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 臉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一切都結束了。經歷了漫長的充滿痛苦和恐懼的旅行後,蘇比安科彷彿一隻要飛回歐洲各國首都的鴿子,終於在俄屬美洲停下了腳步。這個地方比他到的以往任何一個地方都要遠。
如今,他就那麼坐在雪裡,被五花大綁,等待著那些用刑和折磨他的人。
他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高大的哥薩克人,此時,這個哥薩克人正俯臥在雪地裡,痛苦地呻吟著。這個大個子的人被那些人處理完後,那些人便把他交給了女人們。很顯然,女人們的凶殘程度遠遠超過了那些男人,僅是大個子的哭喊聲就可證明這一點。
此時,在一旁耳聞目睹了那個哥薩克人所受的折磨後,蘇比安科早已渾身發抖。對於死亡,他並不畏懼,從華沙到努拉託,這一路下來凶險萬分,他也一路闖了過來,所以,純粹的死,他不會感到任何恐懼,只是,他厭惡酷刑。因為那些酷刑,會觸犯他的人格。這是一種他不能忍受的羞辱,說到不能忍受,並非是他不能承受劇痛,而是那些劇痛將導致一些令人恐怖的精神扭曲。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的下場會和那些禱告、求饒,甚至會和巨人伊凡和那些受折磨而死的人一樣——死得很難看。
面帶微笑,言語從容,視死如歸,這才是一條好漢應該有的神氣。如果讓肉體的劇痛主宰了你的人格,讓你控制不住嘴巴、動作,就像一個猿猴一樣的嘶號、胡言亂語,沉淪為一頭純粹的牲畜——那簡直是太可怕了!但是逃跑,絕沒有可能。
從一開始,命運就在戲弄著他,曾經他把追求波蘭的獨立當成自己的畢生信仰。於是,從那一刻開始,不管是在華沙,在聖彼得堡,還是在西伯利亞的礦穴;不管是在凱姆恰特卡,還是在海盜船上,命運就這樣一步步把他拖向了這個終結點。這是他的命,上蒼早就給他定好了這樣的一個結局——為他這類人——這些敏感多思的精英。他是很敏感,他的神經幾乎敏感到如同沒有皮膚遮蓋一般,所以他可以更深刻地感受許多精微之妙。
他,一個夢想家,一個詩人,一個藝術家,以前他完全沒料到,命運竟然是這樣的不可抗拒。是命運讓他這個全身布滿敏感神經的精英在粗野、荒蠻之中討生活,最終又在這烏雲濃重的雪原中心,一片遠離文明的、愚昧落後的黑暗大地上死去。
一聲長長的嘆息從他的鼻孔中傳來。看來,眼前這一灘肉是巨人伊凡無疑了——他簡直是個巨無霸,就像是鋼鐵打造的一般,沒有痛感神經。作為一個海盜,這個哥薩克人頭腦遲鈍得像頭牛,除了頭腦,他的神經系統也如此原始,以至於常人感到的劇痛,對他而言恍若隔靴搔癢。但即使如此,這幫殘忍的努拉託人也挖出了他的神經,並沿著這些神經追根溯源,剝離出讓他靈魂戰慄的主根源。無疑,這些努拉託人正是這樣做的。一個人在經受了這樣殘酷的折磨後還活著,簡直就是個奇蹟。最終,巨人伊凡那低下而遲鈍的神經系統讓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承受折磨的時間和痛苦是他人的兩倍。
親眼目睹了努拉託人對伊凡所施的酷刑,蘇比安科有些忍受不住了。伊凡怎麼還不死呢?他如果再不停止號叫,蘇比安科一定會發瘋的。可是,如果這號叫一停止,那麼也就意味著該輪到他自己了。在那邊,亞卡嘎正等著他呢,他那一陣陣陰險的笑正朝他飛來,看來那傢伙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亞卡嘎,是蘇比安科上週才從要塞踢出去的人,當時,他在他的臉上掛上了一道用狗鞭抽打的傷痕。
