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意外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眼前的事物,是很容易看見的。意料之中的事情,也總是不難對付。每個人都喜歡過安適的人生,正如人們常言:一動不如一靜。人類越文明,生活也就越安適,所以在文明社會裡,人們做事的條理很清晰,很少會有意外狀況發生。當然,一旦出了意外,那麼問題就嚴重了,像那些對突發狀況適應能力不強的人很容易就沒命了。這些人往往看不到陰影裡的事物,應對意外的能力很差,也無法調適自己原有的生活習慣,他們很難融入新的、陌生的生活。總之一句話,當他們習慣的生活無法再繼續下去時,那麼一條死路也就在他們面前展開了。
當然,也有一些善於生存的人,假如他們迷失方向,或者不得不離開自己所熟悉的環境走上一條全新之路時,他們也能很快地讓自己順應新的生活。伊迪茨·惠特爾塞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出生在英格蘭的一個小鄉村,那裡的生活,向來都是一成不變的,一點點的越軌之舉都會讓人們感到意外,甚至還會被認為是不道德的舉動。
伊迪茨很早就參加工作了,按照當地的傳統習俗,在她還是一位少女時,就已然成了一位貴婦的侍女。
說到文明,其效力就在於它能迫使環境服從人類,令它變得跟機器一樣聽從人類的支配。如此,意外的事情不會有,一切盡在人類的掌握之中。更甚至,人能雨淋不濕,霜凍不冷,就連死亡,也不是那樣恐怖和不可捉摸的,它會隨時潛伏在你的周圍;也就是說它已成為一幕事先安排妥當的劇,能夠穩妥地演到進入家族墳墓的高潮,不但不會讓墓門上的鎖鏈生鏽,就連空氣中的灰塵也要日日地打掃乾淨。
伊迪茨便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中。從出生以來,她的成長之路可謂一路平安。
二十五歲那年,她陪女主人去美國旅遊了一次,可是這也算不得什麼。她的路依舊是一帆風順,只不過在行走的時候掉了個方向。這條橫跨大西洋的水路,一路順風順水,所以,船也不稱其為海船,更多像是一座寬廣的、有許多走廊的旅館。這個海上旅館在海裡迅速而平穩地移動,憑著它那笨重的身體,把浪濤製得服服貼貼的,海洋也成了一個安靜單調的磨坊水池。到了大西洋彼岸之後,伊迪茨所走的這條路在陸地上繼續向前鋪展開。無疑,這是一條安排得很好,又很體面的路,在每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有許多旅館,而且在那些落腳點之間,還有許多裝上了輪子的旅館。是的,裝上了輪子的旅館,就像她之前乘坐的那艘海船一樣。
伊迪茨和她的女主人在芝加哥住了一些日子。那時候,她的女主人看到了社交生活的一面,而她看到的卻是另一面。直到她向她的女主人提出辭掉差事變成伊迪茨·納爾遜之後,她才顯露出一點兒她的才能,當然,她只稍微顯露了一下,以此來表示她不僅能應付意外,而且還能控制意外。
再說這個漢斯·納爾遜,他是個木匠,原籍瑞典,移民到芝加哥。他身上充滿了條頓人孜孜不倦的精神,也正因為有了這種精神,這個民族才不停地向西方進行偉大的冒險事業。
漢斯·納爾遜是一個典型的身強力壯,頭腦遲鈍的人。不過他雖然缺乏幻想和創造力,卻有著無窮的進取心,而且他對愛情的忠誠,一如他的體魄一樣堅強。
「等我再辛苦地幹一段時間,存夠了錢,我就要到科羅拉多去一趟。」結婚的第二天,漢斯·納爾遜對伊迪茨說。
一年之後,他們真就來到了科羅拉多。漢斯·納爾遜在那裡頭一次採礦,就染上了採礦熱的毛病。為了勘探金礦銀礦,他幾乎走遍了南北達科他、愛達荷以及俄勒岡州的東部,後來,他又來到了英屬哥倫比亞的群山裡面。無論是宿營還是走路,伊迪茨總是和他同甘共苦,任勞任怨從無怨言。從前,她在做家庭婦女時走的是小步,如今跟著漢斯各處奔走,早已變成了登山越嶺的大步。此外,她還學會了用冷靜的眼光和清醒的頭腦來應對危險,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嚇得不知所措了。
那種出於無知的恐懼,大抵是生長在都市裡的人的通病吧,它會讓人們變得如同一匹笨馬一樣愚蠢,一旦受到驚嚇就僵在那裡,聽天由命,不敢去做一點點的掙扎和反抗,再不然,就是嚇得四處奔逃,你擁我擠的,把路都給堵住了。
這一路上,伊迪茨總是遇到一些意外的事情,自然,她的眼光也鍛鍊出來了,她不僅能看到水光山色中很明顯的一面,還能看到其中隱祕的很難窺探到的一面。就連她這個從來沒有下過廚房的人,竟然也學會了不用忽布花、酵母或者發麵粉就可以做麵包的本事。她學會了用普通的鍋子,在火堆上烘麵包;遇到連最後一塊醃豬肉也吃完了的時候,她也能夠當機立斷,用鹿皮鞋或者行李裡比較軟的皮子,做成代食品來食用,這樣做至少可以讓他們保全性命,勉強繼續走下去。她還學會了套馬,套得跟男人一樣棒——這可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要知道無論哪個都市人幹起這個活來可都是要灰心的。她知道哪一種行李該用哪一種方法捆紮;在傾盆大雨的日子裡,她還能夠用濕木頭生火而從不發脾氣。總之,無論面對怎樣的環境,她都能夠應付自如。只是,那些大的意外還沒有到來,所以,她還沒有受過如此的考驗。
當時,尋找金礦的浪潮正熱,大量的人開始向北湧到阿拉斯加,因此,漢斯·納爾遜同他的妻子伊迪茨也不可避免地給捲進了這股熱潮,向克朗代克地區行進。
1897年的秋天,他們來到了狄亞,因為沒有錢,他們無法帶著行李穿過契爾庫特山隘,再從水路到道森。所以,這一年的冬天,漢斯·納爾遜便幹起了他的老本行,幫著大家一起建設這個應運而生,供應行李用品的史蓋奎鎮。
