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一堆火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天氣,陰冷得出奇,他離開了育空河主道,朝著高堤爬去,然後看見一條陰暗的、少有人行走的小徑,他便順著這條小徑往東,直穿過一片茂密的雲杉林。高堤非常陡峭,待他爬到頂上時,方才停下來喘口氣。
他看了一下手錶,現在是早晨九點鐘,天空一片雲朵也沒有,連太陽也沒了蹤影。顯然,天是晴的,只是萬物彷彿被罩上了一層什麼東西,沒有太陽的緣故,天空便顯得灰濛濛的,不過這些倒沒有令他感到不安。對於這一切,他已習慣了,太陽有好幾天沒露臉,不過他明白,再過上幾天,就能看到那個令人興奮的光球。它就在南方盡頭,地平線已經隱約可見,或者不過是在視線之外的一點點的地方。
他回頭看了看他走過的路。足足一英里寬的育空河躲在三英尺厚的冰層下,冰上還有好幾英尺的積雪。好一派清寂的純白,觸目所及,全是白茫茫的大地,宛如波浪般起伏著,但一瞬間被凝固了。只有一條暗色的細帶,蜿蜒繞過杉樹林覆蓋的小島向南伸去,其另一端蜿蜒向北,繞到另一個杉樹林島後面,消失不見了。而這暗色的線條就是那條主道——育空河上的道路——它向南五百英里直通奇爾古特隘口、黛牙和海洋;向北七十英里通向道森,再向北一千英里是紐拉圖,終點是白令海上的聖鄧寧,距此約有一千多英里。
不過對這所有的一切:那神祕的、遙不可及的細帶般的主道、沒有太陽的天空、刺骨的嚴寒以及它們所特有的那種漠然與森嚴的意味,都令他無動於衷。當然,這並不是因為他對這些已經習以為常了,恰恰相反,這個地方對於他來講還很陌生,是的,他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是一個新手,並且這是他在這裡遇到的第一個冬天。
他的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想像力。他對活動著的東西警覺而敏感,但他的警覺和敏感卻僅限於那些活物本身,此外,他察覺不出表象之下的意義。—50°也就是意味著冰點以下80°,對於這一事實,他的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很不舒服,像患了感冒一樣,僅此而已。這一事實並沒有讓他意識到自己作為恆溫動物所具有的弱點,或者說作為人類所具有的弱點:也就是那種只能在極其有限的溫度範圍內才能生存的生命力;當然,他也沒能意識到這些不可克服的天生的缺陷以及人類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要知道如果抵禦持續的—50°的嚴寒和針扎般的霜凍就必須有手套、耳套、溫暖的鹿皮靴和厚厚的長襪才行。可如今,—50°在他的認知中就是—50°,至於這個數字還意味著其他的什麼,會不會引發別的連鎖反應,他根本就沒有考慮過。
他繼續前行,隨意地吐了口痰,卻被一種突來的尖銳、爆裂的劈啪聲震到了。之後他又吐了一口。接著又試了一次,在空氣中,在痰落入雪層之前,就爆裂開了。他有點驚詫,因為他知道—50°的時候,痰只有在落到地上時才會爆開,可現在,它竟然還不等到落地就爆開了。這下他開始明白,這裡的氣溫已經低於—50°了,至於溫度到底有多低,他卻是不知道的。可儘管如此,溫度在他眼裡依舊不是問題。他的目的地是亨德森港附近的營地,他的朋友們正在那裡等他。他們現在已經越過了一條叫「印第安小溪」的小河,而他卻在這裡兜圈子,四下裡尋找利用溪流從育空河中的小島上運出木料的可能性。他希望在六點鐘,也就是趕在天黑之前趕回營地,是真的,因為朋友們應該都在那裡,點著篝火,準備好了熱騰騰的晚飯。
他這麼想著便伸手摸了一下外套裡面一個凸出的包裹,包裹就放在襯衫的裡面,用手帕包著,緊貼著他的皮膚。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使餅乾不被凍住的方法。很顯然,他很得意於自己的這種做法,每每想到這些餅乾,想到大片大片的烤肉,而且每一片都浸透著油脂,他就笑得合不攏嘴。