蘇比安科想,亞卡嘎一定會來「侍候」他的,他一定會為他「奉獻」上更精細、更持久的刑罰,他還會更「無微不至」地探究他的神經。
噢!又是巨人伊凡的一聲號叫,那痛苦一定是到了極點。然後,那些圍著巨人伊凡的印第安女人向後散開,她們拍著手,大笑著。
蘇比安科看見了這些女人的殘酷,開始神經質地狂笑起來。印第安人的目光紛紛向他掃來,一臉不明所以的神色。然而蘇比安科依舊狂笑不止。這樣下去可不行,他必須要控制住自己,漸漸地,一陣陣抽搐消隱了。
蘇比安科盡力想用一些別的事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開始回顧自己的一生。他想起了父母,斑點小馬,還有那位教他舞蹈課的法國家庭教師,有一次他還偷偷塞給他一本捲了邊的《沃爾塔瓦》。他彷彿又看到了浪漫的巴黎,霧霾沉沉的倫敦,飄揚著優美旋律的維也納,還有壯美的羅馬。他又看見了那個狂熱的青年團,和他一樣,他們都夢想著有一天波蘭獨立,擁有自己的國王,國王會坐在華沙的王位上。是啊,那是他們的信仰,於是,後來漫長的跋涉就這樣開始了。
在那些人中,他撐得最久。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之中就有兩個人在聖彼得堡被處決了。在那之後,一個又一個同志倒了下去,蘇比安科默數著那些為國捐軀的英靈。有一個是被獄警毆斃的,在那裡,在那血跡斑斑的放逐的路上,他們不眠不休地走了幾個月,被哥薩克人監管、虐待、毆打,於是又一個同志倒在路邊再也沒爬起來。那些哥薩克人除了野蠻,就是殘忍,獸性的殘忍。
曾與蘇比安科比肩戰鬥的同志,有的在礦井死於高燒,有的死於鞭笞。最後兩個在逃出來的路上,遇見了哥薩克人,兩人在搏鬥中被打死。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後來他逃到了凱姆恰特卡,身上帶著偷來的證件和那個旅行者身上的錢,他把那個旅行者殺死在了雪地裡。
野蠻和凶殘充斥著這個世界。許多年來,他生活在蠻荒之中,但他的內心仍眷戀著畫室、劇院和宮廷。當然,他的手上也沾染了太多人的鮮血,他以他們的生命換取自己的生命。
其實,每個人都是凶手。蘇比安科為了通行證殺死了那個旅客。殺他前,他很清楚這個人不好對付。他曾親眼看見這個旅客在一天之中和兩個俄國軍官決鬥。可是,他必須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才能在海盜中贏得一席地位,他必須爭得那個席位。因為,在他的身後,是一條貫穿西伯利亞和俄羅斯大地的流放之路,那是一條無望之路。唯一的出路在前方,穿過陰沉、封凍的白令海,到阿拉斯加去,但是這條唯一的出路卻只能把人們從荒蠻引到殘忍之地去。
那艘偷獵海豹的海盜船上正流行著敗血病,大家沒有吃的也沒有水喝,颶風一個接一個。在這種境地中,一心求生的人類都被還原成了獸類。他曾跟著這艘船從凱姆恰特卡出發,向東航行過三次。但每一次,他都由於受不了航行中的種種苦難,而和那些倖存者們又回到了出發地——凱姆恰特卡。沒有其他的出路,但他又絕不能返回原路,他知道,在那裡等待他的只有礦井的奴役和凶殘的鞭笞。
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他隨船再度向東航行。他和那些首先找到傳說中的海豹島的人們一起越過大海,不過他沒有和他們一起回去分享盜賣皮貨賺到的錢。那些人回到凱姆恰特卡後就開始花天酒地、縱情作樂。而他則發誓,這一次,他絕不回頭。
