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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奧德賽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雪橇和著挽具的嘎吱嘎吱聲,領頭狗的脖子上鈴鐺晃來晃去的丁零噹啷聲,像是詠唱著一支永恆的哀歌。不過此時的人和狗都已疲憊到極點了,他們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們來自遠方。
  路上鋪上了一層厚厚的、剛剛落下的雪。雪橇上載著很多撕開的凍得如同燧石一般僵硬的鹿。橇板緊貼著還沒有被軋結實的道路,卻總是往後退,這條路恍若人一般的倔強。
  夜幕正在降臨,但是這一晚他們沒有帳篷可搭。雪從毫無生氣的空中緩緩飄灑著,哦,那不是雪花,而是小巧精緻的水晶。天氣並不寒冷——只有—10°——這樣的氣溫大家已經不覺得冷了。邁耶斯和貝斯特把護耳翻了起來,馬爾穆特·基德也把手套摘了下來。天氣確實算暖和了。
  這群狗在下午,應該是更早些的時候就已經累壞了,不過現在,它們有了新的活力。那些感覺向來敏銳的狗顯然是有點坐立不安了——它們似乎已經無法承受拖索的束縛,它們想快點跑起來但又顯得猶豫不決,它們就那麼豎著耳朵,用鼻子吸著氣,時刻做著出發的準備。可是慢慢地它們開始對那些感覺太遲鈍的夥伴發怒了,然後不斷地咬著它們的後腿,用一種狡猾的手段催促著它們前進。那些遭到責怪的狗也感染了這樣的情緒,繼而又將這樣的毛病傳給別的狗。最後,最前面那架雪橇的領頭狗終於心滿意足了,它仰著頭高吠了一聲,然後匍匐在雪地中,使出渾身力氣繃緊了頸圈向前衝去。別的狗也都來了精神,跟著它做出同樣的動作。
  就這樣,後面的皮帶一縮,拖索一緊,一架架雪橇就向著前方衝去了。這時,人們不得不緊抓著橇把,猛地將雙腳抬高許多,只有這樣才能避免被橇板壓住。一天的勞累瞬間都消失了,人們大聲呼叫著,催促狗們快點前進。那群狗像是聽懂了他們的語言,也用興奮的喊叫聲回應著他們。狗們精神抖擻著,在漸漸變黑的夜色中,放開腳步,啪嗒啪嗒地快速奔跑在雪地中。
  「往右轉!往右轉!」他們依次喊著,一架架雪橇突然就偏離了原本行駛的主道,掀起一側的橇板,如同順風行駛的小帆船一樣向前方狂奔而去。
  雪橇一下子衝出了一百多碼的樣子,在一個透著光亮的羊皮紙窗前停了下來。無疑,這座木屋就是他們的家了,房間裡有一架育空式火爐燒得正呼啦作響,一把茶壺也正冒著熱氣。只不過,這座木屋此時已經被旁人占領了。六十隻威風凜凜的愛斯基摩狗一起朝著木屋外面咆哮著,這群渾身是毛的狠傢伙突然猛地朝拉著第一架雪橇的狗群撲了過去。門被猛烈地撞開了,一個身穿紅色束腰制服的西北警察樣的人,踏著及膝深的雪,揮起狗鞭的柄把這群瘋狂的傢伙收拾得服服貼貼。這人倒是很沉著,也很公正。之後,房間裡的人和房間外的人握了握手,就這樣,馬爾穆特·基德在一個外人的迎接下,走進了本屬於他的木屋。
  原本,出來迎接他們的人應該是史丹利·普林斯,因為往常總是他負責看顧房間裡的那隻育空式火爐,並準備好滾燙的熱茶等待他們回來。而這個時候,普林斯卻無視他們,而是忙著招待木屋裡的客人。客人有十二人之多,都是為英國女王服務的執法者以及派送郵件的郵差,不過如今他們混在一起,實在是很難區分。
  這群人有著不同的血統,不過相同的生活環境卻使他們變成了同一類人——一種消瘦、健壯的人。他們身上的肌肉由於長年奔走而顯得異常堅韌,被陽光曬成棕褐色的臉看上去很健康。
  他們的內心沒有憂慮,一雙雙明亮而又堅定的眼睛直率地凝視著前方。也正是他們,驅趕著英國女王的狗隊,使得那些反對她的敵人每天都膽戰心驚。他們吃著女王分配給他們的極少的食物,卻是異常快樂。他們中每個人都見多識廣,做過不少了不起的事情。一直以來,他們都過著一種傳奇一般的冒險生活。只是,他們自己卻並不清楚這一點。
  此刻,他們完全把這裡當成了他們自己的家。有兩個人甚至伸開四肢躺在馬爾穆特·基德的床上,嘴裡還哼著法國歌謠。想當年,他們的法國先祖第一次踏上西北部這片土地與當地的印第安小姐結婚時,唱的就是這種歌謠。貝特斯的床也沒逃過被侵犯的厄運。此外,還有三四個健壯的客人圍著地毯,一邊搓著他們的腳趾,一邊聽其中的一個人講故事。這個人曾經在沃爾斯利的艦隊服役,而且隨同將軍遠征過喀士穆。
  他講累了,停了下來,一個牛仔接著講。講述他跟隨水牛比爾遊歷歐洲各國首都時曾經見過的宮廷、國王和貴婦。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是兩個混血兒,在一場失敗的戰爭中他們成了朋友,到了如今他們已然是兩個老朋友了。他們一邊修理著馬具,一邊談論著當年在西北部的起義熱潮,還有路易斯·瑞爾做首領時的景象。
  房間裡,此起彼伏的粗魯的對話和粗野的笑話一個接著一個。陸地、河道上發生的那些令人驚恐的危險,在他們口中如同家常便飯一般,他們之所以還會想起它們,也可能僅僅是因為其中的經歷還帶有一點點幽默和滑稽的成分。
  聽著這些無名英雄的故事,普林斯格外著迷,這些人親眼目睹了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但他們卻將那些偉大而又神奇的事件當作了日常生活中一樁樁再平常不過的意外。這讓普林斯感到了一種震撼。所以,他一點兒也不介意將自己那些珍貴的菸草,分給他的這些客人們。在菸草的作用下,客人們陷入了回憶,已經生鏽的記憶的鏈條開始轉動,像是給予普林斯的慷慨回報一般,那些已經被遺忘的,與奧德賽有關的故事在這個夜晚又煥發了新的生機。
  談話最終停了下來,當那些旅行者將最後一袋菸裝進菸斗,並打開那些被他們捆紮得結結實實的毛皮毯子時,普林斯才退到他的老朋友身邊,他希望從老朋友這裡得到一些更為詳細的補充資料。
  「哦,你很清楚那個牛仔,」疲憊的馬爾穆特·基德一邊解開自己的鹿皮靴鞋帶,一邊說,「可以猜出,那個和他同床的人身上有不列顛的血統。至於其他人,他們都是叢林中長大的孩子,也許只有上帝才會曉得他們身上到底混合著多少血統。不過睡在門邊的那兩個傢伙倒是純種。還有那個用毛布裹著屁股的小傢伙——你只要留心一下他的眉毛和他的下巴形狀——你就會知道,在他母親那頂印第安圓錐形帳篷裡有個蘇格蘭男人曾流過眼淚。至於那個看上去很英俊、把斗篷當作枕頭的小夥子,他有一半的法國血統——你剛才已經聽到過他說話。其實,他應該很不喜歡睡在他旁邊的那兩個印第安人。你知道的,當這些『改良品種』在瑞爾的領導下進行起義時,那些純種人完全是沒有反應的,這也是後來他們彼此不再那麼相愛的原因。」
  「不過,我說,挨著火爐的那個傢伙看上去陰鬱得很,他到底是什麼人呢?我敢斷定他是不會說英語的。想想看,整個晚上,他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普林斯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錯了。他英語可是相當棒。你有留意他聽人們說話時的眼神嗎?我有注意。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既不是那些人的同鄉也不是他們的同胞。當那些人用家鄉的方言談話時,可以看得出他並不明白那些話的意思。說到這裡,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他到底是什麼人呢。現在,讓我們來搜尋一些線索吧。」
  「再往火爐裡放幾根木柴!」馬爾穆特·基德提高音量,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個正被討論的人,如此命令。
  那人想都沒想便立刻執行了命令。
  「他好像在什麼地方受過訓練。」普林斯低聲說。
  馬爾穆特·基德深有同感,便點點頭。之後,他脫掉襪子,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已經躺下的人,向火爐那邊走去。在爐火旁,大約掛著二十雙襪子,他把自己的那雙已經浸濕的襪子也掛在其中。
  「你希望什麼時候到達道森?」基德試探著繼續問道。
  那人先是看了他一眼,而後回答:「他們說還有二十五英里。不知道是這樣嗎?如果是的話大概還要兩天的路程吧。」
  他說話確實稍稍帶些口音,不過他的回答並沒有出現絲毫遲疑,也沒有費心尋找合適詞句的痕跡。
  「你以前到過這裡嗎?」
  「沒有。」
  「西北地區呢?」
  「去過。」
  「你出生在那裡?」
  「不。」
  「哦,那你出生在什麼鬼地方呢?你看上去和那些人完全不同。」馬爾穆特·基德向著那些趕狗人指了指,甚至將睡在普林斯床上的那兩個傢伙也包含在了其中,「你從哪裡來?我以前見過長相和你差不多的人,只是我已經忘記了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了。」
  「我認識你。」那人突然插了一句,就是這麼一句答非所問的話立刻將馬爾穆特·基德的問題引開了。
  「在哪裡?你是什麼時候見過我?」
  「不是你,是你的夥伴,一位牧師,我是在帕斯提里克見到的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問我有沒有見過你,馬爾穆特·基德。他還給了我一些食物。不過我在那裡停留的時間並不長。他難道沒有向你提到過我嗎?」