漢斯·納爾遜覺得自己就像停留在黃金國的邊緣上似的,整整一個冬天,他都覺得全阿拉斯加都在召喚他。其中,以拉圖亞灣的呼聲最高。所以,在1898年的夏天,他和妻子伊迪茨就乘著長約七十英尺的西瓦希木船,順著曲曲折折的海岸線一路摸索前進。跟他們一起的,還有許多印第安人以及三個白人。那些印第安人負責把大家的給養運到離拉圖亞灣約一百英里的一個小地方。那個地方非常荒涼。登陸之後,那些印第安人就回到史蓋奎鎮去了,不過那三個白人留了下來,因為他們跟漢斯·納爾遜夫婦是搭夥的。當然,所用的費用由大家一起攤,等以後賺了錢也由大家一起分。在這段時間裡,伊迪茨負責給大家燒飯,她付出了勞動,自然將來也可以跟大家一樣分到一份好處。
首先,他們砍了許多樅樹,造了一幢有三間房的木屋。伊迪茨負責的任務是操持家務。男人們的責任則是去找金礦,並且一定要找到金礦,當然,這些他們都辦到了。說起來,這並不是什麼驚人的發現,這個所謂的金礦其實就是一個貯藏量很低的沖積礦床,一個人一天要付出很大的辛苦,才能得到十五到二十塊錢的金砂。
這一年,阿拉斯加一向短暫的夏天似乎比往年長了許多,為了利用這個難得機會,他們一直在推遲迴史蓋奎鎮的時間。而等到他們終於要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原本,他們是跟當地的幾十個印第安人約好的,趁他們在秋天到沿海一帶做生意的機會,和他們一塊回史蓋奎鎮。那些西瓦希人一直等著他們,直到不能再等了他們才動身走了。現在,漢斯·納爾遜他們除了等待機會搭船以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在這段時間裡,他們只好繼續挖礦,直到把金礦挖空,他們又砍了許多木柴貯存起來預備過冬時用。
晚秋時分,天氣分外暖和,就像夢境一般,好天氣持續不斷,突然間,在銳利的呼號聲中,冬天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了。一夜之間,天氣就變了,待到這幾個淘金者醒來,早已是狂風怒號,大雪漫天,千里冰封了。一個接著一個的風暴呼嘯著,在間斷的時候,四外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荒涼的海岸上澎湃的浪潮打破這一片沉寂,濃霜一樣的鹽在海灘上鑲了一條白邊。
好在,木房子裡面的一切都很好。漢斯·納爾遜把他們挖到的金砂已經稱過了,大約能換到八千塊錢,對於這個結果,大家也都很滿意。幾個男人都做了雪鞋,出去打一次獵就可以帶回許多新鮮的肉,他們把這些肉貯藏起來,來應付整個寒冬。慢慢長夜中,他們不停歇地玩起紙牌來,有時玩惠斯特,有時玩五點。既然採礦的工作已經結束,伊迪茨便把生火洗盤子的工作交給了男人們去做,而她自己則給他們補補襪子、縫縫衣服什麼的。
在這個小木屋裡,他們生活得倒也安樂。他們從來沒有發生過抱怨、口角,或者無謂的吵鬧,畢竟大家的運氣還算不錯,辛苦了一季總算有了收成,所以他們常常彼此慶賀。漢斯·納爾遜頭腦遲鈍,性情隨和,自然很容易和人相處。而伊迪茨待人接物的本領也很獨到,對此,漢斯早就非常欽佩。哈爾基,是個又高又瘦的德克薩斯州人,雖然他平常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可是卻非常和氣,只要沒有人來反對他那種金子會生長的論調,他跟大家還是相處得很好的。這群人中第四位是麥可·鄧寧,他的愛爾蘭的情趣無疑給這所木屋子裡的人們帶來了歡樂。他身材高大,很健壯,也很有力氣,平時容易為了一點小事突然發火,可是一旦遇到事態重大、局面很緊張的時候,他的脾氣卻又是很好的一個。其中的第五位,也就是最後一位,他的名字叫達基,是一個甘心為大家充當小丑的人,只要能讓大家高興,他甚至可以拿自己來開玩笑。彷彿他一生為人,就是為了引人發笑而存在的。
大家從建造起這幢木房子生活在一起之後,生活一直都很平靜,從來沒有發生過嚴重的爭吵。想想看,他們只做了短短的一個夏季,每人就可以得到一千六百元,這可是相當豐厚的收入,所以,這所木屋子裡充滿富裕滿足的歡樂氣氛也是自然的了。
只是,意外總是會在人們最幸福的時刻降臨。這群人也不例外,很快,他們的生活中就發生了意外的事情。
這一天,他們剛坐下來準備吃早餐,這時候,已經八點鐘了(自從淘金停止後,他們用早餐的時間也自然而然地推遲了),可是還得點著那支插在瓶口裡的蠟燭來吃東西。伊迪茨和漢斯·納爾遜面對面坐在桌子的兩端。哈爾基和達基則背朝著門,坐在桌子的一邊。在他們的對面空著一個位子——麥可·鄧寧還沒有來。
漢斯·納爾遜先是瞧了瞧那個空著的椅子,然後慢慢地搖搖頭,他打算賣弄一下他那笨拙的幽默,於是說:「平常吃東西,他總是第一個到。今天簡直太奇怪了。難道是他生病了?」
「麥可·鄧寧到哪裡去啦?」伊迪茨問。
「他比我們起來得早一點,一個人到外面去了。」哈爾基回答說。
這時達基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容。他裝作知道鄧寧為什麼沒來,並擺出一副神祕的樣子,以此來引誘大家前來詢問。
伊迪茨先到男人們的臥室裡看了一下,回到桌子邊來。
漢斯·納爾遜用一副詢問的表情看看她,她搖了搖頭。
「他以前吃飯,從來不遲到。」她說。
「我可真不明白,」漢斯·納爾遜說,「他的胃口一向大得像馬。」
「這太糟啦!」達基悲傷地搖著頭說。
就這樣,因為一個夥伴沒來吃早餐,他們便藉此開起了玩笑。
「這可真是太不幸了!」達基只好主動地開了個頭。
「什麼?」他們異口同聲地驚問。
「可憐的麥可呀。」他悽慘地回答道。
「麥可究竟出了什麼事?」哈爾基問道。
「我想他再也不會餓啦,」達基悲傷地說,「他是沒有胃口啦。這種伙食他以後不會喜歡了。」
