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的寂靜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看來卡門沒幾天活頭了。」梅森說著吐出一塊冰碴,用一種哀憐的眼神瞧著這隻凍壞了的狗。隨後,他又抓起它的爪子,再次塞進自己的嘴裡,繼續把深嵌在它爪趾間的冰塊給咬出來。弄完這些之後,梅森一邊把狗推向一邊,一邊說:「名字聽起來動聽的狗從來都是不太中用的。它們往往跑著跑著就垮掉了,事情還沒等到做完就要一命嗚呼。而那些名字很土氣的狗,像卡斯亞,西瓦施,或者哈斯基,你可見過它們這樣不中用嗎?沒有,老兄,你看舒肯吧,它……」
嗖!還不等梅森說完,那條瘦狗便一個箭步躥上來,尖牙差點咬到梅森的喉嚨。
「想咬我,嗯?」梅森用鞭子的手把猛擊在那條狗的頭上,之後,它倒在雪地上,抖成一團,一股黃色的黏液從牙邊流出來。
「真是不錯,看見了?舒肯就是有這麼一股子蠻勁。我打賭,出不去這週卡門就會變成它的口中食。」
「那我也打個賭吧。」基德一邊說話,一邊翻烤著火堆前的凍麵包,以便讓它快點化開。「我賭在到達目的地前舒肯就會被我們吃掉。你怎麼說,露絲?」
被喚做露絲的印第安女子正往咖啡裡放冰塊,聽到這話她的目光從基德身上轉到丈夫梅森身上,隨後又轉到那群狗身上,並沒有說什麼。看來答案很明確,根本不需要回答。距離目的地還有兩百英里的路程,這一路荒無人煙,乾糧也只夠再撐上六天,狗呢什麼吃的都沒有。這情形還需要什麼別的答案嗎?
兩男一女圍著火堆坐下,開始吃中餐,他們的食物少得可憐,只能說比沒有強一點。現在是午間休息時間,所以狗都帶著繩套趴在一邊,它們一個個望著主人一口口地吃著東西,口水不停地往外流。
「從今天起,再沒有午餐了,」基德說,「以後得盯著這些狗——它們開始敵視我們了,一旦被它們瞅準機會,就會撲倒我們中的一個。」
「我在衛理青年會當過會長,還在一所主日學校教過書。」陷入回憶中的梅森目光注視著自己腳上冒著熱氣的鹿皮靴,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直到露絲往他的杯子中倒水時,他才醒過神來,「託上帝的福,茶,我們還有還多!在田納西的時候,我看見過茶葉是怎麼長的。如今這個時候,就算是為一塊熱玉米餅,我也什麼都豁得出去!別急,露絲,也許過不了多久,你就不會餓肚子了,也不用再穿這鹿皮靴了。」
無疑,這番話讓這個印第安女人的臉陽光明朗起來,她兩眼中充盈著對白人丈夫的深愛——這是她生平見到的第一個白種男人——也是她見過的第一個對女人比對牲口要好的男人。
「這是真的,露絲,」她的白人丈夫用兩種語言的土話混雜著說,好在雙方都能聽懂,「走完這段路,我們就去奧德賽。到了那裡我們可以坐白人的獨木舟去鹽水河。不過那條河可不好玩,浪很大——從來都是白浪滔天。河面又寬又長,一眼望不到頭——要走十天,二十天,四十天……」他一邊說一邊屈指算著,「白天黑夜都在水裡走,風高浪急的。之後,你就來到一個大城鎮,那裡的人多極了,如同夏天的蚊子那麼多。那裡的房子,噢,那是高高的印第安的棚屋——真高呀,有十棵、二十棵松樹那麼高。哦,真是棒極了!」
他覺得自己有些說不清楚了,於是停下來,求助般地瞧了一眼基德,隨後又賣力地比劃起來,一棵接一棵,二十棵松樹高的棚屋。基德不言語,只是嘴角掛著一抹嘲諷的笑;而露絲則睜大雙眼,詫異的神情中流露著極度的快樂。雖說丈夫的說笑令她半信半疑,但他能這樣用心來討她歡心,已是很難得,所以露絲高興極了。