他低著頭鑽進了杉樹林,繼續趕路。只是這條路太模糊,好像是最後一輛雪橇經過後又下了一英尺厚的雪,所以很難看清楚。他很慶幸自己沒有雪橇,這樣便可以輕裝上路。事實上,除了手帕裡包著的午飯,他什麼都沒帶。天氣這樣寒冷,多多少少還是令他感到一些驚訝的。他戴著手套,搓了一下凍僵的鼻子和臉,心想這鬼天氣確實冷得很。雖然他是個大鬍子,但這些毛根本保護不了他高高的顴骨,也保護不了他如挑釁一般伸進冰冷空氣中的大鼻子。
在他的身後,是一條龐大的野狗,這條狗是狼和狗的混血品種,灰色的毛,無論從外形還是脾氣來看,它都與它的野狼兄弟沒有什麼區別。對這種極端寒冷的天氣,狗也顯得很沮喪,它明白這是一場沒有止境的旅行。它的本能比人類的判斷更能讓它了解真相。事實上,氣溫並不是只比—50°低一點點,而是比—60°還低,甚至已經低過了—70°,達到了—75°。因為凝固點是零上32°,那麼這就意味著現在是華氏溫度—107°。
當然,狗對溫度沒有概念,它的腦子中也不像人類那樣對嚴寒天氣有一個明確的認識。但野獸自有屬於它們的直覺,它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威脅,並且這種直覺驅使著它,讓它跟在他的後面。在每個不尋常的時刻,狗的這種想法就更加強烈,它開始迫切地期望他能快點回到營房或是找到一個庇護所,又或是生一堆火取暖也是好的。是的,狗知道火是什麼東西,它也想要一堆火,否則的話他只能在雪層下面挖一個洞穴,然後躲在裡面以避免自身溫度的流失。
狗呼出的熱氣在它的皮毛上凝成一層細細的冰粒,特別是在它的顎骨和凸出的口鼻周圍以及眼睫毛上,都挑著亮亮的冰晶。他的鬍子和唇髭也同樣凍上了,而且凍成了更結實的冰坨,它們隨著每一股熱氣而逐漸變大。導致這樣的原因與他在咀嚼菸草也有關係。他嘴巴周圍的冰已經讓他的嘴唇發僵,所以當他在往外吐菸草汁時,就沒有辦法很俐落地完全避開下巴上的鬍鬚,結果那冰鬍子越凍越長,而且漸漸變成菸草的琥珀色。如果這個時候他跌上一跤,那冰鬍子大概會像玻璃一樣被摔個粉碎。但對於這掛在下巴上的累贅,他並不在意。只要在雪原上嚼菸草的人,大抵都得吃這個苦。他已有過兩次在寒流襲擊時的外出體驗。當然,那兩次都沒有這次冷得如此出奇,上兩次時,他在邁爾看到酒精溫度計顯示的是—50℃和—55℃。
他在林中走了幾英里,穿過一片寬廣而暗淡的河灘地,然後走下河堤,來到一條封凍的小溪的河床上。這裡是哈德遜灣。他知道這個地方離河汊還有十英里。他看了看錶,已經十點整。以目前來看,他正以一小時四英里的速度前行,他計算著到十二點半準能走到河汊。他決定到那裡再吃午飯,也算是對自己的慶祝。
狗仍然跟在他的腳後,尾隨著他從堤岸上下來,當主人輕快地在河床上行走時,它耷拉著尾巴,顯得有些怏怏不快,舊的車轍印雖依稀可辨,但上面已蓋上了一英尺多厚的雪。這條空寂的河,已有一個月沒人行走了。但他不管不顧,照樣前行著。是的,他不愛思索,再說那一時刻也確實沒有什麼好想的,他只想到再走些時間他將去河汊吃午飯,到了傍晚六點鐘,他將在營地與那些朋友會合。
這條路太靜了,沒人可以說說話,即便有,也沒辦法說,因為嘴周圍都被冰凍住了。他還是機械地嚼著菸葉,一刻不停,並且任其琥珀色的鬍子越來越長。偶爾,會有一個念頭又從他的腦中浮現出來。天真的太冷了,他第一次體驗到這麼冷的天氣。他一邊趕著路一邊用戴著手套的手背摩擦臉頰和鼻子。他不時地換著手,心不在焉地做這個動作。儘管他不停地摩擦它們,但就在稍微停歇的瞬間,臉頰又麻木了,接著鼻子尖也失去了感覺。他明白臉頰一定是凍傷了,他的心中突然一陣懊惱,開始後悔沒做一個像巴德在寒流時戴的那種鼻罩,不管怎麼說它還能遮住面頰,確保它們不被凍傷。不過這也沒什麼,凍傷了臉頰又算什麼呢?只不過有點疼而已,又不會很嚴重。
儘管他腦子裡空空蕩蕩的,但對事物的觀察卻還是很敏銳的。他看得出河灣的變化,那些彎道和弧度,還有木材堆,他知道腳該落在哪裡,怎麼走更安全,這些他總是十分留意的。一次,當他繞過一條河的彎道時,突然警覺起來,他躲開正在走的地方,選擇順著小路後退了幾步。他知道這條河是整個凍到底的——北極的冬天沒有哪條河還能有水——但他也知道山坡下有一些泉水會冒出來,這些泉水會在雪下面貼著河在冰面上流淌。他還知道,這些泉水在最寒冷的時候也不會被凍上,同時他也清清楚楚知道它們的險惡。那是些陷阱。一窪窪的水塘在雪下面隱藏著,那雪可能有三英寸厚,也可能有三英尺厚,誰也不確定。有時水面上有一層半英寸的薄冰,上面蓋著雪;有時冰、水相間有好幾層,因此當有人不小心踩到上面時,就會連續下陷好幾層;有時水會一直濕到腰部。這也是他如此驚怕得向後退的原因。