  「啊!難道那個用水獺皮換了一群狗的傢伙就是你?」
  那人點點頭,用手敲了敲他的菸斗,將裡面燃盡的菸灰敲掉。之後他拉開他的皮毯子,那意思是不願再繼續交談下去了。馬爾穆特·基德領會了那人的意思,便吹熄了油燈,和普林斯一起鑽進了皮毯子。
  「怎麼樣,他到底是什麼人?」
  「不清楚——不知道什麼原因,他轉移了我的話題,就像一隻蛤蜊一樣封住了一切。不過,他確實是一個能挑起你好奇心的傢伙。對他,我早有耳聞。那還是八年前,海岸一帶所有的人都對他充滿了好奇。你知道,他的確有些神祕。那是一個隆冬季節,他從北方來到了這裡,據說那個地方距離這裡有好幾千英里遠。他是沿著白令海一路走過來的,彷彿身後有魔鬼在追趕他似的。海岸一帶的人誰也不知道他究竟來自哪裡,不過大家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個非常遙遠的地方。他到達高樂文海灣的時候整個人已經累垮了,是瑞典牧師給了他一些食物,他才算活了過來,他還向牧師詢問了通往南方的路線。當然,所有這些,都是我後來聽說的。之後,他就離開了海岸線,一直沿著諾頓灣往前行。那時候,天氣異常可怕,暴風雪和颶風一刻都不停歇,但是他卻神奇地熬了過來。要知道換了其他人,一千個人也早都死光了。或許是錯過了聖·邁克爾的緣故,所以他便在帕斯提里克上了岸。那一路上,他幾乎失掉了一切,只剩下兩隻狗,還差點被餓死。
  「他著急繼續趕路,羅布神父便給了他一些食物,但神父已經不能再給他提供拉橇狗了,因為等我到了那裡,神父也要上路出發。他心裡非常清楚,沒有狗他是無法繼續前進的,為此他焦急不安了好幾天。那時那人的雪橇上,有一捆鞣製得非常出色的水獺皮,那可是海獺啊,你應該了解,它們的價值簡直等同於黃金呀!當時,有一個老夏洛克的同行也在帕斯提里克,是個俄國人,他手上恰巧有一些狗要處理掉。這下大家都合適了,沒過多久,他們就談妥了一筆生意。又過了些時間,他便出發了。那時,他已經有了一支跑得飛快的狗隊,而夏洛克先生也順手得到了那些水獺皮。我見過那些皮子,真的是太出色了。後來我們估算了一下,那些狗每隻至少給夏洛克先生帶來了五百塊錢的收益。這並不是說,那人對海獺皮的價值不了解。雖然他是一個印第安人,可是在他不多的談話中,我可以聽出他曾經和白人一起生活過。
  「海上的冰層解凍後,從奴尼瓦克島來的人帶來消息說,為了得到一些食物他到過那裡。只是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八年來人們也再沒有聽到過任何與他相關的消息。現在,他到底從哪裡來呢?在那個地方他又做過些什麼?他為什麼選擇離開那個地方?儘管他只是一個印第安人,可是他卻到過很多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還受過專業的訓練,這對於一個印第安人來說真是一樁不尋常的事情。看來,又有一個來自北方的奧祕需要你來解開了,普林斯。」
  「真是太感謝你了,只是這樣的奧祕我手上實在是太多了。」普林斯說。
  馬爾穆特·基德已經睡熟了,他的呼吸漸漸沉重起來,不過年輕的採礦工程師普林斯卻依舊瞪大了他的眼睛,仰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他在等待他心中那陣奇異而又令人興奮的熱潮慢慢平息下去。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閉上了眼睛,但他的腦子卻仍在飛速地轉動著。他陷入了一個夢境,在夢中他也開始穿行在那些無名的雪野中,隨著那些拉橇狗在無邊無際的雪路上狂奔、掙扎,看著那些貧苦的人們生活、勞作,最後,像個男子漢一樣死去。
  凌晨時分,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趕狗人和領導便動身向道森方向出發了。為了女王的利益,那些在女王統治下的政府掌有這些小人物的生殺大權,他們不允許這些郵差有片刻的休息,所以一星期後,這些人便出現在了史都華河邊,他們攜帶著沉重的郵件正要趕往鹽湖地區。
  當然,他們更換了一批新的拉橇狗。不過,新更換的狗畢竟也是狗。
  本來人們還指望著能夠停留幾天,紓解一下疲乏。此外,克朗代克是北方地區新興建的城市,對於這座黃金城,他們有著很大的好奇心,他們想看一看它那如同流水一樣的金砂,還有這座城市中晝夜狂歡不止的舞廳。但最終,他們這次和從前到達這裡一樣,只來得及烤乾他們的襪子,以及在夜間抽上幾袋煙。
  所以,有一兩個勇敢的人開始盤算著丟下手中的差事逃跑,他們在心裡估算著有多大可能才能夠穿越人跡罕至的落磯山脈到達東部,然後再經由山谷,回到他們喜歡並熟悉的徹帕文地區。另外的兩三個人也已經決定,一旦他們的服役期滿,他們也要沿著這條路線回到自己的家鄉去。對於這個決定,他們一點也不遲疑,甚至馬上開始制訂起了他們的返鄉計劃,並期盼著這次冒險行動最後能得以成功。他們那一刻的心情,就像一個在城市長大的人,渴望到森林中度過他們悠閒的假期一般。
  那個曾用水獺皮換狗的人看上去相當不安,雖然他對這種討論毫無興趣,不過最後,他還是把馬爾穆特·基德拉到一旁,低聲交談了一會兒。
  普林斯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們,讓他越來越覺得神祕的是,那兩個交談的人後來居然戴上帽子和手套走出了房間。當他們再次回到房間後,馬爾穆特·基德取了用來稱黃金的天平放到桌子上,他稱出六十盎司的黃金,放進那個怪人的口袋裡。隨後,趕狗人的首領也加入進了他們的祕密會議,可以看出,他們已經和那個怪人談妥了一筆交易。
  到了第二天,當那一群趕狗人向上游出發的時候,那個怪人卻單獨帶著幾磅食物,返回了道森。
  「我也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原因。」普林斯問馬爾穆特·基德的時候,他如是回答,「不過,那個可憐的傢伙之所以一心想要擺脫眼前的工作,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理由——至少,那對於他來說是很重要的原因,儘管他並沒有向我透露其中的內容。你很清楚,他的這種工作和在軍隊服役並無差別,他已經簽了兩年的工作合約,他又不能逃跑,否則他以後就不能繼續留在這一帶。所以他只有花錢才能解除這項合約,贖回他自己,重新得到自由。他說,到達道森後他便下定決心要在這一帶生活下去,他是極度渴望留下來的。只是,他在這裡沒有相識的人,口袋裡又沒有一分錢,而我是唯一和他說過兩句話的人。於是,他就找副州長談了一個條件,假若他能從我這裡借到錢,他們就可以解除他的服役合約,我想這一點你應該清楚才是。他還說,他在今年之內一定可以把借的錢還給我,假使我願意,他還能讓我發大財。他知道一些財寶,當然,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些財寶,不過他知道它們藏在什麼地方。
  「你聽我說!唉,他把我拉到外面後,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先是乞求我,然後又想盡辦法來說服我,甚至跪在雪地中,我沒有辦法了,只好把他拉了起來。他說的那些話,和一個瘋子胡說八道無異。他說,他已經拚命苦熬了太久太久,現在再也受不了失望的打擊了。我問他這樣做的原因,但他死活不說。他只是說,將來他可能會被安排在這條路線的另外一半上去工作,那樣一來,有將近兩年的時間他都不能去道森了,他說到那時就一切都來不及了。知道嗎,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男人。當我答應借錢給他的時候,我把他從雪地上再次拉起來。對他說,這筆錢就算是我的投資。普林斯,你覺得他會同意嗎?哈哈,你猜不到!他竟然發誓說他要找到所有財寶,並把它們全部送給我,他要讓我成為做夢都想不到的有錢人,總之他反覆說的都是此類的話。現如今,一個人靠一筆投資拚命工作,但往往得到收益後,連一半的財富也不願回報給投資人。但他說的這件事真的有些不同尋常,普林斯,你記住這一點。如果他以後還在這一帶,那麼我們一定會聽到他的消息——」
  「如果他沒有留下來呢?」
  「那麼,就當我好心買了一個教訓吧,我那六十多盎司黃金長了翅膀飛走了。」
  隨著漫長黑夜的到來,嚴寒降臨了,沿著南方的雪線太陽也玩起了舊日的藏貓貓遊戲,而馬爾穆特·基德的投資卻沒了消息。後來,在一月初一個寒冷的早上,一架載滿貨物的雪橇被拉橇狗拉著狂奔而來,最後在馬爾穆特·基德那座位於史都華河下游的木屋前停了下來。那個怪人出現了,隨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大概連上帝也已經不記得當初是如何創造他的了。
  人們每次談論到好運、勇氣和價值五百美元的金砂時,總是忘不了阿克塞爾·岡德遜這個名字。就算是坐在營火旁,講述那些充滿勇氣、力量和膽識的故事,大家也不會忘記這個人的存在。當人們的談興漸漸淡了下來,但只要提起那個和他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的女人,那麼,那逐漸冷卻的興致便會重新高漲起來。