「不喜歡?他吃起來,幾乎連耳朵一同浸在盆子裡。」哈爾基說。
「他那樣做,是出於對納爾遜太太的禮貌,」達基立刻反駁說,「這個我明白,我明白,真是太糟啦。為什麼他不在這裡呢?因為他出去了。出去幹什麼呢?因為他需要開開胃。怎麼才能開胃呢?他光著腳在雪地中走路。哎呀!難道我還不明白這種事情嗎?有錢的人一般遇到胃口不開的時候,就是用這個方法來開胃的。你們也知道,麥可有一千六百塊錢。他現在是個有錢的人了,有錢人很容易沒胃口的。所以呀,這就是他想法子開胃的原因。不信,你們就看看,只要把門打開,就會看見他光著腳在雪裡走路。不過,他的胃口你們是看不見。這就是他的麻煩。等他找到了胃口,他就會抓住它一起回來吃早飯啦。」
達基的胡言亂語把大家引得一陣笑。笑聲未停,門就開了,麥可·鄧寧走了進來。大家都回過頭來看著他,發現他手裡正提著一支獵槍。就在大家看他的時候,他已經把槍舉到肩頭,開了兩槍。第一顆子彈剛打出去,達基就趴倒在桌子上,咖啡也被他撞翻了,一頭亂蓬蓬的黃頭髮浸在了他那盆玉米粥裡。他的前額壓在盆子邊上,盆子翹了起來,跟桌面形成一個四十五度的角。
受到驚嚇後,哈爾基也跳了起來,就在他的身子還停在半空時,第二槍又響了,哈爾基便臉朝下直直地栽倒在了地板上。
「我的天!」這句話在達基嗓子裡咕嚕了一聲,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誰能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漢斯和伊迪茨也都給嚇壞了。他們緊張地坐在桌子旁邊,渾身顫抖著,眼睛像中了魔似的,盯著那個殺人凶手。他們從火藥的煙霧裡,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他。這時候,房間裡只剩下一片寂靜,唯一的聲音來自達基的那杯倒翻的咖啡落在地板上的「滴滴答答」。
這時,鄧寧拆開獵槍的後膛,抽出了子彈殼。他一手端著槍,另一隻手又伸到口袋裡去掏子彈。
就在他要把子彈裝上膛的時候,伊迪茨突然清醒了過來。他這明明是要打死漢斯和她呀。這個意外來得太可怕,太讓人費解了,她一時間無法接受,才神智迷惑、精神麻木了大約三秒鐘。不過緊接著,她就發現了鄧寧接下來的舉動,於是挺身而出,跟他進行對抗。她是真的和鄧寧展開了一場戰鬥,她像貓一樣迅速地跳到凶手面前,用兩隻手揪住他的衣領。她的這一撞,撞得鄧寧踉踉蹌蹌,不禁往後退了幾步。
鄧寧是想快些把伊迪茨甩開的,可是他又不肯放棄手裡的那支槍。想要輕易甩掉伊迪茨可不容易辦到,因為她結實的身體此時已經變得像貓的身體一樣了。她靈敏地掐住鄧寧的脖子,用盡全身的力量向旁邊一拉,差一點就把鄧寧摔倒在地板上。當然,鄧寧也不示弱,他立刻站直身子,飛快地轉起來。由於伊迪茨抓得很緊,所以她的身體也跟著鄧寧轉了起來,一雙腳也離開了地板。她只得用手更緊地抓住他的脖子,索性懸空轉了起來。轉了一會兒,她的身體突然撞在了一把椅子上,就這樣,這一男一女就在瘋狂的搏鬥下,一齊摔倒在地板上。
碰到這種意外,漢斯·納爾遜也開始行動了。但比他妻子遲了半秒鐘的時間。他的神經和頭腦都比他的妻子反應慢一些。因為感覺比較遲鈍,他需要多用半秒鐘才能看明白眼前的情況,他定睛看了看,迅速地拿定主意開始行動。伊迪茨已撲到鄧寧面前,掐住他的脖子,納爾遜才跳起來。但他沒有她那樣冷靜。他是氣瘋了,就像古時喝醉了酒混戰的武士那樣,怒氣沖天。只見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嘴裡發出一種半像獅吼半像牛鳴的巨大聲響。伊迪茨同鄧寧的身體已經旋轉起來了,他還在那裡咆哮嘶吼,接著,他就在房間裡到處追趕這股旋風,直到他們摔在地板上了,他才算追到。
漢斯·納爾遜一下子撲到那個躺平了的男人身上,拳頭便像冰雹一般砸向他,這些拳頭就和打鐵的錘子一樣。後來,伊迪茨覺得鄧寧身上好像沒勁了,才算鬆開手,一個翻身滾到一邊。她實在是累壞了,躺在地板上,一邊喘氣,一邊觀察。漢斯·納爾遜冰雹般的拳頭還在一下一下地砸向鄧寧。而此時的鄧寧似乎已經毫不在意,他甚至連動也不動。這時,伊迪茨才想起他是昏過去了,於是連忙大叫著讓漢斯·納爾遜停手。見丈夫沒有停手,接著她又喊了一遍。可是任憑她怎麼喊,他就是不理。她去抱住他的手臂,他還是不理,只是由於被她抱著,他揮起巨拳來不大方便罷了。她沒有辦法了,只好把自己的身體擋在丈夫和那個不再抵抗的凶手之間。她的這種舉動,並不是出於理智,也不是出於憐憫,更不是為了服從所謂宗教的戒律,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的這種舉動,是出於一種法律精神,這是她從小就養成的道德觀念驅使她這樣做的。
終於,漢斯·納爾遜停下手來,他是發覺自己的重拳打在自己妻子身上時才停手的。這次,他馴服地聽憑伊迪茨把他推開,就像一條聽話的大猛犬被主人趕開了一般。漢斯·納爾遜的喉嚨裡,哼著一種只有野獸才有的餘怒未息的狺狺之聲,有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要跳回去,撲到那個殺人凶手身上,好在伊迪茨飛快地用身體擋住了他。
伊迪茨一步接一步地把丈夫向後推。她從沒見過丈夫現在的這副模樣,她覺得他的神情比鄧寧最凶時的表情還恐怖。她幾乎不能相信這隻狂怒的野獸就是她的納爾遜;她不禁顫抖了一下,一種深深的恐懼本能地從她的內心深處升了上來,她開始擔心他會跟發狂的野獸一樣來咬她的手。至於納爾遜,他雖然不想傷害她,卻又不甘心就此罷休,仍然尋找機會回身再打。有好幾秒鐘,他總是忽而往後退,忽而向前撲。因此,伊迪茨就必須堅決地擋在他前面,直到他恢復了理智,平靜下來。
