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女子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突然,帳篷的門簾被頂開了,一個狼頭般的東西伸進來,它的雙眼旁結著一層白霜,彷彿一副沉思的模樣。
「嘿!去,西瓦希,去,鬼傢伙!」帳篷裡的人一起怒喝道。貝特斯拿起鐵皮盤子,照著那隻狗頭狠敲了一下,它連忙縮了回去。路易斯重新又把門簾綁好,抬起腳來將那口平底鍋踢翻在地,然後靠在爐子上烤著手。
外面真是冷極了。
就在兩天兩夜前,酒精溫度計停到—68℃時,碎裂了,之後,天氣便越來越冷、越來越難過。這種極寒天氣何時才能終結,誰也不確定。除非萬不得已,不然,誰都不想離開火爐半步,是啊,沒有哪個人願意去呼吸戶外的寒氣。不過還是有些人不得不在這種天氣出行,其結果就是凍壞了肺,之後便不斷乾咳,特別是當聞到煎鹹肉氣味時咳嗽得就更厲害了。再後來,到了春天或夏天的某一日,人們就在已經凍死的黑土地上燒開一個洞,把那人的屍體扔進去,再用苔蘚蓋在上面。相信如果到了世界末日,這個冷凍的、完整的、從未腐爛的死者就會復活過來。所以,對於那些不相信到了世界末日肉體會復活的人,最好把他葬在克朗代克。只是,你不能以此來推斷,這個地方就是宜居之地。
此刻外面冷氣徹骨,可屋裡面也並不溫暖。房間裡,唯一可以被當作家當的,也只有那個爐子了,大家對它的寵愛之情溢於言表。地上有一部分面積鋪著松枝,松枝上蓋著皮褥子,而下面就是凍雪。剩下的地方,則放著用鹿皮袋盛的雪,此外還有一些鍋、陶罐,以及北極帳篷中所需的一切用具。
此刻,爐子燒得通紅,但不到三尺之外的地上,就有一塊凍冰,鋒利乾爽得就和剛從河底採來時一樣。帳篷裡面的寒氣直逼得熱氣往上升。爐子頂上,也就是煙囪穿過帳篷的地方,有一小圈帆布是乾燥的;外面的一圈帆布上則環繞著煙囪噴著熱氣;再往外就是一個濕漉漉的圈子了;此外,帳篷其他的地方,無論是篷頂還是四壁,都蒙著一層亮白、乾燥、大約有半寸厚的、結晶般的濃霜。
「哎喲!哎喲!哎喲!」一個臉上長滿鬍鬚且臉色慘白的年輕人躺在皮毯子裡,睡夢中的他正發出陣陣呻吟。他睡得很沉,不過呻吟聲卻是越來越高,越來越慘。之後,他從毯子底下半撐起身子,痙攣地顫抖著、瑟縮著,就好像床上鋪滿了刺一般。
「去給他翻個身,」貝特斯命令說,「他這是在抽筋。」
於是,六個善良的漢子,只得殘忍地把那人的身子折騰來倒騰去,然後又重重地給他捶打了一遍。
「這真是一條該詛咒的路,」那人一邊呢喃著,一邊掀開皮毯子坐了起來,「我幾乎跑遍全國,一年多的時間,什麼艱苦的地方沒去過,以前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很棒了,可如今一到這個鬼地方,我倒成了一個跟女人似的雅典人,真是一點男人氣概也沒有了。這真是想不到。」
說到這裡,他向火爐湊近一些,捲了一根菸,然後接著說,「我這麼說並不是在抱怨。這些苦頭,我還是吃得了、扛得住的,只不過覺得很丟面子,就這麼回事。想想看,在這麼一個該死的三十英里站上,我就垮掉啦,渾身僵硬不說,而且還又酸又痛,活脫脫一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在鄉間路上走了五英里路一樣。唉!想想就覺得喪氣!有火嗎?」
「你可別激動,小夥伴。」貝特斯說著把一根點著火的木頭遞給他,然後用一副江湖老手的語氣繼續說下去,「你會慢慢適應的。我當然知道你現在難過得要發狂!我自然也忘不了我頭一遭走這條路的情形!凍僵啦?哈,我也是一樣的。記得那個時節,我每次從冰窟窿裡喝夠了水,總要花上十幾分鐘才能站起來——渾身的關節都在咯嘣咯嘣地響,真是疼得要命。說到抽筋,當初我碰上這種情形時,整個帳篷裡的人在我身上捶了大半天,我才算緩過來。所以說你這新手已經很不錯了,算是一條漢子了。我相信,再過幾年,你肯定會趕上我們這幫老頭子的。再者說你長得也不太胖,要知道有很多身強體壯的人,都是因為太胖了,以致還沒到年紀就回了老家。」