  我們已經提到過,在創造阿克塞爾·岡德遜的時候,大概是因為上帝想起了那些遠古時代的美好形象,於是就仿照創世之初的人類模樣創造出了他。他身材高大,有七英尺之高,就像一座矗立的高塔,而他那身獨特的裝束恰巧成了黃金國君王的特殊標誌。他的胸膛、脖子、四肢,身體的每個地方都如同一位巨人一般。為了承受重達三百磅的骨骼和肌肉,他的雪鞋也比常人大出許多。他的臉部線條過於粗獷,額頭上布滿了皺紋;他的下巴很厚,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中充溢著一種無所畏懼的神色。他的這副面孔彷彿在告訴人們,這是一個相信力量能掌控一切的傢伙。他的頭髮像是結了一層霜雪,黃得如同成熟的玉米穗,就像燦爛的日光穿過漆黑的長夜,散落在他的熊皮大衣上一般。當他走在拉橇狗面前,順著狹窄的道路搖晃著巨大的身體走過來的時候,便可隱約看出常年的海上生活深入他身體的痕跡。而當他拿著狗鞭柄敲打馬爾穆特·基德的房門時,簡直就是一個到南方進行劫掠的海盜。
  普林斯站在火爐旁,露出女人一般的手臂,把揉好的烤麵包的發麵糰放進模具中,同時,他的眼睛三不五時地向三位客人瞥去——這樣奇怪的三個人光臨這座木屋,可真是一生難得一見的新鮮事。那個怪人,也就是馬爾穆特·基德口中的尤利西斯,在此之前正是他,一直吸引著普林斯。不過,如今普林斯的注意力卻轉向了阿克塞爾·岡德遜和他的妻子。
  經過了一天的長途旅行,阿克塞爾·岡德遜的妻子已經感到很疲倦,因為自從她的丈夫得到寒冷地帶的金礦並以此發財之後,她便一直生活在舒適的木屋中,日子久了,她的身體也變得嬌氣起來。此刻,疲憊的她依偎在丈夫寬闊的胸前,就像一朵嬌嫩的花兒倚靠著牆壁一樣,用一種懶洋洋的語氣回應著馬爾穆特·基德善意的玩笑。偶爾,她也用她幽深的黑眼睛瞥一眼普林斯,接觸到這種眼神,普林斯的血液就像傾斜的泉流一般變得湍急起來。畢竟,普林斯是一個男人,是一個身體健壯,卻長年累月看不到幾個女人的男人。雖然她比他年長許多,又是一個印第安女人,但是卻完全不同於他以前遇到過的那些土著婦女。他知道,她到過很多地方——從他們的交談中他便可以了解,她確實到過很多國家,甚至還包括他的家鄉。她不但懂得很多女人都懂得的事情,而且還知道很多女人原本不該知道的事情。她可以用乾魚做出美味的餐飯,還能夠在雪地上搭出一張舒服的床。顯然,她是有意戲弄他們,不厭其煩地向他們描述宴會上那一道道精美的菜餚,弄得他們為各種美味垂涎欲滴,貧瘠的腸胃內開始展開一場前所未有的搏鬥。她懂得駝鹿、熊和小藍狐的生活習性,也懂得那些生長在北方海域的野蠻的兩棲類動物的特徵。她除了精通有關森林和河流的各種知識,就連人、鳥和野獸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也能夠一一辨別出來。最後,普林斯還發現,當她看到他們的露營規則時,她的眼睛裡閃爍出一種讚賞的光芒。至於那些規則,是向來容易衝動的貝特斯在一時興起下「發明」出來的產物。
  在這個女人來之前,其實普林斯已經將這些所謂的規則翻過去面朝牆壁了,沒想到的是,這位土著妻子——算了,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
  總之一句話,阿克塞爾·岡德遜的妻子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的名字與傳說和她丈夫的一起成為整個北方地區的神話。
  餐桌旁,馬爾穆特·基德以她老朋友的身分,肆無忌憚地取笑著她,而普林斯也擺脫了初見時的羞怯,也開始跟她開起了玩笑。只不過,這個女人的嘴上功夫十分了得,總是能迅速地反擊來自兩個男人的唇槍舌劍。她的丈夫反應遲鈍,雖然不能與妻子並肩作戰,但還是在一旁歡呼著為她助陣。很明顯,他為有這樣一個妻子而感到格外自豪。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說明了她在他的生命中占據著不可替代的位置。至於那個曾經擁有水獺皮的怪人,則一直默默地吃著東西,一句話也不說,好像被排除在了這場愉快的舌戰之外,成為被大家忽略的人。很快他吃完東西,於是離開了餐桌,走到屋外的拉橇狗中間。隨之,他的夥伴們也套上了手套,穿上了皮大衣,隨他一起走到了屋外。
  已經很多天沒有下雪了,雪橇沿著育空路向前滑去,輕快得就像滑行在冰面上一般。怪人駕著第一架雪橇在最前面帶路,普林斯和阿克塞爾·岡德遜的妻子駕著第二架緊隨其後,馬爾穆特·基德和黃髮巨人阿克塞爾·岡德遜則駕著第三架雪橇落在隊尾。
  「這只是一種預感,基德,」岡德遜說,「不過,我倒是認為這種事情還是有可能的。雖然他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可是他的話卻很讓人信服,重要的是他還給我看了一張地圖。很多年前,我在庫特奈人那裡就聽說過這張地圖。本來我是非常希望和你一起去的,可是你也知道,那個傢伙就是個怪人,他提出的條件也很明確:一旦有其他的人介入這件事,他就放棄這次行動。不過,我向你保證,等我回來以後,你肯定是第一個知道這次行動結果的人,到時我會把我的礦產附近的金礦送給你,另外,籌建城市的地基我也會分給你一半。
  「不!不!」他突然大叫道,因為基德正試圖打斷他的話,「我已經決定了,在我的計劃完成之前,我也需要有個人能幫我出出主意。如果一切都很順利,哦,想像一下吧,那將會是第二個克里普爾河啊,老朋友!你聽見了嗎——第二個克里普爾河!那可是一座石英礦,你知道嗎,不是尋常的礦砂,是石英礦。假如我們做得漂亮,我們完全可以把整個礦產都裝進我們的腰袋裡——你知道的,那可是成百上千萬啊。很久以前,我就聽說過那個地方,我想你肯定也聽說過的。我們要建起一座城市——還要有成千上萬的工人——開一條順暢的水道——開通輪船航線——進行繁忙的運輸貿易——讓小火輪可以直通上游——當然,我們還要勘測一條鐵路線——建一座鋸木廠——建發電站——建屬於我們自己的銀行——貿易公司——財團——天啊!在我回來之前,你千萬要對這個計劃保密啊!」
  在即將要通過史都華河口的時候,雪橇停了下來。在他們的面前,是一片茫茫無邊的冰海,一直伸向神祕不可知的東部。他們從各自的雪橇上將雪鞋解下來。阿克塞爾·岡德遜依次和大家握了握手後,率先出發。他那雙巨大的帶有蹼足的雪鞋,在輕軟得如同羽毛一般的雪地裡陷下去,雪幾乎埋沒了他的腳踝。腳下的積雪被他踩壓得結結實實,這給拉橇狗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他的妻子走在最後一架雪橇的後面,單從她走路的姿態就能看出,在操作這種並不容易掌握的雪鞋技術上,她顯然是訓練有素。隨後,籠罩著雪野的沉寂被豪放的告別聲打破了,拉橇狗們「嗚嗚」地爭鳴著。而那個曾經擁有水獺皮的怪人,則舉起他的鞭子教訓著一條膽敢像他叫囂的拉橇狗。
  一個小時後,他們乘雪橇再次出發,就像黑色的鉛筆一筆畫出的一條長長的直線一般,他們筆直又快速地穿過了雪野這張遼闊無垠的雪紙。
  時間過去了幾個星期,一天晚上,馬爾穆特·基德和普林斯正在研究一個棋譜,那是印在一張從一本舊雜誌中撕下來的紙上的舊棋譜。這時,基德剛剛從波那澤礦山回來,他打算好好休息一下,獵鹿季節馬上就要到了,他需要為這長長的獵鹿季做好準備。
  當然,普林斯也是一樣,畢竟幾乎整個冬天他都是在河道和雪路上度過的,現在,他也非常渴望留在溫暖的木屋裡,過一個星期的安逸日子。
  「黑爵士跳到上面去,這樣可以給王施加壓力。不行的,那樣走沒有任何意義。你看,下一步棋——」
  「為什麼要讓卒子前進兩步呢?可以用它來換子,這樣的話只要在中間吃掉主教就——」
  「等等!那樣走會留下隱患的,而且——」
  「不會,這樣非常安全,往前跳!等一下你就會看到這一步棋非常有用。」
  顯然,這是一盤非常有意思的棋局,所以門外的人敲了兩次門,馬爾穆特·基德才回應了一聲「進來」。
  門開了,一個傢伙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小木屋。普林斯抬頭看了一眼,便驚跳了起來。看到普林斯那驚恐的眼神,馬爾穆特·基德頓覺一驚,他急忙轉身看過去。雖然他以前看到過很多可怕的東西,但眼前的景象還是把他給驚著了。那個傢伙此時正搖晃著身子,摸索著向他們走過來。普林斯顫抖著慢慢地向後退去,一直退到他的手摸到那枚懸掛著他的手槍的釘子,他才停住腳。
  「上帝啊!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低聲對馬爾穆特·基德說。
  「不知道。看樣子這個傢伙是凍僵了,而且它應該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基德一邊說著,一邊向那個傢伙慢慢移過去。
  「小心!有可能這個傢伙已經瘋了。」當基德關好房門走回來時,心有恐懼地提醒普林斯說。
  那個傢伙沒有理會基德和普林斯,而是徑直走向小屋裡的桌子。這時,明亮的火光照在它的眼睛上。它好像很開心,雖然它的嘴裡發出可怕的「咯咯」的聲音,但基德知道,這聲音是這個傢伙開心的表示。然後,突然,他——怎麼說呢,原來他們認為的「它」是一個人——向後晃了晃身子,然後猛地拉緊自己的皮褲,他竟然唱起了船伕曲。這船伕曲一般是水手們轉動絞盤的鐵鏈時,在「嘩嘩」的海浪聲中唱的——
  美國佬的船喲,順流而下,
  拉起來啊!我勇猛的青年!拉起來啊!
  你想知道船上的船長是誰嗎?
  拉起來啊!我勇猛的青年!拉起來啊!
