離開了。那位警察則腿腳俐落地跑去攙扶一位身穿華貴禮服、身材火辣的金髮女士過馬路去了,他擔心兩條街上來來往往的車會不小心撞到她。
  蘇比繼續向東走,當他穿過一條正在翻修的街道時,惡狠狠地將那把傘丟進了一個被挖開的坑裡,嘴裡不停地咒罵著那些戴著頭盔、拿著警棍的傢伙。他一心想犯錯被捕,但偏偏變成了一個無論做什麼事都沒人說錯的國王。
  無奈之下,蘇比又來到了通往東區的一條街道上,這裡的路燈昏暗,但也比較安靜。他沿著這條街往麥迪遜廣場走去。縱使他的家只是公園裡的一條長椅,但回家是一個人的本能反應。
  可就在一個異常安靜的街口,蘇比停了下來。這裡是一個古老的教堂,它的樣式古雅,而且帶有山牆。透過一扇已經褪色的紫羅蘭色的窗,可以依稀看到裡面柔和的燈光。毫無疑問,風琴師正在為了星期天的讚美詩而刻苦練習呢。甜美的音樂飄進了蘇比的耳朵,他痴迷地將身體緊緊地貼在那些螺旋形的鐵欄杆上面。月光皎潔、靜穆,車輛和行人都很稀少,只有幾隻在屋簷下的麻雀偶爾在睡夢中發出幾聲唧唧喳喳的聲音。此時,他彷彿身在一個讓人肅穆的墓地之中。風琴師彈奏的聖歌把蘇比牢牢地黏在了鐵欄杆上。因為曾經他是那麼熟悉這首聖歌,那時候他還對生活飽含熱情,他還有母愛、玫瑰、理想、友情等一切純潔的思想,當然還有潔白的衣領。此時,蘇比的心軟化了,風琴手彈奏的聖歌和這古老的教堂影響著他的精神和思想,他的心裡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變化。他突然恐懼地看到自己已經掉進了深淵,他正過著墮落的日子,作著毫無價值的打算,破滅的希望和慾望糟蹋著他自己的身體,還有卑鄙的動機——這一切就是他全部的生活。
  突然,一種從未有過的想法讓他異常激動。此時他有了一種要與命運作抗爭的衝動。他要自己拯救自己,把自己拉出泥潭。他會再一次證明給世人看,他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漢。他能戰勝已經被邪惡念頭所控制的自己。他還年輕,他的野心還在,他要去追求自己的夢想。管風琴發出的音符已經在他的思想中引發了一場革命。明天,他就要去嘈雜的市中心,尋找一份工作。曾經有一個做皮草生意的人為他提供了一個司機的工作,明天他就要去找到那個人,重新申請這個職位。他要成為一個對這個世界有用的人,他會……蘇比感覺有隻手正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霍地扭過頭來,只見一位警察的寬臉盤。
  「你在這裡幹什麼呀?」警察問道。
  「沒幹什麼。」蘇比說。
  「那就跟我來。」警察說。
  第二天早晨,警察局法庭的法官宣判道:「布萊克韋爾島,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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