「胖?」
「是啊。就是塊頭大的意思。你要知道,走雪路時塊頭太大可不是一件幸運的事。」
「這我倒從沒聽說過。」
「從沒聽說過?嗯?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要講力氣,塊頭大自然是占上風,但要說到耐久,塊頭大就不見得啦。這種事情只有小個子才能吃得起苦,頂得住,如同一條瘦狗盯住骨頭就不放口一樣。所以說,小夥伴,要講耐性,光靠塊頭大可不成!」
「這話沒錯!」一旁的路易斯也插嘴道,「說得很有道理!我就認識一個人,塊頭大得像公牛。那時,當我們一起擁向硫黃河時,他跟一個叫麥克範的小個子是一路。那個麥克範,你們都認識的,就是那個紅頭髮,總是咧著嘴笑的愛爾蘭小夥子。他們兩人一路不停地走,不分晝夜地趕路。後來,那個大塊頭就累倒了,在雪地裡躺了老半天。然後那個小個子就踢了大塊頭一腳,大塊頭突然就哭起來了,哭得就像個,怎麼形容呢——對啦,就像個小鼻涕蟲。於是,那個小個子就這麼一路踢呀踢的,不知用去了多少時間,走了多長的路,總算是把那個大塊頭踢到了我的木房子裡面。三天三夜啊,他在我的毯子裡足足躺了三天三夜才爬起來。說實在的,我可從沒見過他那樣的大塊頭。真是一輩子都沒見過。他就跟你說得一樣,就是太胖了。所以說你這話確實不假。」
「可岡德森呢,」普林斯說。說到那個高大的北歐人和他的慘死,留在這個採礦工程師心中深深的印跡至今無法抹去,「他就埋在那裡,就是那邊吧。」他說著,便舉起手來指向神祕的東方。
「那些到海邊去的人,抑或是那些獵麋鹿的猛士中,數他的塊頭最大,」貝特斯也插進來說,「他確實是與眾不同。你們還記得他老婆嗎,就是恩卡?她多說也不過一百一十磅重,渾身都是健壯的肌肉,幾乎沒有一點脂肪。但是她比她的男人更強韌。為了他,她可謂吃盡了苦,一心一意地關心、疼愛他。可以說,這世上的事,只要她肯,就沒有她做不到的。」
「這也只是因為她愛他。」工程師反駁道。
「我不是說這個。那……」
「喂,兄弟們,」坐在食品箱上的查理這時打斷了他們的話,「你們說到了男人的肥肉、女人的強韌、還有愛情,不錯,你們都說得很公道。不過我倒想起了此地的另外一件事,那時這裡還是荒無人煙的地方。我跟一個又高又胖的男人,還有一個女人,有過一番不同尋常的經歷。我記得很清楚,那女人個子很小,不過她的心卻比那個高胖男人的心高尚許多,她很堅韌。那時,我們往海邊去,路況簡直糟透了,天氣極冷,雪也很深,大家都餓得快受不了了。這個女人的愛情是一種高尚的愛——一個好漢如果這樣稱讚女人的愛,那也算得上至高的褒獎了。」
說到這裡,查理停頓了一下,順手用斧頭劈碎了一大塊冰。然後他把碎冰放到爐子上淘金用的鍋裡,化成水用來解渴,這時,大家往裡擠了擠,那個正抽筋的人似乎也在徒勞地往前用力,試圖讓自己僵硬的身體舒服一點。
「兄弟們,雖然我的血管流淌的是西瓦希人的鮮血,但我的心是白人的心。第一點首先要抱怨我的老祖宗,第二點便是我朋友們的功績。當我還是個孩子時,就明白了一個大道理。我聽說,大地是屬於你們和你們這類人的。西瓦希人抵擋不住你們,所以只得像麋鹿跟熊一樣,在冰天雪地裡丟了性命。就這樣,我跑到了溫暖地帶,認識了你們,並建立了感情,坐在你們的火堆邊,瞧,如今我變成你們中的一員了。回想我的一生,見識也不少,我和很多種族的人去過很多地方。我總是按你們的方式來對事看人,考慮問題。所以,當我談到你們當中的一個人並說了不好聽的話時,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怪罪我。自然,當我稱頌我的一個同胞時,你們也一定不會說什麼『查理是個西瓦希人,他的眼光有問題』之類的話,對嗎?」