他明白,如果要抵達那些他嚮往已久的歐洲都會,他就必須向東,向東,再向東。所以,他換了幾次船,最後留在了這片正在開墾的處女地上。和他一起來的同伴還有斯拉夫獵人和俄羅斯探險者、蒙古人、韃靼人以及西伯利亞土著人。他們一起在新大陸的荒蠻中拼出了一條血路,他們屠殺了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的土著人,如此殘忍的殺戮只是因為那些村民拒絕向他們進貢皮毛。但反過來講,他們自己也被皮貨貿易公司的人所屠殺。後來,他和一個芬蘭人,在一次類似的大屠殺後僥倖活了下來。在冰天雪地的阿留申島,他們兩人一起度過了一個與世隔絕的、飢餓的、漫長的冬天。直到第二年春天,一艘運皮貨的船把他們救了出來,說實在的,這種機遇簡直是千載難逢。
但是,他們卻始終擺脫不了野蠻的包圍。蘇比安科深知走回頭路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所以他們換了一條又一條的船,直到後來他們遇到了一條去南部探險的船。
他們上了那艘船,從阿拉斯加海岸南下,一路上遇到的全是成群結隊的野蠻人。每一次停泊,不論是在海岬上還是在大陸的懸崖下,他們總會遇到一場場殘忍的戰鬥或是風暴,不是暴風驟雨,就是大群土著人駕著獨木舟呼嘯而來。由於這些土著人之前曾領教過海盜們火藥的厲害,所以他們便塗成大花臉,自以為這樣便能防止被彈藥所傷。
他們跟隨著這艘船不斷地向南航行,一直駛到了加利福尼亞那塊神祕之地。據說這個地方是西班牙探險者的地盤,那些探險者是從墨西哥一路打到這裡的。蘇比安科對那些西班牙探險者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想著可以先逃到他們那裡去,只要能逃出去其他的就好辦了——用上一年或兩年,時間長一點短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只要能跟著逃出去,就能抵達墨西哥,然後,只要再搭上一艘船,那麼歐洲就在眼前了。
不幸的是,他的希望破滅了。因為他們遇到的不是西班牙人,那些擋住去路的正是那些很難對付的野蠻人。這是一群住在化外之地的土著人,他們的臉上塗抹了迎戰的圖案,把蘇比安科他們從海邊趕了回去。最後,探險者的其中一條船被阻截,上面所有的人都丟了命,這時,帶隊的指揮官只好放棄探險的目的,駕船駛回了北方。
白駒過隙,時間流逝。在修造米開羅夫斯基要塞時,蘇比安科正在臺本科夫手下工作,所以他在庫斯科克維姆地區度過了兩年的光陰。有兩個夏天,都是在六月份,他想盡一切辦法終於登上了考茨布埃海峽的海岬。每到這個季節,各個部落的人總會在這裡匯集,進行著以貨易貨的貿易。人們會在這裡找到來自西伯利亞的梅花鹿皮、迪奧米茲的象牙、來自北冰洋海岸的海象皮以及奇形怪狀的石頭燈。這些東西在交換中從一個部落流通到另一個部落,沒人知道它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有時,你甚至還會看見一把英國造的獵刀。蘇比安科知道,這個地方是了解地理的大課堂。因為他遇見了來自各地的愛斯基摩人,這些人有的是從諾頓海岬來的,有的是從國王島和聖勞倫斯島來的,還有的來自威爾斯親王的海島和巴羅海岬。當然,這些地方還有別的名字,至於這些地方距離這裡有多遠,沒人知道,它們之間的距離是用行程的天數來計算的。