  他就是南卡羅萊納州的喬納森·瓊斯,
  拉起來啊!我勇猛的——
  突然,他停了下來,如一隻狼一樣咆哮著,踉踉蹌蹌地向放著燻肉的擱板撲去。當基德和普林斯趕過去想要阻止他的時候,他的牙齒已經把一大塊生燻肉撕開了。
  戲劇化的一幕上演了,他和基德開始激烈地爭奪著那塊生肉。雖說他身上的那股瘋狂的力氣來得突然,不過消失得也很快,最後,他終於體力不支,虛弱地交出了那塊已經被撕開的生肉。基德和普林斯急忙將他扶住,攙著他到一張凳子上坐下來。他就像沒有骨頭支撐的軟體動物一般,四肢伸開,大半個身體就那樣趴在了桌子上。
  基德和普林斯見他毫無精神,便給他灌了一小杯威士忌,他的精神才算振作起來。所以當基德把一隻糖罐放到他面前時,他已經能夠自己拿著匙子從罐子裡取糖了。稍微吃下一些東西後,他的胃算是得到了一些滿足,這時和他一樣全身顫抖的普林斯又取來一杯清淡的牛肉湯遞給他。
  一口牛肉湯下肚,他的眼睛中忽然露出一種陰森和近乎瘋狂的光芒,他每喝下一口肉湯,這種光芒就隨之一閃,然後又慢慢暗淡下去。火光下,他臉上的皮膚支離破碎,非常猙獰。這是一張怎樣的臉啊!異常凹陷、瘦弱,簡直很難將之定義為一張人類的面孔。嚴寒嚴重損傷了他臉部的皮膚,可以看出,他每次凍傷還沒有完全復原,新的凍傷又在舊日的傷痕上層疊。他的臉又乾又硬,皮膚幾乎變成血黑色,仔細看還能發現幾道可怕的鋸齒狀裂痕,更令人驚懼的是裂痕處還隱隱露出一些擦掉皮的紅肉。真是很難想像他到底經受了什麼,他身上的皮衣很髒,幾乎被扯成了碎片,其中一側的皮毛已經烤焦了,有的地方甚至已經被完全燒光,從這一點可以知道,他曾經在火上躺過。
  基德感到驚詫極了,他指著那人皮衣上那些被太陽曬黑的地方,在那裡明顯有被割掉的痕跡——這是極度的飢餓留下的印記。
  「你——是——誰?」基德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
  那個人似乎沒有反應。
  「你從哪裡來?」
  「美國佬的船上,順流而下。」他顫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驚懼。
  「很明顯,這個乞丐是順著大河下來的。」基德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搖他,希望這樣可以讓他清醒些,以便讓他更清楚地回答問題。
  令基德想不到的是,他的手剛剛碰到那人的身體,那人便尖聲大叫起來,同時還用一隻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肋部,顯然他那個地方非常疼痛。之後,他慢慢地站起來,將半個身體倚靠在桌子上。
  「她嘲笑我——就是這樣——她的眼睛裡帶著憎恨。還有,她——怎樣也——不肯——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當他的身體支撐不住向後倒去的時候,基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聲問道:「誰?你說誰不肯回來?」
  「她,恩卡。她嘲笑我,還打我,就這樣,一次次打我。然後——」
  「怎麼樣?」
  「然後——」
  「然後怎麼了?」
  「然後她就躺在雪地裡,非常安靜,她躺了很久。她很——安靜地——躺在——那片——雪地裡。」
  普利斯和基德彼此對視著,很無助。
  「誰躺在雪裡?」
  「她,恩卡。她用一雙滿是憎恨的眼睛看著我,然後——」
  「是的,是的。」
  「然後,她舉起了刀,就這樣。一下,兩下——其實她已經沒有力氣了。一路下來,我走得很慢很慢。在那個地方有很多金子,非常多的金子。」
  「恩卡在哪裡?」從基德所領會到的意思中,那個名叫恩卡的女人很可能就躺在一英里之外的某個地方。他粗暴地搖著那個人,反覆追問著,「恩卡在哪裡?恩卡到底是什麼人?」
  「她——躺——在——雪——裡。」
  「繼續說下去!」基德用力握著他的手腕,企圖讓他快些清醒過來。
  「所以,我——也——想——躺——在——雪——裡。可——我——有——一——筆——債——要——還。它——很——重。我——有——一——筆——債——要——還,一——筆——債——要——還,我有——」他斷斷續續得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述說著,之後他停了下來,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裡摸索著,然後摸出了一隻鹿皮口袋,「一——筆——債——要——還,五——磅——金——子,回——報,投——資,馬——爾——穆——特——基——德——我——」話還沒有說完,他的頭便伏在了桌子上。他已經筋疲力盡了,無論如何,基德也無法喚醒他了。
  「他是尤利西斯,」基德平靜地說著,然後他抖了抖那隻鹿皮口袋,把它往桌子一扔,「也許,阿克塞爾·岡德遜和那個女人已經凶多吉少了。來吧老兄,我們把他抬到床上去吧,再給他蓋上幾張毯子。他是一個印第安人,我相信他會活過來的,等他醒來,他會向我們詳細講述這起事件的來龍去脈的。」
  他的衣服已經和皮肉混雜在一起,當基德和普林斯將他的衣服用刀割下來時,才發現他的右胸附近竟然有兩處刀傷,傷口已經硬化,不過還沒有癒合好。
  「我會以我自己的方式把這一切告訴你們,不過你們會明白的。首先,我要向你們講一下我和那個女人的故事,然後,就是那個男人了。」
  這個曾經擁有水獺皮的男人說完這句話,向爐火旁挪了挪身子,他像是擔心這種溫暖會被剝奪去,他太渴望溫暖了。馬爾穆特·基德點亮了油燈,並將它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這樣它的光線就能夠照在那個講述者的臉上。普林斯也從床沿上起身走過來,坐到了他們中間。
  「我叫納斯,是一位酋長,同時也是一位酋長的兒子。我出生在日落和日出之間,在漆黑的大海上,我降生在我父親的皮舟裡。在那個晚上,男人們整個夜晚都在不停地划槳,而女人們則忙著把湧進皮舟裡的海水弄出去,所有的人抱做一團和暴風雨搏鬥著。鹹澀的海水濺到我母親的胸口上,結成了冰,等到海潮終於退下去之後,她的呼吸也停止了。可是,我——我卻一直在狂風暴雨中喊叫著,活了下來。
  「我們居住在阿卡坦——」
  「哪裡?」基德問道。
  「阿卡坦,一個屬於阿留申群島的地方。阿卡坦,比契格尼克遠,比卡爾達拉克遠,也比阿尼麥克還要遠。是的,我們居住在阿卡坦,那是地處世界邊緣的一個島嶼,在它的四周,全是看不到邊際的大海。我的族人便在那鹹澀的海水中以捕魚為生,當然也捕捉海豹和水獺。我們的房屋建在樹林和黃色沙灘旁邊的岩石上,家家戶戶連在一起,我們賴以生存的皮舟就停放在沙灘上。我們人數不多,所以我們生活的世界也很小。在我們棲居地的東邊,有幾座陌生的島嶼——這些島嶼跟阿卡坦很相似,所以我們便認為全天下的地方都是島嶼,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認知。
  「從小,我就是一個和其他族人不太一樣的人。那時,海灘上停放著一艘船,這艘船只留下了幾根彎曲的船骨和幾塊被海浪沖彎的木板,但是我知道我的族人從來也沒有造過這樣的船。我還記得,在小島的一端,生長著一棵松樹,只有一棵,這棵樹光滑、挺拔、高大。族人中流傳這樣一個傳說,據說曾經有兩個男人來到這個地方,在這裡轉了很多天,每天都待到太陽落下去。這兩個男人就是乘著那艘已經成為碎片的船從海外來到這裡的。他們是白人,就像你們一樣。那時,他們的身體很虛弱,就像兩個在海豹逃走後只好空手回家的打獵的孩子。當然,我知道的這些事,都是從族裡的那些老人那裡聽來的,而他們又是從他們的父母那裡聽來的。我說過,這是我們族人代代相傳的一個傳說。一開始,這兩個白人並不願意接受我們族人的生活方式,不過,他們吃了我們的魚和魚油後,身體開始變得強壯起來,而且極為凶猛。再後來,他們各自建起了自己的房子,並娶了我們這裡最好的女人,很快,他們有了孩子。就這樣,其中的一個孩子就成了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
  「正如我說過的那樣,我跟我的族人不太一樣,因為我身上流著那個從海外來的白人的血液,我有著天生的強壯。傳說,那兩個白人還沒來到阿卡坦的時候,我們這裡有另外一套法規,不過,自從他們生活在這裡之後,一切變得不一樣了。這兩個白人不但凶猛,而且還喜歡吵架,他們總是很容易和族人起衝突,到了最後,因為懼於他們的凶狠,再也沒有人敢與他們對抗。於是,他們就封自己做了族人的酋長,並且廢除了族人以前的法規,還重新制定了一套他們自己的法規。新法規規定所有的男孩子都是他父親的兒子,而不再是從前的法規所規定的那樣是他母親的兒子。他們還規定,第一個兒子有權繼承其父親留下的一切,而其他的兄弟或者姐妹則必須靠自己的能力謀生。慢慢地,他們開始教族人用新的方法捕魚和獵熊,要知道樹林裡的熊幾乎氾濫成災了。他們還教導族人學會貯存大量的食物,這樣饑荒到來的時候才不至於餓死。當然,這些事都是好的。
  「他們成了酋長,再也沒有人敢惹他們發火了,不過他們好鬥成性,到了最後,兩個人相互較量起來。其中是我祖先的那個人,甚至還將他戳海豹的魚叉扎進了另外那個白人身上,魚叉刺入他的身體足有一臂長。後來,他們的孩子們也繼承了他們好鬥的脾氣打來打去。再後來,他們的孩子的孩子也和他們父親一樣,從此代代如此。
  「他們兩家之間仇恨越積越深,常常製造出流血事件,甚至到我這一代,照舊沒有任何改觀。以致每家只有一個人能夠活下來,將家族的血脈傳下去。所以,在我這支血統中,到了最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而另外那支血統只剩下了一個女孩子,她就是恩卡。一直以來,她都和她的母親住在一起。一天晚上,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出去打魚,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的某一天,他們被海浪沖上了海灘,我們才發現兩個人已經死去,但是彼此的身體卻依舊緊緊纏在一起。
  「其實一直以來,族人都感到十分奇怪,為什麼我們兩家的仇恨結得這麼深。後來,那些見證過我們兩家人恩怨的老人們總是搖著頭說,等恩卡生了孩子,我也有了孩子,我們兩家的這場戰爭還會繼續下去。他們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所以,我相信了他們的話,把恩卡當作了我的敵人,當時的我堅定地相信她將來有了孩子,那麼她的孩子也一定會和我的孩子打來打去。從那之後,我每天都想著這件事。慢慢地,我長大了,成為一個壯年,那時我就問那些老人為什麼我們兩家人的關係會是這樣。他們回答說:『我們也不知道到底因為什麼,只是從你們的祖輩開始就已經這樣了。』我感到不解的是,上一輩人的戰爭,為什麼還要讓後一輩人去繼續,我開始覺出這樣做是不對的。可是,族人們卻說一定會是這樣的,他們對此有著宿命般的認定,而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夥子。