「然後你進到一個箱子中,『噗』的一聲你就飛上天了。」為了讓自己的描述形象具體點,他拿起一個空杯子向空中拋去,又一下接住,他繼續喊道,「只要猛擊一掌,你就能下來了。啊,萬能的巫師!然後你去育空堡,我則去北極城。二十五天的路程,我們就一直用巫師的繩子來聯繫彼此——我對著繩子的一頭兒說:『嘿,露絲!你好嗎?』你就問:『你是我的好丈夫嗎?』於是我回答:『當然是呀。』你接著說:『沒有蘇打粉了,我烤不出好吃的麵包來。』我便告訴你:『到倉庫去找找,麵粉下面就是。再見,親愛的。』於是你去找了,找到許多蘇打粉。你就一直在育空堡,而我呢,便一直在北極城。瞧,這巫師可真神啦!」
這些輕鬆的話好像很有魔力,所以露絲就那麼天真地笑了,而兩個男人也開心地大笑起來。旁邊的狗群一陣騷亂,打斷了梅森關於奧德賽的奇思妙想,當這群狂吠的鬥士被扯開時,露絲也已經把雪橇捆好,一切準備就緒,就要上路了。
「駕!波爾第!嘿,老兄,走啦!」梅森威風地舞動鞭子,狗在雪橇壓出的冰轍上低嗥著,等到梅森一聲令下,狗群便拉著雪橇疾馳而出。作為第二隊的露絲緊隨其後,基德幫她起動上路後,他自己殿後。雖說基德身材魁偉,一拳可擊倒一頭公牛,但對於這些可憐的狗群他卻不忍揮鞭子,還從來沒有一個坐雪橇的人像他一樣心軟呢,一看到狗吃苦他就想流淚。
「好啦,上路吧,你們這些可憐的傢伙。」他喊著試了幾回,滿載的雪橇紋絲未動,他知道這些傢伙實在也是沒力氣了,便低聲哄著它們。終於,他的耐心沒有付諸東流,狗們號叫著,雪橇動了,隨後更是疾步奔著追上了前面的夥伴。
沒有人再說話了,苦難的旅程承受不了這樣的享受。人生的辛苦,莫過於在北極地帶跋涉。在這樣荒涼的無人區行進,如果沉默一天就能一路平安,便是最高的快樂了。
在這樣的環境中做開路先鋒,大抵是最累人的苦差事了。每前進一步,雪鞋都要陷進沒膝的深雪中。等拔出腳時,一定要筆直向上,如果稍有偏差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所以行走時必須將雪鞋拔出雪面,然後向前邁,實實地踩下去,而另一隻腳則必須垂直拔出距離雪面半碼高的位置。初次在這樣的雪地裡跋涉的人,即使幸運地不讓自己絆倒在地上,也只能堅持走上一百碼,再想繼續邁出步伐,基本上不可能了。如果一個人不靠狗在前面開路,單靠自己這樣走上一天,那麼到了晚上他便可驕傲地爬進睡袋了,因為那種成就感不經歷的人根本無法想像。假若一個人能在朗特瑞爾的漫長旅途中走上二十天,那麼就連天上的眾神都要對他肅然起敬了。
時光一點一點地流逝著,這白色的寂靜最是令旅人敬畏,基德他們把所有的思想都凝聚在自己的苦役中。要知道大自然有太多的手腕使人類感到自我的渺小和生命的可貴——洶湧的海嘯、狂猛的風暴、撼人的地震、轟隆的雷電——但一切手腕都抵不過這白色的寂靜。一切都停止了,萬里無雲,天空的顏色如同黃銅;就連最輕的耳語都會令人產生瀆神之感。在這樣的天地間,人類臣服了,生怕弄出一點響動。一粒細微的生命在穿越陰魂主宰的雪原,因感到自己的冒犯他顫抖著,他感到自己不過是一隻卑微的蟲子。在這種驚恐中,種種古怪的念頭紛紛而至,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難以測度,這神祕是天地無言的象徵。對死亡、上帝、宇宙的恐懼向他襲來——對生命和再生的渴望,對永生的渴求,對生命奧義徒勞的探索——這就是——假如存在——人類與上帝同行。
一天就這麼過去了。河流開始拐大彎了,梅森駕著他的那隊雪橇引領著後面的隊伍抄近路從陸上的彎道插過去。高高的堤岸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儘管露絲和基德在雪橇後面一次次地用盡全力向上推,但最後還是都滑了下來。無奈之下,大家只得聚集力量再來一次。那些可憐的畜生已餓得虛弱不堪,它們使出了最後的力氣。向上——向上——終於,雪橇爬上了岸頂,突然領頭狗向右一歪,連帶它身後的狗都向右甩過去,正好撞在了梅森的雪鞋上。這下糟糕了,梅森一下就被撞倒了;拖索中的一條狗也跟著倒了下去,最後連帶著雪橇一起向後翻扣下來,上面裝載的所有的東西都被摔到河岸底部。