這些來趕集的土著人來自廣大的北極圈,而他們的石燈、鋼刀,在反覆的貿易中則來自更遠的地方。在貿易中蘇比安科也使用恐嚇、哄騙和賄賂等手段,每個遠道而來的、陌生部落的人大多都會來到他面前。總會有人向他提起旅途中遇見的凶險野獸,那些懷有敵意的部落,難以穿越的森林和雄偉的群山,以及旅途中遭遇的種種危險,這些凶險萬分的遭遇真是數不清也想不到。
只是,這些人說來說去,總會提到那些來自遠方的流言和傳說,當然,那些都是關於白人的。在流言和傳說中,那些白人長著一雙碧藍的眼睛和一頭金色的鬈髮。他們一旦戰鬥起來就如同惡魔一般,並且到處搜尋皮毛。傳說這些白人住在東方,遙遠的東方。當然,沒人親眼見過這些傳說中的白人,這些來趕集的土著人只是相互傳言而已。
想要在這樣一個大課堂中學習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你需要透過千奇百怪的各種方言來學習地理,這很令人頭痛。那些沒受過文明訓練的土著人很容易把事實和傳說混成一團,根據「睡多少個覺」來估量距離,而這種算法會有很大的出入,畢竟旅途難易直接影響到計算的準確性。不過好在,最終有人傳來的悄悄話,還是會令蘇比安科大受鼓舞。於是,蘇比安科知道了,在東邊有一條很長的河,那一帶生活著那些擁有藍眼睛的人。那條大河叫育空河,在米開羅夫斯基要塞的南方。這條大河最後匯入了另一條大河,俄羅斯人便把這條河稱作奎克帕克。
如此,蘇比安科又回到了米開羅夫斯基要塞。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四處遊說大家去奎克帕克遠征。終於,他說動了馬拉科夫,這是一個有一半俄羅斯種的混血兒。馬拉科夫同意帶領他的那些最粗野、最凶殘的混血夜叉去遠征,他手下的這混血夜叉都是從凱姆恰特卡航海過來的,而蘇比安科則給他當副手。
船起航了,他們穿過迷宮似的奎克帕克大三角洲,選擇了北岸的低矮丘陵山路,在大約走了五百英里之後,他們又把貨物和火藥裝上了獸皮做的獨木舟,在流速十分湍急的河水中破浪前進。這條河的河道寬有二至十英里,水也有好幾尋(深度單位,一尋等於六英尺)深。後來馬拉科夫決定在努拉託這個地方修建要塞。一開始,蘇比安科不贊成,勸他再向前走看看情況。不過到了最後,他還是服從了這個決定。因為漫長的冬季馬上就要到了,停下來等一等才是最明智的選擇。這樣,等到來年夏初冰消雪融時,他就可以不辭而別去奎克帕克,然後再想辦法去哈德遜海灣公司的貿易站。要知道,馬拉科夫可從來沒有聽到過關於奎克帕克就是育空河的傳言,當然,蘇比安科也沒有告訴過他。
接下來的工作就是修建要塞了,這是一份很艱苦的奴役。那一層層用原木搭成的牆,把努拉託的印第安人累得直吐血。海盜們殘酷的鐵掌中,握著皮鞭,一下一下抽在這些印第安人的身上。有一些印第安人忍受不了這種奴役生活,選擇了逃跑,但一旦被抓回來後,他們就會被吊掛在要塞前。在那裡,他們和他們的部落明白了什麼是鞭子,有兩個印第安人最終慘死在海盜們的皮鞭下;還有幾個人則終身殘廢;至於那些沒有逃跑的人,都被逃跑者的下場嚇住了,不敢再逃。
還沒等到要塞竣工,雪花飄飄而來,這時節便需要獸皮了。要塞的人向印第安部落強徵大批獸皮,只要交不出獸皮,就把那些人拳打鞭抽,甚至把婦女兒童抓去做人質。所以,這些印第安人遭受的暴行,只有那些皮貨盜賊才幹得出。
唉,曾經發生的一切就是印第安人血淚交融的生存史。如今輪到盜賊們來吞嚥下他們自己種的苦果了。要塞最終灰飛煙滅,在熊熊烈火中,有半數的皮貨盜賊被砍殺,另外一半則死於酷刑。只有蘇比安科活了下來,或者說還剩下蘇比安科和那個巨人伊凡——當然,如果那攤在雪地上哼哼嘰嘰的一堆肉還能叫做巨人伊凡的話。
