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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人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他的過去沒有人知道——至少地下黨人不知道。他是一個「小鬼」,同時他又是一個「大愛國的人」。他用他獨特的方式,為即將到來的墨西哥革命而戰鬥,從這一點上說,他投入程度絲毫不亞於他們。不過當他們明白這一點時,已經很晚了。
  從來沒有一個地下黨人親近他。他第一次擠進他們那個擁擠而忙碌的房間時,每一個人都懷疑他是個間諜——是一條被迪亞士的祕密警察收買的走狗。他們有太多的同志囚禁在美國各地的監獄裡。甚至有一些囚犯剛被押過邊境,就在土牆邊,站成一排,然後被殘忍地射殺。
  說到第一眼,這個小夥子是真的沒給他們留下什麼好印象。他看上去不超過十八歲,個子小小的。他說他叫里維拉,只是單純地想為革命做些事。他就說了這些,多一個字都沒有,對於其他的他並不再解釋。他就那麼站在那裡,等著,他臉上看不出一絲微笑,眼中也沒有溫和的神情。可不知道為什麼,身材高大且性格剛烈的維拉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感覺這小夥子是一個凶險難測的存在。
  小夥子的一雙眼睛很黑,如同蛇目,噴濺出有毒的光。而且這目光中還燃燒著冰冷的火焰,裡面積澱著一種巨大的怒與苦。他就用這樣的目光檢視著一張張密謀革命人的臉,最後他的目光落到打字機上。那時,塞絲夫人正忙著打字。他的目光在塞絲夫人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塞絲夫人顯然是感受到了目光的壓力,於是回頭一看,就這樣,雙方的目光瞬間相碰——她如同蝴蝶般翻飛的手驟然停止了,並且她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待她回過神來時,她早已忘了自己之前打了一些什麼,只好將已打好的部分重讀一遍。
  維拉不安了,他看了看阿里拉諾和雷蒙斯,眼神中帶著一連串問號,而他們射來的目光也寫滿了問號。看來他們同樣看出了彼此的心神不寧。這個看上去瘦弱的男孩令人捉摸不透,他身上充滿著危險,關鍵是大家還不了解他。所以,不是你說痛恨迪亞士和他的殘暴革命黨人就能讓你進入革命的陣營。這個小夥子身上帶著一些他們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不過維拉這個激烈、敏銳的人還是先開口回答了小夥子的話。
  「那真是好極了,」他沉著地說道,「你說你想參加革命,那好,你先把外套脫下來,掛到那邊去,我來給你做個示範——過來,這裡有水桶和外衣。你看地板髒極了,你就從擦地板開始吧,除了這間還有其他房間的地板也要擦洗。痰盂也需要清洗。做完這些之後就擦窗戶吧。」
  「這都是為了革命嗎?」小夥子問。
  「當然是為了革命。」維拉回答。
  里維拉按捺住自己的疑惑看看他們,然後脫掉外套。
  「這不錯。」他說。
  他開始投入到工作中,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此後,他日復一日地來上班——掃地、擦地、洗刷,在那些四處奔忙的人們還未坐到辦公桌前時,他已倒空爐灰,加好煤並且生好了爐子。
  一次,他問:「我能睡在這裡嗎?」
  哈!這就對了——迪亞士間諜的尾巴總算掉出來啦。睡在地下黨人的屋子裡,就意味著他想刺探他們的機密、地下黨人的名單,還有那些墨西哥大地上從事地下活動的同志們的住址。這個要求自然遭到了拒絕。從此,里維拉再沒有說起過這件事。當然他們也就不清楚他睡在哪裡,吃在哪裡以及吃些什麼。阿里拉諾曾給過他兩塊錢,被里維拉搖頭拒絕了。當時維拉也參加進來,想硬把這兩塊錢塞給里維拉,不過里維拉堅持不要,他說:「我在為革命服務。」
  就是為革命服務也是需要金錢的。地下黨人就總是缺錢。革命者們常常是飢寒交迫,日子過得相當艱難,而且有很多次就因為缺那麼幾塊錢,革命幾乎就要停止或完蛋了。有一次,他們兩個月沒交房租,房東就咆哮著說要把他們掃地出門。
  當時就是里維拉,這個擦地板的男孩,這個一身破衣爛衫的男孩,拿出了六十元錢放在了塞絲的桌上。還有一次,三百封由打字機劈劈啪啪打出的信,因為沒有郵票,被迫放在那裡無法郵寄(這些信都是求助信。是呼籲得到勞工組織的承認;請求報界給予革命以真實的報導;抗議美帝國主義的強權等)。為了這些信,維拉的錶不見了——那塊舊式金錶是他父親唯一的遺物。還有,塞絲的赤金戒指也不見了。但就算這樣也還是無濟於事。雷蒙斯和阿里拉諾幾乎陷於絕望,他們用手扯著自己的長鬍子。信必須發出去,不過郵局已經明確表示不再賒給他們郵票了。這時,又是里維拉站了出來,他戴上帽子出了門。回來時,他拿出一千張二分面額的郵票放在了塞斯的桌上。
  「這錢,我擔心不乾淨,恐怕是從迪亞士那裡弄來的?」維拉向同志們說道。
  他們聽了,眉毛向上揚了揚,誰都無法判斷。里維拉,這個為革命擦地板的小工,時常會拿出一些金銀供地下黨人用。但地下黨人卻怎麼也不能喜歡他。是的,他們不了解他。他和他們不一樣,他不相信任何人,一切旁敲側擊的試探都令他感到厭惡。而且他年輕氣盛,也沒人敢開門見山地去問他。
  「一個精靈,巨大而孤獨。也許吧,反正我不懂,我不懂。」阿里拉諾無奈地說。
  「他應該不屬於人類。」雷蒙斯說。
  「他的心靈已枯焦了,」塞絲說道,「光明與歡愉在他的體內已經燒盡;他已經死去,但又那麼令人恐怖地活著。」
  「他來自地獄,」維拉說,「不是從地獄升起的靈魂,絕不會如此——可是他還是一個孩子。」
  沒辦法,他們還是不喜歡他。而他也從不張嘴,不問任何事,不提出任何建議。當他們談論革命,談到群情激奮之時,他也只是站在一旁聽著,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漣漪,他的臉,沉寂得如同死屍。很長時間以來,他只有那麼一雙眼睛帶著那麼一點情緒,噴濺出一道冰冷的烈焰。那道冰冷的烈焰總是從這張臉「燒」到那張臉,從這個說話的人身上「刺」到另一個說話的人身上,就像一個寒冰般的手鑽,直鑽向人心的深處,讓人深感不安。
  「他不可能是間諜,」維拉向塞絲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是一個愛國者——請你記住我的話。他是我們當中最優秀的愛國者,這一點我很確定。這是我的直覺,是我用心靈感受到的,儘管我對他沒有絲毫的了解。」
  「但是他的脾氣很壞。」塞絲說。
  「我知道,」維拉說,同時他的身子不由得顫抖了一下,「他那雙眼睛盯著我時,我能感覺到那眼神中沒有愛,有的只是一種震懾,就像林中的猛虎。我很清楚,如果我對革命不忠心的話,他一定會幹掉我。他沒有心肝,像鋼鐵般無情,又像霜花一樣銳利、冰冷。當你躺在孤峰之頂,飢餓交加,將要喪命之時,那麼他就是照在你身上的那一絲寒冬的月光。我不在乎迪亞士和他所有的刺客,不過這個男孩,我怕他,真的,我怕他。他就是死亡的化身。」
  雖然維拉這樣評價里維拉,但也正是他開始勸告其他人信任里維拉。