兩人站了起來。漢斯·納爾遜搖搖晃晃地退回到牆邊,靠在那裡喘息著。他臉上的肉抽搐著,喉嚨裡時時發出嘶吼,不過聲音已經低下去了,又過了幾秒鐘,他的嘶吼就停止了。現在,情況好像是反過來了。換成伊迪茨站在房間中央,她絞著手,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氣,渾身猛烈地顫抖著。漢斯·納爾遜什麼也不看,不過伊迪茨的眼睛倒是狂熱地在房間裡來回張望,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此刻,鄧寧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剛才被鄧寧和伊迪茨在飛轉之中撞翻了的那把椅子,就倒在鄧寧的身邊。那支獵槍一半壓在他身下,後膛仍然是拆開的。兩顆沒有裝上膛的子彈,已滾出了他的右手,原本他是捏得很緊的,直到被漢斯·納爾遜打昏了過去之後才鬆手的。
死去的哈爾基臉朝下,就倒在他摔下去的那個地方;達基呢,還是向前伏在桌子上,一頭亂蓬蓬的黃髮依舊浸在他那盆玉米粥裡。那個盆子仍然翹起一邊,跟桌面形成一個四十五度的角。正是這個翹起來的盆子令伊迪茨感到極為怪誕。它為什麼這樣立著呢?居然一直不倒,這簡直太不合乎情理了。雖然房子裡躺著幾具死屍,但是那隻盛粥的盆子這樣翹立在桌子上,還是很令人詫異的。
伊迪茨回頭看了一眼鄧寧,一雙眼睛又馬上回到了那個翹起的盆子上。這真是太不合乎情理啦!她這麼想著,突然有一種想笑一下的歇斯底里的衝動。接著她注意到了房間裡的寂靜,她開始期望發生點什麼事,這樣她就可以把那個盆子忘掉。從桌子上滴下去的咖啡還在那裡滴滴答答著,聲音那麼乏味,讓原本就很安靜的一切更寂靜了。為什麼漢斯·納爾遜一動不動呢?為什麼他不說話呢?她盯著他,想說點什麼,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舌頭早已僵住了。她的嗓子裡頓時有一種疼得很奇怪的感覺,嘴巴又乾又苦。她只能盯著漢斯·納爾遜,而漢斯·納爾遜也在盯著她。
突然,一聲銳利的金屬響動,擊碎了這一片寂靜。一聲尖叫從她的嗓子裡跳出來,她馬上掉轉目光望向那張桌子。那個立著的盆子終於倒下了。這時,漢斯·納爾遜發出一聲嘆息,彷彿剛從夢裡醒來。盆子「回歸正常」的聲音,讓他們想到了今後將要生活在一個新的世界裡。而這所木房子,就是他們以後要生活行動的那個新世界了。原來木房子中的生活在第一聲槍響的時候就已經粉碎了。眼前全然是一種新的、陌生的生活。
這個意外的發生,在事物的表面施了一層魔法,更換了它們的遠景,改變了它們的價值,把現實和夢境交織起來,弄得人不知所措。
「我的上帝呀,納爾遜!」伊迪茨終於喊出了第一句話。
納爾遜沒有說話,只是滿臉恐怖地瞪著她。他的眼睛慢慢地把房間掃視了一遍,直到這時,他彷彿才全弄明白。接著,他戴上帽子,朝門口走去。
「你要到哪裡去?」伊迪茨十分擔心地問。
納爾遜已經抓住了門上的把手,他扭轉半個頭,回答說:「我去刨幾個墳。」
「納爾遜,別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跟這些——」她說著向整個房間掃了一眼,「跟這些屍體待在一起。」
「墳遲早都要刨的。」他說。
「可是你不知道該刨幾個墳,」她拚命地反對,看他猶疑不決,她又說道,「再說,我要跟你一起去,可以幫幫忙。」
於是,納爾遜走到桌子旁邊,想都沒想就吹熄了蠟燭。接著,兩人就一起檢查房間,看看具體的情況。哈爾基和達基已經死了——他們死得很可怕,因為獵槍的射程太近了。納爾遜不願意去看鄧寧,伊迪茨只好一個人去進行這一部分的檢查。
「他沒有死。」她對納爾遜說。
納爾遜走過去,低下頭瞧了瞧這個凶手。
伊迪茨聽見漢斯在那裡模糊不清地咕嚕著什麼,就問道,「你說什麼?」
「我很丟臉,居然沒有把他揍死。」納爾遜如此回答。
伊迪茨正在彎著腰檢查鄧寧的情況。
「你走開!」納爾遜突然非常粗暴地向伊迪茨命令說,聲調有點奇怪。
被納爾遜這樣一吼,伊迪茨突然驚慌起來,她瞧了他一眼。這時,他已經抓起鄧寧丟下的獵槍,正在把子彈塞進去。
「你要幹什麼?」她一邊喊,一邊迅速地挺直了彎下去的腰。
納爾遜沒有回答,可是她看出獵槍正在舉向他的肩頭,她連忙用手抓住槍口,迅速把它向上一推。
「不要管我!」他厲聲喝道。
他打算把槍從她手裡奪過來,可是她靠得更近了,已經把他整個抱住。
「納爾遜!納爾遜!你醒醒吧!」她大聲喊著,「別發瘋啦!」
「他殺死了達基和哈爾基!」納爾遜依舊嘶吼著,「我要打死他。」
「可是這樣做是不對的,」她勸說著丈夫,「還有法律。」
納爾遜冷笑了一聲,他不相信在這種地方,法律會有什麼作用,他只是固執地、毫無感情地重複著那句話,「他殺死了達基和哈爾基。」
伊迪茨跟他爭論了很久,但這只是一種單方面的爭論,因為他很固執,總是一再地重複那句話:「他殺死了達基和哈爾基。」而她呢,又擺脫不開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和她本身的民族傳統。這是一種守法的傳統,對她來說,正確的行為就等於守法。她看不出除了這個,還有什麼更正確的路。她認為納爾遜這種懲治凶手的行為,並不比鄧寧殺人的行為來得正當。用錯誤來對待錯誤是不對的,現在,要懲罰鄧寧,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按照社會上的規定,依法處治。
終於,納爾遜終於被伊迪茨說服了。
「好吧,」他說,「隨你好了。說不定明天或者後天,他就會把你我都打死的。」
她搖了搖頭,伸出手要他交出獵槍。他剛要伸手交出去,卻又縮了回去。
「最好還是讓我打死他吧。」他再次懇求道。