蘇比安科當然是看到了亞卡嘎向他奸笑的模樣。對此,他已經無話可說。那道鞭傷仍掛在亞卡嘎臉上,蘇比安科無法抱怨,但蘇比安科可不願去想像亞卡嘎將會採用什麼酷刑來招待他。當然,他也想到過向部落的酋長求饒,但理智告訴他這樣的乞求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又想到過掙脫掉繩索,和這群土著人戰鬥而死。至少這樣可以很快死去,不用遭受這許多的折磨。但他又掙不脫捆綁,鹿皮條比他的筋骨還要結實。他嘗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絞盡腦汁,終於,一個點子出現了。他打著手勢表示自己要見酋長,一個會說沿海方言的翻譯被土著人帶了過來。
「噢,尊敬的酋長,」他說,「我並不懼怕死亡。我不是一個普通人,要我去死是很愚蠢的。事實上,我是永生的,我和這些東西並不一樣。」
他用滿不在乎的表情看著曾經的巨人伊凡,現在變成一灘只會發出一陣陣怪叫聲的肉堆,然後,他用腳指頭蹬了蹬攤著的伊凡。
「我是很有智慧的人,死不了的。聽著,我有一種很神奇的藥,這是我一個人的祕密,我反正不會死,現在我想拿這藥和你做筆交易。」
「這是種什麼藥?」酋長問。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藥。」
蘇比安科說到這裡故意裝出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樣,停頓了一下。
「那我就告訴你吧。如果把這藥塗在皮膚上,皮膚就會像岩石一樣結實,像鋼鐵一般堅硬,任何一種利刃都傷不了它。剁骨頭的刀砍上去會成一堆爛鐵,就連我們給你們的那種鋼刀的刀口也會捲起來。好了,現在我已說出這藥的功效,你能給我什麼呢?」
「我將饒你一命。」酋長通過翻譯對他說。
蘇比安科聽了不屑地笑笑。
「就讓你做我的家奴,直到老死。」
蘇比安科大笑起來。「先給我把繩索解開,我們再談。」他說。
酋長對他的手下打了個手勢。
蘇比安科鬆綁後,自己捲了支菸,點上火。
「你在說謊話,」酋長說,「世界上沒有這樣的藥。這根本不可能。利刃比任何藥都更厲害。」
酋長雖然不肯輕信,卻又有些猶豫。他見識過這些皮貨盜賊的許多怪東西都很有用,因此他半信半疑。
「我饒你一命。你也不用當奴隸。」酋長宣布道。
「那也不成。」蘇比安科克制著內心的激動,繼續表演下去,做出一副抬高價碼的樣子。
然後,蘇比安科說出了自己的條件,「那藥非同小可,因為它我多次逃過生死之劫。我要一輛雪橇和幾隻雪橇狗,還要六個獵手跟我一起到河的下游,從米開羅夫斯基要塞出發,保證我一天一夜行程的安全。」
「你得待在這裡,把你所知道的法術全都教給我們。」酋長說。
蘇比安科聳了聳肩,不說話,只把煙噴向空中,心裡想著,巨人伊凡現在不知怎麼樣了。
「一條傷疤!」酋長指著蘇比安可的脖子,突然說。蘇比安可的脖子上有一道深色的疤痕,那是他在凱姆恰特卡的一次爭鬥中留下的刀疤。「看吧你在撒謊。刀刃比藥水更厲害。」酋長這麼說。
「那是一個巨人砍的,」蘇比安科一邊想一邊說,「那是一個比你還壯,比你最強壯的獵手還要強壯,比他還要高大的人。」他說著又一次隔著鹿皮鞋,用腳趾碰了碰那個哥薩克人——巨人伊凡,此時他已不再有感覺了——然而,在這樣一具已經四分五裂的軀體中仍有一絲生命跡象殘存著,似乎不願離去。