  後來,洛杉磯與南加州之間的聯絡中斷了,有三位同志壯烈犧牲,另外兩個同志則被囚禁在洛杉磯的監獄裡。阿爾維拉多——聯邦司令官,一個惡魔,他把他們所有的安排全都打亂了。由於他的破壞,使得他們無法與那些革命者聯繫上,更沒有辦法和南加州那些行動起來的革命者對上頭。
  就是在那麼特殊的時期,里維拉接到了指令,他馬上奔向南方。等他回來時,聯絡線迅速重建起來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阿爾維拉多死了。人們發現他死在床上,胸前緊緊地插著一把匕首。在給里維拉的指令中其實並沒有這樣的安排,但他們對他行動的時間是很了解的,只是他們沒有多問一句,當然,他也照舊一言不發。他們更多的是面面相覷,各自在心底暗自揣摩著。
  「我早就告訴過你們,」維拉說道,「迪亞士懼怕這個青年,比對任何人都怕。要知道對於那些犯罪的人,他從來不寬恕。因為他是上帝派來的人。」
  當然,里維拉的脾氣確實很壞。塞絲也這麼說過,大家也深有同感。其實不要說感覺了,單單看看他的外貌就知道了。通常情況下,他的嘴巴破裂,臉頰青黑,再不然就是雙耳紅腫,有很明顯地打架鬥毆的痕跡。至於他一個人在什麼地方吃、住、賺錢,以及在什麼地方打架鬥毆,他們都一無所知。
  隨著大家相處時間的增多,他開始為他們每週出版的革命傳單排字。只是他經常無法工作,不是他的指關節紅腫或被打爛,就是他的大拇指受傷。當他一隻手臂吊在身體一側,一臉默默無語的痛苦時,他鐵定是無法排字的。
  「簡直就是流氓。」阿里拉諾說道。
  「痞子。」雷蒙斯也這麼說。
  「但是錢呢?他的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維拉問,「就拿今天來說吧,我剛知道,是他支付了白紙的帳單——一百四十元。」
  「可是有時他連個影子都找不到,」塞絲說,「他從來也不說他上哪裡去了。」
  「那就派個密探跟蹤他。」雷蒙斯提議。
  「我倒是不害怕去當這個密探,」維拉說,「就是怕你們從此再也不能見到我了,當然,這也不錯,可以省掉一筆送葬費。這個青年天生就有一種駭人的激情,可怕的是他的這種心靈上的激情連上帝都無法制止。」
  「不得不承認,在他面前,我反倒像個孩子。」雷蒙斯也軟了下來。
  「對我來說,他就是一種威力——他像一個猿人,一匹野狼,橫衝直撞的響尾蛇,要叮人的蜈蚣。」阿里拉諾說。
  「不錯,他就是革命的化身,」維拉堅定地說,「他是革命的烈焰、靈魂,是一種從不停息的無言的吶喊,更是衝出這黑色監獄的毀滅天使。」
  「我想我會為他哭泣的,」塞絲說,「他不認識任何人。說白了,他恨一切人。他之所以能忍受我們,是因為我們是實現他信仰的大道。他遺世獨立,……遺世獨立。」塞絲說著抽泣起來,淚水像珠串一般一串串地滾下。
  里維拉的行蹤確實怪異,有時他們一週都見不著他。還有一次他竟離開了一個月。每當他回來時,大家總是向他脫帽致意。沒有任何吹吹拍拍與誇誇其談,他把金幣放在塞絲的桌上。於是,又是數天,數個星期,他和地下黨們成天待在一起,然後又突然失蹤,從清早到傍晚都不見人影。也有這種時候,他早上來得很早,晚上走得也很晚。阿里拉諾還曾發現過他半夜排字。他的手指關節有了新的紅腫,或是嘴唇上又有新的重創,還在滲血。








  十萬火急的關頭快要到了。革命能不能發動起來,就得看革命委員會了,而革命委員會偏偏窘得厲害。現在,他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需要錢,可是弄錢卻愈來愈困難。愛國志士們已經拿出了他們的最後一分錢,現在再也拿不出了。季節工——從墨西哥逃亡出來的以勞役抵債的農民——捐出了他們的微薄工資的一半。可還是遠遠不夠。多年的辛苦、密謀和地下工作,已經快要有收穫了。時機已經成熟,革命成敗未決。只要再加一把勁,再做一次最後的英勇努力,就會像在天平上加了一個砝碼,把革命推向勝利。他們了解他們的墨西哥,只要一旦發動起來,革命就會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狄亞士的整個政權就會像紙板的房子一樣垮臺。
  現在,邊境上的人們正在準備起義。有一個美國人,帶領著一百名世界產業工人聯合會的會員,正在等待越過邊境的命令,去攻打下加利福尼亞。不過他需要槍枝。同時,革命委員會跟大西洋那邊的人也有聯繫,而他們也都需要槍枝,其中有純粹的冒險家、碰運氣的軍人、土匪、心懷不滿的美國工會會員、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惡棍、從墨西哥流亡出來的人、逃出來的以勞役抵債的農民,以及在科爾達倫和科羅拉多的監獄裡受盡鞭打之後逃亡出來、更加迫切要求戰鬥的礦工——一切在這個混亂複雜的現代世界裡,給弄得流離失所和被拋棄了的不顧一切的人。而他們的不停的、永遠的呼聲,就是槍枝和彈藥、彈藥和槍枝。
  情急之下,革命委員會只好派這支不名一文的旨在復仇的人衝過邊界,到那時革命就會爆發。海關,北部的港口,都會被他們占領。狄亞士也不能抵抗。他不敢驅使他的主要兵力來對付他們,因為它必須控制南方。可是南方也會到處燃起革命的火焰。人民會揭竿起義。他的防禦會一個城池接一個城池地崩潰,一個州接著一個州地垮臺。最後,勝利的革命軍隊,就會從四面八方會合攏來,圍攻狄亞士的最後據點——墨西哥城。
  但是,從哪裡弄錢呢?他們有的是人,這些人一個個地迫不及待,都願意拿起槍枝。他們也認識那些肯出賣和運送槍枝的商人。但是把革命培植到這種地步,已經把委員會的力量耗盡了。如今,最後的一塊錢也用掉了,最後的資源,以及最後一位捱餓的愛國志士的口袋都已經空了,而偉大的革命仍然在天平上擺動。要槍,要子彈!這些拼湊起來的隊伍必須得到武器。可是怎麼辦?拿什麼去武裝部隊呢?雷蒙斯嘆息他那過早貢獻出來的地產;阿里拉諾嘆息青春年華就這樣浪擲。塞絲疑疑惑惑,或許他們以前再節省一點,事情就大不一樣了。
  「想想看,解放整個墨西哥,成敗竟取決於幾千塊錢這個細節上。」維拉說道。
  一個剛剛傳來的消息,讓他們陷入一片絕望之中。阿馬利諾,他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個剛加入的革命者,他答應出錢,可是他在齊華華自己的莊園裡被捕,之後他被擊斃在他的馬廄的牆邊。消息剛剛傳來的時候。里維拉正跪在地上擦地板,他抬起頭瞧了瞧,手裡舉著刷子,兩隻光手臂上沾滿了肥皂泡與髒水。
  「再有五千元,革命就能成功?」他這樣問。
  大家聽到他這麼說,全都大吃一驚。維拉點點頭同時還嚥了口口水,他雖然說不出話來,但立刻信心大增。
  「那麼,快去訂槍吧,」里維拉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他又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他們從未聽他說過如此多的話,「時間很緊迫。三星期內我一定會把五千塊錢交到你們的手上。好吧,就這麼辦。到那時,氣候對於那些戰鬥的人來說或許會更暖和些。當然,我相信這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
