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家的自白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有一種疾病沒給我帶來過任何痛苦,雖然它已經在我身上潛伏了二十五年。突然有一天它發作了,每個人都看出來了,並且都說我得了這種病。
不過,這種病不是麻疹,而是幽默。
公司裡的職員們為了慶賀經理的五十大壽湊份子買了一個銀質的墨水臺,我被選為贈送禮物的發言人。這天,我們大家一起擁進了經理的辦公室,我說了一段足足準備了一個星期的賀詞。
演說非常成功。在我的演說詞中有警句,有一語雙關,更有精彩的笑料,以至於大家的反應很熱烈,笑聲幾乎震倒了我所在的這家公司——在五金批發行業中,它的位置已經足夠堅固了。當然,我們的經理老馬洛也笑了,笑容還很誇張。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具體一點說,是從那天上午的九點半起,我作為一名幽默家的名聲便傳開了。
同事們對我的讚歎並沒有因為生日聚會的結束而宣告結束,相反卻是愈演愈烈。在之後的好幾個星期中,三不五時總會有同事跑到我的面前稱讚我那天的演說,他們甚至還會把演說詞中的一個細節拿出來仔細分析,之後反覆強調這句話到底有多麼精彩。
這件事情之後,大家對我的要求似乎變高了。所有的人都可以平淡地談論公司裡發生的事情和當天的話題,只有我不行,因為大家希望我能說出驚人的句子,以讓這個談話變得更加輕鬆有趣。他們喜歡聽我拿陶瓷開玩笑,當我把一件精美的陶瓷器皿譏諷一番時,他們簡直開心得不得了。
在公司,我的職位是記帳員。以往我的工作只是遞交報表,而現如今我的任務除了遞交報表,還得以一份資產負債表的總額為題,講一個幽默的段子,或者是在我開出的一張犁具發票中找到一些笑料。假如我只是單純地完成工作,而沒有幽默的隻言片語,那麼其他同事會覺得很失望。
就這樣,我的幽默被大家認可,並且逐漸盡人皆知,我成為了一位「名人」。只不過我所在的小鎮很小,當名人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後來,我的一些幽默、諷刺的言論時常被當地的一家報社刊載,我還被各種聚會邀請出席。如此一來,在小鎮裡,我幾乎成了必不可少的人物。
我自信我有這方面的天賦,再加上我本來就有些小聰明,遇到事情往往可以隨機應變,所以我打算努力培養自己這方面的本事,在實踐中鍛鍊我的幽默,以便讓這種技能能夠盡善盡美。我知道,幽默的本質是善良親切的,絕對不能依靠貶損他人、得罪他人來取樂。而我能做到的是,當一個人微笑著向我走來的時候,我往往會在對方走近我的過程中,便能想到讓他由微笑變成哈哈大笑的語句。
我結婚很早,現在有一對非常可愛的兒女。男孩三歲,女孩有五歲了。做為一名小小的記帳員,我的薪水不是很多,但這已足以讓我們全家在一幢綠蔭掩映的小房子裡溫馨度日。我並不覺得錢多就是好的,我相信過多的財富也會帶來額外的煩惱。
在最開始的時候,我會主動將我寫的幾個小笑話和有趣的隨感寄到一些登載幽默文學的雜誌社。幸運的是,只要是我寄出去的文字都會被雜誌刊登,甚至還有編輯給我來信向我約稿。這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來自著名週刊的編輯來信。他在信裡說,要我試著寫一篇幽默小品文,用來填補一個專欄的版面,他說如果這篇文章的效果很好,那麼他將為我開闢一個專欄,如此一來我每週都可以刊登一篇文章了。這對我來講真是激動得很,於是我欣然接受了這個編輯的提議。