「所以,那些草藥的藥力也不夠抵抗那個巨人的。因為在那個地方找不到一種漿果,不過我注意到你們的土地上那種果子有很多,我想草藥的藥力在這裡一定更強。」
「好吧,我同意讓你去河的下游,」酋長說,「也答應給你裝備雪橇和狗,並給你配上保證你安全的六個獵手。」
「你同意得太遲了,」蘇比安科冷靜地說,「因為你沒有立即答應我的條件,你懷疑了我的藥的效力,你的心不誠。聽著,現在我的條件又漲了。我要一百張水獺皮。」酋長冷冷地一笑,「我要一百磅乾魚,」酋長點了一下頭,魚嘛,他們這裡有的是,便宜得很。「我要兩輛雪橇——一輛我用,另一輛用來裝皮貨和魚。還有,你必須把我的來福槍還給我。如果你不同意我開的條件,一會兒我還得漲。」
亞卡嘎向酋長交頭接耳耳語了一番。
「那麼,你怎樣證明這藥是真的?」酋長問道。
「這很簡單。首先,我要到樹林裡去——」
亞卡嘎又對酋長交頭接耳一番,酋長一臉疑惑地盯著蘇比安科。
「當然,你可以派二十名獵手跟我去,」蘇比安科繼續說下去,「你看,我需要採掘漿果和根莖,用它們來製作那種藥。之後,你要準備好兩輛雪橇,上面裝好魚和水獺皮,還有我的來福槍。當一切都弄好後,我會把藥抹在我的脖子上,然後把脖子擱在那根原木上。這時,你就讓你最強壯的獵手用斧頭在我脖子上砍三下。當然你自己也可以砍這三下。」
酋長聽了不由得張大了嘴,他站了起來,開始有些相信這魔藥的魔力了。
「不過首先,」蘇比安科趕忙補上一條,「在每砍一下之前,我必須再塗上一層藥,因為斧頭又重又鋒利,我可不希望出任何差錯。」
「好,我答應你所有的要求,」酋長急忙喊道,「你現在可以出發去採藥了。」
蘇比安科克制不住,露出了笑。成敗在此一舉,絕不能有一點大意,於是他一臉傲慢地說下去。
「你又晚了一點,很顯然,你對我的藥還是有所懷疑。你的心不誠,所謂心誠則靈,為了彌補你的過錯,你得把女兒送給我。」
他說著指了指那個小姐。那小姐病怏怏的,一隻眼睛有點歪斜,一顆尖牙從嘴裡暴出來。這下酋長真是火了,不過蘇比安科卻沉住氣,他很悠閒地捲起一支菸,點上火。
「快答應吧,」他嚇唬道,「要再不快點,價碼又漲了。」
一切聲音沉寂下去。在蘇比安科眼前,雪原淡了、遠了,祖國的那片熱土,還有法國,顯現了,近了。當他瞟著那個暴起尖牙的小姐時,腦海裡浮起的卻是另一個少女的倩影,那是一個能歌善舞的小姐,是他初次到巴黎時見到的,那時他還是個小夥子。
「你要我的女兒做什麼?」酋長問。
「跟我一起到下游去,」蘇比安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審視著那個小姐,說,「她會成為賢妻良母的,再說,和你結為親家,也能給我的藥增些光彩啊,這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情。」
蘇比安科似乎看到了在他腦海中的那個少女正輕歌曼舞,他隨口哼起了一首她曾教他唱過的歌,他享受著已逝去了的生活,沉醉其中。場景一幕接一幕地在他眼前上演,而他超然得像個旁觀者。
這時,酋長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把蘇比安科驚醒了。
「我同意了,」酋長說,「我女兒將和你一起去下游。但是我們得講清楚,必須由我本人用斧頭在你脖子上砍三下。」
「不過,每次我都得再塗抹一次藥。」蘇比安科答道,故意表現出一種控制不住的擔憂。
「我允許你每次抹一回藥。這些獵手是防止你逃跑的。現在你們到森林中去採藥吧。」
由於蘇比安科表現出的貪婪索價,酋長真相信了這魔藥的魔力。他想這藥必定非常神奇,否則他的主人不會在死到臨頭才肯說出來,而且還「他媽的」不忘拚命討價還價。