伊迪茨又搖了搖頭。納爾遜沒有辦法,於是又準備把槍交給她,就在這時,門開了,一個印第安人沒有敲門就進來了,在那個人推開門的同時一陣猛烈的風雪颳了進來。他們轉過身子,面對著他,納爾遜手裡仍然抓著獵槍,這個不速之客看到這番情景,一點兒也不慌張。他隨便掃了一下就看清楚了有死的,也有傷的。他臉上一點兒吃驚的神氣也沒有,甚至連好奇的樣子也沒有。哈爾基就躺在他的腳邊,可是他理也不理。彷彿對他來說,哈爾基的屍體並不存在。
「好大的風呀。」這個印第安人說了這麼一句,算作問候了,「都好嗎?都很好嗎?」
納爾遜手裡仍然抓著那支槍,他覺得那個印第安人一定以為地上的屍體都是他打死的。他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的妻子。
「早晨好,尼古克,」她說,聲音顯得很勉強,「不好,很不好。這次出大事了。」
「再見吧,現在我要離開了,事情太多了。」那個印第安人說完,就不慌不忙,十分仔細地從一灘血漬上跨過,然後他推開門,走出去了。
漢斯·納爾遜夫婦面面相覷。
「他一定以為是我們做的,」納爾遜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以為是我做的。」
伊迪茨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用簡短而老練的口氣說:「他怎麼想,我們不用去管,那是以後的事。現在,我們要挖兩個墳。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先把鄧寧捆起來,免得他跑掉。」
納爾遜不肯去,他連碰一碰鄧寧都不願意,不過伊迪茨一個人也把鄧寧的手腳捆緊了。後來,她和納爾遜走到門外的雪地裡。寒冷的冬天,地已經凍硬了,鋤頭鑿不進去。他們就先弄來許多木柴,然後掃開積雪,在凍結的地面上升起一堆火。一個小時過去了,才燒化了幾英寸深的泥。他們把這些泥挖出來,又升了一堆火。按照目前的速度,他們一個鐘頭只能挖下去兩三英寸深。
這是一件十分難辦的事。暴風雪颳得很厲害,火總也燒不旺,寒風穿透了他們的衣服,把他們凍得渾身冰冷。他們很少說話。風也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除了偶爾猜測鄧寧犯罪的因由以外,他們基本上一句話不說,這場悲劇給他們帶來的恐怖就那麼懸在他們的心頭上。到了下午一點鐘的時候,納爾遜望著木房子那面,說他餓了。
「不成,現在還不行,納爾遜,」伊迪茨說,「屋子裡弄成那個樣子,我可不能一個人回去燒飯。」
到了兩點鐘,納爾遜主動提出陪她回去,可是她不肯,一定要他幹下去。到了四點鐘,兩個墳才算挖好,墳坑很淺,只有兩英尺深,倒也夠了。到了晚上,納爾遜拉出雪橇,在暴風雪的黑夜,他拖著那兩個死人向那個凍結的墳墓走去。這簡直不像出殯。
雪橇深深地陷在被暴風颳成的雪堆裡,非常難行。再加上他們夫婦從昨晚起就一點東西也沒有吃過,如今他們又餓又累,身體十分衰弱。他們已經沒有抵抗風的力氣了,甚至還差一點被風吹倒。有幾次,雪橇翻了,他們只好把跌落的屍體再裝上去。走到離墳坑還有一百英尺的地方,有一個陡坡,兩個人只好趴下去,像拖雪橇狗一樣,把手臂當成腿,把手插到雪裡用力拉。可即便這樣,有兩次,他們還是被沉重的雪橇拖倒,從山坡上滑下來,最後弄得活人和死人、繩子和雪橇,糾纏在一起。
「明天,我再來插上兩塊木牌,把他們的名字寫上去。」他們把墳堆好以後,納爾遜這樣說。
伊迪茨抽泣著。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斷斷續續地禱告幾句,葬禮這樣就算完成了,納爾遜便扶著她回到木房子裡。
這時,鄧寧已醒過來了,他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徒勞地想掙脫捆住他的皮帶。他兩眼放光,盯著漢斯·納爾遜和伊迪茨,一言不語。納爾遜還是不願碰一下這個凶手,他鬱悶地看著伊迪茨把鄧寧從地板上拖到男人的臥室裡。不過就算她費盡力氣也沒有辦法把他從地板上弄到床上去。
「給他一槍是最好的,這樣就省心了。」納爾遜最後一次懇求著伊迪茨。
伊迪茨還是搖搖頭,然後又彎腰去搬鄧寧。她感到驚奇,這一次,鄧寧很輕鬆就被搬上了床。原來是納爾遜提起了另一端,她明白他這是心軟了。然後,他們開始清掃餐廳,只是地板上的兩攤血漬怎麼也洗不淨,那紅色讓人觸目驚心。沒有辦法,納爾遜只好把那一層刨掉,然後把刨下的那層木屑放在爐子裡燒掉。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多數時間,他們都是在陰沉和死寂裡度過,只有偶爾的暴風雪和海潮聲打破這種死寂。納爾遜對伊迪茨唯命是從,他那種驚人的奮鬥精神如今已經全沒了。既然她要用她的方式來處置鄧寧,那麼他就把一切都交給她,讓她去傷腦筋。
鄧寧實在是個隨時存在的危險。他們也不知道他會在何時掙脫捆著的皮帶,所以,他們只好日夜監視著他。納爾遜或伊迪茨,他們總會有一個人坐在他旁邊,拿著那支子彈上膛的獵槍。最初,伊迪茨規定八小時輪一次班,但這種監視太耗人心力了,後來她和納爾遜就每隔四小時換一次班。因為他們要輪流睡覺,看守鄧寧,以致連做飯和砍柴的時間都沒有了。
自從那次被尼古克碰了個正著以後,當地的印第安人就再也不到木屋這裡來了。於是,伊迪茨讓納爾遜到那些印第安人的木屋去一趟,要他們用一隻獨木船把鄧寧送到沿海最近的白人村落或者貿易站上,可交涉許久也沒有結果。伊迪茨只好親自去拜訪尼古克。尼古克是這個小村子的首領,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職責,幾句話就把他的觀點說得明明白白。