不出所料,由於我的小品文受到了熱烈的追捧,所以這位編輯主動提出和我簽訂一年的契約。當然,我從中獲得的薪金也要遠遠多於在五金公司的報酬。這個消息讓我既高興又振奮,更甚至,在我妻子的眼裡我儼然已經成了一位頂尖的文學大師。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吃了一頓大餐。我覺得這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我知道這是我擺脫枯燥工作的最好時機,於是我很認真地和露易莎商量了一下未來的規劃,最終我們達成一致:我去辭掉在五金公司的工作,潛心在家創作幽默文學。
辭職那天,同事們給我開了一個熱烈的歡送會。在這個歡送會上,我自然發表了一段精彩而又幽默的演說,並且我的這篇充滿才華的演說稿被當地的一家報社全文刊登。
到了第二天,我一睜開眼睛,便著急地大喊:「天啊,我要遲到了。」我慌亂地去翻找上班時要穿的衣服。還是露易莎在一旁提醒我,說我已經不用再為資本家打工了,我現在已經是一位作家了。我才想起有這麼一件事。
剛吃完早餐,露易莎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拉到廚房旁邊的一個小房間裡。怪不得露易莎的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原來我可愛的妻子已經為我準備了書房。只要是寫作所需要的工具,書房裡一應俱全,如桌子、椅子、筆、墨、紙、字典,還有菸灰缸及插滿新鮮玫瑰和金銀花的花瓶。她真是一位心思細膩的小姐啊,竟然還在桌子上放了一小包巧克力,或許她聽說作家在尋找靈感的時候需要一塊巧克力。快來看看,牆上還掛了去年的日曆,當然,故事總是發生在以前的某一天的。
我坐到了我的書桌前,開始著手成為一名作家。醞釀幽默的時候,我的目光停留在壁紙上。從遠處看,這個壁紙的圖案不是固定的,就像天空的雲朵總會讓我們想像出不同的東西一樣。它有些像阿拉伯的一些花的模樣,也有些像蘇丹宮女,或者還像其他什麼,或許只是一個個四邊形而已。
這時,露易莎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驚醒,她說:「親愛的,如果你現在不是很忙的話,那就過來吃飯吧。」聽到妻子的話,我不禁看了一下時間,這一看真把我嚇了一跳,原來五個小時的時間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如果收走時間的是位老人家,那他還真是位從不感情用事的嚴格的執行者。好吧,看來我是該去吃飯了。
當露易莎看到我的時候,滿是心疼地說:「親愛的,你才剛開始寫作,不要把自己弄得太辛苦。我記不清是歌德,還是拿破崙了,反正有位名人說過,腦力勞動每天不要超過五小時。那麼今天下午,你可不可以帶我和孩子到樹林裡散散步呢?」我很坦白地說:「我還真的有些累了。」於是,我們夫妻二人帶著孩子在小樹林裡度過了一個下午的美好時光。
說到寫作,我還是有一定天賦的,沒過多久,我就找到了專職作家的感覺,寫作也就變得揮灑自如了。我的文章在一個月內源源不斷地湧現,就像我原來公司的五金器皿出貨時一樣。是的,我成功了。不僅如此,我還聲名遠播,因為我的專欄不僅引起了社會讀者的關注,還引起了評論界人士的小小騷動。他們會低聲地議論我的名字,說我是幽默作家裡的新秀。除了我負責的專欄,我還將我的其他作品投遞到別的刊物,所以錢也賺得越來越多。
在這段時間裡,我摸索到了這一行的訣竅。假如我有一個有趣的想法,那麼我把這個笑料寫成笑話也就兩行文字,如此我可以賺一塊錢。如果我將這個笑話再添枝加葉地偽裝一下,那麼就變成四行文字,這樣我可以多賺一倍的錢。然而,在此基礎上,如果我再將這個四行的短文加上韻腳,配上美麗的插畫,它就會變成一首詼諧幽默的諷刺詩。而且,你根本看不出它原本只是一個笑話。
漸漸地,我們家開始有了些積蓄,所以添置了新的地毯,還買了風琴。這個小鎮上的居民開始意識到我已經成了名人,所以他們開始對我刮目相看,我再也不是那個只在五金店打工的小人物了。