「還有呢,」當蘇比安科和看守他的獵手們消失在杉樹林中時,亞卡嘎又低聲對酋長說,「等你學會使用這藥以後,就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弄死。」
「怎麼能弄死他呢?」酋長問道,「由於他的藥的魔力,我根本沒辦法弄死他。」
「總會有一些部位他是無法抹上藥的,」亞卡嘎回答,「我們就在那些部位下手。也許是他的耳朵。好極了,就用長矛從耳朵刺穿他的頭。也許是他的眼睛。這藥一定太刺激,不能抹在眼睛上。」
酋長覺得此言有理,於是點點頭,說「你很聰明,亞卡嘎。如果他沒有別的魔法,我們就能幹掉他。」
其實,蘇比安科並沒有用多少時間去採集草藥。他順手而採,品種有杉樹針葉、柳樹內皮、一條樺樹皮,還有一堆苔蘚、漿果等等。漿果是他讓獵手們從雪下為他挖出來的。最後又挖了些凍硬的根莖,如此,便算是品種齊全了,在獵手們的前呼後擁下他回來了。
酋長和亞卡嘎在他身邊彎著腰觀看,一一記下他往一口大鍋裡投下的草藥數目,那口鍋裡的水沸騰著。
「注意,要先放苔蘚漿果。」蘇比安科解釋說。
「接著……噢,對了,還少了一樣東西——一個男人的手指頭。來吧,亞卡嘎,我要剁下你的一根手指頭。」
亞卡嘎忙把手藏在身後,怒氣沖沖地瞪著蘇比安科。
「就要一根小手指。」蘇比安科哀求說。
「亞卡嘎,給他一根手指。」酋長命令。
「這裡遍地都是手指頭,」亞卡嘎嘀咕道,指著雪地上遍地狼藉的殘屍,有二十多具,全都是受盡酷刑而死的。
「必須是從活人手上剁下的指頭。」蘇比安可強調說。
「好,就給你根活人的手指頭。」亞卡嘎眼珠一轉,飛快跑向那個哥薩克,割下了他的一根手指頭。
「他還沒死呢,」亞卡嘎證實道,說著便把這個血淋淋的戰利品扔到蘇比安可腳邊的雪地上。「這個手指更棒,個兒也大多了。」
蘇比安科把那根手指丟進鍋下面的火堆中,然後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這是一支詠歎男歡女愛的色情小調,他無比莊嚴地對著那口大鍋唱著。
「不對著它唱出這些話,這藥就沒魔力,」他解釋著,「這些話是這藥的魔力來源,看,總算熬好了。」
「你慢慢說一遍,好讓我記住這些字。」酋長命令他。
「現在還不行,得等到試驗完了再說。等斧頭從我脖子上彈回去三次之後,我就會告訴您這些歌詞的奧妙。」
「如果你的藥不像你說的那麼靈呢?」酋長一臉憂慮。
蘇比安科怒氣沖沖地喊道:「看吧,你又來了,這藥從來都是心誠則靈。如果它這次不靈驗,你可以像處置其他人那樣處置我好了。凌遲處死,就像你們一刀刀地割他那樣。」他說著指向躺在一邊的哥薩克巨人伊凡。「好了,現在我的藥已經涼了。我該往脖子上抹藥了,我們要恭恭敬敬地稱它是『神爺爺的藥』。」
於是,他用一種極為神聖莊嚴的神情吟誦了一行《馬賽曲》的歌詞,與此同時他開始往脖子上反覆塗抹那黏糊糊的藥湯。
突然,一聲嘶吼,從蘇比安科的身後滾滾轟來,打斷了他那煞有介事的法事,他被嚇壞了,臉色如土,癱坐在了地上。他的身後——驚叫一片,大笑一片,掌聲一片。他戰戰兢兢地轉頭看去——巨人伊凡,他身體中那種頑強的生命力讓他再次甦醒過來,他跪了起來,劇烈地抽搐著,在雪地上亂滾亂撞。剛才,蘇比安科身後的那片喧譁與騷動,便是巨人伊凡和努拉託人的一次合作伴奏。
這個突發狀況令蘇比安科感到懊惱,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並努力裝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這是不行的,」他說,「馬上幹掉他,然後我們才能開始進行試驗。你,亞卡嘎,馬上讓他閉嘴。」