  「後來,老人們開始提醒我說讓我一定要快點結婚,這樣我就會比恩卡早些有自己的孩子,這樣我的孩子就會比她的孩子先強壯起來。這事說起來其實很容易,畢竟我是這裡的頭領,我的先輩在這片土地上立下的功績和他們制定的法規,還有我所擁有的財產,這一切都使得族人們對我很尊敬。所以,族裡的小姐們都很樂意嫁給我,不過那些小姐們沒有一個令我滿意的。老人們和那些小姐的母親都催促著我,要我快點結婚,因為那時候恩卡已經成為很多獵人爭搶的對象。他們都爭著出很高的聘禮給恩卡的母親,希望能夠成為恩卡的丈夫。如此一來,恩卡的孩子一定會比我的孩子先強壯起來,那麼我的孩子最後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雖然也很著急,但是令我滿意的小姐沒有出現,著急也沒辦法。直到有一天我打魚回來,那是一個傍晚,太陽正緩緩西沉,我的眼前是一片和暖的夕陽,微風吹拂著,幾隻皮舟飛快地衝過白花花的海浪。突然,恩卡的皮舟從一旁超過了我的皮舟,她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也望向她,只見她黝黑的頭髮迎風飄揚,就像夜晚的烏雲一樣,浪花打濕了她的臉頰,夕陽下,顯得異常美好。我說過,當時我的眼前是一片陽光,而我也只是一個小夥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我的心裡竟完全領會了她的意思,我知道那是一種愛慕的流露。
  「在她飛快地划著皮舟從我身旁划過的時候,在前面不到兩槳的距離,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是怎樣一種眼神呢,是只有像恩卡這樣的女人才會有的眼神——然後,我又一次體會到了那種深深的愛慕。後來,在人們的叫喊聲中,我們乘風破浪飛快地超過了那些笨重的大皮舟,並把它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可是,她的皮舟疾馳,儘管我的心就像是漲滿風的船帆,卻始終沒能追上她。那時候,海風越來越大,在海面上掀起一片白茫茫的浪花。我們的皮舟隨著浪花上下跳躍著,如同在浪尖上迎風飛奔的海豹,在海浪的怒吼聲中,在海面上那條被陽光鋪出的金色小路上——飛駛。」
  納斯說著,做出一個蹲伏的動作,半個身體已經脫離了凳子,他是在向基德和普林斯示範一種划槳的姿勢,彷彿又重新回到了當時賽舟的那一刻。透過煦暖的爐火,他好像又看到了那隻在海浪中搖擺的皮舟,還有恩卡迎風飄揚的黑髮。他的耳朵裡又迴盪著當時的風聲,他的鼻孔裡也滿是帶有鹹味的清新的海風的氣息。
  「可是,當她靠岸後,卻飛快地跑上了沙灘,大笑著跑進了她母親的房子裡。她沒有再回頭看我。那天晚上,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現在想想,這才是整個阿卡坦人的酋長才能想出來的好辦法。於是,待到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來到恩卡的母親居住的房前,看著亞士-努士堆放在門前的貨物——我心裡很清楚這些貨物都是亞士-努士給恩卡的聘禮。他是一個強壯的獵戶,一心盼望著能成為恩卡的孩子的父親。
  「還有其他幾個年輕人,也曾把他們的貨物作為聘禮放在恩卡母親的門前,不過後來他們又把那些東西搬走了。
  「我抬起頭對著星空大笑起來,隨後回到我儲存財產的房子裡。我往復搬運了好幾次,直到堆放的聘禮足足比亞士-努士的禮物高過一手。聘禮什麼都有:有曬乾、薰過的魚;有四十張海豹皮和二十張毛皮,且每張皮子都紮著口,裡面裝滿了油;還有十張熊皮,那是熊在春天出沒的時候,我在樹林裡捕到的。另外,還有玻璃珠子、毯子和紅布,它們都是我向居住在東邊島嶼的人交換來的,而他們則是向居住在更東邊一帶的人們手中交換來的。我看著亞士-努士的那一堆聘禮,不禁驕傲地笑起來,我是阿卡坦的頭領,我的財產自然遠遠超過所有的年輕族人。我的先輩曾經為整個部族立下很多功績,為阿卡坦制定了各種法規,他們的名字也永遠地被族人們世代流傳下來。
  「於是,天亮後,我就走上了海灘,是的,我是去觀察恩卡母親的房子,卻發現我的聘禮還原封不動地堆在那裡。女人們開始笑開來,並竊竊私語著。這個局面顯然是出乎我的意料,畢竟還從來沒有人出過這麼高的聘禮。所以那天晚上,我又在原來聘禮的基礎上增添了一些東西,還在一旁放了一隻從來沒有下過海,而且鞣製得非常好的皮舟。可讓我疑惑的是,聘禮依舊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它成了所有人的笑料。恩卡的母親真是一個足夠狡猾的女人,她讓我在我的族人面前丟盡了尊嚴,對此,我當然非常生氣。於是,那天晚上我又加了很多東西,使得那堆聘禮變得更壯觀,我還把我的大皮舟拖了過去,要知道,它的價值可以抵得上二十隻小舟。果然,早晨我再去看,那堆東西已經不見了。
  「就這樣,我開始籌備我的婚禮。部落酋長的婚禮自然要隆重很多,婚宴上豐盛的食物和待客的謝禮甚至讓那些居住在東邊的人也不辭跋涉前來參加我的婚禮。根據族人計算年齡的方法,恩卡比我大四個太陽年。儘管我還只是一個小夥子,但我畢竟也是部落的酋長,所以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
  「就是在這個時候,遠處的海面上,一艘輪船的船帆漸漸顯現出來,在海風的吹拂下,船帆變得越來越清楚。輪船的排水管向外排著清水,船上的人們正手忙腳亂地開動抽水機。船頭上站著一個強壯的男人,他一邊觀察著海水的深度,一邊指揮著船員們的行動,聲如雷鳴。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如同深海之藍,他的頭彷彿帶有鬃毛的海獅,髮色枯黃,像南方人收割的稻草,又像水手們編繩子的馬尼拉麻線。
  「那幾年,海上經常有一些從遠方開來的輪船來去,不過駛向阿卡坦海灘的輪船這還是第一艘。我的婚宴就這樣被這艘突然出現的輪船攪亂了,女人和孩子都逃進了各自的房子裡,而我們這些男人則拉開弓箭、手拿長矛,等著輪船靠岸。讓人不解的是,船靠岸後,那些遠途而來的陌生人並沒有在意我們,他們只顧忙著做他們自己的事。等到潮水退去,他們將他們那艘雙桅縱帆船倒了過來,開始修補船底的一個大窟窿。一切顯得很平靜,那些女人和孩子又跑了回來,中斷的婚宴又繼續進行了。
  「等到潮水漲上來的時候,那些船上的流浪漢便將他們的縱帆船在深水區拋下錨,之後,他們來到了我們中間。他們顯得非常友好,還帶來一些禮物。於是,族人也熱情地讓出位置給他們。像對待所有的賓客一樣,我也照樣很豪爽地送給他們一些謝禮,畢竟是我大喜的日子,況且我還是阿卡坦的頭領。那個長著一頭海獅的鬃毛樣的男人也來到了婚宴上,他高大壯實,給人一種一腳踏下去地面都要抖三抖的感覺。他雙臂交叉,一雙眼睛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恩卡。直到太陽西沉、星星都出來了,他才回到了他的大船上去。他走後,我牽著恩卡的手,把她帶到了我家裡。整個居所,都充溢著歡快的笑聲,女人們和我們開著各種玩笑,一如她們在這種喜慶的日子中通常習慣的那樣。當然,對此,我們並不介意。最後,人們玩鬧得差不多了,便各自回家去,房間裡,只剩下我和恩卡兩個人。
  「大家的笑鬧聲還沒有完全消散,那個長著一頭海獅的鬃毛樣的男人就走進了我的家門。他帶來一些黑色的瓶子,我們喝著瓶子中的液體,非常興奮。你們都知道的,我當時只是一個小夥子,一直居住在世界的邊緣,所以我很容易被一些新鮮的事物影響,那些黑色的液體進入我的身體之後,我的血變得熱辣辣地像火在燒,我的心輕得彷彿海浪飛上懸崖濺起的泡沫。那時,恩卡就待在房子的一個角落裡,靜靜地坐在一堆皮毛中間,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上去好像非常害怕。那個頭髮像海獅鬃毛的人,直勾勾地看了她很長時間。後來,他的水手們也來了,帶著一捆捆貨物,他把那些貨物堆在我的面前。那些貨物都是阿卡坦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其中有兩支長槍和一把短槍,有子彈和炮彈,有明亮的斧頭和鋼刀,有各種漂亮的工具,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東西,那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他用手勢向我示意,這些東西都是我的了。我當時便單純地認為,他這樣慷慨大方,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但隨即,他又朝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說他要帶恩卡一起走。
  「你們聽明白了嗎?——他帶恩卡上船跟他一起走。我當然是不答應的,先輩勇敢的血液在我身體中猛地沸騰起來,於是我拿起長矛投向他,想要把他刺穿,但是那瓶子裡的液體已經奪走了我身上的力氣。他抓住我的脖子,就這樣,將我的頭猛烈地向牆壁上撞去。我被撞得全身發軟,一如一個剛生下來的嬰孩,我的兩條腿就那麼倒了下去,再也站不起來。當那個人將恩卡拖向門口時,恩卡發出了尖厲的叫聲,她用手胡亂抓著房子裡的東西,直到那些東西在我們周圍倒了一地。後來,那人用他的兩隻大手臂把恩卡抱在胸前。驚恐憤怒的恩卡便開始撕扯他的黃頭髮,而他卻不為所動,他大笑起來,就像雄海豹發情時的模樣。
  「我用盡力氣爬到海灘上,企圖召集我的族人來投入這場戰鬥,不過,那時候族人們已經被嚇壞了。唯一一個像個男人站出來的是亞士-努士,他和那些海上的流浪漢打了起來。可是那些傢伙拿著船槳打他的頭,一直把他打到臉朝下撲倒在了沙灘上,再後來,他就一動不動了。那群傢伙像是打了一場勝仗般揚起船帆,唱著他們的船歌,在風的吹送下,離開了阿卡坦。
  「後來,族人們都說這樣也好,因為從此後,阿卡坦再也不會出現流血事件了。對此,我一個字都沒有說,一直等到滿月的那一天,我把魚和魚油裝上我的皮舟,之後起航向東方去。一路上,我看見了很多島嶼,也看見了很多人,直到那個時候我這個生長在世界邊緣的人,才明白世界原來是這樣遼闊。我打著手勢和人們交談、打探,但是沒有一個人見過一艘雙桅縱帆船,也沒有見過那個長著一頭海獅鬃毛的人,他們能給我的唯一答案,就是指向東方。為了尋找那些人,我在很多惡劣的條件下休眠過,吃過各種奇怪的食物,也遇見過各種膚色和神態的臉孔。我被很多人嘲笑過,因為他們把我看成了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不過也有一些老人讓我的臉轉向陽光,然後為我祝福。一些年輕的女人還會詢問我與那艘陌生的輪船、恩卡以及那些航海人相關的事情,當他們聽完那些故事後,她們的眼睛就會潮濕起來。