一通鞭子猛地抽向狗們,那隻跌倒的狗捱得尤其多。
「梅森,別打啦!」基德哀求說:「這可憐的傢伙已經快不行了。等一下把我的狗隊套上。」
梅森揚起的鞭子停了下來,好像故意等基德說完最後一個字,隨後他甩出一記長鞭,鞭子帶著呼號暴風雨般地打在了那隻惹怒了他的狗身上。卡門——正是卡門——它在雪地上顫抖著,哀號著,隨即向一邊翻倒過去。
這種光景,簡直糟糕透了,路上出了不小的麻煩——一隻垂死的狗,兩個怒氣沖沖的夥伴。露絲一雙憂鬱的眼睛看看這個男人又轉去看看那個男人,儘管基德眼中充滿了對梅森的譴責,但他還是把怒火壓下去。他向被打的卡門彎下身去,割斷它身上的繩套。這時,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了。就這樣,兩隊狗合拉一隊雪橇,困難解決了。大家繼續行進,幾乎要撐不住的卡門,拖著身子跟在最後面。只要一個生命還能繼續走下去,就不能打死它。這是卡門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它能爬到宿營地——如果大家能射到一隻麋鹿,那麼它就能活下來。
梅森仍舊充當開路先鋒,冷靜下來的他開始為自己之前狂怒的行為後悔,但又礙於面子不好表露出來,只是,他沒有想到,一個巨大的危險正在前面等著他,他沒有絲毫察覺。
陰冷的背坡下面,是一片密林,他們在其間穿行。距離小路五十英尺或更遠一些的地方有一顆巨松聳立著。幾百年來,它一直聳立在那裡,就像在幾百年以前就注定了它將有這麼一個下場——又或許這原本就是梅森的命數。
梅森彎下腰去把鹿皮靴帶繫緊一些。雪橇停了下來,狗們在雪中靜臥著,一聲不響。寂靜在這一刻變得異常詭異:雪林中一絲風聲也沒有。寒寂把天地的心和唇都冰封住了。一聲嘆息,讓空氣抖動了一下——它們好像並沒有聽到它,而是感受到了它,一如在真空中對動作的預感一樣。
帶著沉澱的歲月與冰雪的負荷,那株巨松在生命的悲劇中終於行使完它最後的使命。聽到了危險的斷裂聲的梅森正要打算跳開,但還不等他站直身子,巨松就實實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基德曾多次目睹這世間難以預料的橫禍,讓很多人瞬間喪命。當他剛發出命令並打算採取措施時,巨松的枝杈還在晃動著。那個印第安女子和她的許多姐妹不同,面對這種情形,她既沒有昏過去也沒有大聲哭號,在聽到基德的命令後,她飛身撲到代用槓桿的枝杈上以此來減輕巨松的壓力;與此同時,基德揮舞著手中的斧頭頻頻砍向巨松。斧頭砍在冰凍的樹幹上,發出清脆的金屬聲,每砍下一斧,都伴隨著基德悶喘的哼聲。
最後,基德把那可憐的血肉模糊的物體——不久前那曾是個人呀——放在雪地上。夥伴的痛苦令他更痛苦,而露絲臉上沒有情緒的痛苦更讓他難受,還有那種希望與絕望交織在一起的探尋的目光。沒有人說話,時間和空間都凝結住了,在北極地帶長大的人,天生就懂得言語的無助和行動的寶貴。
—65℃的極寒地帶,一個人躺在雪中是撐不了幾分鐘的。基德和露絲割斷了繩索用獸皮把梅森裹起來,放在樹枝架成的床鋪上,之後又在他前面生起一堆篝火,木柴便取自那棵導致這場災難的巨松。他們又在梅森身後斜上方撐起一面大帆布,這樣一來,它可以將篝火散發的熱量聚集到受傷的梅森的身上——只要有一點物理常識的人都懂得這種土辦法。
與死亡打過交道的人,似乎會明白上帝何時會召他回去。梅森的傷勢很嚴重,單單這麼一看,便可知道他的傷情。他的右臂、右腿和後背骨頭都碎了,下肢也癱瘓了,此外還有可能造成了大面積的內傷。如今,只有間斷發出的一絲呻吟,還能證明他活著。
別指望奇蹟會發生,一切都是徒勞。在這個心驚膽戰的夜晚,時間像被凍結住似的過得特別慢。在絕望中,露絲只能以她印第安人所固有的堅韌,頑強地和命運的打擊相抗,而沉默的基德,他青銅般的臉上已經爬上了幾道新的皺紋。事實上,這個夜晚梅森倒是沒吃太多苦頭,他好像重返了田納西州東部,重溫在大煙山度過的童年時光。在囈語中,當他說起兒時在深潭游泳、捉樹狸和偷西瓜時的趣事,用的竟是早已遺忘的家鄉方言,露絲一句也聽不懂,這真是讓人傷心。不過基德聽得懂,他能夠體會到其中的滋味,那是一種只有當一個人體驗過文明又與文明隔絕多年之後才會有的感覺。