生命,最終還是從巨人伊凡的軀體裡消失了。
蘇比安科轉向十分聽話的酋長。
「你一定要記住,要狠狠地砍下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來,您先拿起斧頭砍砍這段原木試試,這樣我才相信你是個好刀斧手。」
酋長聽從了蘇比安科的話,照著原木砍了兩次,既精準又沉猛,很俐落地砍下了一大塊原木。
「真厲害。」蘇比安科說著看了看周圍站著的野蠻人的面孔,這些臉孔上充滿象徵的意味,這代表著荒野的氛圍。那氛圍自從他在華沙初次被沙皇的警察逮捕後,就一直不曾離開過他。
「請拿起你的斧頭,酋長。現在,請你站好了,我要躺下了,我一舉起手來,你就用盡全力,向我的脖子猛砍下去。不過你要當心你身後有沒有人,這藥的威力特別大,會讓這把斧頭從我的脖子上彈起來,然後飛出你的掌心。」
蘇比安科說完,看了看那兩輛雪橇,拉橇的狗都套好了繩索,雪橇上也裝滿了皮貨和乾魚。他的來福槍就放在水獺皮的頂部。六個做保鏢的獵手也都已經在雪橇旁站好。
「你的女兒呢?」蘇比安科問酋長,「在我們進行試驗之前,你先把她帶到雪橇那裡去。」
當最後一個要求被滿足後,蘇比安科躺在了雪地上,他把脖子擱在原木上,就像一個玩累了的孩子要上床睡覺一般。
已經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悲涼的荒野中掙扎前進,走到現在,他是真的累了。
「你的力氣還不夠,噢,酋長,」他說,「砍,一定要用力砍,讓斧頭來得更猛烈吧。」
他舉起一隻手向酋長示意了一下。
酋長揮起了斧頭。這是一把劈砍原木很得力的闊邊寬斧。斧頭在冷氣中劃出了一道寒光,在酋長的頭頂上稍停片刻,然後向蘇比安科僵硬的脖子沉沉落下。斧頭斬過血管、頸肉、氣管和脊椎骨,直入原木,並且深深地切進原木中。土著人都嚇呆了,他們眼巴巴地瞪著:一腔熱血從蘇比安科軀幹上噴濺而出,他的那顆頭顱在斧頭砍下去的同時猛地蹦了出去,足足有一碼遠。
在場的所有人,他們的大腦就像停止了轉動,全都一聲不響。慢慢地,過了一些時間,他們的大腦裡開始有個念頭在蠢蠢欲動,他們都悟出了真相,其實根本沒有神藥,一切都是這個皮貨賊給他們開的大玩笑。因為所有的俘虜中,只有他逃脫了酷刑。這個江湖騙子,折騰半天,葫蘆裡賣的原來就是這個藥——死得乾脆些。
明白過來的人們全都鬨然大笑起來,只有一個人沒笑。他就是酋長。這一刻,酋長低下頭,他明白是那個小子耍了他,讓他在全族人面前出盡洋相。族人們的狂笑此起彼伏,震耳欲聾。酋長則轉過身,低著頭,大踏步走了。
他心裡明白,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是族人們心目中的霸王了。他已經丟盡了臉。他深知,這一恥辱將伴隨他一生,直到他死去的那天;而且當各部落的人們聚在一起的時候,不管是春天大家一塊捕鮭魚,還是在夏天的市集上人們閒聊,這件事都會當作篝火旁的笑話而口口相傳。那時,有人會說皮貨賊是如何「狡猾狡猾地」赴死,只一斧頭就被砍死了,他們會說動手處死那個人就是「沒臉見人」,是他親自動的手。
「『沒臉見人』是誰呢?」
他似乎聽見,某個愣頭愣腦的族人如此問。
「噢,『沒臉見人』呀,」有人這麼回答,「他在砍掉那個皮貨賊的頭之前,曾是個酋長,是族人中的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