  「就這樣我一路漂游著,穿過風大浪急的海面,穿過瘋狂的暴風雨,最終來到了阿納拉斯卡。雖然那裡停泊著兩艘雙桅縱帆船,但都不是我要找的那艘船。於是,我繼續一路向東航行,世界也隨著我打開的眼界變得更大了。可無論是在猶那莫克島,還是科迪卡島,或者是在阿託格納克島,我都沒有得到一絲與那艘輪船有關的消息。有一天,我又到達了一個島嶼,島上有很多的岩石,那裡的人們在山上挖了很多巨大的山洞。那裡也有一艘雙桅縱帆船,只是不是我要找的那艘。那時,島上的人們正把他們挖出來的石頭裝滿船艙。我當時覺得他們這樣做簡直太可笑了,因為整個世界都是用岩石造成的。不過這些話我並沒有說,他們給我食物,讓我為他們工作。當那艘縱帆船吃水很深後,船長給了我一些錢,告訴我可以離開了。我問他這艘船要去什麼地方,他向南方指去。我用手勢比劃著,告訴他我要跟他一起到南方去的打算。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嘲笑我,後來由於船上缺少人手,他就答應了,讓我在船上幫他工作。於是,我開始照著他們的樣子學說話、拉繩索、在暴風雨突來的時候收起繃緊的船帆,以及輪流去掌舵。當然,對於這些生計我並不陌生,畢竟我的先輩身上就有著航海人的血統。
  「我一直堅信著,一旦我到了這些人中間,找到那個長著一頭海獅鬃毛樣的人將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一天,當我看到地平線上隱隱出現陸地的時候,我們的輪船便已穿過海峽,駛向了一個港口。我以為,這裡的雙桅縱帆船最多不過我一隻手的手指那麼多,但我沒想到的是幾英里長的碼頭停靠的全都是這種船,它們塞滿了港口,多得就像小魚一樣。於是我來到這些輪船之間,向每一艘船的船員打聽那個一頭海獅鬃毛樣頭髮的男人,讓我驚詫的是他們竟然都大笑起來,然後用各種我聽不懂的語言來回答我。我那時才發現,原來這些人來自世界的不同地方。
  「再後來,我走進城市,觀察著我遇見的每一個人的臉。可是那裡的人多得如同不斷湧上海岸的鱈魚一樣,讓我目不暇給。各種喧鬧聲不斷地撞擊著我的耳膜,直到最後我什麼都聽不見了,眼前眼花撩亂的場面已經把我弄得頭昏腦脹。就這樣,我不停地向前走去,穿過在和煦的陽光下迴盪著歌聲的地方,穿過堆滿莊稼的富饒的平原,穿過很多大城市,以及那些地方的人們。那裡的男人大多都身寬體胖,過著女人一樣的日子,他們滿嘴謊話,對金子的貪慾讓他們成為心黑手毒的人。我看著他們,開始想念我的族人。在這些人貪婪無度的時候,我的那些阿卡坦族人卻在打獵、捕魚,生活得快快樂樂。在我的族人們的頭腦裡,世界不過是一塊很小的地方。
  「除了族人,恩卡捕魚回家時看我的那種眼神,也一直伴隨著我,我深信在某個時刻到來的時候,我一定能找到她。從前,她喜歡在傍晚的暮色裡去安靜的小路上散步,或者引我穿過被晨露打濕的田野去追趕她,她的眼神裡是那種天荒地老的誓約,而那種眼神只有像恩卡那樣的女人才會有。
  「就這樣,我尋找著恩卡,一路經過上千個城市。有些人對我溫和有禮,還送給我食物;有些人嘲笑我,覺得我不正常;當然還有一些人詛咒我。我努力不讓自己有任何抱怨,就那麼慢慢地走在陌生的路上,看著陌生的一切從眼前一一走過。我,作為一位部落的酋長,而且還是一位酋長的兒子,如此卑微地去給他人做苦工——那些人言語粗魯,鐵石心腸,他們從同伴的汗水和痛苦中掠奪金子。我把自己弄得這般低賤,卻還是沒有那個人的任何消息,直到我像一頭離家的海豹又回到了海上時,我才算得到了一些訊息。不過,這是在另一個港口,在一個位於北方的國家得到的。在那裡,我了解了一些有關那個黃頭髮的海上流浪漢的消息,只是這些消息並不確切。我只知道他是個獵海豹的好手,在無邊的大洋上到處遊蕩。
  「於是,我隨著一些懶惰的西瓦什人,登上了一艘捕捉海豹的雙桅縱帆船,沿著一條那個傢伙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路線,一路追蹤到了北方——聽人說那裡正是捕捉海豹的好季節。
  「我們在海上航行了幾個月,早已疲憊不堪。大家談論了很多船隊的消息,我聽到大量有關我要尋找的那個人的瘋狂舉動,遺憾的是,我們一次也沒有遇見他。我們的船繼續向北行駛,甚至到了普里比洛斯群島。在那邊的海灘上,我們獵殺了成群的海豹,然後再將這些身體還有餘溫的海豹屍體搬上船,直到船上的排水管流出的都是海豹的油和血,再也沒人能在甲板上站得住腳為止。後來,我們被一艘開得很慢的汽船追趕,他們還動用了大炮向我們開火。於是,我們只得揚起了船帆,滔天的海浪衝上我們的甲板,甲板上的血跡被沖刷得乾乾淨淨。最後,我們消失在濃霧中。
  「聽人說,就在我們嚇得心驚膽戰落荒而逃的時候,那個黃頭髮的海上流浪漢正好把他的船駛入了普里比洛斯,並徑直開進了那裡的工廠。之後,他命令手下的一部分水手把公司裡的員工控制住,又命令另外一些水手從裝滿鹽的倉庫裡搬走了一萬張還沒有鞣製的皮子。雖然這些消息都是別人講的,我並沒有親眼所見,但我相信這些消息都是真的。沿岸航行的期間,我雖未見過他,但北方一帶海域卻傳遍了他那些驚人的舉動,以至於三個在那裡有領地的國家,都在派人緝拿他。
  「當然,我也聽到了恩卡的消息,因為她在一些船長口中被廣為稱許。一直以來,她都和那個傢伙在一起。她已經適應了他那種人的生活方式,他們說,她活得很開心。可是,我比他們更清楚——我清楚,她的心仍然懷念著她自己的族人,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阿卡坦的黃沙灘上簡單淳樸的人。
  「很久之後,我又返回了靠近海峽的那個港口,就是在那裡,我聽說那個傢伙已經橫渡大洋,跑到俄國海域以南那些氣候溫暖的陸地東部捕捉海豹去了。而這時,我已經做了水手,我便隨同他的同胞一起登上獵豹船,沿著他的蹤跡去往捕捉海豹的地帶。那一年的整個春季,我們的輪船都航行在海豹群的旁邊,並想辦法將它們趕向北方。後來,當那些懷著小海豹的母海豹拖著笨重的身體穿過俄國海岸線時,船上的人開始抱怨了,他們感到了深深的恐懼,因為那裡霧氣很重,每天都有載著人的小船失蹤。於是,人們再也不肯工作了,船長迫於無奈只得掉轉船頭順原路返航。但我知道,那個黃頭髮的海上流浪漢是不會害怕的,他會一直追趕海豹群,甚至追到很少有人敢去的俄國的島嶼。就這樣,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我趁著看守的人在甲板上打瞌睡的機會,解開了船上的一隻小艇,一個人向那片溫暖、狹長的陸地劃去。我一路向南,希望能和航行在江戶灣的人會合,要知道他們可是一群野人,什麼都不怕。我先是到了吉原,那裡的小姐雖然身材嬌小,但皮膚卻很光潔,看上去非常迷人。只是,我不能在那裡停留,因為我知道此時恩卡正航行在海豹聚集的北方海域。
  「匯聚在江戶灣的人,來自天涯海角,他們既不相信上帝,也沒有自己的家,他們的航船上都懸掛著日本國旗。跟隨著他們,我到達了富裕的考珀島海岸。從到達到離開,在寂靜的大海上,我們沒有看到過一個人。有一天,突然狂風大作,吹開了海上的濃霧,遠遠的,我看到一艘雙桅縱帆船向我們急駛來,還有一艘冒著濃煙的俄國軍艦尾隨其後,徐徐逼近。見此情景,我們趕緊調整航向,乘風飛快逃命,可是那艘縱帆船還是像我們慢慢地靠了過來,因為它每向前航行三英尺,我們只能前進兩英尺。我清楚地看到,在那艘縱帆船的船尾站著一個人,沒錯,就是那個長著一頭海獅鬃毛的傢伙。只見他按著船帆的橫木,正得意地大笑著。恩卡也在那艘船上——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可是,在隆隆炮火響起來的時候,他把她送下了船艙。
  「我方才說過,縱帆船每向前航行三英尺,我們只能航行兩英尺,直到它每次跳上浪尖時,我都能看見它那高高聳起來的綠色船舵——在身後飛來的炮彈中,那一刻,我不禁流下了眼淚。我一邊掌著舵,一邊咒罵著,因為大家都很清楚,他這是存心要跑到我們前面去,因為只有把我們推向後面的軍船他才有逃走的機會。如他所想,俄國人擊倒了我們的桅杆,我們就像受傷的海鷗般迎風飛旋,而他呢,則繼續向前逃去,一直駛向了天盡頭——他和恩卡。
  「我們有什麼辦法?被抓住之後,我們幾乎被剝了一層皮。他們把我們押送到一個俄國港口,後來又送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區,我們被囚禁在一個鹽礦裡挖鹽。有的人撐不住,死在了那裡,還有——還有一些人活了下來。」
  說到這裡,納斯把披在他肩上的毯子拉開,他身上凹凸不平扭曲的肌肉袒露在普林斯和基德眼前,那上面是一道道明顯的鞭痕。普林斯不忍再看,急忙為他蓋好毯子,那些傷痕太令人難過了。
  「那簡直就是非人的生活,有些人忍受不了,便想向南逃跑,可是他們總是被抓回來。於是,我們這些來自江戶灣的人商量後,決定在晚上採取行動,從那些保衛手裡奪了槍後,我們就一路向北逃去。那個地方真是太大了,除了到處布滿了沼澤和水塘的平原,還有遼闊的森林。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下來,地上有很深的積雪,沒有人知道怎麼走出去。一連好幾個月,我們在無邊無際的森林裡疲憊不堪地穿行——我也不清楚我們到底走了多久,哦,主要是那個地方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果腹的東西,有很多次,我們已經打算躺下來等死了。最後,我們終於熬出了頭,來到了海邊,不過那時我們一行人只剩下三個人看到了大海,其中一個是來自江戶的船長,他的頭腦裡對這片遼闊的大陸地形非常了解,而且他還很清楚從什麼地方可以穿過冰面到達另一個大陸。
  「他一直帶著我們向前走——我不記得我們究竟走了多久,那一段路程實在是太長了——直到三個人最後變成了兩個人。當我們到達那個能穿越到另一個大陸的地方時,竟然遇見了五個居住在當地的陌生人。他們隨身帶著一些狗和獸皮,而我們卻窮得一無所有。於是,我們在雪地裡展開了一場決鬥,最後的結果是,那五個人死了,那個來自江戶的船長也死掉了,很神奇,那些狗和獸皮最後竟都成了我的。然後,我從那個地方的冰面上穿過去,後來冰碎了,我掉進了海裡。那一次,我在大海裡漂了很長時間,直到一陣從西方吹來的大風把我送上海岸。如此,我便來到了高洛文灣,也就是帕斯提里克。在那裡,我遇到了那位神父。再往後,我便向南走,向南,一直向南,走到我第一次到過的那個有溫暖陽光的地方。
  「只是,那時候海洋裡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出去捕捉海豹的人收益很小,卻還需冒著極大的風險。這種情況下,船隊們就都散了,而那些船長和水手沒有一個人知道我要找的那個人的消息。而我,也厭倦了那片永遠都不會安寧的海,來到了陸地上。是的,我喜歡陸地上的生活,那裡有樹、房子和群山,它們永遠待在一個地方,從來不會移動。我走了很遠,去了很多地方,自然也學會了很多東西,而且受一些書本的影響我還學會了讀書和寫字。這種改變很好,我覺得自己應該學會這些東西,因為我知道恩卡一定也學會了這些東西。等到有一天,那個我盼望的時刻到來的時候——我們——你們應當了解的,當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