但是這種文思泉湧的狀態只維持了五六個月,在之後的日子裡我覺得我的才思枯竭了,我再也不能出口成章了。我的幽默感在遠離我,我的那些漂亮的雙關語也不再出現,甚至有時我已經找不到寫作的素材了。於是,我開始特地傾聽朋友們的談話,希望從中能夠汲取一些寫作的素材。我經常一個人在書桌前冥思苦想,但這支能讓我有更多的時間來咬著鉛筆,盯著壁紙,對我的寫作沒有一點兒幫助。我只是想寫出一些看起來不那麼做作的,又有一些好笑的泡沫而已。
現在的我,在朋友們的眼中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像是一隻吸血鬼,總是無情又貪婪地吸吮著他們的言辭。我會經常和朋友們在一起,但再也不是那位總能給他們帶來驚喜和幽默的人了,因為我的笑話和諷刺都是用來賺錢的,我不能免費送給他們我賴以謀生的東西。我只是在一旁聽著他們聊天的內容,一旦出現了一些精彩的言論和詞語我就會偷偷轉過身,用紙筆將它們記錄下來,以備不時之需。有時沒有帶紙,我甚至會將這些笑料寫在我自己的袖口上。我承認,這很煞風景,並且有些厚顏無恥,但我必須這麼做。每當如此,我的朋友們都會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我。
或許我不是吸血鬼,也不是摩羅神,我沒有那麼神氣。我只是一隻騙吃騙喝的狐狸,而我的朋友們就是烏鴉。我站在樹下,讚美著烏鴉,祈求它能開口唱歌,之後它嘴裡的肉掉下來,變成我的幽默作品中的一部分。但是時間一長,我的角色又改變了,我也不是狐狸了,我成了瘟神,大家都開始躲著我。
我的生活軌跡就是尋找笑料,但可笑的是我居然忘記了怎樣笑。即使聽到了某些我可以盜為己用的笑話,我也只是機械地記錄,臉上毫無表情。我四處奔走蒐集笑話,我監聽所有人的對話,不分時間地點。即使在教堂中,我那齷齪的搜尋工作也沒有停止過。當牧師開始朗誦讚美詩時,我也在一刻不停地功利地找著笑點:「讚美詩」,這讓我想到了有同樣尾音的「吃零食」,之後我又聯想到了吃零食的人。從韻律想到相遇,再從相遇想到與她相遇。我只注意他們說過的詞會不會牽引出一絲一毫的幽默,完全忽略掉了讚美詩的含義,也忽略掉了這裡是神聖的教堂。莊嚴而帶領人們進入美好心境的唱詩,只不過是我遐想的伴奏而已。我在思考怎樣將女高音和男高音、男低音相互嫉妒的老舊笑話重新演繹,變成我的稿費。
我除了在外面尋找笑料,對家裡也必定不能放過。我的妻子是一位非常賢良淑德的人,並且率真而有同情心,當然還有些任性。在此之前,她所說的話總是能給我帶來快樂,因為在她的思想中,快樂就是一個組成部分。但是現在,我不得不將她的快樂變成我的礦藏,毫無節制地開採,將女人的可愛和可笑這種矛盾的思想變成我謀生的飯碗。原本這些淳樸的歡笑只應該在家庭中享用,而我現在卻將它們變成了商品肆意兜售。
我就像一個貪婪的惡魔,不斷地鼓勵她講更多的話,而我善良的妻子完全不知我的用意,她毫無防備地向我敞開心扉。我把它們複製在毫無感情的紙張上,任憑別人評論。我就像《聖經》裡出賣耶穌的猶大,親吻只是為了索取和出賣。為了那區區的稿費,我將她對我說的私房話粗略地穿了件外衣,便裝模作樣地展現在大眾面前。我親愛的妻子,我就像一匹狼一樣盯著你這隻小羊羔。每天晚上,當你睡著了,我還試圖竊聽你的囈語。希望在你的喃喃夢語中找到一絲靈感,為我第二天的工作做準備。