  實話說,維拉並不敢抱太大的指望,畢竟這怎麼想都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自從他開始革命以來,不知有多少美妙的希望都破滅了。他相信這個衣衫襤褸的、革命的打掃夫說的話是真的,可是他又不敢相信。
  「你瘋啦!」他說。
  「三星期內,」里維拉的語氣很堅定,他說,「訂槍去吧。」
  說完,他站起身,把捲起的袖子放下,然後穿上外套。
  「訂槍吧,」他說,「我這就走。」








  凱利打了無數電話,經過一陣忙亂和吵吵鬧鬧之後,晚上,他在辦事處開了個會。
  凱利辦事向來乾脆俐落,但這回卻觸了黴頭。他把丹尼、華爾德從紐約請來,安排好了他跟卡爾塞的拳擊比賽。三星期過去了,離比賽只剩兩天了,可在這節骨眼上卡爾塞卻被人打趴下了,而且傷勢嚴重,他們偷偷摸摸地躲過了跟蹤追擊的體育記者,可是,如果沒有代替卡爾塞的人還是解決不了問題。凱利發了許多電報到美國西部去,問遍了每一個合格的輕量級拳擊家,但是他們都限於賽期和契約,不能前來。現在,他總算又有了一點希望,可是不大。
  「你的膽子可不小。」凱利見到里維拉,看了他一眼之後,說出這樣一句話。
  里維拉面無表情。雖然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深刻的仇恨,臉上卻不動聲色。
  「我能打敗丹尼·華爾德。」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你怎麼會知道?你有看過他拳擊嗎?」
  里維拉搖了搖頭。
  「他閉上眼睛,只需用一隻手,也能把你打倒。」
  里維拉有點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
  「你怎麼不說話?」凱利咆哮起來。
  「我能打敗他。」
  「你倒是說說看,你究竟跟誰打過拳擊?」邁克爾問他。邁克爾是老闆凱利的兄弟,開設一家黃石賭場,在拳擊比賽上也賺了很多錢。
  里維拉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並沒有回答。
  這時,老闆的助手,一個看起來像是個運動員的人,突然冷笑一聲。
  「這麼說來你和羅伯茨很熟吧?」凱利打破這充滿敵意的沉默,「本來,他應該在這裡的,我已派人去找他了。現在你先坐下來,我們稍等一下。恕我直言,單從你的外表看來,我想你不會有這個比賽的機會。我不會讓大家把錢扔在這種低水平的拳擊賽上去。比賽場外圍的位置如今都賣到了十五元一張,我想這個你應該很清楚。」
  羅伯茨來了,又高又瘦的他看起來有些醉意,樣子非常低迷,走起路來就像他說話一樣,慢條斯理的。
  凱利直奔主題。
  「看這裡,羅伯茨,這就是你吹牛找到的那個小墨西哥人。卡爾塞的手臂壞了。好吧,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子今天居然厚著臉皮跑來,說他能代替卡爾塞。你倒是說說看?」
  「這不是蠻好的嗎,凱利,」他說話慢吞吞的,「他能打好這場比賽。」
  「以你的話,接下來你就要說他能夠打敗凡尼·華爾德了是吧?」凱利迅速地頂了他一句。
  羅伯茨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慎重地考慮了一會兒。
  「不對,我可不能說這種話。凡尼·華爾德是個一等一的好手,他是拳王。不過,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一個回合就把里維拉打倒。我很了解里維拉。誰也無法使他慌張。我從來沒見他慌張過。再說了,他還是個能使雙手的拳擊家呢。他能夠隨便從哪個方向一拳就把人打得頭昏眼花。」
  「當然,這些都是小事情。關鍵是,他能給觀眾帶來些什麼?你這一輩子,一直在培養和訓練打拳的人,實話說,我很佩服你的眼光。可是,你能保證他能讓大家看了覺得錢沒白花嗎?」
  「這當然不成問題,而且,他還會把丹尼·華爾德弄得筋疲力盡。你是不了解這個小夥子。但我知道,所以我發現了他。他是個沒有畏懼感的人。或者可以這麼說,他簡直就是個魔鬼。如果有人問你,你也可以說他是個魔術家。他那套自學的拳擊,會讓丹尼大吃一驚的,當然,也會令你和那些觀眾嚇一跳。我不能說他一定會打敗華爾德,但是有一點我可以保證,他一定會打得很出色,讓你們知道他是一個很有希望的拳師。」
  「好,」凱利轉身對他的助手說,「給丹尼打電話。我先前對他說過,如果我認為合適,他就一定要出場。他現在正在黃石賭場那邊尋歡作樂呢。」凱利說著轉回到空調旁,對羅伯茨說,「喝一杯,怎麼樣?」
  羅伯茨呷了一口摻有薑汁啤酒的威士忌,緊繃的神經這時才鬆弛下來。
  「朋友,我還從來沒告訴過你,我是怎麼發現這小子的。那是在兩年前,他遊蕩在我們的屋子外。我當時已決定讓普拉耶準備好與迪蘭尼對打。你知道的,普拉耶是個暴徒。他的天性殘忍到極點,每一個陪練的人都被他打得慘極了,我四處尋找,就是抓不到一個願意陪他練的拳擊手。那天,我就注意到了這個在四周遊蕩、身材瘦弱的墨西哥小子。我當時也不管不顧了,想著只要是個人就行,於是就一把揪住他,給他戴上手套,然後把他推入了拳擊場內。實話說,他的條件很好,比生牛皮還粗硬,唯一不足的就是身體太弱,而且他連拳擊的最起碼的知識都沒有。不用想也知道結果,普拉耶把他揍得幾乎不成樣子。令我想不到的是,在他暈倒之前,居然還招架住了兩輪殘暴的比賽。他為什麼暈倒呢?其實是他太餓了。他被打得幾乎沒有人樣,我給了他五角錢和一頓飽飯。你們真應該來看看當時的情景,看看他當時是怎樣狼吞虎嚥的。在那之前,他已有兩天沒吃一口東西了。我猜想著打完那場拳擊以後他再也不會來了。沒想到的是,到了第二天,他又來了。儘管身體已經僵硬,而且疼痛不堪,他還是來為五角錢和一頓飽飯而拚命。後來,時間長了,他的拳越打越好。兩年來,我發現他就是一塊寒冰,從我認識他開始算,他說的話從來沒超過十一個字,此外,他還幫我鋸木頭,打零工。」
  「我見過他,」凱利的助手說,「他經常為你跑腿。」
  「所有的好的拳擊手都跟他打過,」羅伯茨接著說,「而且他從那些好手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我知道他能打贏一些人。只不過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我甚至想過他從沒有喜歡過這項運動。他這麼做好像只是為了混口飯吃。」
  「幾個月前,他才在地方小俱樂部裡勝過幾場。」凱利說。
  「沒錯。我現在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東西打動了他,讓他一下子用心了。他一出場就把所有的本地拳手收拾完了。他好像特別需要錢,當然,他也的確贏了一點,雖然從他的外表上看不出來。他這個人脾氣很古怪,沒有人知道他的事情,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過生活的。甚至在他拳擊比賽的時候,也是一打完就走,然後這一天就不見人影了。有時候,他也會一連好幾個星期不露面。對於別人的勸告,他總是充耳不聞。我敢打賭,誰要能當上他的經理,準會發財,不過這種事情他根本不會考慮。當然,等到你跟他談條件的時候,你瞧吧,他準會要現錢的。」