這時,在座的人們都在喉嚨裡咕噥了一聲,以此表示贊同。
「這個女人叫做帕蘇克。我是從她親人那裡,用公平的價錢把她買來的。他們都是海邊的人,他們的契爾凱特圖騰就豎立在一個海岬上。起初,我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也沒有注意過她的相貌。因為她的眼睛總是低垂著看向地面,和那些給扔到她們從來沒見過的男人懷裡的小姐一樣,她又羞又怕。我剛才說過,我沒把她放在心上,因為當時我想到的只有我要走長長的路,需要一個人來幫我餵狗,再者在河上長途漂泊我也確實很需要一個人來幫我划槳。況且,一條毯子也可以蓋兩個人。因為這種種原因吧,所以,我選上了帕蘇克。
「我不記得有沒有跟你們說過?我是給政府當差的人。如果沒有,那麼你們現在也知道了。就這樣,我帶著雪橇、狗和乾糧,還有帕蘇克,一起乘上了一艘軍艦。軍艦向北行駛,一直開到白雪皚皚的白令海邊,我們在那裡登陸——我跟帕蘇克,還有我的那些狗。因為給政府當差的緣故,政府給了我一筆錢,還有幾張地圖,但那上面的地方誰也不曾去過,此外還有幾封信。不過這些信都是密封的,而且封得很巧妙,就算再大的風雪也不會破壞到它,我需要把這些信送給困在茫茫的麥肯齊河冰塊當中的北極捕鯨船。除了我們自己的育空河——萬河之母以外,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大河。
「不過,這些都暫且不提了,因為我要講的,跟捕鯨船和我在麥肯齊河邊度過的嚴冬都無關。我要說的是後來,春天來了,白晝也變得長了起來,雪面開始融成了一層冰,我們——我和帕蘇克,便向南走,我們要走到育空河一帶去。這段路十分難行,好在有太陽給我們指路。我說過,這個地方當時還是一片荒涼的平川,我們便撐起篙,划著槳,溯流而上,一直劃到四十英里站。在那裡我們又看見了白人,這可是一件很讓人興奮的事情,於是我們上了岸。那個冬天真是很難熬。陰森森的天和逼人的寒氣幾乎要擊垮我們,而那時恰巧又趕上鬧饑荒。公司的代理人分給每個人四十磅麵粉、二十磅醃肉,但是沒有豆子。沒有食物,拉雪橇的狗開始嗥個不停,大家的肚子也都凹了進去,臉上全是一道道深陷的褶皺,健壯的漢子變成了虛弱不堪的人,而那些原本就體弱的人就歸天了。當時還有不少人得了壞血病。
「到了後來,一天夜裡,大家一起來到商店裡,可裡面的貨架上也早已空空如也,那種場面更是令我們感到飢餓。藉著爐火,大家開始低聲談論起來,最後決定要把蠟燭藏好,留給活到春天的人。我們還商量著,決定先派一個人到海邊去,把我們當時遭遇的境況告訴外面的人。就在這時,大家的目光突然全射到我身上來,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清楚我是個行路高手。當時我就說,『沿著海岸前往漢因斯教區,總共有七百英里路,而且每一英里路都要套上雪鞋才能走。所以,如果你們能把你們最好的狗和最好的糧食給我,那麼我便願意跑一趟。不過,我需要帕蘇克和我一起走。』
「我提出的這些條件他們全答應了,但有一個人站了起來,他叫傑夫,是個美國佬,身高體壯,還很傲氣。他說他也是個優秀的行路老手,而且生來就善於在雪中行走,他還是吃水牛奶長大的。他說他願意跟我一起去,如果我在路上不行了,他就會把信帶到教區。當時的我還比較年輕,對美國佬還沒有多少了解,哪裡知道說大話的人都不可信呢?哪裡知道心高氣傲的美國佬通常都是金口難開呢?就這樣,我們三個人——帕蘇克、傑夫和我,就帶著幾隻最好的狗和最好的糧食一起上路了。