「這都是白人惹的禍端,」他說,「不是西瓦希人惹的禍端。我們的人如果幫助了你們,這件事就會變成西瓦希人的爭鬥了。等到白人的爭鬥跟西瓦希人的爭鬥混在一起,成為一場戰爭時,那就會變成一場搞不清楚的、沒完沒了的大戰。這種戰禍可沒有好處。我們的人沒有做錯事。他們為什麼要幫助你們,給自己添麻煩呢?」
被尼古克拒絕後,伊迪茨只好回到那間可怕的木屋裡,去過那無休無止的、四小時輪一次班的日子。有時候,輪到了她值班,她坐在囚犯旁邊,腿上擱著實彈的獵槍,睡意就會向她襲來。每每這時,她總是會突然驚醒過來,抓起槍,立刻盯著鄧寧。這分明是神經過度緊張所致,對她的影響自然很不好。她對他非常恐懼,甚至在她清醒的時候,如果看到他稍微動了動,她也會被嚇一跳,然後急忙去抓獵槍。
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的神經一定會出毛病。第一個徵兆就是眼珠子跳,她只好閉上眼睛,讓它們安定下來。可沒過一會兒眼皮又會神經質地抽搐起來,怎麼也控制不了。但最令她痛苦的是,她忘不了那場悲劇。發生意外的那天早晨所感到的恐怖,始終在折磨她。每當她給那個鄧寧吃東西的時候,她就不得不咬緊牙關,挺著身體,以此來壯膽。
納爾遜所受的影響和伊迪茨不同。他被一個念頭纏住了:將鄧寧處死是他的責任。所以,每當納爾遜去給鄧寧吃的,或者在他旁邊監視的時候,伊迪茨總是提心吊膽,生怕納爾遜會在這間木房子的死亡簿上又添上一筆。他總是很野蠻地咒罵鄧寧,對他非常粗暴。甚至為了掩飾他的殺人慾望,他有時還會對伊迪茨說:「慢慢地,你就會叫我殺死他的,可是到了那時候,我可就不願意殺死他了。我不想讓我的手沾染這麼骯髒的血。」
有好幾次,伊迪茨不值班的時候,她會悄悄走到那間屋子裡,總能看到這兩個男人像一對野獸一樣,惡狠狠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納爾遜的臉上,殺氣騰騰,而鄧寧的臉色則更可怕,就像一隻給逼到絕境的老鼠一樣凶野。這時,她就會大喊一聲:「納爾遜!你醒醒!」被伊迪茨這麼一喊,納爾遜就會鎮定下來,他為自己方才的不受控制感到吃驚,甚至還很難為情,但他並不為此懊悔。
所以,自從發生這件意外以後,納爾遜也成了伊迪茨要對付的一個問題。
起初,只有一個要用合法方式對待鄧寧的問題,所謂的合法方式,在她看來,也就是要把他看守起來,直到把他交給正式的法庭受審。可是還得考慮到納爾遜,她覺得他的神志是否清醒,靈魂能否得救,如今都是個問題。接著,她又發現自己的精力和耐心也成問題了。由於神經太緊張,她的身體要崩潰了。她的左臂會控制不住地抽動。她拿湯匙時會把食物潑出來,她的左手已不聽使喚了。她認為自己身上的神經出問題了,她擔心病情會急劇發展。要是她垮了,接下來會怎麼樣呢?她一想到將來這所木房子裡只剩下鄧寧和納爾遜時,內心的恐怖更深了。
三天後,鄧寧開口了。第一句話是:「你們想把我怎麼辦?」
他每天都問這句話,一天問好幾次。伊迪茨總是說,一定要依法辦事。同時,她也天天問一句:「你為什麼要這樣幹?」鄧寧從不回答,而且一聽這句話他就火冒三丈,拚命想掙脫捆在他身上的皮帶,還威脅她說,等到他掙脫了,他會如何如何處置她,他說,早晚他會掙脫的。每到這時,她就摳住槍上的兩個扳機,準備在他掙脫皮帶時打死他,可是由於緊張過度,她自己又會全身發抖,心慌意亂。
日子長了,鄧寧開始變得老實了。在她看來,他好像厭煩了捆著的生活。他開始懇求她放了他。他發了很多毒誓,說絕不傷害他們夫妻兩人。他說他會一個人沿著海邊走下去,去法庭那裡自首。他還願意把自己的那份金子送給他們。他說他要一直走向荒原的深處,永遠與文明世界隔絕。他甚至還說只要她放了他,他自殺也是情願的。往往,他懇求到最後,就會胡言亂語,直到她覺得他快要瘋了,但是儘管他這樣發狂似的求她,她還是搖搖頭,不肯釋放他。
後來,過了幾個星期,他變得更加老實了。在這一段時間裡,他的精神也越來越委頓了。他常常像一個性格怪僻的孩子那樣,把頭在枕頭上翻來覆去,口裡喃喃地說著:「我真厭煩了,真厭煩了。」後來,沒過不久,他就非常激動地請求他們把他處死,他一會兒求伊迪茨殺了他,一會兒又求納爾遜快些幫他解除痛苦,至少可以讓他安靜地長眠。
局面開始迅速地變得叫人不能忍受。伊迪茨的神經愈來愈緊張,她知道自己隨時都有垮掉的可能。她甚至不能好好休息一下,她總是提心吊膽,生怕在她睡覺的時候,納爾遜發起狂來,把鄧寧殺死。雖然已經到了正月,但前來做生意的雙桅帆船還要過幾個月才可能靠岸。原本,他們也沒有打算要在這所木房子裡過冬的,如今,糧食一天一天地少下去,納爾遜又不能出門打獵補貼生活。為了看守他們的犯人,他們簡直被捆住了手腳。
伊迪茨也明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必須想辦法解決才行。她強制著自己把這個問題重新考慮了一下,卻依舊是擺脫不開她那個民族的傳統觀點,以及她那種來自血統和教育的守法精神。她知道,無論怎麼做,她都得依照法律。
所以,每當她握著獵槍,不安的凶手躺在她旁邊,暴風雪在外面狂吼著,她要一連看守幾個鐘頭的時候,她就發揮她的理解力來思考社會問題,然後自己理出一套法律演變的理論。她認為,所謂法律,不過是一群人的判斷和意志。至於這群人的人數多少,是毫無關係的。按照她的理解,其中有小如瑞士的人群,也有大如美國的人群。依此來推理,那麼就可以得出這個人群無論小到什麼程度都沒有關係。也許,一個國家只有一萬人,但他們集體的判斷和意志,仍然會成為那個國家的法律。如此,為什麼一千個人不能算一群人呢?她向自己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如果一千個人可以成為一群,為什麼一百個就不可以呢?為什麼不可以是五十個呢?為什麼不可以是五個呢?為什麼不可以是一兩個呢?