  他們剛談到這裡,丹尼·華爾德正好走了進來。這簡直就是大批人馬,他的經理和教練也一起來了。丹尼就像一陣風颳進來一般,殷勤、和藹,還帶著征服一切的神氣。他到處跟人打招呼,跟這個開個玩笑,對那個反駁一句。對所見的每一個人,他不是微微一笑,就是哈哈幾聲。這就是他的作風,當然,這裡面只有一部分是出於他的真心。他是個十分懂得人情的人,他知道,在處世為人這方面,殷勤是最好的法寶。但這只是他的表象,其實骨子裡他只是個謹慎、冷靜的拳擊家和生意人。那些人自然也很了解他,還有那些跟他談過生意的人,他們都說,一遇到金錢的問題,他的真面目就會立刻顯現出來。凡是遇到談生意的時候,他都要親自到場,甚至有的人說他的經理其實只是一個傀儡,唯一的作用就是替他開開口。
  里維拉的為人則是大大的不同。他的血管裡流著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血液;他一動不動地默默坐在後面的角落裡,只有他的黑眼睛從這張臉掃到那張臉,注意著一切。
  「原來是這麼個傢伙,」丹尼·華爾德一邊說,一邊用審視的眼光把他預計中的對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好,兄弟。」
  里維拉眼睛裡冒著火,他一點兒也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是的,他討厭所有的美國佬。而對這個美國佬,他簡直是一看見就恨得咬牙切齒。這在他也是很少有的情況。
  「哦,我的上帝!」丹尼向老闆開玩笑般提出了抗議,「你不會要我跟聾子啞巴拳擊吧。」一陣笑聲平息下去之後,他繼續譏諷道,「如果這就是你找來的頭等角色,想來洛杉磯一定也小得可以啦。你們究竟是從哪個幼兒園中把他找來的。」
  「他可是個出色的小夥子,丹尼,這一點請相信我,」羅伯茨解釋道,「他可並不像他的外表那樣容易對付。」
  「況且門票都賣出去一半了,」凱利也加入了勸說的隊伍,「你一定得跟他打,丹尼。我們找不到再好的了。」
  丹尼明顯地很不在意,又輕蔑地端量了一下里維拉,然後嘆了口氣。
  「我只好下手輕點了。但願他能有命吃我一拳。」
  羅伯茨不禁哼了一聲。
  「你可得小心點,」丹尼的經理警告他說,「別跟不熟悉的對手冒險,那可能會出大事。」
  「知道啦,我會小心的,」丹尼微笑說,「我會一開始就把他掌握住,然後為了我的親愛的觀眾,好好地照顧他。凱利,就這樣打十五回合——然後來個殺手,你看怎麼樣?」
  「當然可以,」這就是凱利的回答,「只要你能做的像真的一樣就沒問題。」
  「那麼我們來談生意吧。」丹尼停了一下,心裡開始盤算起來,「當然了,還是門票的六成半,就跟和卡爾塞拳擊一樣。不過這次我們的分法要有點不同。我得拿八成才合適。」他說到這裡接著朝他的經理問了一句:「你覺得怎麼樣?」
  經理點點頭。
  「那麼你呢?同意這個分成法嗎?」凱利衝里維拉問道。
  里維拉頭一晃。
  「是這麼回事,」凱利跟他解釋說,「給你們兩人的總報酬是門票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五。因為你是新手,也就是所謂的無名小卒。所以,你和丹尼之間的分成法又按照你拿百分之二十,丹尼拿百分之八十進行分配。這是很公平的,對吧,羅伯茨?」
  「很公平。里維拉,」羅伯茨也贊同,他說,「你想想看,你還沒出名呢!」
  「門票費的百分之六十五有多少?」里維拉問。
  「哦,也許五千元,也許高達八千元,」丹尼插進來向里維拉解釋,「大概就這麼多。你那份總計將達一千元到一千六百元。跟我這樣的著名拳師打拳簡直棒極了。你覺得怎樣?」
  但里維拉的一句話,震驚了全場。
  「錢全歸勝者。」
  然後,一片死寂。
  「這就像從嬰兒手上搶糖吃。」丹尼的經理叫道。
  丹尼搖搖頭。
  「拳擊這一行,我很清楚,」丹尼解釋說,「當然,我並不是指責裁判或舉辦這場賽事的公司。我只是說那幫文縐縐的人,他們如果要耍個什麼花招,我這樣的名角可就麻煩了。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我倒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也許在比賽中我會斷根手指,你們說對吧?也許某個傢伙偷偷塞給我一顆興奮藥,」他說著做出一副很嚴肅的表情,然後搖搖頭,「無論是輸還是贏,我都要拿百分之八十。你覺得呢,墨西哥人?」
  里維拉沒有說話,還是把頭一晃。
  丹尼的肺都要氣炸了,這下,他終於暴露出真面目了。
  「為什麼?你這個墨西哥小垃圾!我恨不得馬上打扁你的腦袋。」
  「誰贏誰拿全份。」里維拉繃著臉重新說了一遍。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丹尼有些不明白。
  「我能打敗你。」里維拉很乾脆地給了他答案。
  這時,丹尼的上衣只脫下了一半。不過他的經理很明白,這只是一種要觀眾喝采的伎倆。當然,丹尼的衣服並沒有脫下來,因為他會贏得大家的安撫,人人都同情他。里維拉卻孤立無援。
  「看這裡,你這個小傻瓜,」凱利插進來說,「在這裡你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們知道你在最近幾個月裡打敗了幾個小小的本地拳擊家。不過丹尼可是第一流的。打完這場以後,下一次他就要奪錦標了。而你呢,你只是個無名小輩。洛杉磯以外的人,連你的名字都沒有聽過。」
  「在這場比賽以後,」里維拉聳聳肩膀不屑地說,「他們就會知道了。」
  「你居然想到你能打敗我?」丹尼終於忍不住了。
  里維拉點了點頭。
  「你好好考慮一下,」凱利繼續勸說,「想想看,這等於在給你做廣告。」
  「我要錢。」這就是里維拉最後的答案。
  「簡直就是做夢,給你一千年的時間你也休想贏我。」丹尼肯定地對他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同意呢?」里維拉反問說,「如果錢那麼容易掙,你為什麼不想辦法賺到手呢?」
  「哎,好吧!」丹尼忽然間信心百倍,他喊道,「我要在臺上打死你,小子——你竟敢這麼挖苦我。現在就把條件寫下來,凱利。最後的錢都屬於贏的那個人,把這個消息登到體育欄裡宣傳一下。告訴他們這是一場報仇的拳賽。我要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點厲害。」
  就在凱利的祕書正要寫的時候,丹尼打斷了他。
  「等一會兒,」他轉身向里維拉問說,「要秤一下體重?」
  「到拳擊臺外再稱。」里維拉說。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小子。如果勝者通吃的話,我們上午十點必須稱體重。」
  「錢全歸勝出的那個人?」里維拉問。
  丹尼點點頭,是的,他打算好了,就這麼定了。他準備拿出全部的殺手鐗來對付這個狂妄的傢伙。