其實就在剛才,他已感到腳下有鬆動的跡象,並且還聽到雪下薄冰的坼裂聲。在這樣的奇寒下,如果弄濕了腳,那麻煩可就大了,弄不好會有性命之憂。就算不會威脅到生命,延誤時間總是要的。因為他將不得不停下來,點上一堆篝火,只有在火的保護下他才敢脫光鞋襪再將它們烤乾。
於是,他停了下來,站住腳打量著河床和河堤,他認準水流是從右面過來的。他摩擦著鼻子和臉頰,動了一會腦筋,然後轉向左面,謹慎地躡步前進,每一步都用腳先試探一下冰面的虛實。一旦險情解除,他就嚼上一把新的菸葉,甩開步子,恢復到一小時四英里的速度前行。
在之後的兩小時行程中,他遇到了幾處相似的陷阱。下面藏有水窪的雪通常看上去有些凹陷,並且像砂糖結晶似的,能讓人看出危險來。不過他還是差一點上當。還有一次,他懷疑有危險,強迫那隻狗在前面走,狗不願意,一直躲到後面,直到主人把它推上前去,它才快步穿過潔白平整的雪面。就在這時,雪面突然塌陷,那條狗踉蹌著歪向一邊,迅速跳出水坑,尋找一個更穩固的落腳點。狗的前爪和腿都濕了,沾在腿上的水瞬間就結成了冰,狗的反應也很迅速,它在第一時間舔掉腿上的冰,然後倒在雪地上,開始咬爪趾上的冰塊,不難看出,它這麼做是出於本能的一種反應。如果讓冰留在爪趾間,腳就會疼痛。狗並沒有思考,只是它的腺體分泌出的一種神祕的刺激促使它這樣做。當然,這個男子會思考,他能對眼前之事做出判斷,所以他脫去右手手套,幫助狗除掉腳趾上的冰碴。天氣遠比他想像中的要冷,他的手指露出來還不到一分鐘,他就驚異地發現手已經麻木了。是的,天真的是太冷了。他趕忙戴上手套,拚命在胸前敲打這隻手,企圖讓它緩和一些。
十二點——正午時分,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時辰。只是現在是冬季,太陽的軌跡在遙遠的南方,還不能越出這裡的地平線。凸出來的大地擋在太陽與哈德遜河之間,他走在晴空下,雖是正午時分,卻沒有陰影相隨。
十二點半,一分不差,他來到了河汊,這個結果很令他自豪。如果按照這個樣子走下去,六點以前和他的夥伴們會師是完全不成問題的。是該用午餐的時間了,他解開襯衫釦子,把午飯從衣衫裡面掏出來,全過程還不到十五秒鐘,可就在這麼短的時間,他暴露在外面的手指就凍麻木了。這次,他沒有戴上手套,而是用力在腿上敲打手指,連敲十幾下。
之後,他在一個落滿雪的圓木上坐下來,開始吃午飯,但還不等他咬口軟餅,他又連續敲打手指,而且還戴上了手套,原來剛才他敲打手指而產生的刺痛感一下子消失了,他只得再重複一邊,然後摘下另一隻手套才得以吃上飯。他試著咬了一口吃的,但滿臉的鬍子已經結了冰,他根本吃不進去。這時,他才恍惚想起來,應該生火把它們烤化才是,想到這裡他不禁笑了,覺得自己真是愚蠢,這個問題早該想到才對。他一邊笑著一邊似乎已經感到麻木悄悄爬上了他裸露的指尖。同時,他也發現剛坐下時他的腳趾還有刺痛感,如今卻什麼也沒有了。他想知道腳趾是否凍僵了。他開始試著在鞋裡活動它們,最後明白它們確實是凍僵了。
他連忙戴上手套,然後站了起來。他有些害怕了,開始上下跺著腳,直到腳趾有刺痛的感覺。此刻,他想的是,天氣真的太冷了。從硫黃河來的那人曾告訴過他,這地方有時會冷到怎樣的程度,如今想來一點兒都不假,可是他記得當時自己還嘲笑過那個人!這下事情發生了才想起人家善意的提醒,看來一個人真的不能太自信。
是的,天冷得有些過分。他跺腳、甩手、來回走動,直到確定自己暖和過來為止。這時,他才掏出火柴,準備生火。他從林子裡的灌木叢中找到柴火,都是一些春天雪融時衝到一起的小枝杈,現在都已經乾透了。他小心地先點燃一小堆火,很快就燃成了熊熊大火,他靠近火堆,先把滿臉的冰鬍子烤化了,才開始在火旁進餐。
熊熊篝火燃起來了,狗也十分滿意,他把身子伸展開來,盡可能地靠近火堆取暖,當然,他還要保持起碼的距離以免被火燎著。
男子吃完飯,又把菸葉裝滿菸斗,很享受地抽了一通。之後,他戴好手套,把帽子上的護耳緊緊地扣在耳朵上,順著河面小道的左河汊往前走。