這個結論很令她吃驚,她把這個問題同納爾遜討論了一下。一開始,納爾遜根本就聽不懂,等到他終於明白了,他便舉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例子。他談起了淘金者的會議,每逢開會的時候,當地的淘金者都要聚在一起,制定法律,執行法律。他說,有時,參與會議的淘金者加在一起也不過十個到十五個人,可是對於這十個或者十五個人來說,多數人的意見就是法律,誰要違反了多數人的意見,誰就會受到懲罰。
直到這時,伊迪茨才弄清楚了她的問題。鄧寧必須受到絞刑。納爾遜也很贊成。在他們這一群裡,他們兩個占了多數。根據集體的意志,鄧寧必須受到絞刑。為了執行這個決定,認真的伊迪茨一定要按照習慣上的形式辦事。可畢竟這個群體太小了,納爾遜和她,角色都不夠分配,所以兩人只好一會兒充當證人,一會兒充當陪審人,一會兒充當法官——然後還要充當行刑人。
伊迪茨正式控訴鄧寧。鄧寧犯了謀殺達基和哈爾基的罪,那個躺在床上的囚犯鄧寧,先聽了一遍納爾遜的證詞,然後又聽了一遍伊迪茨的證詞。他既不肯認罪,也不說自己無罪,等到伊迪茨問他有沒有什麼為自己辯護的話時,他還是不言不語。如此,她和納爾遜連位置都沒有換,就宣布了陪審人認為犯人有罪。之後,她去充當法官,當庭宣判這一結果。雖然這時她的聲音顫抖,眼皮總跳,左臂也跟著抽搐,但她到底是讀完了這份判決書。
「鄧寧,在三天之內,就對你執行絞刑。」
這就是判決書。
聽完宣判結果的鄧寧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接著輕輕一笑說:「不錯,這張硬床不會再磨痛我的背,這下我舒服了。」
宣判之後,三個人彷彿都解脫了。特別是鄧寧的臉上流露得最清楚。那種陰森凶野的神情消失了,他跟看管他的人侃侃而談,甚至還像從前那樣,說些才氣橫溢的俏皮話。伊迪茨給他讀《聖經》,他也很滿意。她讀的是《新約》,讀到浪子和十字架上的賊的時候,他好像聽得津津有味。
執行絞刑的前一天,伊迪茨又提出那個老問題來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幹?」
鄧寧回答,「這很簡單。我想……」
這時,伊迪茨突然馬上攔住了他,讓他等一會兒再講,然後她匆匆地走到納爾遜的床邊。正輪著休息的納爾遜從夢裡醒來,揉揉眼睛,對伊迪茨埋怨了幾句。
「你出去一趟,」伊迪茨對納爾遜說,「把尼古克找來,另外再找一個印第安人一起來。鄧寧要招供了。無論如何你都要逼著他們來。把槍帶去,萬一不行,就用槍逼著他們,把他們帶來。」
半小時之後,尼古克和他的叔叔哈狄克萬來到了這間死過人的屋子。他們不是自願,是納爾遜用槍押著他們來的。
「尼古克,」伊迪茨說,「這件事不會給你以及你的族人惹來麻煩的。我們沒有別的要求,只不過請你坐在這裡,聽一聽,了解一下之前的情況。」
就這樣,鄧寧在被宣判完死刑之後,終於公開地招認了他的罪行。他一邊說,伊迪茨一邊記錄下他的口供,那兩個印第安人在一旁聽著,由於怕證人逃走,納爾遜便守在門口。
鄧寧說,他已有十五年沒回老家了,他一直在打算,將來要帶上很多錢回去,讓他的母親安享晚年。
「但是,這一千六百塊能派上什麼用場呢?」他如是問,「我的目的是要把所有的金子,把那八千塊錢的金子全部弄到我的手裡。這樣,我就可以衣錦還鄉了。於是我就想,這還不容易嗎?我可以先殺死你們,再到史蓋奎鎮去報告,就說你們是被印第安人殺死的,然後我就逃回愛爾蘭去。有了這個打算之後,我就動手了。只是,我沒有想到,就像哈爾基從前常說的那樣,我太野心勃勃了,等到我要把這些金錢吞下去時,卻噎住了自己。這就是我的口供。我既然殺了人,現在只要上帝願意,我也願意向上帝贖罪。」
「尼古克,哈狄克萬,現在你們都聽見了這個白人說的話了,」伊迪茨對那兩個印第安人說,「他的口供也都寫在這張紙上了,現在該你們來簽字了,就簽在這張紙上,這樣,等到以後再有別的白人來時,他們就會知道有你們旁聽作證了。」
尼古克和哈狄克萬在他們的名字後面畫了兩個十字之後,伊迪茨又給了他們一張傳票,要他們明天帶著他們部落裡所有的人來再作一次見證。兩人拿了傳票離開了木房子。
伊迪茨和納爾遜把鄧寧的手鬆了一下,以便讓他能在文件上簽字,接著,屋子裡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納爾遜臉上有種不安的神色,伊迪茨也好像覺得很不舒服。鄧寧則仰面朝天地躺著,直愣愣地望著屋頂上長著苔蘚的裂縫。
「現在我就要向上帝贖罪了。」鄧寧喃喃。接著,他就掉過頭,看著伊迪茨,「請再為我讀一段《聖經》吧,」他說,然後,他又像開玩笑似的補了一句,「也許這樣會讓我忘了這張床有多硬。」
對鄧寧執行絞刑那天,天氣晴朗而寒冷。溫度表上顯示的溫度是—25°,寒風一直透進人的衣服、皮肉和骨頭。幾個星期的時間裡,這一天是鄧寧第一次站起來。
由於肌肉長時間來一直沒有活動過,他已經不能正常保持直立的姿勢了,簡直連站都站不住。他總是前前後後地搖晃,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只好用那雙捆著的手抓住伊迪茨,免得摔倒。
「真的,我真有點頭昏眼花了。」他無力地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樣倒也叫人高興,總算都過去了。我明白,就算不這樣,那張該死的床也會把我折磨死的。」