  「那麼十點稱體重。」里維拉說。
  凱利的助手重新拿起了筆,刷刷作響。
  「你比他輕五磅,」羅伯茨抱怨里維拉,說,「你讓步讓得太多了,就這一點,你已輸掉了。丹尼壯得像頭牛。你這個傻瓜。他贏定你了。這下,你可沒有一點兒指望了!」
  里維拉一臉仇恨地望了他一眼,算是給他的答案。如今,就連這個美國佬他也瞧不起,雖然曾經他認為在所有的美國佬裡面他是最正直的一個。








  里維拉剛走上拳臺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幾個人注意。歡迎他的,只有那麼幾下零零落落的冷淡的掌聲。首先,觀眾都不相信他,在他們的眼中,他不過是一隻牽來讓強大的丹尼親手宰割的羔羊。再者,觀眾又很失望。他們本來希望能看到一場丹尼·華爾德和比里·卡爾塞之間的激戰,如今卻只好湊合著來看這個不上臺面的新手。還有,他們對丹尼實在是太有信心了,已經在丹尼身上押了二對一,甚至三對一的賭注,來表示他們對這種變動的不滿。而對於這些打賭的觀眾來說,他們的錢押在哪裡,他們的心也自然就向著哪裡。
  里維拉坐在屬於他的那個角落裡等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慢慢拖延下去。看得出,丹尼是故意讓他等著。這雖然是新鮮把戲,可是用來對付年輕的新手卻非常見效。一般來說,年輕的新手這樣一直坐下去,一邊擔著心事,一邊還要看著冷漠無情、不斷吸菸的觀眾,往往會生出一些畏懼感。不過很顯然,這一次丹尼的詭計落空了。
  羅伯茨說得沒錯,里維拉從來就沒有慌張過。他比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神經都更健全,比他們更有勇氣,更沉著,他絕不會有這種神經過敏的情形。場內打賭他必然失敗的氣氛,絲毫沒有影響到他。他的助手都是些陌生的美國佬。他們簡直就是一群廢物,是拳擊比賽中最骯髒的垃圾,既無恥,又不中用。如今,他們顯然是對他沒有絲毫的信心,他們一臉頹喪,似乎已經預感到里維拉最終一定會失敗的。
  「現在,你可得小心點,」斯派德爾·海格爾特警告他。斯派德爾是他的主要助手。「你必須儘量拖長時間,這是凱利特地囑咐我的話。否則,報紙上就會說這又是一場騙人的比賽,而且會在洛杉磯對這場比賽散布很多不利的新聞。」
  很明顯,這一切都不是鼓勵他的話。不過里維拉並沒有放在心上。他鄙視拳擊,這是可恨的美國佬搞出來的一種可恨的把戲。之前,他之所以進入這個行業,到訓練場裡給別人當工具,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對於自己那不可思議的成績,他覺得並沒有什麼。他恨這一行。直到他加入了委員會以後,為了賺錢他才去打拳擊,他發現這種錢最容易賺。
  他沒有去分析這場比賽該怎樣打。他只知道這一場他一定要贏,必須要贏。此外,不會有第二個結果。因為在他後面,鼓勵著他堅持下去的,是這個擁擠的場子裡的人所夢想不到的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丹尼拳擊是為了錢,這樣他可以用錢換來舒適的生活。可是里維拉拳擊,卻完全是為了那些在他腦子裡燃燒著的東西,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幻象,一種不死的信仰。現在,他孤單單地坐在臺上的一角,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面等著詭計多端的對手,一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許多幻象,那些幻象如同是他親身經歷過的。
  在這些幻象中,他看見里奧布蘭柯河畔白圍牆的水力發電站。他看見六千個工人挨著餓,面無血色,還有許多七八歲的小孩子,做一整天的工作,卻只能賺到一毛錢。他看到了許多染坊裡的工人,臉色慘白的如同死屍。他記起了他曾經聽到他父親把這種染房叫做「自殺洞」,只要在裡面做一年工就會死掉。他看見了那個小院子。他母親正在院子裡燒飯,忙著粗雜的家務,還抽空來親吻他一下。他又看見了他身材魁梧的父親,父親長著一臉大鬍子,有著寬闊的胸膛,他比任何人都仁慈,他愛所有的人,他的心非常博大,因此那裡面還能留一部分愛,留給媽媽和他這個在院子角落裡玩耍的小淘氣身上。那時候,他的名字並不叫菲利普·里維拉。他姓弗爾南德斯,這是他父母的姓。他的名字叫璜。後來,他自己改了姓名,因為他發現弗爾南德斯是那些警察局局長和憲兵們所痛恨的姓氏。
  魁梧的,善良的霍亞金·弗爾南德斯!他在里維拉所見到的幻象中占有很大的地位。那時候他還不懂,現在,回頭一看,他覺得自己懂得了。他好像又看見他在那個小印刷所裡排字,或者在那張堆滿東西的桌子上,無休無止地、急促地寫著一行行不整齊的字。他又看到工人們在那些不可思議的夜裡,偷偷摸著黑,像做壞事的人一樣,來跟他父親聚會,一談就是幾個鐘頭,而他這個小淘氣則躺在角落裡,其實很多時候,他並沒有睡著。
  幻象漸漸隱去,這時里維拉好像聽見斯派德爾·海格爾特正在從遙遠的地方對他說話:「不要一開始就躺下。這是命令。挨一頓打,你就能多賺點錢。」
  已經過了十分鐘,他還在他那個角落裡坐著。丹尼依舊沒有露面,他很清楚,他要儘量讓自己的詭計得逞。
  這時,更多的回憶洶湧地流進了里維拉的腦海。那次罷工,或者說老闆停業更為貼切,那是因為里奧布蘭柯的工人支援了帕布拉的工人弟兄的罷工而引起的。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飢餓,大家跑到山裡去找野果、樹根和野菜,但那些東西一吃下去,肚子都疼得跟刀絞一樣。還有那個更為悲慘的場景:公司商店前面的一片空地,成千上萬飢餓的工人;羅薩利奧·馬丁那茲將軍,還有波爾弗里奧·狄亞士的軍隊;噴出死亡火焰的來富槍彷彿永遠不停地射擊著,彷彿工人們的罪孽永遠要用自己的鮮血來洗滌。還有那個夜晚!他看見那些軍車上,被屠殺的屍體高高地堆著,一輛又一輛的車向著維拉克路茲開去,那些劊子手要把這些死去的人們餵給海灣裡的鯊魚。
  幻象在繼續,接著,他又爬到了恐怖的死人堆上,他尋呀找呀,只看見父母被剝光了衣服的屍體,他們已經被砍得血肉模糊。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媽媽那時的模樣——只有一張臉露在外面,她的身體被幾十具屍體壓在底下。後來,波爾弗里奧·狄亞士的軍隊又用來富槍砰砰射擊起來,而他只得跳下來,如同一隻被獵人追趕的小狗一樣,快速地逃開。
  吼聲,一陣巨吼傳進了里維拉的耳朵,如同海嘯。接著,他看見丹尼·華爾德率領著他的一班教練跟助手,正從中央的過道走下來。場子裡立刻沸騰了,觀眾都在歡迎他們所崇拜的必勝的英雄。人人都稱讚他,人人都向著他。等到丹尼一臉驕傲地彎下腰,從繩子下面鑽到臺上的時候,就連里維拉的助手也跟著興奮起來。丹尼的臉上頻頻露出一種十分親切微笑,他笑的時候,臉上處處都在笑,甚至眼角和眼珠裡都在笑。可以說,里維拉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和氣的拳擊家。他覺得丹尼的臉就像一面宣揚好感和友誼的流動廣告牌。是的,在這個場子中,丹尼沒有不認識的人。他隔著繩子向他的許多朋友逗趣,說笑,打著招呼。那些坐得較遠一點的,也都抑制不住對他崇拜的心情,高聲喊著:「嗨,丹尼!」這種十分快活的、表示親愛的熱烈的歡呼,足足持續了五分鐘。