  「之後,我到處漂流,就像那些小小的漁船一般,只能順風航行,卻不能控制方向。不過,我的眼睛和耳朵是極其靈敏的,它們一直保持著警惕。我常常走進那些遊歷過很多地方的人中間,我很清楚,只要他們見過我要找的那兩個人,他們就一定會記住他們。最後我遇到一個人,他剛剛走出群山,帶著幾塊含有一些豌豆大小的金粒的礦石。我向他打探,他說知道我要找的那兩個人,也遇見過他們,而且對他們還有很深的了解。他告訴我,他們很有錢,就住在那個能從地裡挖出金子的地方。
  「那是一個十分荒涼的地方,而且路途遙遠。不過,最後我還是走到了那個躲在大山中間的地方。在那裡,人們不分晝夜地工作,常年不見陽光。令人沮喪的是,我所期待的那個時刻還是沒有到來。我從人們的閒談中得知,他已經走了——他們已經走了——去了英國。人們說,他們離開是要從外面帶一些有錢人來一起開公司。我去了他們居住過的房子,就像是一座古老的王宮。晚上,我從窗戶中溜進那座房子,我想了解一下恩卡是怎麼生活的。我走過一個個房間,感受著他們那種只有國王和王后才有的生活,是的,一切看上去都太好了。後來,他們都說,他把她當作王后一樣珍視著。很多人對那個女人感到好奇,好奇她到底屬於哪個種族,因為她身上帶有另外一種血統的特徵,她和阿卡坦的女人們不同,對於她的來歷,大家都不清楚。是的,她是一位王后,但我也是一位酋長啊,而且還是一位酋長的兒子。為了她,我拿出了數不清的獸皮、小船和玻璃珠子。
  「唉,何必說這麼多呢?我是一名水手,自然很清楚輪船在大海中航行的路線。於是,我追隨他們到了英國,之後又到過其他幾個國家。有時候,從我經過的那些國度,我聽到過他們的一些傳聞;有時候,是從報紙上看到和他們相關的消息,但我還是沒有遇見過他們,一次也沒有。他們擁有太多太多的金錢,走得自然很快,而我呢,當時卻只是一個窮人。後來,他們遇到了大麻煩,有一天,他們的財產突然就像一陣風似的消失不見了。那個時候,報紙上登的全是這個消息,不過登過之後就再也不提了。我知道,他們肯定又回到了那個地方,那個能從地裡挖出大量金子的地方。
  「一無所有的他們似乎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他們成了窮人,於是我又追隨著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營地,就連北方的庫特奈地區我都去過。在那裡,我得到了一些意義不大的消息:他們到過那個地方,沒幾天就又走了。有人說他們是順著這條路走了,有人說順著那條路走了,還有一些人說他們去了育空河一帶。我不能確定哪條路是對的,於是就走走這條路,然後再走走那條路,不停地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一直走到我對這個廣闊無邊的世界逐漸感到厭煩起來。在庫特奈時,我曾和一個西北人一起走過一條很糟糕的路,那條路太長太長了。飢餓折磨著我們,那個西北人似乎已經察覺到死神的降臨。從前,他曾沿著一條沒有人知道的路,翻過群山,走到了育空河一帶。所以,當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進入倒數計時時,便給了我一張地圖,而且他還把那個祕密之地告訴了我,那時,他向著上帝發誓,說那裡有大量的金子。
  「就是從那時起,人們開始成群結隊湧向北方。我呢,只是一個窮人,我賣了自己最後的一點家當成了一個趕狗人。剩下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在道森遇見了他和她。只是她沒有認出我,畢竟那時我年紀尚輕,而她現在生活得又那麼尊貴,所以她根本就不可能想起一個曾為她付出過無數代價的人。
  「我這麼說對吧?是你幫我擺脫了服役期限的限制。我回到了道森,我要用自己的方法來解決過去的一切,因為我已經等了太久了。如今他已經在我的手裡,我有充裕的時間。我說過,我一心想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解決我們之間的一切,因為當我回頭去看這些年的經歷時,我想起我所看到的和遭受過的一切,記起在俄羅斯海邊望不到頭的大森林中所承受的寒冷和飢餓。和你們了解的一樣,我帶他去了東部——他和恩卡——在東部那個地方,去的人很多,回來的人卻很少。我帶著他們走向那個滿是白骨的地方,那是一個被詛咒的地方,人們躺在黃金堆上卻永遠帶不走那些金子。
  「那條路太漫長了,一路上根本就沒有人走過的痕跡。我們的狗很多,吃得也很多。我們的雪橇有限,不可能將春天到來之前所需要的東西都帶上,我們必須在河水解凍之前趕回來,所以,我們在沿途的各個地方藏下了許多食物,這樣一來,不但可以減輕雪橇的負重,而且回來時也能保證有食物可吃。
  「我們先到達了麥克凱斯申,那裡住著三個人,在他們附近,我們建了一個糧窖,到了梅奧時我們又建了一個糧窖,在那裡的打獵營地上住著十二個佩里人,他們是翻過南方的分水嶺到達那個地方的。此後,我們繼續向東行進,一路上再也沒有看見過一個人,我們能看到的,除了沉睡的河流、靜靜的森林之外,就是北方寂靜無邊的雪野。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那條路很長,沒有人走過的痕跡。有時候,辛苦跋涉一整天,我們也不過走上八英里,或者是十英里。到了晚上,我們都睡得像死人一樣沉。而他們就算是做夢也沒有一次夢到過跟他們日夜在一起的人就是納斯,是阿卡坦的頭領,他要報仇。
  「那時候,我們建的糧窖很小,到了夜間,我會毫不費力地再順著我們走過的路線回到那裡,將糧窖做些改變,讓那些糧食看上去像是被狼獾偷走了。路上我們會經過一些容易失足落水的河段,那裡的水勢非常凶猛,河面上只有一層薄薄的浮冰,所以下面的冰層就很容易被河水沖走。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我趕的雪橇和狗一起掉進了冰窟窿裡。當然,對於他和恩卡來說,這是一次非常倒楣的意外,那架遭受意外的雪橇上拖著的糧食最多,狗也最強壯。可是,他並沒有惱怒,還大笑起來。之前由於他的生命力非常旺盛,所需的食物也就很多,所以他只能給剩下的那些狗餵一點點糧食,直到我們切斷那些狗的挽具,把它們一個個地拖出來,分給那些沒有落水的同伴。他說,這樣我們回家的時候就會輕鬆些,我們可以一路步行,從這個糧窖吃到另一個糧窖,而這些狗和雪橇也就不需要了。事實確實如此,因為當時我們的糧食非常緊張。直到一個晚上,我們終於到達那個堆滿黃金和白骨、被人詛咒的地方,而我們的最後一條狗也死在了它的挽具裡。
  「那個地方——地圖上畫得很正確——它位於群山的中心,我們必須在一座分水嶺的峭壁上鑿出一些冰梯,藉助那些冰梯我們才能到達那裡。我們希望分水嶺後面是一片山谷,可到了之後才發現不是山谷,而是一片伸向遠方的雪野,平坦得好像一片巨大的收割後的平原,一座座山峰環繞在我們四周,它們像一把把雪劍直插雲霄。在那片奇異的平原上,大地和積雪一起向下沉去,似乎要一直沉進大地的心臟。假使我們沒有做過水手,那麼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我們一定會頭暈目眩。而事實上,我們站在那個令人目眩的山崖上,腦子裡唯一想到的問題是如何找出一條下山的路。在山峰的一側,而且只有這一側的峭壁是逐漸向下傾斜的,但是陡得厲害,就像是被狂風掀起的甲板一樣。我不明白這個斜坡怎麼會是這樣,但它就是這樣。
  「『這是地獄的入口,』他說,『讓我們走下去吧。』如此,我們便走了下去。
  「在斜坡底部我們發現了一座小木屋,想必是從前來這裡的人建造的。木屋又舊又破,裡面散落著森森的白骨,看來是在不同時間到達這裡的人,最後都孤獨地死在了這座木屋裡。幾塊樺樹皮證實了我的猜想,上面記錄了他們最後的留言和詛咒。一個人死於敗血病;另一個人是被同伴搶走了他最後的糧食和彈藥給餓死的;第三個人是被一頭灰熊拍傷後死掉的;第四個人到處尋找獵物,最終體力不支還是餓死了——大概都是這樣。他們捨不得那些金子,最後只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死在了金子旁邊。他們找到的那些金子,堆在小木屋的地板上黃豔豔的一片,就像是人們在夢境中所期望的畫面一般,只是他們沒想到到頭來卻變成一堆毫無價值的金塊。
  「但是,那個被我不惜跋涉萬里引到這裡來的男人,他的心倒是很平靜,頭腦也很清醒。
  「『我們已經沒有食物了,』他說,『我們只能看看這些金子,看清楚它們從哪裡來,到底有多少,然後我們必須趕快離開這個地方,不然,它們就會迷惑我們的眼睛,讓我們失去理智。我們只要記住這條路線就好了,將來我們還是要回來的,帶上足夠的食物,到那時候所有的東西就都是我們的了。』
  「接下來,我們察看了那個大礦脈,它就像一條血脈一樣貫穿了整個礦壁。然後,我們對這座金礦進行了測量,從上到下畫出它的走向,然後釘下一些樹樁,並在樹上刻了一些字作為標記。弄完這一切的時候,飢餓已經使我們的膝蓋發抖,肚子也非常難受,就像我們的心要從嘴裡跳出來似的。最後,我們爬上那個巨大的峭壁,按來時的路線返回。
  「到了最後那段路,恩卡已經很虛弱了,我們兩個人就一直扶著她向前走。不知摔了多少次跤,終於我們走到了藏糧食的糧窖。是的,你們知道的,那裡已經沒有糧食了。我布置得相當成功,因為他確實認為是狼獾偷走了我們的糧食,他咒罵著那些狼獾也咒罵著他的神。恩卡果然是個勇敢的女人,她微笑著將她的手放進他的手裡。我轉過身去,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我們在火邊休息一會兒吧,』恩卡說,『等明天一早再走。我們可以割掉鹿皮鞋,吃下去會讓我們增加一些力氣。』我們各自割下鹿皮鞋的鞋筒,切成條狀,將它們煮了大半夜,這樣我們才能將它們嚼碎吞下去。到了早上,我們說起了我們將會遇到的各種可能。按當時的情形,要走到下一個糧窖至少還需要五天的路程,可是我們不可能堅持到那裡。我們必須找到一些獵物。
  「『我們四處看看吧,打些獵物。』他說。
  「『對,』我說,『我們去走走,打些獵物。』
  「他決定讓恩卡留在火邊,這樣可以保存她的體力。隨後我和他一起出發了,他去尋找駝鹿,而我則去了我動過手腳的糧窖。不過,我只是稍微吃了一點兒東西,我怕他們看出我還很強壯。那天晚上,他摔倒了很多次,很晚了才回到我們的營地。至於我,也裝出十分虛弱的模樣,我被自己的雪鞋絆倒過無數次,好像每邁出一步都可能是我生命的最後一步。最後,我們把鹿皮鞋全都吃了,才算增加了一些力氣。