「當然,你們都曾在雪地裡當過開路先鋒,扳過雪橇的舵杆,也見慣了擁擠的冰塊,所以我就不用再談路上的艱險了。我們就這樣上路了,有時一天走十英里,有時一天走三十英里,不過大多數都是一天十英里。其實說是最好的糧食,也沒有多好,由於食物有限,我們一開始就得省著吃。同樣,那些挑出來的所謂好狗也都不中用,我們需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使它們前進。剛到白河,我們的三輛雪橇就變成了兩輛,而我們卻只走了兩百英里路。好在我們沒浪費什麼,那些喪命的狗全部成了那些活命的狗的食物。
「一路上,我們既沒聽到一聲來自人類的問候,也沒看到一縷炊煙,在荒無人煙的雪地中我們一直走到佩利。本來我是想在那裡補充一點糧食的,並且打算把傑夫留在那裡暫作修養,因為他總是喘個不停,我知道他已經走得太累了。但是那裡的公司代理人也不健康,他咳嗽、氣喘得很厲害,病得兩隻眼睛直放綠光,而且他的地窖也差不多空空如也了。他帶我們看了一下傳教士的空糧窖以及那裡的墳,為了防止狗去挖,墳墓上面堆滿了石頭。此外,那裡還有一夥印第安人,但是沒有小孩和老人,不用想也能知道,他們當中沒幾個能捱到春天。
「所以,我們只好空著肚子,揣著一顆沉重的心再次上路了,前面還有五百英里,而在我們和海濱的漢因斯教區之間,是一片死寂。
「那是一年裡的極夜時期,即使在正午,太陽也沒冒出南方的地平線。不過冰塊少了一點,路也好走了一點,我們驅使著狗,從早走到晚。我說過,在四十英里站,每一英里路都要套上雪鞋來走。雪鞋把我們的腳磨爛了幾大塊,凍瘡破了,結了疤,怎麼也好不了。嚴重的凍瘡弄得我們越來越受不了,有一天早上,我們套上雪鞋時,傑夫像小伢一樣哭了。我叫他在一輛輕一點的雪橇前面開路,可是他為了舒服,脫下雪鞋。這樣,路就不平整了,他的鹿皮鞋踩得雪上盡是大窟窿,害得那些狗全陷到窟窿裡打滾,骨頭已快要戳破它們的皮了,這當然不好。因此我說了幾句狠話,他嘴上雖然答應了,可並沒有做。後來我就用狗鞭子抽他,這樣才解決了問題。他簡直是個小孩,是煎熬和一身肥肉改變了他。
「可是堅強的帕蘇克!每當這個男人躺在火旁哭時,她總是忙著做飯;早晨她總是幫我套上雪橇,晚上又解開雪橇。她很愛護狗。她總是走在前面,提起套著雪鞋的腳,踩在雪上,讓路可以平整一點。帕蘇克——我該怎麼說才好呢?——我只覺得這是她分內的事,我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因為我腦子裡有許多別的事情在打轉,再說,當時我還年輕,不懂女人的風情。後來等到事情過去,回頭一想,我才懂了。
「那個男人後來差不多一無是處。那些狗已經沒有什麼勁了,可每逢他掉隊,就要偷乘雪橇。帕蘇克說她願意駕一輛雪橇,這樣那小子就沒事做了。早晨,我公正地分給他一份糧食,讓他一個人先行,然後由帕蘇克跟我一同拆帳篷,把東西裝上雪橇,把狗套上。等到中午,太陽和我們捉迷藏時,我們就已經趕上那個男人,看見淚水在他臉上結成了冰,接著,我們就超過了他。晚上,我們搭好帳篷,把他的那份糧食放在一邊,替他把皮毯子攤開。同時我們還要點起一大堆火,引他前來。幾個鐘頭後,他才會一顛一晃地走來,邊哼邊哭邊吃飯,然後入睡。這個男人沒病,他不過是走了太長的路,累了,飢餓讓他沒了力氣。不過我跟帕蘇克也是走了太長的路,累了,餓了,力氣全無;我們什麼事都做,他卻什麼也不做。但是,他有我們的老前輩貝特斯講過的那一身肥肉,所以我們還是很公平地分給他一份糧食。