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很糟糕,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更糟糕的在後面。我開始對我幼小的兒女下手,我將魔爪伸進了天真孩子們的童言童語中。不得不承認,我的兩個孩子蓋伊和維奧拉就如同兩個生機勃勃的智慧噴泉,他們的童言趣語體現了另外一種天真的思想,深受讀者的喜愛。於是我將他們的幽默變成了另外一家雜誌上的專欄,名為「童言妙想」。因為是專欄,所以必須定時交稿,也因為這樣,我不得不經常潛伏在孩子們的身邊,就如同那些要偷襲的獵人一樣。我會躲在沙發和門的後面,我會匍匐在院子裡的樹叢中,為了聽他們無意中的對話,我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偷窺者,除了自責外,我與那些野蠻的掠奪者毫無區別,以至於我的孩子們開始對我避之不及。就像那一次,我的交稿期限馬上就到了,必須在規定的日子郵遞出稿件,所以我不得已再一次潛伏在孩子們玩耍的院子中。我把自己藏在一堆樹葉下面。我自認為這個偽裝毫無破綻,孩子們一定察覺不出我的存在。但事實太出乎我的意料,我實在不敢相信蓋伊不僅發現了我,還在那堆落葉上生了把火。這把火不僅毀了我的新衣服,還差點把我直接火化,但是我仍然不會責怪孩子,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的錯。
這件事過後,我的孩子見到我之後的反應就更加誇張了。每當我想偷偷地靠近他們的時候,第一個發現我的人就會喊:「爸爸來啦。」之後兩個孩子便同心協力地快速收拾玩具,去另外一個安全的地方玩耍。
在家庭中,我變成了孤立的幽魂,沒有人願意和我交談,但我的收入卻日漸豐厚。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存下了一千美元。如果一個人的生活品質完全可以用物質衡量,那麼我的生活倒算不錯。但生活沒那麼簡單。我為了錢,失去了溫馨的家庭和朋友,失去了所有的人生樂趣。在精神上我就像一個逃荒者。或許用一個好的比喻,我就像一隻蜜蜂,忙碌地、貪婪地吸吮著正在盛開的花朵中的蜜汁,那是花朵最美麗的年華。所以花朵們看見帶刺的我就會自然地恐慌、畏懼,巴不得趕快逃走。
有一天,我正從彼得·赫弗爾鮑爾殯儀館門前經過,彼得站在門口,面帶微笑地向我打招呼。我好久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了,在這幾個月裡,我的朋友見到我都是轉身逃走的。是難過還是感動?我不知道,總之我停下了腳步。於是,彼得請我進去坐。由於那天下了雨,空氣中濕氣太重,有些陰冷,所以彼得帶我進到殯儀館後面的一個房間後,生了一個小爐子。這時,一個顧客上門,彼得讓我自己先待會兒。也就是在我獨自一人坐在這個溫暖的小屋時,我突然頓悟了一種寧靜、自然的滿足感。
我環顧四周,滿是與殯儀館相關的配備。一排排發亮的黑黃檀木棺材,棺材上有黑色的棺衣,還有棺材架、靈旛、羽毛……這裡的安詳與莊嚴營造出了一個最佳的沉思場所。因為這裡距離死亡太近,這裡是所有生命的邊緣,所以這裡永遠被沉寂的氛圍籠罩。當我一踏進這個屋子,所有的塵緣瑣事便煙消雲散。我無心思考什麼幽默,只想讓我的心靈躺下來休息一下,四周陪伴我的是那些曾經的溫柔。前一刻鐘,我還是一個被家人和朋友孤立的幽默家;後一刻鐘,我卻成了一個看破世間瑣事的哲學家。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能讓我安心的地方。在這裡,我不用煞費苦心地製造那些我已經完全失去興趣的幽默;不用挖空心思地去琢磨一句話如何表達才會更諷刺;不用為了一個笑料、一個噱頭去偷窺、去剽竊別人的思想,讓自己斯文掃地。