清晨,梅森清醒了,為了聽清他的細語,基德把耳朵貼近他。
「還記得我們在塔納納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嗎?待到下次冰雪融化就整整四年了。那時候我並不是很喜歡她。只是覺得她長得很美,容易讓人莫名興奮。可從那以後,我不知為什麼常常想起她。她是我的好妻子,患難時對我總是不離不棄,說起做買賣,沒人能比得過她。你還記得那次在鹿角灘,她飛奔過來把我們從岩石上救下來嗎?水面上的子彈密集地打來就像冰雹一樣。還有那次饑荒,是在納克魯克耶杜,還記得嗎,那次她搶在冰融前帶回消息?是呀,她可真是我的好妻子,比之前那個要好上許多。你還不知道我結過婚吧?我以前從來沒有對你講過,呃,沒錯,在美國老家時我結過一次婚。就是因為那次婚姻我才到這裡來,我們兩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離家出走就是為了給她一個離婚的機會,現在她已經辦完了離婚手續。
「不過這不關露絲的事。我原本打算把這裡的事了結後,明年帶她去奧德賽——她和我一起去——可現在晚了,基德,我請求你別把她送回部落。獨自回去過日子對一個女人來說太殘酷了。想想看——她跟在我們身邊快四年了,已經習慣了我們的飲食習慣,鹹肉、豆子、麵粉和乾果,怎麼能再讓她回去吃他們的鹿肉和魚?在嘗試了我們的生活方式,知道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比他們的好之後,再回到從前,這可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基德,好好待她,為什麼你不——噢,對了,從前你總是躲著他們——你還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你為什麼到這個地方來。朋友,好好待她吧,儘快把她送到美國去。不過你要幫她安排好,在她想回來的時候能回來——你了解的,她很可能會想念她的家鄉。
「那個小東西——會使我們兩人更親密的,基德,我真希望他是個男孩。試想一下,基德,我的親生骨肉,千萬別把他留在這個國度。如果是個女孩呢,不,應該不會的。把我的皮貨賣掉吧,它們起碼能賣五千塊錢,我在公司裡的錢也跟這個數差不多。把我的利息和你的放在一起管理。我想我們對那塊地的申請遲早會有結果的。但是你要保證這個孩子能受到好的教育;還有,基德,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要讓他回到這裡。這個地方不適合白人。
「我知道我不行了啦,基德,我最多還有三四天的活命。所以你們必須馬上趕路。一定要走出去!記著,這是我的妻子,我的兒子——噢,上帝!我真希望他是個男孩!所以,你不要再守著我了。我現在命令你,快上路吧。」
基德懇求:「再給我三天時間,你要相信你可能會好轉的;也許會發生奇蹟。」
「不行。」
「就三天。」
「你立刻上路!」
「兩天。」
「這是我的妻兒,基德。我求你別折磨我了。」
「一天。」
「不,不行!我命令——」
「就一天。這點吃的我們省著吃還能再維持,再說我或許還能打著一隻麋鹿。」
「不行——好吧,就一天,多一分鐘也不行。還有,基德,別——別讓我一個人在這裡等死。只需一槍,可是由誰來扣動扳機呢?基德,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想想吧!想想吧!我的骨肉,我卻沒有機會活著見到他了!
