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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片葉子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在華盛頓廣場的西面,有一個社區,社區的街道非常奇怪,被分割成很多狹窄的長條,人們稱這些長條為「小巷」。這些「小巷」相互間穿插,形成許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線。有的一條街自身也會交叉一兩回。有一次,一位藝術家發現這條街也有它的可貴之處。如果一個商人去收顏料、紙張和畫布的帳款,不成想卻在這條街上大兜圈子,最後猛然發現自己轉來轉去又回到原點,更令他生氣的是到頭來一文錢也沒收到,落得空手而回,那才有意思呢!
  於是,沒過多久,一些搞藝術的人便都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這個古色古香的格林威治村。他們四處打聽,尋找朝北的窗戶、18世紀的三角牆、荷蘭式的閣樓,更重要的是,房租還要低廉。接著,這些人又從第六大街買來了一些錫蠟杯子和一兩隻烘鍋,把這個地方弄成了一個「藝術區」。
  蘇艾和瓊珊的畫室就是在這裡成立的,畫室設在一座矮墩墩的三層磚屋的頂樓。「瓊珊」是瓊娜的暱稱。兩人一個是從緬因州來的,另一個來自加利福尼亞州。她們是在第八大街上一家名為「德爾蒙尼戈」的飯館認識的,那時她們都去用餐,恰巧碰到,她們對彼此都很有好感,她們談藝術、飲食、著裝等等,竟發現彼此的口味也十分相投,於是便一起租下了那間頂樓作畫室。
  那還是五月發生的事。到了十一月,一個冷酷無情,肉眼看不見,醫生稱之為「肺炎」的不速之客,潛入到了藝術區,他用他那冰冷的手指這裡碰碰那裡摸摸。在廣場的東面,這個壞傢伙明目張膽地行動起來,他每闖一次禍,總有那麼幾十個人受到傷害。不過,當他來到這錯綜複雜、狹窄,並且長滿苔蘚的「巷子」裡之後,他的腳步已經沒有原來那樣暢行無阻了,他開始用一種緩慢的速度行走。
  這位「肺炎先生」並不是大家眼中的那種有風度的老紳士。一個弱小的女人,已經被加利福尼亞的西風吹得毫無血色了,自然無法和那個有著紅拳頭、氣吁吁的老傢伙相對抗。所以,瓊珊被他擊倒了。她躺在那張漆過的鐵床上,一動也不動,一雙眼睛望著荷蘭式小窗外的磚屋,那是空蕩蕩的鄰居家。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醫生,把蘇艾叫到過道裡,皺著他那灰白色的粗眉毛。
  「照現在的情形來看,她的病很不樂觀,只有一成的希望了。」他一邊對蘇艾說,一邊把體溫表裡的水銀甩下去,「那一成的希望主要看她自己,看她自己有沒有強烈的求生慾望。這個你應該明白,如果一個人情願照顧殯儀館的生意,那麼一切的治療都是毫無意義的。現在,你的這位小姐一門心思以為自己不會好了。你知道她有什麼願望嗎?」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那不勒斯海灣,她想畫它。」蘇艾說。
  「繪畫?——簡直太荒謬了!那她心裡就沒有很讓她思念的東西?——比如說,男人?」
  「男人?」蘇艾像吹小口琴似的哼了一聲說,「難道男人就值得——但是,唉,大夫,這根本就是沒有的事情。」
