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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合之間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正是五月,皎潔的月光照著墨菲太太經營的寄宿旅館。查看曆書便可知道,同樣的月光也灑到一片更為廣大的地區。春天已經披上了盛裝,緊接著枯草也要肆意蔓延著生機了。公園裡滿是新綠,還有來自西部與南方的商賈旅人。花兒在招展,避暑勝地的商家也在招攬著顧客,氣候連同著法庭的判決都日趨溫和起來,到處都是手風琴聲、噴泉和紙牌戲。
  墨菲太太寄宿旅館的窗戶正敞開著。在門口的高石階上,一群房客坐在又圓又扁的草編墊子上,那墊子看上去就像是德國式煎薄餅。
  倚在二樓前面窗口上的麥卡斯基太太,此刻正等著她丈夫回家。桌上準備的晚餐已經涼了,它的火氣一下子都地跑進了麥卡斯基太太的肚子裡。
  九點鐘的時候,麥卡斯基終於回來了。他嘴裡叼著菸斗,外套搭在胳臂上,一邊小心翼翼地在坐滿房客們的石階上尋找空隙,以便擱下他那九號長四號寬的大腳;一邊因為打擾了他們而不住地道歉。
  他推開房門,對此時碰到的情況表現得非常意外。放在往常,他閃避的不是火爐蓋,就是搗馬鈴薯用的木杵,但這次不同,因為向他飛來的只是老伴的話語。
  麥卡斯基先生由此推斷,一定是溫和的五月的月光軟化了老伴的心。
  「我全聽到啦。」代替鍋碗瓢盆向他扔過來的話語是以這樣一句話開頭的,「看你平時笨手笨腳,踩到了馬路上那些四處招搖的傢伙的衣角倒很會賠不是,而你自己的老婆伸著脖子在窗口等你,把脖子都伸得足足有曬衣繩那麼長了,你反倒毫不在意,就算是你在她脖子上踩過,也是連一聲『對不起』都不會說的;還有,你每星期六晚上跑到加勒吉的店裡喝酒,工錢幾乎被你喝光了,只剩下一點兒來買吃的,現在那僅剩的錢買的食物又統統擱涼了,我可告訴你,收煤氣帳的今天又來催過兩次帳啦。」
  「真是個絮叨的婆娘!」麥卡斯基把外套和帽子往椅子上一扔,說道:「你總是這樣聒噪,害得我胃口都沒有了。要知道,你這樣不講禮貌,就是在拆社會基礎的牆腳。那些太太們擋著道,你要從她們中間走過,說聲『借光』也是應該的事情。你這副豬臉能不能別再對著窗口了,趕快去弄吃的!」
  麥卡斯基太太慢吞吞地站起來。她的動作明顯有點不對勁,麥卡斯基先生不免有了提防。他心裡清楚得很,她的嘴角突然像氣壓計的指針那樣往下一沉的時候,往往就預示著鍋碗瓢盆的來臨。
  「你說我這是豬臉嗎?」麥卡斯基太太一邊說著,一邊抄起一隻盛滿鹹肉蘿蔔的燉鍋猛地向她丈夫扔去。
  顯然,麥卡斯基先生已經被老伴鍛鍊成了一個隨機應變的老手。他知道頭一道小菜之後該上什麼。他瞥見桌上有一盤配著酢漿草的烤豬肉,便端起這個來回敬,可隨即又招來一個擱在陶器碟子裡的麵包布丁。之後,他很準確地甩過去的一大塊瑞士起司正好打在麥卡斯基太太的眼睛下面。當她端起滿滿一壺又燙又黑的咖啡作為恰當的回禮時,根據上菜的規矩,這場戰鬥應該算是結束了。
  不過,麥卡斯基先生可不是那種吃五毛錢客飯的人。讓那些劣等的波希米亞人用咖啡當作結束吧,假如他們願意的話,讓他們去丟人現眼吧。他可要比他們精明得多。他不是沒有見識過飯後用來洗手的水盂。當然,墨菲寄宿旅館沒有這種玩意兒,不過它們的代用品就在手邊。於是,他非常得意地舉起旁邊的那個搪瓷臉盆,朝他老伴的頭上一送。結果是麥卡斯基太太躲過了這一招。之後她伸手去拿熨斗,打算把它當做提神酒來結束這場可口的決鬥。就在這個空檔,一聲響亮的哀號從樓下傳來,她和麥卡斯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如此,一場混戰才算暫時告一段落。
  警察克利里站在房子犄角的過道上,正豎著耳朵傾聽鍋碗瓢盆的砰砰聲。