狗和男子的想法似乎不一樣,它顯然是失望極了,它不想繼續前進,它是惦記著身後那堆火。這個人或許不明白冷,或許他的祖輩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冷,他們沒經受過真正的寒冷——冰點以下107°的冷。可是這狗很明白,它所有的父輩也都清楚,這是一種遺傳本能。它心裡十分清楚,在這種冰天雪地中是不該行路的,這種時候應該蜷縮在雪洞中,等待積雪築起一道厚厚的屏障把外界隔絕開來,擋住這天地間的酷寒。再說了,這狗原本與他的主人之間就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只不過是他的苦力,唯一體驗到主人對它的「撫愛」,就是鞭打,抑或是凶惡的恐嚇聲,所以這狗也就沒有必要讓主人知道它對寒冷的恐懼了。自然,它留戀身後的那堆篝火是出於對自身的考慮,而不是替主人著想。主人顯然是沒有去關注這條狗,這時他吹起口哨,模仿出鞭子的抽打聲,那狗只得攆上來,仍然走在主人身後。
咬上一口新菸葉,男子琥珀色的鬍子又冒尖了。他呼出的熱氣又讓唇髭、眉毛和睫毛結滿了白霜。哈德遜河的左河汊看上去沒那麼多泉泡,他走了半個多小時,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痕跡。不過,事情還是發生了。在一片柔軟平整的雪面上,從表面上來看,它的下面是堅實的大地,可當他一腳踏上去時卻陷了進去,好在水並不深,他慌忙跳到硬冰面上,但膝下小腿部分還是濕透了。經歷這麼一劫,他懊惱極了,連連詛咒著噩運。之前,他打算的是六點前趕到營地,如今他不得不再點堆篝火烤乾他的鞋襪,如此,他將耽擱一個小時的時間。
他當然明白,想要在冰天雪地中活命,他就必須這麼做,這一點不容置疑。於是,他折回河堤,爬了上去。在河堤頂部由幾棵小樹圍著的低矮的雜樹叢中,他發現了漲潮時沖積的乾柴堆,主要是一些小樹枝,當然也有大一些的幹樹杈和去年的細枯草。撿完柴火,他就在雪地上架起幾根大樹枝,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剛燃起的小火被烤化的雪浸滅。然後他從衣服口袋裡取出一小片樺樹皮,劃一根火柴點著,這種東西比紙還容易點燃。他把火引子放在用大樹枝搭起的柴架上,再往小火苗上添上一把把的乾草和最細小的乾枝杈。
他生火的動作很小心,此刻,他已經非常清楚自己深陷危險了。火漸漸燃起來,他往火堆裡又放了些大的樹枝,他就這麼蹲在雪地上,從纏裹在一起的樹叢中抽出小樹枝往火堆上放。他明白這火必須生起來。在—75℃中,一個人如果打濕了腳,他就必須成功地一次就把火點燃起來。當然,如果腳乾的話,第一次沒成功,他還能跑上半英里來恢復血液循環。但是在酷寒下,打濕並凍木了的腳,即使跑步也是無法恢復的。不管他跑得多快,打濕的腳只能是越凍越硬。
這些情況他都十分清楚的。入冬前,住在硫黃河一帶的一位「智叟」曾向他傳授過這些知識,現在他終於知道感激這些忠告了。他的兩腳已麻木,為了生火,他不得不摘掉手套,但很快,手指就凍僵了。當他保持一小時四英里的速度行走時,心臟還可以把血擠壓到身體表面和所有的末端,不過一旦停下來,心臟的擠壓就會跟著變弱了。
寒流令人畏懼,而大地上的微渺生命只能承受著它全部的凶殘。此時,他全身的血液,在酷寒面前畏縮了,他的血液和那隻狗一樣,是有感覺的,也像狗一樣,在奇寒面前想立刻躲藏起來,把自己包裹起來。只要一小時走四英里,不管他願不願意,心臟都能把血液輸送到身體的各個部位的表皮,但現在他的熱血後退了,它們全部縮進身體裡面去了。最先嚐到缺血的味道的是他的四肢,雖然還沒完全凍僵,但他那打濕的雙腳卻越來越凍得受不了了,露在外面的手指也漸漸沒了知覺。然後是他的鼻子和臉頰,已經喪失了感覺,繼而是全身的皮膚,也因為缺血而變得冰涼。
幸運的是,他還算平安,腳趾、鼻子、面頰的凍傷也不會太重,因為火已經旺了起來。他又往火裡添了些手指般粗細的小樹枝,心裡想著,再過一會兒,就能續上手腕粗的樹杈了。然後他就可以脫掉濕鞋襪,而在鞋襪烘乾之前,他的腳也不至於受凍,當然前提是要用雪先把腳搓一搓,以保證血液循環。火燒旺了,危險自然就被趕開了。他想起硫黃河那位「智叟」的忠告,臉上露出了微笑。