  「這樣說來,一定是身體虛弱的緣故了。」醫生說,「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只要科學能達到,我一定可以救治好她。不過,每逢我的病人開始盤算有多少輛馬車送他出殯的時候,我就會把醫藥的治療力量減去百分之五十。但如果你能誘導她對今年冬季大衣的袖子式樣發生興趣,並提出一個相關問題的話,那麼我就可以保證,她康復的機率可以從十分之一提高到五分之一。」
  送走醫生後,蘇艾來到工作室,她狠狠哭了一把,眼淚把一張日本餐巾紙浸濕成了一團紙漿。然後,她拿起畫板,吹著拉格泰姆音樂(美國流行音樂形式之一。產生於19世紀末,是早期爵士樂的一種)的口哨,搖頭晃腦地走進瓊珊的房間。
  瓊珊躺在床上,臉朝著窗口,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蘇艾以為她睡著了,便趕緊停止了吹口哨。
  她架起畫板,開始替雜誌畫一幅短篇小說的鋼筆畫插圖。青年畫家通常都會有這麼一段經歷,他們不得不以雜誌小說的插圖來為將來能夠進入藝術殿堂鋪平道路,而那些青年作者,為了給自己鋪平文學道路,便創作了那些小說。
  現在蘇艾畫的插圖,正是小說裡的主角——一個愛達荷州的牧人,她先給主人公畫上一條在馬匹展覽會裡穿的漂亮馬褲和一片單眼鏡。這時,她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重複了幾遍。於是她趕緊放下畫筆,走到瓊珊的床邊。
  瓊珊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望著窗外,嘴裡正在唸著一些數字,她是在數數——倒著數。
  「十二,」她說,過了一會兒,又說,「十一」;接著是「十」、「九」;再接著是「八」和「七」,這兩個數字幾乎是連在一起說的。
  蘇艾關切地向窗外瞧了瞧。有什麼可數的呢?外面只是一個空蕩蕩、陰沉沉的院子,和二十英尺外的一幢磚屋的牆壁。一根看上去極老的常春藤,纏繞的根已經枯萎,爬在半牆上。秋季的寒風把藤上的葉子吹落得已經所剩無幾,只剩下幾根近乎光禿禿的藤枝依附在那堵鬆動殘缺的磚牆上。
  「親愛的,你這是怎麼了?」蘇艾問道。
  「六片。」瓊珊說,聲音低得像是耳語,「它們現在落得更快了。三天前差不多還有一百片呢,那時數得我眼花撩亂。可現在容易多了。喏,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麼,親愛的?來,告訴你的蘇艾。」
  「葉子,常春藤上的葉子。等最後一片葉子掉落,我也得去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難道大夫沒有告訴你?」
  「啊,我可從沒聽到這樣荒唐的話。」蘇艾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數落她說,「老藤葉和你的病有什麼關係?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歡那株常春藤,得啦,你這淘氣的小姐,別犯傻啦。我差點忘了,今天早晨大夫告訴我說你康復的機會是——讓我想想,他是怎麼說的——他說你康復的希望有十分之一呢!這麼跟你說吧,差不多跟我們在紐約搭街車或者走過一幢新房子的機會一樣多呢。好瓊珊,現在起來喝一點兒湯吧,也好讓你的蘇艾繼續畫畫,然後賣給編輯先生,換了錢才能給她生病的乖孩子買點紅葡萄酒,也買些豬排解解她自己的饞嘴。」
  「你不用再買什麼酒啦。」瓊珊仍然凝視著窗外說,「又掉了一片。不,我不要喝湯。只剩四片了。我希望在天黑之前看到最後一片藤葉飄下來。那時候我也該去了。」
  「瓊珊,親愛的,」蘇艾彎著身子對她說,「你能不能答應我,在我畫完之前,別睜開眼睛,別瞧窗外?這些畫我明天得交。我需要些光線,不然我早就把窗簾拉下來了。」