「一天,我們在死寂的荒原上碰到兩個形如鬼魅的路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少年,他們都是白人。巴爾傑湖上的冰已解凍了,他們的大部分行李都掉到了湖裡,兩人只剩下了肩膀上揹著的一條毯子。晚上,他們點起篝火,在那裡一直蹲到早晨。他們只有一點麵粉了,只能把它調在水裡當糊喝。其中的那個大人拿出麵粉給我看——他們所有的糧食全在這裡了,可是佩利如今也在鬧饑荒,而且遠在兩百英里外。他們還說,他們的後面其實還有一個印第安人,他們分給他的糧食也很公平,不過他總是跟不上他們的步伐。說實話,我可一點兒也不相信這個男人的話,怎麼可能分得公平呢,不然那個印第安人一定跟得上。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這個情況,我是不能分給他們食物的。他們想偷走我的一條狗——那條最肥的,實際上也已經很瘦了——我拿手槍對他們的臉一晃,呵斥他們趕快滾開。他們顯然很害怕,只好走了,就像兩個醉鬼一樣,搖晃著,融入死寂的荒原,向著佩利而去。
「這時,我只剩下三條狗和一輛雪橇,狗已經餓得皮包骨頭。柴少火不旺,房間裡自然冷得厲害。我們吃得少,凍得更夠受的,臉凍得發黑,我想這個鬼樣子連我們的親媽也不會認出我們。還有,我們的腳也很痛。早晨上路時,我一套上雪鞋就疼得要命,我竭力忍著不哼。帕蘇克也從來不哼一聲,她總是在前面開路。那個男人呢,他只會號啕。
「三十英里河的水很急,河水正從下面把冰化開,那裡有許多空洞和裂口,還有大片暴露在外的水面。一天,我們和以往一樣,趕上了傑夫,他正在那裡歇腳,因為他每天早晨總是提前上路。
「看到傑夫後我就停了下來,事實上我們之間還隔著水。他是從旁邊的一圈冰橋繞過去的,那些橋很窄,雪橇根本過不去。後來我們找到了一座寬冰橋。帕蘇克的身體很輕,所以她先開路,她手裡橫拿著一根長竿,打算萬一壓碎了冰掉下去的話,也可以用它救救急。她顯然是多慮了,因為她很輕,雪鞋又大,小心一點也就走過去了。接著,她就招呼那些狗。可是它們既沒有竿子,也沒有雪鞋,最後都掉下去被水沖走了。我在後面緊緊抓住雪橇,直到冰破了,狗全部掉到了冰底下去。那些狗身上的肉少得可憐,不過按照我原來的打算,它們還是夠我們吃上一週的,如今這個指望也沒了。
「第二天早上,我把僅餘的一點糧食分成三份。對傑夫說,他可以跟著我們,也可以不跟著,一切都由他自己做決定,因為接下來我們準備輕裝快進。他聽了我的話,馬上號哭起來,不停地抱怨腳痛和苦難,而且還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他指責我們不講義氣。可帕蘇克的腳和我的腳也一樣很痛——唉,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我們還得給狗開路。
「這個時候,傑夫賭咒發誓地說他快死了,再也沒有力氣往下走了。於是,帕蘇克就拿了一條皮毯子,我拿了一個鍋和一把斧頭,是的,我們準備動身。臨行前,帕蘇克看了看留給那個男人的一份糧食,說:『把糧食用在沒用的人身上,簡直就是糟蹋,這樣做可不對。我看他還是死了比較好。』我聽了搖了搖頭,說我們不能這樣——一旦成了夥伴,那麼一輩子都是夥伴。但這時她提起了在四十英里站的人。她說那裡有許多人,他們都是好人,他們都指望到了春天我能給他們送去糧食。我仍然堅持,說這樣不成,不想她竟然很迅速地搶下我皮帶上的手槍,在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的時候朝傑夫打了一槍,而傑夫也就像我們的老前輩貝特斯說的一樣,年紀輕輕的就魂歸天國了。為了這事,我狠狠地罵了帕蘇克一通,不過她並沒有因為這而難過,當然,她也不懊悔。更讓我驚詫的是,我的內心竟也贊同她的做法。」
查理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又撿了幾塊冰,扔進爐子上的淘金鍋裡。大家一言不發,外面,狗群悲號起來,好像在訴說冰刀雪箭之苦,帳篷內,每個人的背上騰起一股寒氣。