伊迪茨把鄧寧的皮帽子給他戴在頭上,當她要替他放下護耳的時候,他突然哈哈地笑了一聲,說:「你為什麼要把它們放下來呢?」
「外面天氣很冷。」她回說。
「再過十分鐘,可憐的麥可·鄧寧就是凍壞了一兩隻耳朵,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這麼問。
伊迪茨本來已經打起了精神,準備對付這場最後的嚴峻考驗,可是就在剛剛,鄧寧的這句話打擊了她的自信心。直到現在,一切都好像是夢中的幻影,可是就在剛才,鄧寧說的一番話令她驚醒過來,她開始睜開眼睛,看見了正在發生的事實。當然,這個愛爾蘭人也看出了她心裡難受。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樣愚蠢的話讓你難過,」他懊悔地說,「我不是有意的。對我麥可·鄧寧來說,今天是個偉大的日子,我真是快活得跟雲雀一樣。」
他立刻吹起了快活的口哨,可是一會兒就變成陰鬱的調子,不響了。
他馬上吹起了快樂高亢的口哨,可是一會兒就滑向陰鬱苦澀的深谷,不響了。
「我希望這裡能有一位牧師,」鄧寧若有所思地說著,然後又很快地添了一句,「不過,像我麥可·鄧寧這樣的老兵,在出發的時候,就是沒有這些享受,也不會難過的。」
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很衰弱了,再加上長時期沒有走路,門一開,他才跨出去,就幾乎給風颳倒了。伊迪茨和納爾遜,只好一邊一個地架著他走,他就對他們說著笑話,盡力使他們高興。後來等到他告訴他們,怎樣把他那份金子,寄到愛爾蘭他母親那裡的時候,他才停止了說笑。
他們爬上一座小山之後,到了樹林裡的一片空曠的地方。這裡,在一個豎立在雪裡的圓桶周圍,很嚴肅地站著一群人,有尼古克,哈狄克萬,以及當地所有的西瓦希人,甚至連孩子同狗也來了,他們要看一看白人是怎樣執行法律的。附近還有納爾遜燒化了的凍土,掘好了的一個墳穴。
鄧寧用一種老練的眼光,瞧了瞧這些準備好的東西,他瞧到了那個墳,那個圓桶,那根繩子和吊著繩子的那根大樹枝,還注意到繩子和樹枝的粗細。
「說真的,納爾遜,要是叫我來給你準備這些東西,我肯定不會辦得比你更周到。」
說完這句玩笑,鄧寧不由高聲笑了起來,可是納爾遜卻依舊,他那張死氣沉沉的、陰森森的臉似乎只有世界末日的號聲才化得開。同時,納爾遜也覺得很痛苦。直到現在他才明白,要把一個同胞處死是一個多麼艱鉅的任務。伊迪茨倒是早想到了,只是就算想到了也無法使這個任務變得輕鬆一點。如今,她已經失去信心,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到底。她覺得心裡有一種無法控制的念頭,她想尖叫,想狂喊,想撲在雪裡,想用手蒙住眼睛,想轉過身盲目地跑開,跑到樹林裡,或者任何其他的地方。她之所以這個時候還能挺起胸膛,走到前面,做她必須做的事,完全是依靠心靈上的一種崇高的力量。她覺得,這一次,自始至終,她都得感謝鄧寧,因為他幫助她度過了這一切的難關。
「扶我一把。」鄧寧對納爾遜說,然後他就藉著納爾遜的力量,勉強登上了那個木桶。
他彎下腰來,為的是能讓伊迪茨把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隨後,他就站起來,這時,納爾遜已經拉緊了那根套在樹枝上的繩子。
「麥可·鄧寧,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伊迪茨的聲音很乾脆,可是仍然能聽得出她的顫抖。
鄧寧在木桶上挪動了一下他的腳,靦腆地望著下面,就像一個人第一次發表演說一樣,然後他清了清喉嚨。
「我很高興,一切都要過去了,」他說,「我很感謝,你們始終拿我當作一個基督徒來看待,我衷心地謝謝你們對我的好意。」
「上帝會收下你這個悔過的罪人的。」伊迪茨說。
「是呀,」他說,他那深沉的聲音好像在回應著她尖細的聲音,「上帝會收下我這個悔過的罪人的。」
「永別了,麥可·鄧寧。」她大聲喊道,聲音中帶著一種絕望的情緒。
之後,她用盡全身的力量來推那個木桶,可是無論她怎麼用力也推不倒它。
「納爾遜!快!來幫我一下!」她無力地喊道。
她覺得她已經用完了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可是那個木桶依舊動也不動。納爾遜連忙跑到她旁邊,一下子將木桶從鄧寧腳下推開。
她立刻背轉過身去,把手指塞在耳朵裡。緊接著,她發出了淒厲的尖笑聲,如同金屬的聲音,納爾遜嚇了一跳,他雖然也經歷了這場悲劇,可是卻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驚嚇。
伊迪茨終於垮了。雖然她已經神經錯亂,但她還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垮了。唯一令她高興的是,她總算在這樣緊張的環境裡撐過來了,而且一切都按照她的標準結束了。她搖搖晃晃地走到納爾遜面前。
「扶我到屋裡去,納爾遜。」她勉強說出了這幾個字。
「讓我休息休息,」她又說,「就讓我休息,休息,休息吧。」
於是,納爾遜摟著她的腰,攙扶著她,引領著她那無力的腳步,向木房子走了去。可是那些印第安人仍然留在那裡,他們神情肅穆地看著白人的法律怎樣迫使一個人在半空中蕩來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