過了一會兒,彼得回來了。因為在此之前,我和他還不是很熟悉,所以我沒有先開口說話。但是我也很害怕他一開口就破壞了這裡的聖潔和莊嚴,破壞了我剛剛感受到的一切,成為恬靜美夢中那刺耳的聲響。不過最終我知道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他的談吐與這裡的氣氛相得益彰。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為樸實的人,即使是死海,與他相比也會如同噴泉。他的言語中沒有一絲油腔滑調和精彩措辭,他的陳詞老調就像這裡的黑莓一樣普遍。他的平鋪直敘,如同每週一固定發布的股票行情,輕而易舉地就讓人忽略掉。然而,他那沉悶的話語居然讓我激動得微微發抖。為了確認,我用我最經典的笑話試探他。果不其然,就像打太極一樣,他將力卸得無影無蹤,我的笑話在他那裡沒有一點成效。從那刻起,我喜歡上了我面前的這個人。
從那以後,每週我都會擠出兩三個晚上偷偷溜到彼得這裡,待在那個能讓我心情沉澱的小房間裡。我沉迷於這裡,因為這是唯一能給我帶來快樂的地方。我會早早起床,我會快速做完我該做的工作,只為能夠快些來到這裡。因為在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我都會想辦法地搜索幽默的素材,這已經變成了習慣,我無法控制。但在這裡,我即便想這樣做,也不會得到任何有價值的訊息,無論我怎麼拋磚引玉,他都會按他自己的語言習慣平鋪直敘。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我的精神好多了。當然,每個人都需要透過娛樂的方式來釋放自己的壓力,我需要的就是這裡。我在街上邂逅朋友時,偶爾也會面帶微笑地和他們打招呼了,甚至還會說上一兩句開心的話,這讓我的朋友們很驚詫。在家裡也有那麼幾次,我會和家人暢所欲言,開懷大笑,這同樣讓我的家人瞠目結舌。我一定是被之前的狀態折磨得太久了,以至於我現在就像是一個不愛學習的孩子一樣,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假期和休閒時間。
孩子貪玩自然不能好好學習,一個幽默家貪玩必定會影響他的作品。雖然寫作對我來說已經不是那麼痛苦的事情了,甚至在創作的過程中我還可以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文思泉湧。但我卻收到了幾封退稿信。因為我總是急於想完成手上的工作,完成我很不感興趣的工作,然後跑到彼得那裡,體驗那種能讓我快樂的感覺。這就如同一個白領急於下班,將自己置身於酒吧中,排解一天的憂愁。
不過我的行為開始讓我的妻子擔憂了,她不知道我最近為什麼總是頻頻消失一個下午,她也肯定猜不到我到哪裡去了。不過我依然不想告訴她,因為你知道的,這個可愛的女人她一定理解不了,甚至還會被嚇到的。
出於喜愛彼得的那個小屋,所以我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了與殯儀館有關的小玩意。有一天,我將棺材上的銀質把手拿回家,作為我的鎮紙;還有用來裝飾靈車的羽毛,我也將它們帶回來,用來輕撣紙上的灰塵。我大大方方地將它們放到了我的几案上,每當我看到它們,就會聯想到那個帶給我溫暖和快樂的小屋。但是當我的妻子看到它們時,她被嚇壞了。我只能用蹩腳的謊言來安慰她,但顯然,從她那恐懼和疑惑的眼神中,我看得出她依舊恐慌。所以我只能把它們拿走。
有一天,我又來到彼得的殯儀館,這一天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讓我激動不已的建議。他先是拿出了一本帳冊,之後用他固有的波瀾不驚的語氣和我說,他的事業正處於上升期,營業額也在不斷增長,所以他想尋求一個合夥人,將事業做大。他說,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只有我是最適合的股東。滿心歡喜的我,絲毫沒有猶豫。當我離開殯儀館的時候,彼得已經拿到了我的一千美元存款的支票。我的身分發生了改變,我已經是這家殯儀館的股東之一了。