「那兩個鬼魂睡過的地方,我們日復一日地走過——而我們,帕蘇克和我,也很清楚在走到海邊之前,能夠像他們那樣過夜,就已經很快活了。後來,我們遇到了那個印第安人,他也像幽靈一樣,一張臉永遠朝著去往佩利的方向。他跟我們說,那個男人和少年對他很不公平,所以他已經三天沒吃到麵粉了。每天晚上,他只能從鹿皮鞋上撕下幾塊鹿皮,放在杯子裡煮熟了當晚餐果腹。不過如今他的鹿皮也剩得不多了。
「他是居住在海邊的印第安人,他說的這些話都是帕蘇克翻譯給我聽的,因為她通曉那裡的語言。他不認識路,對育空河一帶也不熟,但他正在朝佩利走。有多遠呢?兩夜的路程嗎?十夜嗎?一百夜嗎?——對這些,他一點兒都不清楚,不過他很堅決,一定要走到佩利。就現在的境況來看,就算他想回頭也已經晚了,所以他只能繼續往前走。
「他沒有向我們討要任何東西吃,他看得出,我們自身也有很大的難處。帕蘇克看上去很不忍心,她看了看那個人,又看了看我,變得有些不安了,就像一隻母鷓鴣見到受折磨的小鷓鴣的神情一樣。於是,我對她說,『他之前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已經好多天沒有吃到東西了。我們分一點兒糧食給他,你看好嗎?』她聽了,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一雙眸子裡充滿光彩,就像進入了極樂世界。不過,她並沒有馬上表態,而是直視了那人很久之後,又看了看我,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咬緊牙關說:『不。海還那麼遠,我們隨時都有死掉的危險。所以,我寧願讓這個異鄉人去死,也要讓我的男人度過危險。』後來,那個印第安人朝著佩利的方向走遠了,直到消失在死寂的雪原裡。那一夜,帕蘇克的眼淚滴了一夜。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她流淚。我很清楚,這不是火堆裡的煙燻得她流淚的,因為木頭是乾的。看她這麼難過,我有點奇怪,心想,她的心靈可能因為走了太多的黑路,受了太多的苦,已變得多愁善感了。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麼荒唐。我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思考這件事,可是日復一日,這種荒誕感不僅沒減少,反而愈演愈烈。為什麼我們要這樣苦苦地掙扎下去呢?人生這場賭博,人注定是贏不了的。活著就是勞苦,受壓迫,直到歲月壓垮我們,把雙手放在火堆熄滅的冷灰上。生活就是這麼艱難。嬰兒吸第一口氣時很苦,老人吐最後一口氣時也很苦,人生就這樣充滿了不幸和痛苦;可當他滑向死神時,他依然是不甘心,於是掙扎折騰,不斷地回望,唉,這就是人啊,一定要將掙扎進行到底啦。但死神呢,並不因為人的掙扎而惱怒,死神為人和善,只有生存才會讓人難受。可是,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熱愛生命,仇恨死亡。想想這可真是怪。
「後來的日子裡,我們兩人,也就是帕蘇克和我,我們很少再說話。晚上,我們像死屍一樣挺在雪裡;早上,我們繼續趕路,就像兩具行走的屍體,死氣沉沉的。沒有松雞,沒有松鼠,也沒有雪鞋兔——什麼都沒有。河水在白外套下沉默地流淌,莽林裡的樹汁都上了凍。天氣冷得厲害。晚上,夜空中的星星近極了,也大極了,它們跳躍著;白天,陽光從林子間貼著地平線射進來,我們繼續行走著,陽光就在林子間閃爍個不停,這不禁令我們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眼前有無數太陽似的。