  「你不可以到另一間屋子裡去畫嗎?」瓊珊冷冷地問道。
  「我要待在這裡,跟你在一起。」蘇艾說,「而且我不喜歡你總盯著那些莫名其妙的藤葉。」
  「你一畫完就告訴我。」瓊珊說著,便閉上了眼睛。她臉色慘白,就那麼靜靜地躺著,跟一尊倒塌下來的塑像沒什麼兩樣。「因為我要看那片最後的藤葉掉下來。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也想得不耐煩了。我想擺脫一切,像一片可憐的、厭倦的藤葉,悠悠地往下飄,一直往下飄。」
  「乖,你爭取睡一會兒。」蘇艾說,「我要去叫貝爾曼上來做我的模特兒,我要畫那個隱居的老礦工。我一分鐘後就能回來。在我回來之前,你好好待著別動。」
  老貝爾曼也是一個畫家,就住在磚屋的底層。他約莫六十歲,一把鬍子和米開朗基羅的雕像上摩西的很相似,從森林之神薩蒂爾似的腦袋上順著瘦小的身體捲垂下來。在藝術界,貝爾曼算得上是個失意的人。他握了將近四十年的畫筆,同藝術女神還是有相當遠的距離,幾乎連她的長袍的衣角都摸不到。他總是說即將要畫一幅傑作,可說來說去卻一直沒有動手。除了偶爾塗抹了一些商業畫或廣告畫之外,很多年裡,他幾乎沒畫過什麼。如今,他成了「藝術區」裡那些僱不起職業模特兒的青年藝術家的臨時模特兒,以此來掙幾個小錢。他平時喜歡喝杜松子酒,每每總是過量,然後沒完沒了地嘮叨著他未來的傑作。此外,他還是個脾氣惡劣的古怪老頭兒,對於他人的軟弱總是極盡嘲弄之能事。不過他對樓上的兩個青年藝術家倒是極力保護,甚至把自己看做是隨時待命的獵犬為她們看護門院。
  蘇艾找到貝爾曼的時候,他已經滿身酒氣,一個人待在樓下那間燈光黯淡的小屋子裡。角落裡是一個畫架,上面繃著一幅空白的畫布,畫布已經安安靜靜地等待了二十五年之久,它想成為傑作的夢想卻還是空空。
  蘇艾把瓊珊的想法告訴了貝爾曼,並說出了她的擔心,她怕那個虛弱得像枯葉一般的瓊珊,會放棄她同這個世界最後的一絲微弱的牽連,然後撒手而去。
  老貝爾曼充血的眼睛明顯是在流淚,他大聲呵斥著,對瓊珊這種白痴般的想法非常不屑,還不忘諷刺一番。
  「簡直是不可理喻!」他嚷道,「世界上竟有這種傻子,就因為該死的藤枝落下幾片葉子,居然就想著自己快要死了?我活了一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種荒唐事。絕對不行,我現在沒有心思為你這個愚蠢的隱士做模特兒。你怎麼能讓她腦袋裡有這種傻念頭呢?唉,可憐的瓊珊小姐。」
  「她病得很嚴重,現在很虛弱,」蘇艾說,「高燒已經把她燒得腦子都不清楚了,她現在盡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那好,貝爾曼先生,既然你不願意做我的模特兒,我也不勉強你了。不過,我現在終於認清你了,你是個可惡的老——老貧嘴。」
  「你可真是個小女人!」貝爾曼嚷道,「誰說我不願意了?走吧。我現在就跟你一起去。我說了半天,就是為了說明我願意為你效勞。上帝保佑!像瓊珊小姐那樣好的人實在不應該在這種地方病倒。看著吧,有一天我會畫出一幅傑作,到那時候,我們就都可以離開這裡啦。天啊!是吧。」
  等他們來到樓上時,瓊珊已經睡著了。蘇艾把窗簾拉下來,然後做了個手勢讓貝爾曼到另一間屋子裡去。兩人很有默契地望著窗外的常春藤,憂心忡忡。接著,他們默默無言地對視了一會兒。窗外,寒雨夾著雪花下個不停。貝爾曼穿著一件藍色的舊襯衫,一口鐵鍋倒扣著充當著岩石,他就坐在上面,扮作一位隱居的礦工。
  第二天,只睡了一個小時的蘇艾醒來,她發現瓊珊正大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凝視著放下來的綠窗簾。