這時,他突然想起來,那位「智叟」曾嚴峻地下過這樣的斷語,說—50℃以下,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喀隆堤一帶獨行。看!他此時不正是在這一帶嗎?剛剛他出了點麻煩;他獨身一人;可畢竟也是他自己拯救了自己。那些上了年紀的人難免畏畏縮縮的,他認為,起碼有些人是這樣的才對:一個男子要臨危不懼。他覺得自己不缺這一點,是的,只要有這一點,任何硬漢都可以單獨行動。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行了,他沒想到臉頰和鼻子這麼快就凍住了,這顯然令他有些詫異,而且手指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麻木也令他意外。是的,它們沒感覺了,他幾乎無法把它們合攏起來去抓樹枝,十個手指就在眼前,但他感覺它們遙遠到似乎相隔千山萬水。所以,當他好不容易摸到一個樹枝時,他不得不用眼去確認,自己是否真正拿住它了。他與指間的神經傳導系統並沒有阻塞,只是,他沒有感覺了。
這沒什麼。眼前這堆旺旺的篝火,正劈啪作響著,熊熊的火焰升騰著生命的希望,他開始解開他的鹿皮鞋。鞋子早已成了一個冰坨子;德式防寒襪像鎧甲似的幾乎箍到膝蓋,鹿皮鞋帶如同鋼條一般盤結在一起,他用麻木的手指折騰半天,才明白這簡直就是白費力氣,然後他拔出鞘中的刀。可還沒等他割斷鞋帶,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這是他自己造成的,或者說是他考慮不周而釀成了這場災難。他不能在杉樹下生火。儘管從樹叢中扯出樹枝直接投到火堆中要省事得多——他應該在空地上點火才是。因為篝火上方的杉樹枝上承受著很重的積雪,而且這裡已經有幾週沒起風了,導致每根樹枝上都積著一層沉沉的雪。所以他每從樹下抽出一根樹枝都會引起一次微渺的抖動,只是他對這種抖動毫無感覺罷了,但在正常人看來這樣的抖動卻足以引發一場災禍。
果然,災禍降臨了。高處的一個樹枝上的雪被震了下來,抖落到下面的樹枝上,而下面樹枝上的雪也被打落,如此便引發這一連鎖反應迅速擴展,最後波及整棵樹。但他和正在燃燒的篝火並沒得到一點點的警示,積雪便像雪崩一樣塌崩下來,於是,火被撲滅了,剛才燃著篝火的地方,如今罩著一堆軟軟的雪。
這突來的驚嚇,讓他呆住了,就好像聽到一聲死刑判決一般,有那麼一會兒,他就那麼呆呆地瞪著剛才還烈火熊熊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的頭腦才算冷靜下來。他想著,或許硫黃河的那位「智叟」是對的。這種時候,如果還有一個旅伴,他就不會有危險。那個旅伴將會點燃另一堆火。可是,很明顯,這只是一種假設。所以,現在他只有靠自己再生一堆火,而且這第二次點火絕不能失敗。不過,即使這次成功了,他也很可能會因此犧牲幾個腳指頭。這工夫,他的腳一定已經凍得不行了,在第二堆火燃起之前,他還得忍上一陣。這就是他腦子裡閃現的念頭,當然,他不是坐著想的。當這些念頭一閃而過,他就立刻行動起來。
於是,他又重新搭起一個點火的支架。這次他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訓,選擇搭在空地上。這下,樹再休想撲滅他的篝火。他又從漲潮時漂來的殘枝中收集了些乾草和小樹枝。他無法用手指把它們挑揀出來,只能一把把地抓出來。他有條不紊地幹著,他還準備好了一大堆的大樹枝,他打算在火旺時添上這些。那條狗一直蹲在那裡,看著它的主人忙過來忙過去,它的眼中流露著一種渴望,它知道主人是能為自己生火的人,只不過這火還得等一陣子才能燒起來。
現在,所有的事情都準備好了,他伸手從口袋摸出第二張樺樹皮,他知道樹皮放在那裡,儘管他的手指已經沒了感覺。當他摸索著去翻尋時,他很清楚地聽了到那清脆的沙沙聲,可是無論他怎麼費力,就是無法拿起這薄薄的樹皮。同時,他也很清楚地意識到,此刻,自己腳上的凍傷正逐漸變得嚴重,這個想法令他十分恐慌,他竭力想要驅趕走圍攻著他的這種恐慌。為了保持鎮定和清醒,他用牙把手套戴上,前後用力地甩動手臂,用盡全力在身體上敲打雙手。他先是坐著做這些動作,然後又站起來重複做這些動作。這期間,那條狗一直蹲在那裡,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彎到它的面前,暖暖地蓋在他的前爪上,當它看著主人忙做一團的樣子時,它那尖尖的狼一樣的狗耳朵就十分專注地向前聳著。男子呢,還在繼續甩著他的手臂,在他甩手臂拍手時,一陣劇烈的妒忌湧上他的心頭,在他看來,這畜生由於有天然的保護竟然可以這樣溫暖安適,這令他十分惱火。