「整個天空都變得燦爛輝煌起來,積雪幻化成了億萬顆閃爍的、細小的鑽石。不過這些燦爛輝煌中既沒熱氣,也沒有聲音,有的只是死寂的凍原。我說過我們前進猶如行屍,彷彿夢遊,在這個夢鄉里,時間彷彿被軟化、融解了。我們的臉,朝著遠方的海,我們的心,渴望著遠方的海,我們的腳,奔向著遠方的海。
「我們過夜的地方在塔基納,可不知為什麼,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那就是塔基納。我們看著白馬村,也一點兒也沒看出那是白馬村。我們的腳踩在深谷裡的土地上,可是我們竟然一點兒也不覺得。是的,我們什麼都沒有察覺到。我們不停地跌倒,但我們即使摔倒臉也是朝著遠方的海摔下去的。
「終於,最後一點兒口糧也被我們吃光了,這一路上,帕蘇克和我,總是平分著吃那些可憐的糧食,不過,她摔倒的次數越來越多,到麋鹿口的時候,她已經站不起來了。已經是清晨了,而我們仍在一條皮毯子下面躺著,我們不走了。是的,我準備停在這裡,跟帕蘇克手拉著手,我要陪著她一起迎接死亡的到來。也就在這段時期,我變得成熟了,也懂得了女人的愛情。此時我們離漢因斯教區還有八十英里的路程,中間橫著大奇爾古特山,山勢險峻,山上常年颳著風暴。當時,帕蘇克為了能使我聽見她說的話,就把嘴唇貼在我的耳邊,她說了很多話。如今,她不再怕我生氣,她把她心底的話全部說了出來,她告訴我她如何愛我,以及我從未留意的許多事。
「她對我說:『你是我的男人,查理,而我,是你的好妻子。我一直給你生火,給你做飯、餵狗,幫你划船、開路,這一切,我從無怨言。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爸爸的家裡更暖和,或在契爾凱特吃的東西更好。只要你說,我就聽,你吩咐,我就做。是嗎,查理?』
「我說:『是的。』接著,她就說:『你第一次到契爾凱特來時,根本就沒正眼看我一下,便把我買了下來,就像買一條狗,帶著就走,當時我心裡真是恨極了,而且也十分害怕。不過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因為你對我很好,查理,就像一個好男人待他的狗一樣。我知道你的心是冰冷的,那裡沒有我的位置,不過你對我很公平,你為人也很正直。每當你做出勇敢的事情,或者做出偉大的事業時,我都和你在一起,我常常拿你跟別的種族的人相比,覺得你在他們當中總是那樣的光彩熠熠,我知道只要你說的話就一定是真的,你從不失信。慢慢地,我開始為你自豪了,再後來,你就占據了我整個心靈。而我,也決定,從此後一心一意只想著你。你就像盛夏的驕陽,總是亮閃閃地打著轉,從不離開高高的天空。無論我朝哪裡看,我都會看見這個太陽。但是,你的心依舊是冰冷的,查理,你的心裡沒有我的位置。』
「我接著說:『是啊。我的心是冰的,那裡沒有你的位置。可是現在不是這樣的了。現在,我的心就像暖陽下的雪,它在融化,在柔軟,那裡開始響起溪流聲,有萌發出嫩芽的煙柳,那裡有松雞拍翅的聲音,那裡有知更鳥鳴囀的聲音,那裡有美妙恢宏的音樂,因為冬天已經遠去了,帕蘇克,我開始學會領悟女人的愛了。』
「她突然對我笑了笑,並且做了個十分嬌媚的手勢,她讓我把她抱緊一點兒。於是她說:『我真是快樂極了。』說完這句話,她就安靜地躺著,躺了很久,她把頭貼在我的胸口,她很累了,輕喘著。