  沒有人注意到里維拉。在觀眾的眼裡,他似乎並不存在。
  這時,斯派德爾·海格爾特的水腫的臉湊到里維拉的面前。
  「別被他嚇住了,」斯派德爾警告道,「記住命令。你得硬撐下去。絕對不能躺下。你如果躺下了,我們得到的命令是,在更衣室裡弄死你。明白嗎?所以,你現在能做的只有拼。」
  場子裡掌聲響了起來。丹尼跨過拳擊場來到了里維拉身前。他彎下腰,用雙手握住里維拉的右手,極為熱情地搖了幾下,一張笑意融融的臉跟里維拉貼得很近。觀眾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采聲,這是對丹尼運動家風度的一種讚美,是呀,他正在向弟兄一樣親熱地招呼他的對手。這時,丹尼的嘴唇動了幾下,觀眾因為沒有聽見,都認為這是一位很有風度的運動家的客氣話,於是又大聲喝起采來。只有里維拉聽到了他的低低的聲音。
  「你這個墨西哥的小崽子,」丹尼微笑的嘴唇裡發出了噓噓的聲音,「我要把你打得屁滾尿流。」
  里維拉根本不為所動。他也沒有站起來,只用眼睛表示了他的仇恨。
  「站起來,你這個狗東西!」有人在繩子外面喊起來了。
  觀眾覺得里維拉的行為沒有運動家的風度,所以開始對他發出「哧哧」和「噓噓」的聲音,可是他還是依舊故我,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等到丹尼跨過拳擊場回去的時候,觀眾又對他報以喝采。
  場子迅速熱了起來。丹尼剛一脫下衣服,就聽到一片「啊!」「哦!」的歡呼。他的身體簡直棒得沒話說,肌肉柔軟、強健、有力,顯得神氣十足。他光滑潔白的皮膚,跟女人一樣,身體十分優美的線條,充滿了彈性和力量。他在過去的幾十次比賽裡,早已證明了這一點,而且所有的體育雜誌都刊登過他的照片。
  接下來是里維拉了,當斯派德爾·海格爾特從他頭上剝掉他的汗衫時,只聽見一種哼聲。里維拉的皮膚黝黑,這讓他的身體顯得更加瘦。其實他也有強壯的肌肉,不過沒有他的對手的肌肉那樣讓人驚嘆。觀眾由於對他並不看好,所以並沒有注意到他那寬闊的胸部。他們更沒有料到的是他的肌肉纖維之堅韌,他的肌肉細胞的迅速反映,以及把他的全身變成一個出色的戰鬥機構的精密的神經系統。觀眾所看到的,只是一個棕色皮膚的十八歲的孩子,一副孩子般的身材。而丹尼完全不同。丹尼是一個二十四歲的男子漢,他的體格是男子漢的體格,他強大有力。所以,當他們一同站在臺中央,聽著裁判員的最後囑咐的時候,這種對比就更加明顯了。
  里維拉觀察到羅伯茨就坐在新聞記者背後。他醉得比尋常更厲害,因此,他說話的聲音也更慢了。
  「里維拉,放鬆,」羅伯茨拖長聲調說,「記住,他殺不了你,他一開始就會衝鋒,別慌。你只需讓一下,立好足,釘牢在地。他不會打得很猛的,你只當他是在訓練場上與你對陣就可以了。」
  里維拉聽清一切,不過他一點也沒有露出聽見了這些話的樣子。
  「這個陰陽怪氣的小崽子,」羅伯茨朝著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人念叨說,「他總是那副神氣。」
  不過,里維拉並沒有露出他那通常的仇恨眼光。他的眼前,是一片由無數來富槍構成的幻象,這弄得他眼花撩亂。他儘量想從這片幻象上越過去,一直望到高高的票價一元的座位上。可是,觀眾席上的每一張臉都變成了來富槍。接著,他又看見了漫長的墨西哥邊境,那裡寸草不生,烈日當空,炙烤著所有的生物,他看見沿著這條國境線,有無數衣衫襤褸的人群,他們就是為了等待槍枝,才留守在那裡。
  看到這些,他站了起來,在他的那個角落中繼續等著。他的助手已經穿過繩子,爬了出去,隨身帶著自己的帆布矮凳。在四方形的拳擊臺的對角,丹尼正在盯著他。鑼聲一響,戰鬥就開始了。觀眾快活得狂呼起來。他們從來沒見過一開頭就這樣動人的拳賽。報紙上說得很對。這是一場報仇的拳擊。丹尼一下子就竄到了全臺四分之三的地方,面對著他的敵手,他的打算,旁人一看就明白,他這是擺明了要吃掉里維拉。他不是一下子猛攻一拳,兩拳,或者十拳。他的拳頭好像轉得飛快的輪子,像摧毀一切的旋風。顯然,里維拉吃了一個大虧。他簡直被這位拳場老手從各個角度、各個方向而來的一陣暴雨似的拳頭給壓制住了,淹沒了。他垮了下來,背靠在繩子上,待到裁判員把他們分開,他又立刻被打得靠在繩子上。
  這哪裡是拳擊。這簡直就是撲殺,這是一場殘殺。任何觀眾,除了押下賭注的以外,都幾乎在頭一分鐘裡緊張得耗盡了全部精力。丹尼的確顯出了他的一切本領——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場精彩的表演。
  丹尼的強勢表現,讓觀眾太自信了,也太興奮、太偏袒了,因此,他們竟然沒有注意到那個墨西哥人還好好地站在那裡,他們已經把他忘掉了。他們幾乎看不見這個人,因為丹尼的近乎殺人的攻擊已經把他完全給淹沒了。這樣的局面大概持續了一分鐘,兩分鐘。等到裁判員把他們拉開的時候,他們才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墨西哥人。他的嘴唇破了,鼻子也在流血。當他轉過身來,搖晃地過去跟丹尼扭到一起的時候,人們發現,在他的背上,因為頻頻靠著繩子,所以留下了一條條的血印。只是,觀眾忽略掉了他一起一落的胸膛,也沒有在意他的眼睛還是和之前一樣冷冷發光。他們不知道,在過去訓練場的殘酷戰鬥裡,不知有多少雄心勃勃的拳手都在他身上練習過這種殺人的攻擊。在這種從一次半塊錢到一星期十五塊錢為代價的生活裡,他學到了怎樣對付這類猛攻的經驗——這是一所嚴酷的學校,他受到了嚴酷的訓練。
  所以接著,一件驚人的事情發生了。旋風似的,令人眼花撩亂的混戰突然停止了。里維拉獨自一個人站在拳臺上。而丹尼,那個勇不可當的,不可一世的丹尼,卻仰面朝天地躺下了。當他的知覺用盡全力要恢復過來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抖作一團。他不是搖搖晃晃地倒下去的,也不是直挺挺地如同慢動作般躺下去的。里維拉的左拳突然向他右面死命一擊,好像把他從半空中打了下來,裁判員用一隻手把里維拉推到後面,就站在倒下去的格鬥家丹尼面前,一秒一秒地數著。這樣乾脆俐落地一拳把對方放倒,按照以往的慣例,看拳擊比賽的觀眾是應該喝采的。可是這些觀眾並沒有喝采,因為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他們根本沒有一點兒的準備。氣氛變得緊張起來,觀眾在沉寂中注意著報秒的聲音,只有羅伯茨的歡呼聲打破了這一片寂靜。
  「我跟你們說過,他是個雙手拳擊家!」
  當裁判數到五秒時,丹尼的臉抬起來;七秒時,他單腿跪起;剛數過九,他就已經站了起來。如果在裁判數到十時,他的膝蓋還沒有離開地面的話,他就要被判為倒地,並且輸掉這場比賽。反過來,只要他的膝蓋一離開地面,那麼他就算是站起來了,當然,在丹尼剛離開地面的這一刻,里維拉可以再次出擊,把他打倒在地。但是,里維拉卻沒有得到這個機會。因為丹尼膝蓋離地的那一刻,里維拉原本是打算要再給對方一拳。但他轉了一圈,根本找不到空當下手,因為裁判在他和丹尼中間轉開了圈子,里維拉心裡明白,事實還不僅如此,就是在讀秒時,裁判都讀得特別慢。他明白,所有的白人都不願意勝利的一方屬於他,裁判也一樣。