  「約翰·麥卡斯基同他太太又開戰啦。」警察思忖著,「我是不是該上樓去勸勸呢?算了,還是不去為好。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平時又沒什麼娛樂,應該不會鬧得太久的。當然啦,再鬧下去的話,他們可要借用別人家的碗盞才能進行。」
  就是這個時候,樓下響起了那聲尖厲的號叫,這說明,不是有什麼恐怖事件發生,就是情況相當危急。「也許是貓叫也說不定。」警察克利里咕噥著,匆匆朝相反方向走開。
  坐在石階上的房客們開始騷動起來。先是保險公司職員出身、以問長問短為職業的圖米先生,走進屋去打聽尖叫的原因。片刻工夫他回來報信說,是墨菲太太的小兒子邁克不見了。跟在圖米先生後面蹦出來的便是墨菲太太本人——兩百磅的眼淚搭配著歇斯底里,正呼天搶地地哀悼著失蹤的三十磅的雀斑和調皮搗亂。或許你會說這種描寫手法太大煞風景了,這一點不錯。可儘管如此,圖米先生還是靠在女帽商珀迪小姐的身邊坐下,他們把手握在一起對墨菲太太表示同情。還有沃爾什姐妹,那兩個整天抱怨過道裡太嘈雜的老小姐,立刻詢問有沒有誰找過鐘座後面。
  跟他的胖太太坐在一起的格里格少校,從最上面的一級石階站了起來,將外套扣好。「小傢伙不見了嗎?」他大嚷道,「我要在全市範圍找找看。」他的妻子向來不准他在天黑之後出去,現在卻用男中音的嗓門喊道:「去吧,盧多維克!看到一位母親如此傷心而坐視不管的人,才真是沒有心肝呢。」「親愛的,給我三毛——不,還是給我六毛錢吧,」少校說,「小孩走失一般需要追到很遠的地方。我可能要坐車子,身上得備些錢。」
  坐在石階最下面一級的是住在四樓後房的丹尼老頭,此刻他正在藉著街燈的亮光看報紙。他翻過一版,繼續看那篇有關木匠罷工的報導。墨菲太太緊著嗓子朝月亮喊道:「啊,我們的邁克呀,天啊,我的小寶貝你到底在哪裡呀?」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丹尼老頭問著,眼睛還盯在建築公會的報告上面看。
  「喲,」墨菲太太哀叫著,「我也記不清啦!也許是昨天,也許是四個鐘頭以前。我的小兒子邁克肯定是走丟啦。今天早晨——也許是星期三吧——我還看到他在過道上玩耍。可你知道的,我實在太忙了,連日子也記不清楚。屋子裡上上下下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著他。喲,老天啊——」
  任憑人們怎樣喧鬧、喊罵,這座大城市始終是沉默、冷酷和龐大的。有人說它是鐵石心腸,說它沒有惻隱之心;有人把它的街道比作荒寂的森林和熔岩的沙漠。其實不然,我們常說龍蝦的硬殼裡面還可以找到美味可口的食品呢。這個說法也許不很恰當,不過,不至於惹誰不滿。要知道,沒有足夠的把握我們是不會隨便把人家叫做「龍蝦」(美國俚語中把容易受騙的人稱作「龍蝦」)的。
  一個孩子的走失比任何災害都能引起人們的同情。要知道他的小腳是那麼柔弱無力,而世道又是那麼崎嶇坎坷。
  格里格少校匆匆拐過街角,進了比利的鋪子。
  「來一杯威士忌蘇打。」他對夥伴說,「你有沒有在附近什麼地方見到一個孩子,六歲左右,有點蘿蔔腿,小臉也有些髒兮兮的?」
  而此時,坐在石階上的圖米先生對孩子遺失的事情並沒有反應,他依舊握著珀迪小姐的手不放。
  「想起那個可愛的小傢伙,」珀迪小姐無限憐憫地說,「失去了母親的保護——柔弱的他或許已經倒在馬蹄下面了——哦,這太可怕了!」
  「可不是嗎?」圖米先生捏緊她的手,非常贊同,然後他說,「你看我要不要出去幫著找找他呢?」
  「或許你應該去,」珀迪小姐說,「不過,圖米先生,你這樣見義勇為,這樣不顧一切,可如果你出於熱心而遭到了什麼意外的話,我怎麼——」
  而另一邊,丹尼老頭依舊用手指順著報紙上的一行行字,繼續看著那篇仲裁協定。
  二樓前房的麥卡斯基先生和太太走到窗口來喘口氣。麥卡斯基先生彎起食指一心一意地摳著坎肩裡面的蘿蔔;而他太太則用手揉擦著眼睛,想必是被烤豬肉裡的鹽分弄得很不自在。這時,樓下的喧譁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兩人把頭伸出窗外。