「後來,她開始低語著:『路已經到了盡頭,我累極了。但是,我要先說點別的事。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契爾凱特的一個小女孩時,我在堆放著一捆捆獸皮的小屋裡玩,那時候,男人全出門打獵去了,女人和男孩都出去負責把肉拖回家來。那是一個春天,我獨自一人,我遇見了一頭大棕熊。我想它一定是睡了一冬才醒過來,它一下子把頭伸到了我的小木屋裡,並且『噢』地叫了一聲,它是餓壞了,瘦得皮包骨頭。就在這時,我哥哥剛拖著一雪橇肉跑回來。他一看見這頭棕熊,從火裡抽起燒著了的柴就去打,那些狗見我哥哥動手,它們也帶著挽具,拖著雪橇向熊撲了過去。他們打得很激烈,四處轟響。之後,他們一起滾進火堆,一捆捆皮子被打得滿處飛舞,後來就連木房也被他們打翻了。最後,那頭熊就這麼給打死了,當然我哥哥也被它咬掉了幾根指頭,臉上被它的爪子抓了好幾道血印子。你還記得之前那個到佩利去的印第安人吧,他在我們的火旁烤手時,你注意到他的手套沒有?那上面沒有大拇指。他就是我的哥哥。可我卻沒有給他東西吃。而他呢,也就餓著肚子離開了,消失在了死寂的雪原。』
「兄弟們,你們聽到了吧,這就是帕蘇克的愛情,最後,她死在了麋鹿口的雪堆裡。這就是偉大的愛情,這個印第安女人,她為了我,犧牲了自己,不但如此,她連她的哥哥也犧牲了。而我做了什麼?把她帶出來,受盡苦難,最終還慘死異鄉。這個女人的愛情就是這麼驚天動地。在她往生極樂之前,她拉著我的手,然後放到她的松鼠皮外套的裡面,讓我摸她的腰。之後,我摸到了一個裝得很滿的袋子,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了她的身體垮掉的原因。我每天都把糧食分得很公平,誰也不少一點兒;而她呢,每天卻只吃掉一半,留下另外的一半全放進了這個裝得很滿的袋子。
「她說:『帕蘇克的路走到盡頭了;可是查理,你的路,還要向前延伸,越過奇爾古特山,到漢因斯教區,再到大海,而且還要繼續向前,在眾多的太陽下,越過異鄉的土地和陌生的海洋,你要一直這樣走,走過很多年,年年都充滿了榮光。它會領你走到有許多女人的地方,而且那裡都是好女人,不過它再也不會讓你得到比帕蘇克的愛更深廣的愛了。』
「我知道她說的都是實話。可是我當時已經急瘋了,一下子就把那個裝得很滿的口袋扔得遠遠的,並對她發誓,說我的人生之路也到了盡頭,她聽了,那雙疲憊到極點的眼裡盈出兩顆眼淚。她說:『在所有的男人裡面,查理一生所走的路都是光閃閃的,他說的話永遠都是可信的。難道現在他會忘了他的榮譽,他會在麋鹿口犯渾嗎?難道他忘記了四十英里站的人嗎?他們把自己最好的糧食和最好的狗都給了他。帕蘇克一直都認為她的男人是值得她自豪、驕傲的。所以,振作起來,套上雪鞋繼續走下去吧,讓我仍舊覺得他是值得我自豪和驕傲的。』
「她離開我了,等到她在我懷裡變得冰冷堅硬之後,我站起身來,找著那個裝得滿滿口糧的口袋,然後套上我的雪鞋,搖搖晃晃地繼續向前行進。這個時候,我的腿已經沒有力氣了,頸子上就像頂著一個天大的頭,耳朵裡有一種轟鳴聲,眼前是一閃一閃的紅光。童年的影像來到了我的眼前。我彷彿坐在節日的筵席上唱著歌,一會兒又伴著男人和小姐們的歌聲,在海象皮鼓的咚咚聲中跳起舞來。而我的帕蘇克則握著我的手,在我的身旁走著。每當我趴下來想要眯上眼睛時,她就跑來把我叫醒。每當我體力不支栽倒下去時,她就前來攙扶我。如果我在風雪裡迷失了方向,她就會把我重新引回正確的道路上。我就像一個夢遊的人,幻象叢生,頭腦迷醉,整個人輕盈得幾乎要飄起來,就這樣,我一直半夢半醒地走到了海邊的漢因斯教區。」
查理說完,便拉開了帳篷的門,此時正是正午時分。南面,在荒涼的亨德爾森山峰頂上,一片冰涼的太陽遠遠地掛著,兩旁的幻日閃閃發光。青白的大氣閃爍著,如同霜花織就的輕紗一般。帳篷前的路邊,一條狼狗立在那裡,沾滿了霜花的密毛聳起,它口中呼出的長吻,直指那片寒陽,獨自悲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