過了一會兒,被敲打的指尖,總算有了一點兒知覺,這微渺的感覺似乎來自十分遙遠的地方。細微的針刺感變大了,難以忍受的刺痛開始折磨他的神經,但他卻是格外渴望這份折磨的。他摘掉了右手的手套,去拿樺樹皮。暴露在外的手指立刻又麻木了。接著他又掏出一把硫黃火柴棒。但奇寒已經把他的手指凍僵硬了,他想從這一把硫黃火柴中取出一支火柴棒,結果,一整把都掉在了雪裡,他想把它從雪裡撿起來,但是不能。木然的手指既無觸感,也無法彎曲。他小心翼翼,不去想凍麻的腳、鼻子和臉頰,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火柴上,他謹慎地看著,用眼力代替觸感,當他看到手指放到了火柴束的兩邊,便合攏手指——也就是說,他想合攏手指,這個意念已傳導下去了,可手指一動不動,他把手套戴到右手上,用力地在膝蓋上拍打它。再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把那束火柴,連同夾帶著的雪一起捧到大腿上,然而情形並未好轉。
他經過一通擺弄之後,總算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把火柴束夾在了兩個手掌之間,把它送到嘴邊。他艱難地張開嘴,唇邊的冰鬍子喀嚓響了,他收緊下顎,翹起上唇,露出上牙插入火柴束以便把它們分開。用這辦法,他拔出了一根火柴棒,丟在大腿上。情況仍不妙,他不能拿起來。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用牙叼起火柴棒在腿上划著打火,劃了足有二十下才划著,火苗躥起來,他用牙叼著去點燃樺樹皮,可是燃燒的硫黃煙直衝到鼻孔和肺裡,嗆得他咳起來,火柴棒掉到雪地上,滅了。
一陣絕望湧上心頭,硫黃河的「智叟」說得沒錯。他拚命驅趕著升騰起來的絕望情緒,他還是想到了「智叟」的忠告:—50℃以下,必須兩人以上才能出行。他拍打雙手,但沒有產生任何感受,突然,他用牙齒咬掉手套,露出雙手,用手掌後側夾起整束火柴,手臂肌肉沒有凍僵,使他能夠用手掌夾緊火柴。他用整束火柴在腿上劃火。七十多支火柴棒同時燃起,閃出耀眼的火苗,什麼風也吹不滅它。他把頭偏向一邊,躲開火柴嗆人的硫黃味,然後夾著燃燒的火柴束去點燃樺樹皮。當他這樣夾著火柴束的時候,他突然感到手上有了知覺,原來是他手上的肉燒著了,他聞到了燒焦的氣味,而且表皮以下的深層部位也開始有了感覺,這種感覺最後發展成一種疼痛,而且這痛感變得越來越強烈。他忍受著被燒傷的劇痛,笨拙地夾著燃燒的火柴湊近樺樹皮,卻怎麼也點不著它,因為他燒著的雙手太礙事,大部分火苗已經在他手掌內燃燒開了。
終於,他受不了了,雙手痙攣地彈開了,燃燒的火柴掉在雪地上吱吱地響著,好在樹皮已經點著了。他往火苗上放乾草和細小的樹枝,他已經沒辦法挑揀那些柴火比較好燃了,因為他只能靠手掌根兒把它們舉起來。樹枝中夾帶著很多爛木和青苔,只要能做得到,他都用牙齒把它們挑出去。
他呵護著這團火苗,小心又笨拙,他覺得此刻這團火苗就是生命,所以它不能熄滅。熱血從他的身體表面收縮,奇寒令他打起渾身抖作一團,他添柴的動作更加不受控制,一大塊青苔把小小的篝火砸個正著。他原本想用手指把它撥開,但他的身體抖得太厲害,一下子撥得太重,就把小火堆給打散了,燃燒著的乾草和小樹枝兒也散開了,他竭力想要把它們再攏到一起,可不管他是如何地全神貫注,抖動的身體已經無法完成這個動作,小樹枝兒如同一片絕望的葉子,無助地散落開來。每一段小樹枝兒都騰起一縷青煙,最後滅了。
生火的男子,最終失敗了。他眼神渙散,四下望去,目光最後碰在那條狗身上。此時,那條狗正坐在他對面的雪地裡,中間隔著滅了的小火堆殘跡,它顯然非常不安,弓著身子前後搖晃著,兩隻前爪交換著稍稍抬起,流露出一種期待的神情。