  九這個數字剛數完,裁判就將里維拉狠狠地往後一推,對於比賽來講,這很不公正。就是這一推,讓丹尼有了站起來的機會,於是,微笑又重新回到他的嘴邊,他弓著身子,用手摀著臉和腹部,很聰明地跌撞兩下,之後,他趁機一把抱住里維拉。根據所有的比賽規則,這個時候,裁判應上前制止這種舉動才是,但裁判動都沒動。丹尼像被大浪打暈的人,搭在里維拉身上不下來,因為只有這樣,他的體能才能一點一點地復甦過來。這一回合一分鐘後就結束了,這一分鐘跑得飛快。如果丹尼挺過這一分鐘,那麼他就可以在他的角落裡獲得整整一分鐘的休息時間,這一分鐘足以讓他恢復體能。這是最後一分鐘,他撐住了,並以微笑度過了這千鈞一髮的時刻。
  「微笑永遠屬於丹尼!」有人高聲大喊著。觀眾大大地吐了一口氣,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臭小子的一拳真是厲害。」丹尼回到自己那個角落,喘著氣對教練說。助手們連忙為他按摩擦汗。
  第二回合和第三回合都打得很平常。
  丹尼是個狡猾老到的拳場老將。他採取拖延、抵擋以及貼住對方不放等戰術,極力使自己從剛才被打暈的那一拳中恢復過來。到了第四回合,他恢復了元氣。雖然他之前受到了里維拉猛烈的打擊和震動,但是他天生良好的體質又使他恢復了精力。這一次,他放棄了殺人的戰術。因為他發現,這個墨西哥人原本就是個野蠻的傢伙,所以他換了個法子,儘量發揮他最好的拳擊本領。
  畢竟,丹尼是個久經戰場、詭計多端、拳術高強、經驗豐富的老手,他雖然不能一拳把對方打倒,可是他已經開始有計劃的用疲勞戰術來攻打他的對手。里維拉打他一拳,他會反攻三拳,不過這只是想把對方拖垮,並不是致命的回擊。只有這樣打了無數拳以後才會讓對方致命。他很佩服這個左右開弓的不知底細的墨西哥人,他有用雙拳快速出擊的驚人本領。
  為了抵抗丹尼的快拳,里維拉打出了一種難以對付的左直拳,他不停地出攻,左直拳直打向丹尼的嘴和鼻子。但丹尼是個多面手,他的戰術變幻莫測,這就是為什麼他會成為冠軍的原因。他戰術多變。現在他拚命打貼近戰,他打得棒極了。這種戰術可躲避對方的左直拳。他的戰術一次又一次引起了全場觀眾的一再熱烈歡呼。只見他用一記漂亮的鎖拳砸下去,然後曲臂揮拳向上猛地一擊,那墨西哥人馬上被打飛到半空中,然後摔倒在地上。里維拉單腿跪在地上,動也不動,裁判在為他數秒數,他心裡很明白,裁判在給他讀秒時,數得特快。
  如此,在第七回合裡,丹尼又得到了一個極惡毒的機會,他一個凶猛的曲臂揮拳向上,這一拳只把里維拉打得搖晃,站立不穩。不過,里維拉並沒有倒下去,他只是被打得倒退了兩步。緊接著,丹尼又趁里維拉猝不及防之時,將里維拉打飛到繩欄外去了,砸到了下面記者們的頭上。記者們又把他推到繩欄外的拳擊臺邊上。於是,他就單膝跪著休息。裁判員一秒一秒地急急數著。現在,里維拉必須穿過繩子,鑽到裡面去,可是丹尼就在繩子裡面等著他。現在,那個裁判員既沒有干涉,也沒有把丹尼推到後面。
  場下的觀眾炸開了鍋,興奮一團。
  「打死他,丹尼,打死他!」有人喊道。
  吼聲越來越猛,後來簡直成了一片鬼哭狼號。
  此時的丹尼正處於巔峰狀態。但是,就在裁判員剛數到八還不到九時,里維拉閃電般地鑽過繩欄,一下子扭住對方。這時裁判快步走上前,把里維拉拖開,讓他處於被打位置,這給丹尼創造出了一個很好的戰機。一個黑心裁判所能做的一切,這個裁判員全做到了。
  里維拉奇蹟般地熬過來了,他的腦子也清楚了。他明白,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一樣可恨的美國佬,他們從未實施過真正的公正。在他的腦海裡,那些最痛心的情景仍然頻頻浮現——長長的鐵軌在沙漠的酷熱中慢慢延伸;農夫與美國警察,監獄與拘留所;趴在空水槽上的流浪兒——眼前浮現的全是他離開里奧布蘭柯和那次罷工之後,一路漂泊時所看到的種種汙穢痛苦的景象。接著,他看到了光輝燦爛、席捲祖國的偉大的紅色革命。槍就在他眼前。每張憎惡的臉就是一支槍!他是為槍桿子而戰的。他就是槍桿子。他就是革命。他是在為全墨西哥的人民而戰。
  很明顯,里維拉把觀眾惹火了。觀眾開始對里維拉發怒了。他為什麼不接受給他指定的失敗呢?當然,他是要失敗的,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倔強呢?只有極少的人對他發生興趣,這些人在賭徒裡占有一定的比例,他們專門押希望渺茫的賭注。他們相信丹尼會贏得最後的勝利,可是他們仍然以四對十和一對三的比例,把錢押壓這個墨西哥人身上。當時,大多數的人都在賭里維拉能堅持幾個回合。從押賭的錢上看,絕大多數人認為墨西哥人至多能撐到七回合。甚至有人認為他只能堅持六回合。現在贏了的人,既然他們的冒險已經僥倖成功,在金錢上沒有出入了,於是就一起來給那位拳場的紅人丹尼喝采了。
  但里維拉沒有倒下,第八回閤中,丹尼竭力想再來一次從下向上擊的拳法,可是枉費力氣。在第九回閤中,里維拉的表現令所有看客大跌眼鏡。他們兩人扭在一起,突然他輕靈地往邊上一蹦,解開鈕釦,在兩人之間那貼近的縫隙裡,他突出右手,從腰部向上猛擊一拳。丹尼當場倒地,一動不動地任由裁判讀秒。大家都給嚇呆了,里維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現學現用,用丹尼的右手上勾拳,然後擊在丹尼的頭上。當數到九時,丹尼站起來了,里維拉不再準備補上一拳,因為裁判員公然站在他們的中間,這很明顯是防止他的進攻的。當然如果事情反過來,如果里維拉趴在地上,準備站起來的時候,裁判員準會遠遠地站著。
  第十回合比賽中,里維拉兩次使出右手上勾拳。從對手的腰部一直打到下顎。丹尼要拚命了。雖然他臉上仍然帶著微笑,可是他已經重新用起他的吃人戰術來了。丹尼的拳頭像旋風一樣,卻挨不上里維拉的身。里維拉儘管眼前一片模糊、暈眩,還是接連三次將丹尼擊倒在地。丹尼恢復得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快了,到了第十一回合,他的情況就很嚴重了。
  不過也正是從這時起,直到第十四回合,丹尼開始使出了拳擊家的一切本領。他閃著、擋著、省力地鬥著,精心積存自己的體能。作為一個老練的拳擊手,他知道如何犯規卻又不會讓人看出。他耍出的每個詭計與花招,都是在兩人扭在一起時,所以從表面上看像是無意而為。他把里維拉的手夾在自己的腋下,卻把自己戴手套的手頂住對方的嘴,屏住他的呼吸。此外,他還常常在扭成一團的時候,用他那滿是鮮血帶笑的嘴,對著里維拉的耳朵,說出許多下流不堪的侮辱他的話。只是場中的每一個人,從裁判員到觀眾,他們都向著丹尼,幫著丹尼。他們自然都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他雖然給一個無名小卒的這套驚人拳法打敗了,他還是在集中一切力量,準備做最後一擊。為了給自己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拚盡全力打上一拳,藉以扭轉局面,他甚至故意讓自己捱打。他時而試探,時而佯攻,時而誘敵,對準里維拉的腹部和顎骨雙拳頻發。他堅信自己能夠辦得到,因為他是以臂力大出名的拳師,只要他還站得住,他的兩隻手臂就有這樣不可動搖的力量。