我歡天喜地地回到家,雖然我依舊心存顧慮,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妻子,但這並不影響我內心喜悅之情的外溢。因為從此之後我再也不用為了生計而將自己變成幽默的工具;為了按時供稿,不得不將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為了取悅別人,而將自己的思想壓榨得粉碎。一想到這些,此時的我便有種被釋放的暢快。
晚餐過後,我的妻子將今天收到的信件交給我,其中有幾封依舊是退稿信。其實,去彼得那裡之前,我寫出的每則幽默短文和隨感都需要挖空心思,將自己折磨一番。但是自從那之後,我的思路不再閉塞,寫作的速度變得很快,只是退稿現象有些明顯了。在眾多的來信中,其中有一封是來自那家改變了我命運的,和我簽訂一年契約的週刊。我迫不及待地將信打開,信中寫道:
尊敬的先生:
根據契約內容,我社與您簽訂的以一年為期限的約稿契約將於本月到期。我們不得不很抱歉地通知您,我社沒有續簽計劃。其實您的作品詼諧幽默,一直廣受讀者的喜愛和好評,我社也非常欣賞。但近兩個月,我們發現稿件的品質有明顯的下滑。
較之前的行雲流水、幽默生動的作品,近來的作品則顯得矯揉造作,而且辭藻堆砌的痕跡也很明顯,甚至有些佶屈聱牙,顯得作者力不從心。
所以我社決定不再刊登您的稿件,我們為此而感到十分遺憾,再次送上我們的歉意。
看完這封信後,我便將它遞給妻子。她一邊看信,表情一邊不由自主地變化,直到看完後,她的眼裡已經盈滿了淚光。她憤慨地說:「這些傢伙肯定是不識貨。我相信你的文章還是一如既往的好,何況你寫作的時間比以前減少了一半還多。」
而當這可愛的小女人氣憤地發完牢騷之後,她忽地想到了錢,想到了以後將沒有人提供給我們經濟來源,於是她帶著哭音說:「哦,約翰,以後我們該怎麼辦,你有計劃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站起身,繞著餐桌跳起了舞。我想妻子一定會認為我被這個殘酷的事實逼瘋了。而我的孩子們的表現則恰恰相反,他們倒是很希望我丟掉那份讓我變成另外一個人的工作。因為他們正跟在我的後面,模仿著我的舞步,高興得大吼大叫。我想他們此時一定在想:我們以前的爸爸回來了,他又可以陪我們玩耍了。
想到這裡,我簡直是太高興了,便說出了一個精妙的提議:「晚上,我們去狂歡。先去看戲,之後到皇家飯店美餐一頓。倫普蒂——迪德爾——迪——迪——迪——登。」當然,我還要把我高興的原因解釋給我善良的妻子聽。於是我大聲地宣布:我已經是一家殯儀館的股東了,並且我相信這份事業將會有很好的前景,所以,就讓那些幽默作品見鬼去吧。我的妻子看了看擺在她眼前的信,如今她已別無選擇,因此她也覺得這或許是目前最為明智的決定了。只是她無法理解彼得,也無法理解彼得的殯儀館。哦,不,這家殯儀館也是我的了,我已經是這家企業的股東了。在我們那間充滿溫馨和快樂的小屋中,一切是多麼的美妙啊!
故事還沒結束,下面,我要說一下我現在的狀況。如今,在這個城鎮裡,你依然能夠看到那個最會講笑話,最會讓人快樂的人,當然,那個人依舊是我。我的笑話再一次被大家廣為傳播,並且成為大家茶餘飯後回味無窮的經典,乃至被無數人引用;我呢,還是繼續聽著我那可愛妻子的嘮嘮叨叨,但只是作為夫妻間增進感情的聆聽與分享,不再存有任何功利目的;我的一雙兒女又重新喜歡上了我,他們在我的面前不受拘束地說著那些天真與浪漫,並且充滿著小小智慧與哲理的話語,不過我不會再拿著小本子將它們一一記錄下來了。對了,還有我的生意。殯儀館的生意很好,我負責掌管公司的帳目和料理店鋪,彼得呢,則負責聯繫業務。他不無讚歎地說我的機智、幽默和活潑會讓任何一個葬禮都變成具有愛爾蘭特色的追悼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