看見了狗,他腦子裡突然躥起一個瘋狂的念頭。他想起一件事:一個男人被暴風雪困住了,他便宰殺了一頭小牛,然後鑽進牛屍內,僥倖活了下來。他不禁想到,如果宰了這條狗,把手埋進它暖和的體內就可以恢復知覺了。如此他就有機會再生起一堆火。
於是,他開始喚狗,叫它過來。只是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異樣的東西讓狗感到畏縮,它以前從未聽到他這樣喚它。它想主人這麼做總是有緣故的,它本能地感到了危險——它並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危險,但它對主人已經心存疑懼了。它放平雙耳聽著主人的呼喚,然後弓起身,來回挪動著它的前爪,表露出一副極度不安的樣子,是的,它很不情願去到主人身邊。男子見狗沒有反應,於是趴下來,用雙手和雙膝向狗爬去。這一反常的舉動更是引起了狗的疑心,它迅速地側身小跑著避開。
男子失望了,在雪地上坐了一會兒,他想努力讓自己起伏的心潮平靜下來。之後,他用牙齒戴上手套,站了起來。首先,他向下看了一眼,這麼做是為了確認自己是真的站起來了——他的腳沒有感覺了,他已經感受不到和地面的接觸。他這麼一站,狗的疑心立刻就沒了。他又開始恐嚇它,嘴裡模仿著鞭打聲,狗又恢復了原有的忠心,向他慢慢走來。狗離他近了,他覺得時機到了,於是猛地向狗伸出手臂,卻發現雙手已經無法抓捏,手指既不能彎曲也沒有感覺。
就在這一瞬間,他從心底爆發出一種最強烈的驚奇。那一刻,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手已經凍壞了,而且凍傷正在深入。這一切只發生在這一眨眼的工夫,狗還沒來得及跑開,他便用雙臂圈住了狗的身體,他就這樣抱著狗,坐在雪地上,而狗呢,則不停地狂嗥,哀號,掙扎。
他用盡了全部的努力,也只能這樣——用手臂抱住狗坐在那裡,他清楚他已經沒有能力殺死這狗了。是的,他沒有任何辦法殺死它,他不能靠這兩隻不聽使喚的手抽出刀或握住刀,當然,他更無法掐死它,這一點,他心裡很清楚。狗從他的臂彎裡拚命掙脫開,狂吠著,夾著尾巴,一直跑出四十英尺的地方才站住,它的耳朵直衝著前方聳立,用一種探究的意味觀察著它的主人。
死亡的陰影越來越濃,它沉重地從四面八方向他爬來。他開始明白了,現在早已不再是凍掉幾個手指和腳趾的問題了,甚至不是凍掉雙手和雙腳的問題,而是已到了生死攸關的關頭,一種深深的恐懼猛烈地從他的心頭噴發出來。他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慌之中。
深深的驚懼讓他顧不了太多,他轉身向河床的方向奔跑去,沿著原先那條暗色的小路一直跑下去,狗也緊跟著他追上來。他雙目茫然,不停地奔跑著,那種深度的恐懼從未有過。當他慢下來,在雪中踉蹌前行時,景物才在他的眼前重新現出模樣——兩岸的河堤,陳年的木材堆,光禿禿的白楊樹,還有灰灰的天空。剛才的那一陣狂奔令他感覺放鬆了不少。他已經不發抖了。他想著如果繼續跑下去,或許腳也會恢復過來。並且,如果跑得足夠長的話,他甚至還能回到營地見到小夥子們。當然,如果繼續跑下去凍掉幾個手指和腳趾是肯定的了,甚至還會凍傷一部分臉,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當他跑回營地時,他的夥伴們一定會照料他並拯救他的。想到這裡,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不過同時,他的腦海裡還有另一個念頭沉浮著,這個念頭對他說,他肯定回不到營地和夥伴們的身邊了。長路漫漫,他身上的凍傷太重了,他會很快凍僵,然後死掉。他極力想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驅除,不去理它。但這念頭很固執,不停地又從他的腦海浮出來,並強迫他聽它說,他又把它拋出腦海,如此反覆。
他的雙腳凍得太嚴重了,以致當它們踏在地上,支撐著身體的重量時,他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更讓他感到驚異的是,他居然還能用這樣一雙腳奔跑,他感到自己是貼地在飄,飄浮在天地間。他記得他曾在哪裡看到過長著翅膀的墨丘利神,他想弄明白他飛行時是否和自己的感覺一樣。