  里維拉的助手們在兩回合比賽的空隙時間裡,假心假意地照顧他,他們手上拿的毛巾只是做樣子,一點都沒為他氣喘如牛的肺部扇進一點空氣。斯派德爾·海格爾特也來忠告他,可是里維拉知道那些都是不能聽信的。每一個人都在反對他,他陷入了陰謀的包圍之中。
  在第十四回合中,他又打倒了丹尼,裁判員數數的時候,他垂著雙手,站在那裡休息。從對面的角落裡,他聽到了可疑的私語。他看見凱利走到羅伯茨那裡,彎下腰在悄悄說話。里維拉的聽力非常厲害,他曾在沙漠裡受過鍛鍊,跟貓一樣靈敏。他豎起耳朵,聽到了幾句不連貫的話。他想多聽一點,所以,等到他的對手站了起來,他就乘勢扭到一起,靠在繩子上面。
  「必須這樣做。」他聽見凱利說,羅伯茨點點頭。「丹尼一定得贏——否則我要輸一大筆錢。我壓了很大的賭注——我自己的錢。如果他撐過了第十五回合,我就要破產了。朋友,這傢伙會聽你的話,所以,你去想點辦法。」
  里維拉不用看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都想玩弄他。他再次把丹尼打倒在地,然後站在那裡不動,雙手垂在兩邊。這時,羅伯茨站起身來。
  「夠了,回到自己的角落去。」羅伯茨如是說。
  他的聲音很冷峻,就跟他平時在訓練場上與里維拉說話的腔調一樣。但里維拉目光如刀地盯著他,等待著丹尼從地上爬起來。就在里維拉回到自己角落休息一分鐘的空檔,凱利,那個主辦人,上前來了。
  「你要躺下去!你這個該死的東西,」他的聲音很尖利,不過他努力把聲音壓得很低,然後一臉怒氣地繼續說,「你得倒下去,里維拉,聽話,我會給你一個好前程的。下次我一定會讓你打贏丹尼。不過這次,這次你必須輸。」
  里維拉的眼神表明他聽得一清二楚,但他的表情既看不出同意,也看不出不同意。
  「你為什麼不說話?」凱利憤憤地問道。
  「你反正輸定了,」斯派德爾·海格爾特幫腔道,「裁判員是不會讓你贏的。聽凱利的話,快躺下吧。」
  「躺下,小傢伙,」凱利已經在懇求他了,他說,「我會幫你奪到錦標的。」
  里維拉依舊沒有說話。
  「我一定會幫你奪到錦標的,你就算幫我個忙吧,小傢伙。」
  鑼聲響了,里維拉似乎預感到要出什麼事情。只是觀眾可沒有這樣的預感。究竟有什麼危險,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他可以肯定是臺上跟他有關係的事,而且已經事到臨頭。丹尼好像又有了先前那樣的把握。他的大膽進攻令里維拉心裡一驚。
  這裡面一定有鬼。這是里維拉的第一個想法。這時丹尼已經衝了過來,里維拉不跟他交手。他閃到了一邊比較安全的地方。丹尼一心要跟他扭到一起。這好像是那套鬼把戲裡不可少的一步。里維拉向後一退,避開了,可是他知道,他們遲早是要扭到一起的,丹尼的那條詭計總會有機會得逞的。里維拉把心一橫,做出一個很冒險的決定,他要把丹尼的詭計引誘出來。所以,他裝作要在丹尼再衝過來的時候跟他扭在一起。可是,到了最後一剎那,就在他們的身體要碰到一起的時候,里維拉迅速地猛然向後一退。就在那一剎那,丹尼的那個角落裡大喊出一聲「犯規」。
  他們誰也沒有料到,里維拉會有這麼一招,他把他們騙過了。裁判員遲疑地停頓了一下。他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不過始終沒有說出來,因為樓座裡傳來了一個小孩尖叫的聲音,「無恥!」
  丹尼被惹惱了,他開始公開咒罵里維拉了,他直逼過去,里維拉再次跳開了。此時,里維拉已決定不往他身上打了。雖然這會丟掉一半取勝的機會,但他明白,要想取勝,他現在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遠距離作戰。因為只要有一點兒漏洞可鑽,他們都會撒謊說他犯規。
  如今,丹尼明顯是在拚命了。接下來兩回合,他向里維拉猛攻。里維拉在避開時一次又一次被擊中,他捱了幾十拳。丹尼的八面威風,又重新燃起,看客們全部發狂地站起來。他們什麼都不懂,只斷定他們傾心的拳擊手終於要打趴對手了。
  「為什麼不上呀?」看客全都朝里維拉瘋號著,「你這個狗雜種!小崽子!上呀,你這個黃狗,殺呀!宰了他,丹尼,宰了他!你能一腳踢爛他!」
  整個賽場,所有的人都在瘋號大叫,只有一個人除外。那就是里維拉。此時,里維拉的頭腦仍冷靜地運轉,他沉著地傲立於群情激動之上。從性情及血統來說,他的心靈,充滿最高的激情,但他已體驗過最狂暴的場面。這一萬張大嘴洶湧而出的吼聲,就像是暴風中的大海,一個浪潮騰起一個更高的浪潮,全都朝他撲面打來。不過這一切在他的感官中,反倒如初夏晨露中的一絲涼風。
  進入第十七回合,丹尼再次振奮,一記重拳擊中了里維拉。被擊中的里維拉開始往下直墜,搖搖晃晃地往後倒,兩手無力地在虛空中晃蕩著。
  「哈哈,這下他可完蛋了,這小子已經逃不出我的手心了。」丹尼在心裡暗自興奮著,這下他開始放鬆了。
  不過這一切都是假相,為的就是讓對方放鬆。剎那間的工夫,里維拉的拳頭如同閃電連連揮出,直砸向對方的嘴,丹尼倒下了。當他再次站立起來時,第二拳、第三拳又猛地砸向他的頸子和下巴,緊接著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密集砸下。不管是哪個裁判員在這個時候想說犯規都不可能了。
  「喂!比爾,比爾。」凱利向裁判員懇求道。
  「不,」裁判員滿臉悲傷,「他不給我一點兒空檔。」
  丹尼被打得落花流水,但他還是很頑強地想要站起來。凱利以及拳擊臺附近的人開始叫喊,要警察過來阻止這場比賽。雖然丹尼這方拒絕就此休戰,但里維拉看見那胖警察已開始很困難地爬越過繩欄,他不清楚這將意味著什麼。里維拉唯一清楚的是,在與這些白人的比賽中,卑鄙的手段簡直太多了。這時,丹尼終於站起來了,他踉踉蹌蹌,已經毫無還手之力,等到裁判和警察來到里維拉面前時,他揮出了最後一擊。現在已經不需要有人來中止這場比賽了。因為丹尼再也爬不起來了。
  「數呀!」里維拉啞著嗓門,朝裁判員大喊。
  當秒數讀完後,丹尼的助手們迅速跳上臺來把他架起來,然後退到屬於他們自己的角落。
  「誰贏了?」里維拉問。
  裁判員沒有說話,只是很不甘心地抓起他戴著手套的手,然後往上舉了舉。
  里維拉贏了,但是沒人向他祝賀。他獨自一人走回到自己的角落。在他的角落裡,助手們還沒有給他放好凳子。他便背靠著繩欄站著,用他仇恨的眼光一一看過他們,然後又把這仇恨的眼光向周圍掃過去,直到他把全場的美國佬看了個遍。他的膝蓋在下面抖著,他已經筋疲力盡,無聲地抽噎著。一張張可恨的臉孔在他面前來回晃著,直把他晃得頭暈,想要嘔吐。這時,他突然想到自己站在這裡的使命,於是,這一張張可惡的臉馬上變成了槍桿子。不錯,他們是槍。現在這些槍是他的了,革命可以進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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