「讓露絲過來。我要跟她告別,還要囑咐她必須為孩子著想,不要在這裡守著我等死。如果我不這樣請求她,她是不會和你上路的。再見吧,老哥,永別了。」
「基德!你聽我說——我們去山谷邊的小山坡上挖個洞,在那裡我曾一鏟子挖出了四十美分的金子。還有,基德!」
基德說著俯下身來,湊在這個臨終之人臉前,這樣就可以聽清他最後的微弱的聲音了,現在,梅森已經不再頑固了,他說:「你明白,我——對不起卡門。」
基德穿上防雪外套和踏雪鞋,夾上來福槍,便向林中走去,只留下露絲守在她丈夫身邊默默哭泣。對基德而言,在北極一帶遇到意外傷禍並不是第一次,但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讓他為難,總而言之,這就像一道非常簡單的數學題——三個有望活著的生命與一個注定要死的人相比。只是,現如今他真的拿不定主意。
整整五年了,他們兩人並肩行走在山間小徑上,在金礦營地一起淘金,一次次從雪原、洪流和飢餓中逃生,如今,他們已然是手足兄弟。露絲初次來到他們中間時,露絲和梅森親密的行為常使他感到不甘,他不否認他曾對露絲有一種模糊的嫉妒。沒想到如今,竟由他親手砍斷這聯繫。
儘管他一直祈禱麋鹿能夠出現,哪怕就一隻,但好像所有的動物都遠離了這片雪原。夜色漸漸降臨,心力交瘁的基德兩手空空,拖著疲憊的腳步返回營地。突然,一陣狗吠和人呼喊的聲音響起,使得他的腳步變得飛快。
他衝進帳篷,看見露絲正站在狂吠的狗群中,掄著的斧頭四處揮舞。此時的狗們對主人立下的鐵律已然不管不顧,它們開始哄搶食物。基德倒掄起來福槍,雨點般砸向狗群。他和露絲就那麼拿著槍托和斧頭上下揮舞著,也不管打中與否。狗們顯得十分靈活,它們躲閃著,眼睛裡燃燒著瘋狂,尖牙上吊著口水。這樣緊張的對峙,狗與人都已經陷入瘋狂了。之後,潰敗的狗們爬到火邊,舔著傷口,對著夜幕上的星星哀號,像是在傾訴自己的不幸。
鮭魚乾被狗群一搶而光,只剩下大約五磅的麵粉,支撐他們接下來穿越二百英里的雪原。露絲回到丈夫身邊,基德則把一隻尚有餘溫的死狗剖開,它的頭已被斧頭劈碎。基德細心地存放好每一塊肉,然後把皮和內臟留下來拋給狗吃。這種場景真是殘忍,它們剛剛還是同一條戰壕的戰友呢。
第二天清早,新的情況出現了。狗群開始了內戰。群狗貪婪地圍著尚有一口氣的卡門,全然不顧抽在它們身上的皮鞭。它們雖然也畏縮、哀號,但並不逃開,直到最後它們把卡門的骨頭、皮毛哄搶而光,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基德走開做事去了。他側耳聽著梅森的動靜,此刻,梅森的思緒又重返田納西州,囈語中全是和過去的朋友們大聲笑談的歡樂。
四周的松樹很多,基德乾得很快。露絲見他在搭一個類似於棚架的東西,看上去和獵人用來防狼獾和狗貯藏肉食的架子很像。一棵接著一棵的小松樹被他砍斷,他先是把兩棵小松樹的樹梢相對彎到接近地面的位置,用鹿皮條把樹梢捆緊。接著,他的鞭子向狗們猛地抽打過去,打得它們一個個服服貼貼的,並把它們分別套在兩個雪橇上,他把剩餘的東西分裝在兩個雪橇上,除了包裹梅森的獸皮,他用獸皮把梅森捆裹得密不透風的,然後把這個皮筒子的兩端捆緊在壓彎的松樹樹梢上。接下來,他只需用獵刀砍斷鹿皮條,兩棵樹梢便會彈起來,把這具軀體扯進高高的天空。
露絲滿足了丈夫的遺願,沒有一點點的反對。這個可憐的女人,早就學會了順從。從兒時起,她就明白要服從天地的安排,她看見所有女人都是這樣做的。女人似乎生來就該是順從的,不能反抗。
最後,當她與丈夫吻別時——這當然不屬於她部落的風俗——基德允許她宣洩自己的痛苦,之後,他把她帶到前面一輛雪橇前幫她穿上雪鞋。就這樣,兩眼空空的露絲機械地拿起套杆和鞭子,吆喝著狗群上路了。
基德轉身回到梅森身旁,如今,他已陷入昏迷。露絲的身影已消失了許久,基德還在火旁蹲著,等待著同伴嚥下最後一口氣。
在這片雪白的寂靜中,獨自哀思,痛苦就會顯得尤為深刻。幽暗的寂靜此刻很仁慈,它像保護傘一般掩護著這些生命,並給予千百種無言的憐憫。只是潔白瑩亮的寂靜,沉寂而寒冷,在鋼鐵般冷硬的天空下,盡是無情。
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梅森仍有氣息。到了正午時分,太陽還沒有露出臉,它潛行在南邊的地平線下,幽幽地拋出一抹橘紅,斜跨著天空,不過很快又將它收了回去。基德這才警惕起來,他強迫自己來到夥伴身旁。最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梅森。銀白色的寂靜像是在冷笑,突然,一陣猛烈的恐懼向基德迎面撲來。「砰」的一聲,槍響了,接著,梅森被彈向他的空中之墓。
基德揚起鞭子揮向狗群,狗群一陣嗚號之後,雪橇在茫茫的雪原上狂奔而去。