他打算就這樣一直跑回營地,與夥伴們會師,但這計劃明顯是不可能的,他沒有這樣的持久力。有好幾次他跌跌撞撞幾乎跌倒,他的腳步凌亂,最終累得栽倒在雪中。他想站起身,卻站不起來。他知道必須坐下來休息,而且等到再次出發時,他也只能走著前進了。當他坐在地上緩過氣來時,感到身體已經暖和了許多,而且不再戰慄了,甚至好像有一團暖烘烘的熱氣在他的身體中流竄,可當他觸摸鼻子和臉頰時,還是毫無感覺。跑步也不能讓鼻子和臉恢復感覺了,手腳也一樣,他想到一定是凍傷的面積正在身體上擴大,所以,他的身體各個部位才喪失了知覺。他努力不去想這些東西,只希望忘掉它去想點別的事情,他當然知道這會引起自己的驚恐,顯然,這種感受讓他害怕極了。但這念頭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從腦海裡浮現出來,揮之不去。這念頭在他眼前描出一個十分慘烈的場景:他仰面死在雪地中,身體冷硬如石頭。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沿著小路拚命狂奔。一度,他曾放棄奔跑放慢速度改為行走,但一想到凍傷正在蔓延,又不得不飛奔起來。
那條狗一直尾隨著他,緊緊跟在他腳後跑著。當他再次摔倒在地上時,狗面對著他蹲下來,毛茸茸的大尾巴彎到前面,蓋住前爪,好奇地看著主人。狗的溫暖與安適激怒了他。他咒罵起它來,直到狗不再感到好奇,把兩隻耳朵平放下來為止。
這一次,抖動馬上又控制了他。與奇寒的拚搏,他已注定敗下陣來。奇寒從身體的各路向內部長驅直入,意識到這一點,他又爬起來向前跑,跑了也就一百公尺左右,他便站立不穩,一頭栽倒在地上。這是他最後一次感到驚恐了。他喘著氣,鎮靜地坐起身,腦子裡跳出一句話:面對死亡,要有尊嚴。當然,他的這句話並不是憑空而來,而是源自他想到的一個比喻,他覺得自己剛才那副尊容一定蠢透了,就像一隻被砍掉了頭的雞在四處亂竄。是呀,不管怎樣,凍死已經是一件事實了,既然不能改變,那還不如坦然地面對它。
這樣想著,他便進入了一片澄明之境,他初次感到一股濃濃的睡意,他想,就這樣死去也不錯,在夢中告別人世,就像服了一劑鴉片一樣,並沒有什麼痛苦的感覺。凍死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可怕,還有很多死法比這要痛苦得多了。他想像著夥伴們第二天看到他屍體的情景。他感到自己正混在他的那些夥伴中間,一路過來尋找他自己。他和他的夥伴們一起順路轉彎,然後發現自己正趴在雪地裡。當然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在那一刻他超脫了肉身,和夥伴們站在一起,瞧著雪地裡自己的屍體。天真的太冷了,他想。當他回到美國時,可以告訴親朋們什麼是奇寒無比,他的思想飄遊開了,彷彿看到了硫黃河的「智叟」,非常真切,「智叟」穿得暖暖的,一副適意閒散的模樣,吧嗒吧嗒地抽著菸斗。
「你,對了,老傢伙,你說對了。」他對硫黃河的「智叟」小聲低語了一番。之後,他便入睡了。這一晚對他來說,彷彿是有生以來最舒服、最滿意的一次休憩。那條狗就那麼一直面向著他坐著,等著。短暫的白天已經過去,漫長的黃昏來臨了。他還是沒有一點兒要生火的意思,而且這狗也從未見過一個人就那樣坐在雪地裡卻又不生火。暮色已漸蒼茫,對篝火的渴望讓這條狗再也無法沉默下去了,於是它跳起身子,交替移動著前爪,低低地哀號起來。它哀號了一會兒,耳朵耷拉了下來,似乎在等著主人責罵它。可是它的主人呢,還是一言不發地躺在那裡。片刻後,狗尖聲呼號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它悄悄走近那男子。一種死氣,沉沉地從周圍包抄過來,狗豎起毛,有些驚慌地連連後退。之後,它又逗留了一會兒,在一顆一顆泛著寒氣的星辰下面悲傷地嗥叫起來。
星河燦爛,熠熠生輝。狗掉轉過頭,向著原來營地的方向,順著小徑,一路急奔而去。遠方,會有人給它吃的,還會有一堆溫暖的篝火讓它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