  「說實話,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男人。他的精神一直支撐著他的身體,直到最後一刻。除非為了恩卡,他從來沒有大聲哭過。第二天,我和他又出去了,這次我跟著他去打獵,我不能錯過看到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常常躺下來休息一會兒。那天晚上,他幾乎喪命,可是新的一天到來的時候,他也只是虛弱地咒罵幾句,又繼續向前走去。他就像是一個喝醉酒的人,有好幾次我都看到他快不行了,可是他總能再奇蹟般地站起來。我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巨人的精神,因此他能支撐著身體,度過那個勞累的一天。那天,他打中了兩隻松雞,但他自己沒有吃。要知道,人飢餓到一定程度,松雞不要火烤也可以吃下去,它們能救他的命。但他心裡想到的是恩卡,所以他轉身朝向營地的方向。
  「那時候,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往下走了,只能匍匐在雪地上,用手和膝蓋往前爬。我朝他走過去,從他渙散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死亡的跡象。如果這個時候,他肯吃下那兩隻松雞還是會有生存下去的希望的。他把手裡的步槍扔掉,像一條狗一樣用嘴叼著那兩隻松雞。我走在他的身邊,沒有像他那樣倒下。在休息的間隙,他看著我,我知道他是好奇我為什麼還能支撐著沒有倒下去。他已經不能說話了,不過我能看出,他的嘴唇在動,儘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像我之前說過的,他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男人,那一刻,我的心不禁軟下來。可是,隨即我又想起了我一生的經歷,想起我在俄羅斯海邊遼闊的大森林裡遭受的寒冷和飢餓。更重要的是,恩卡原本是屬於我的,我為她付出了數不清的獸皮、小船和玻璃珠子。
  「就這樣,我們穿過了白茫茫的樹林,四周寂靜得可怕。令人悲傷的往事浮現在半空,將我們緊緊包圍著。我看見了阿卡坦金黃的海灘,捕魚歸來的皮舟,還有修建在樹林旁邊的房屋。那兩個自封自己為酋長的人,我是其中一個立法者繼承人,我娶的恩卡身上則繼承著另外那個人的血統。是的,亞士-努士也陪我一起走著,潮濕的沙子落進他的頭髮裡,他用來打仗的那根長矛,已然折斷,卻還是被他握在手裡。這時候,我期待的那個時刻到了,我看到了恩卡眼中那信誓旦旦的眼神。
  「就像我前面說的,我們就這樣穿過了樹林,直到我們聞到了營地上飄來的煙火味。就在那一刻,我彎下腰來,從他的咬緊的牙關中奪過了那兩隻松雞。他轉身側臥在那裡休息了一會兒。我看得出他眼中的意味,他身子下面的那隻手慢慢地向別在臀部的刀子摸去。可是他太虛弱了,我奪走了他的刀,然後湊近他的臉,微笑著。到了這個時刻,他依舊沒有認出我。於是,我學著從黑瓶子裡倒酒喝的樣子,並比劃著堆成小山似的貨物,我向他再現了我結婚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雖然我什麼都沒有說,而他卻已經完全明白了。只是,他並沒有害怕。一絲冷笑在他的嘴角邊拉開,他的眼裡帶著冷冷的憤怒。或許是知道了我是誰的緣故,他身體裡又激起了一股新的力量。我們距離營地雖然不遠,可畢竟雪路難行,他只能非常緩慢地向前爬去。
  「中間有一次,他趴著的時間實在太長了,我只得把他翻了過來,盯著他的眼睛。有時候他眼睛看著前方,有時候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死亡。當我再次放開他的時候,他便又掙扎著向前爬去。就這樣,我們終於回到了營火邊。見到他回來,恩卡立刻湊到他的身邊。我看到他的嘴唇蠕動著,卻沒有發出聲音,之後他指著我,我看得出他是希望恩卡能夠明白這一切。從那以後,他就躺在了雪裡,非常安靜地躺了很長時間。一直到現在,他還躺在那裡。
  「我什麼也沒有說,直到松雞烤好之後。我用的是故鄉的語言,那種語言恩卡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聽到過了。她挺直了身體,就是這樣,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然後她問我到底是誰,是從哪裡學會了這語言。
  「『我是納斯。』我回答她。
  「『你?』她說道,『是你?』她爬過來,為了能夠看清楚我。
  「『是的,』我繼續說,『我是納斯,阿卡坦的頭領,最後一個繼承了先輩血統的人,就像你也是你那個血統的最後繼承者。』
  「這時,她大笑起來。我以我見過、做過的一切發誓,這一生,我再也不想聽到那種笑聲了。它使我心裡發冷,在那片寂靜無聲的雪野裡,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著死亡和那個大笑的女人。
  「『來!』我對她說道,我以為飢餓已經讓她有些神經錯亂了,『吃了這些東西,我們離開這裡。從這裡到阿卡坦還有一段很遠的路。』
  「可是,她根本不聽我說了什麼,只是把她的臉扎進那個人的黃鬃毛裡,大笑著,一直笑到我感覺耳邊的天都要塌下來。我原以為,她看到我之後,一定會興奮無比,會立刻回想起從前那些美好的時光,可是她的表現似乎並不如我所想。
  「『起來!』我大聲說著,用力抓住她的手,『路還很長,很黑。我們要趕快離開!』
  「『去哪裡?』她停止了大笑,坐起來問。
  「『回阿卡坦。』我回答,我期待著我的回答可以使她的臉色變得好起來。可是,她的表情就像他一樣,一絲冷笑在她的嘴角浮現,她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種冷冷的憤怒。
  「『對啊,』她說道,『我們回去,手拉手,回阿卡坦,你和我。然後我們住在那些骯髒不堪的小棚子裡,吃魚和魚油,生一個小崽子——一個讓我們一生都自豪的小崽子。我們會忘掉這個世界,高高興興,快活極了。那真是太好了,簡直是好極了。來啊!讓我們趕快走吧。讓我們回到阿卡坦去吧。』
  「她沒有回應我,只是用手指梳理著他的黃頭髮,臉上帶著一種可怕的微笑。在她的眼中,我再也看不到信誓旦旦的神色。
  「我安靜地坐在那裡,眼前的恩卡成了一個奇怪的女人,她讓我有些迷惑不解。我回想著那個晚上,她被他從我家裡拖走的時候,她曾那麼尖叫著,撕扯著他的頭髮——可現在呢,她卻撫摩著他的頭髮,不願意離開。後來,我又想起這麼多年來我付出的代價和漫長的等待,於是我走過去抓住她,一如那個傢伙對她做過的那樣,強盜般地要把她拖走。她向後退著,甚至也像那天晚上一樣,就像母貓保護她的幼崽一般地反抗。我們拉扯著,離開那個男人,移到火堆的另一邊,之後,我鬆開了她。她坐在那裡,終於安靜下來。
  「我開始向她講述她走後所發生的一切,講述我在那片陌生的大海上的各種遭遇,講述我在陌生的陸地上遭受的種種劫難,講述為了尋找她我走得精疲力竭,挨餓受凍很多年,講述一開始她對我流露出的信誓旦旦的眼神。是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甚至包括那天我和那個男人之間所發生的一切。當然,還有我們年輕時的那些好時光。在我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眼睛裡又露出了那種信誓旦旦的眼神,那種眼神豐富而遼闊,就像黎明時的陽光。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憐憫,還有女人的柔情和愛,我知道,那就是恩卡的心和靈魂。那一刻,我彷彿又回到了在阿卡坦的時光,因為那個眼神,就是當初恩卡跑上沙灘,大笑著跑進她母親家時所流露的眼神。我所經歷過的那些艱難、不安消失了,還有那些飢餓和疲憊不堪的等待,統統化為了雲煙。
  「我所希冀的那個時刻終於到來了。我感到她的內心在召喚我,彷彿我必須把我的頭停放在她的胸前,才能忘記過去的一切。她對我伸出雙臂,我向她的懷裡撲過去。就在這時,她眼睛裡的綿綿情意突然變成了燃燒著仇恨的火焰,她的一隻手伸向我的臀部。一下,兩下,她從我的腰間拔出刀來刺向我。
  「『狗!』她冷笑著,把我推到雪地裡,『豬!』她又開始瘋狂地大笑起來,直到那笑聲攪碎了四周的沉寂。她又回到了那個死人的懷裡。
  「我說過了,她用刀刺了我一下,兩下。但是,她太餓了,身體也極度虛弱,她根本就沒有力氣殺死我。就算這樣,我還是願意留在那個地方,我願意閉上眼睛和他們長眠在一起,因為他們的生活已經和我的生活交織在了一起,並催促著我邁開腳步走過人生中無數陌生的道路。可是,我不能就那麼閉上眼睛,我還有一筆債務償還,不然它會壓在我的心上,不讓我安息。
  「路,那麼漫長,天氣,也冷得刺骨,食物,已所剩無幾。那些佩里人沒有找到駝鹿,便搶奪了我的糧窖。那三個白人也是一樣,只不過在我經過的時候,骨瘦如柴的他們已經躺在他們的木屋裡,死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直到我走到這裡,發現了食物和火——很多火。」
  說完這些,他蹲下身子又向爐火處靠近了些,他試探著那些火焰,彷彿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一般。
  「可是,恩卡!」普林斯大聲喊道,顯然,他還沉浸在那個人所描述的景象中。
  「恩卡?她不肯吃松雞。她躺下來,用手臂抱著他的脖子,一張臉深深地埋在他的黃頭髮裡。我把火移到她的身邊,這樣,她便可以暖和一些,可是她不接受我的好意,爬到了另一邊。我便又在那邊點起了一堆火,但還是沒有用,因為她不肯吃東西。就這樣,現在,他們應該還躺在那個地方的雪裡。」
  「你有什麼打算?」馬爾穆特·基德問道。
  「我不知道。阿卡坦是一個小島,我一點兒都不想再回到那個世界的邊緣。但是你也看到了,再活下去也沒有多少價值。當然,我也可以走到康斯坦丁那裡,他們會把一些鐵傢伙戴在我身上,然後在某一天,他們還會給我套上一根繩子,這樣我就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但是——不。我不知道。」
  「可是,」普林斯說道,「你這是謀殺!」
  「安靜!」馬爾穆特·基德突然命令說,「有一些事情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智慧所能判斷的範疇,也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道德標準。所以,這件事情的對與錯,我們幾個人顯然是說不清楚,再者這也不是我們所能審判的。」
  納斯顫抖著,將身子又向火爐邊移過去一些。後來,是一種長長的沉寂中,在這種沉寂中,每個人的眼前輪番上演著一幅幅生動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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