  「把窗簾拉上去,我想看一看。」她用微弱的聲音命令道。
  疲憊到極點的蘇艾照著做了。
  天啊!她們看到了奇蹟。在經過了漫漫長夜的風吹雨打後,磚牆上居然還留著一片常春藤的葉子。這是藤蔓上最後一片葉子了。葉柄的顏色還是深綠的,鋸齒形的邊緣染上了枯敗的黃色,儘管如此,那片葉子仍傲然掛在離地面二十來英尺的一根藤枝上面,一副無所畏懼的姿態。
  「這是最後的一片葉子。」瓊珊說,「我以為昨夜它一定會掉落的。我聽到風還在吹。或許,今天它就會掉落下來,那時我也要跟著去了。」
  「親愛的,親愛的!」蘇艾輕喚著,把她困倦的臉垂到枕邊,對她說,「如果你不為自己著想,那麼就為我想想吧。你去了,我怎麼辦呢?」
  瓊珊沒有回答。這世上最寂寞的事情,莫過於一個靈魂準備走上一條黑暗的遠行之路。當她與塵世和友情之間的連結一個個地脫離時,那個可怕的念頭似乎也就完全地掌握了她。
  白晝漸漸遠去,黃昏慢慢降臨,即使在夜色將近的時刻,那片孤零零地貼在藤枝上的枯葉仍然清晰可見。夜色來了,北風又起,雨還沒有停,一滴一滴不停地打在窗上,從低矮的荷蘭式的屋簷上滴落下來。
  天色微明,狠心的瓊珊再次命令蘇艾把窗簾拉上去。
  窗外,那片常春藤的葉子,仍完好地貼在牆上。
  瓊珊躺著,久久地注視著那最後的一片藤葉。隨後,她呼喚蘇艾的名字。此刻,蘇艾正在煤氣爐上給瓊珊煮雞湯。
  「我真是一個壞小姐,蘇艾,」瓊珊說,「冥冥中一定是老天讓最後的一片葉子保留下來,好讓我清楚自己有多麼邪惡。放棄生命是一種罪惡的行為。現在,你把那些雞湯端來吧,還有牛奶,麻煩你在裡面摻些葡萄酒,哦,等一下,還是先拿一面小鏡子給我吧,再給我墊幾個枕頭,我想坐起來看你煮東西。」
  過了一小時,她又說:「蘇艾,我希望能在將來的某一天去那不勒斯海灣寫生。」
  下午醫生又來了,他離開時,蘇艾找了個藉口來到過道。
  「好的機會有了五成。」醫生一邊說著一邊握住蘇艾瘦弱顫抖的手,安慰說,「好好調養她吧,你會如願的。現在我得去樓下看看另一個病人,據我所知,他也是搞藝術的,叫貝爾曼。他得的也是肺炎。他年紀很大了,再加上身體虛弱,病勢十分凶險,就他目前的狀況來看,幾乎可以斷定是沒有希望了,不過今天還是要把他送進醫院,這樣可以讓他舒服些。」
  第二天,醫生又來了,看過瓊珊後,他對蘇艾說:「祝賀你,她已經脫離危險了,你贏了。當前要做的就是營養和照料,其他的就不需要了。」
  那天下午,蘇艾跑到瓊珊的床邊,她正靠在床頭,心滿意足地織著一條毫無用處的深藍色羊毛披肩,蘇艾激動地伸開雙臂,將瓊珊連同枕頭一把攬在懷裡。
  「我有些話要告訴你,乖孩子。」她說,「貝爾曼先生今天在醫院裡去世了。死於肺炎,他只病了兩天就這麼走了。前一天早上,守衛在樓下的房間裡發現了他,那時他痛苦得要命,鞋子和衣服都濕透了,冰涼冰涼的。大家想不明白,在那麼可怕的雨夜裡,他能到什麼地方去呢。後來,他們找到了一盞還亮著的燈籠,一把被挪動過的扶梯,還有一些散落各處的畫筆和一塊調色板。調色板上調好了綠色和黃色的顏料,末了——好心的貝爾曼先生啊,親愛的,你瞧瞧窗外,那貼在牆上的最後一片葉子,在風中竟也紋絲不動,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哦,親愛的,那是貝爾曼先生的傑作啊——那晚,當最後的一片葉子掉落時,他便在牆上畫下了這片最後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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