  「小邁克不見了,」麥卡斯基太太壓低了嗓門說,「那個可愛的、淘氣的、天使般的小傢伙!」
  「那個小傢伙走失了嗎?」麥卡斯基先生說著把身子探出窗外,「哎,那可真是糟糕。孩子走丟可就嚴重了,不過若是換了女人則另當別論了,因為她們一走就天下太平。」
  麥卡斯基太太沒有理會這句帶刺的話,她突然拉住丈夫的手臂。
  「約翰,」她十分激動地說,「墨菲太太的孩子不見了。這個城市太大,小孩子很容易走失。何況他只有六歲啊。約翰,想想看,如果我們六年前生個孩子的話,現在也有這麼大了。」
  「但我們從來沒有生過呀。」麥卡斯基先生把事實琢磨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是說如果我們生過的話,約翰,如果我們的小費倫今晚迷了路,不見了蹤影,你想我們心裡該有多難受呀!」
  「你在說什麼瘋話。」麥卡斯基先生說,「他應該叫做『帕特』才對,跟著住在坎特里的我父親的名字來起。」
  「你胡扯!」麥卡斯基太太說,話雖如此,但她的語氣聽起來並沒有火氣,「我哥哥抵得上十打農民麥卡斯基。孩子一定要取他的名字。」她說著從窗臺上探出上身,還不忘觀看下面的熱鬧。
  「約翰,」麥卡斯基太太轉而溫和地說,「對不起,我剛才對你太急躁了。」
  「正如你說的,」麥卡斯基先生說,「急躁的布丁,匆忙的蘿蔔,還有攆人的咖啡。你不妨稱這些為一客快餐,這樣才貼切得很。」
  麥卡斯基太太伸手勾住丈夫的胳臂,接著握住他那粗糙的大手。
  「你聽聽,可憐的墨菲太太的哭聲多悲慘。」她說,「一個小不點的孩子在這樣一個大城市裡走失,實在太可怕了。如若換了我們的小費倫,約翰,光是想想我的心都要碎啦。」
  麥卡斯基先生不自在地從太太手裡抽出了胳臂。不過,之後他又把手搭在了他太太的肩膀上。
  「這種說法聽起來雖然荒唐,」他粗魯地說,「但如果我們的小——帕特碰上綁票一類的事,我也要傷心的。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們從來沒有生過孩子。唉,朱迪,有時候我太不應該,我對你太粗暴了。你別放在心上。」
  兩人偎依著,望著下面一場正在演出的傷感的悲劇。
  他們這樣坐了很久。
  人們在過道上湧來湧去,湊在一起打聽消息,傳播著許許多多的謠言和毫無根據的揣測。墨菲太太如同犁地似的在他們中間進進出出,臉上的淚水如瀑布般流著,嘩嘩直響。報信人你來我往,忙個不停。
  突然,寄宿舍門前響起一片嘈雜的人聲,人群中又喧鬧開了。
  「又是怎麼回事,朱迪?」麥卡斯基先生問道。
  「是墨菲太太的聲音。」麥卡斯基太太一邊傾聽,一邊說,「她說她在屋裡找到了小邁克,原來小傢伙在床底下的一卷漆布後面睡著了。」
  麥卡斯基先生聽了哈哈大笑。
  「你的費倫就是那樣。」他譏諷地喊道,「換了帕特,才不會玩那種鬼花樣呢。我們那個未曾出生的孩子如果真的走丟的話,儘管叫他費倫好啦,看他像條小癩皮狗似的躲在床底下。」
  麥卡斯基太太沒再說什麼,她慢吞吞地站起來,朝碗櫃走去,兩個嘴角往下一沉。
  人群散開之後,警察克利里才從轉角那裡踱回來。他豎起耳朵聽著麥卡斯基家的住屋,不禁大吃一驚:裡面鐵器瓷器的砰砰聲,摔打廚房用具的哐啷聲,聽上去就跟剛才一樣的響亮。克利里掏出掛錶看了一眼。
  「好傢伙!」他脫口喊道,「照我的錶看來,約翰·麥卡斯基同他太太的這場戰爭已經進行了一小時又十五分鐘。他太太的體重比他多四十磅,希望他加把勁不要輸得太慘。」
  警察克利里拐過街角,慢悠悠地踱著步子走了。
  丹尼老頭也摺好報紙,慌慌忙忙地走上石階,因為他發現墨菲太太正準備鎖上門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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